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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天下第1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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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天下 作者:roushuwu

    念——我无法拒绝……”

    素盈的脸笼在阴影里,声音却很平静:“过去的事情就别提了——以后,我再不会跟你出来。 ”

    素震知道她正在气头上,也不与她争辩,迟疑片刻才将帘子垂下,命人上路。

    素盈在车中止不住浑身扑簌簌的颤抖,她又拿出那只银盒,打开来轻轻嗅了一下——好熟悉香气……她绝对不会记错。

    那是一生也不会记错的一刻——当她的双手在那夹着黑色棉絮的绣褥中抽出一缕黑絮时,手心上沾染的,就是这样优雅迷人的香气……

    二九章 逆劫

    世上的事物都是应运而生——有征战,便有了战士;有权力相夺,便有了成王败寇;有王,便有后,有了皇后世家。如今有了传言中的丙午劫数之说,世上忽然就冒出许多道人方士,为人化解劫难。

    素老爷觉得,天下谁家都不如他家更需要这样的能人异士,于是有一天,一位颇有道骨仙风的布衣神算被请进东平郡王府密室之中。

    “不知郡王想化何灾何难?”那神算一身道袍很寒酸,可态度从容,像是宠辱不惊、看破红尘的方外之人。

    素老爷见他眉宇轩昂,已有三分心折。

    “小女出门撞邪,请先生指点解救之法。”他斟酌词语,最后还是不得不将素盈近来的状况归结为撞邪——好好地去相府探望她妹妹,回来就闷在房中不住哆嗦,脸上一会儿苍白,一会儿绯红,身上忽冷忽热。打那之后,别人问什么,她能对答如流,只是说着说着就神色飘忽,仿佛分心去看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神算点点头,“近来京中乖戾之气甚盛,被邪气冲撞也不稀奇。”说着他取出一枚很大的药丸交给素老爷,道:“每晚临睡前在鼻端闻一碗茶的时间即可。”

    素老爷收了药丸,又问:“今年流年似乎对我家不利,家中子弟多有不顺。不知先生能否指点一二?”

    “这要看过八字,才好说。”神算道,“劫与非劫,因人而异。化解之术也有天渊之别。”

    素老爷早备了纸笔,亲自写下儿女们的八字。然而宫中曾出过以生辰八字诅咒淳媛之事,素老爷这次多了一个心眼,胡乱写了许多生辰混淆耳目,将素沉、素飒、素湄、素盈与素澜兄妹五人的八字掺杂其中,令人难以对号。

    道士一一看过方说:“贫道只批这生辰,郡王将贫道批语记在心里就是。这第一张,生在坤位,且时辰大佳,五行俱全,唯土稍欠,不利生长。若是小姐,当有左右天下之状,可惜有无嗣之忧。若是公子,当是极大的富贵伴其一生,可惜亦有无嗣之患,且难以寿终。”

    素老爷看了一眼,见是素沉的生辰,心中很不痛快,也不多话,等他继续说。

    神算又批了几个生辰,其中有好有坏,有个极富贵长久的,可惜是素老爷杜撰出来。直到拿起一张八字,那先生掐算一番忽然笑道:“这定是郡王捉弄贫道——这纸上之人命已休矣!”

    素老爷心想他果真有两下,居然连杜撰出来的都能算出。可看那八字时,却是仍在宫中的素湄。他心中早就有鬼,这时不免惊得神色也变了,心头忽地生出杀意。

    幸而那先生并未在意,又拿起一张八字,连连点头微笑:“这若是位公子,那可生得好了!此人生在巽位,恰逢风生水起之时,一生不宜静守,最宜闯荡,且逢变则胜,无可限量!若是静守一处,便可惜了这样的命格。”

    素老爷听他终于说出一句好话,且说的是他偏爱的素飒,这才将心定了定。

    神算手上八字无多,又拿起一张,惊得瞠目结舌:“这位命相与第一位有些相似,都生在坤位上,较前面那位更好一层,恰是太阴之日之时,且生得圆满——当真了得!这一位若是小姐,怕是要效仿启运太后了!”

    启运太后素氏在皇朝历史上颇负盛名。她以宫人之身诞下皇子,也就是后来的静帝。因启运太后身份卑微,且正宫素后无出,便将静帝要来抚养。静帝登基之后奉嫡母素后为隆运太后。启运太后自封为太后,反废了隆运太后,以自己的家族取代了隆运太后一脉在后宫外朝绵延四代的大权。

    素老爷吃了一惊,将那八字捏在手中反复看,却听神算继续说:“唯一美中不足,便是天意难违:月有圆缺,运有盛衰。这位的命格,盛极时太盛,由盈转缺时便如乾坤逆转,只怕……”

    “先生可有转圜的办法?”素老爷忙问。

    神算掐算一番,摇头叹息:“若是有所生养,缺时便有依靠,足以补缺。若是无子,索性就这样也罢,万万不可养别人的子孙,否则怕要履迹被启运太后废黜的那位。”他不再多说,拿起最后一张八字细细看了看,点头道:“这位的命也上佳,一生能保大富大贵,且有后妃之相,颇宜子孙。”

    素老爷见是素澜的八字,更加惊疑——素澜已是相府媳妇,又何来后妃之相?素老爷对他的话又有八分不信,索性直接问:“敢问先生,我这些孩子,要如何过今年的赤马之劫?”

    “贵府何来劫数?”神算拈须笑道:“众位公子小姐的命格不乏富贵,此劫难以动摇。况且还有那位风生水起的公子与这位正当大盈的小姐,这二位都是遇劫则盛的命相,今年乃是一大契机,何患有劫?”

    素老爷听罢哈哈一笑,拿过早准备好的银两赏了先生,亲自送他出门。

    待先生的身影刚出府门不远,素老爷立刻把脸一沉,找来府中死士,命他们速速将那酸道士灭口。交待完毕,他将那些写着八字的纸小心稳妥地处理掉,才拿着药丸去找素盈。

    素飒自从知道妹妹精神不爽利,在家时,一天要来探望数次。素盈身体并无大恙,可素飒一看就知道她有心病。

    “阿盈……”这天他将轩芽支开,委婉地问:“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不能与哥哥讲么?”

    素盈神情并无异常,只是眼中沉沉的黯淡无光。连日来别人问话她懒得回答,听素飒也问,终于握住哥哥的手,无力地说:“哥哥,我觉得害怕……我怕我还没有考虑周全,已经做了危险的决定。可是,可是我一点都不后悔——这让我更怕。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怎么?”素飒奇道:“你做了什么?在相府又将宰相惹恼了?”他笑着拍拍素盈的手,宽慰道:“没事!他不会把你怎样。”

    素盈笑得有些古怪:“才不是呢!这一次,是他要帮我一个大忙,帮我们家一个大忙!”

    素飒更加觉得稀奇,忽然见素盈神色一敛,瞬间又有难掩的惶恐。他见状连忙柔声问:“阿盈,怎么了?”

    素盈避开他的目光,把脸转往一旁——那个一年四季都穿一件白纱的女人,就坐在素飒身边,他却看不见。素盈深深地呼吸,刻意忽略那女人的存在,继而向素飒微笑:“哥哥,有一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她走到门边,看看周围无人,又定了定心神,才坐回素飒身旁,从容地说:“我,从小就看到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她用眼角余光看到白衣女人只是坐在那里微笑,并不打扰她摊开这个秘密。“她总是对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让我很不安……她很久没出现,我以为她再也不会回到我面前。可是……”

    素飒摸了摸她的额头,尽量表现出相信她说的一切。他放缓声音耐心地问:“她都说些什么?”

    素盈紧抿着嘴,不回答。

    “如果只是无关紧要的事,你不会瞒我这么多年。”素飒用力握了握妹妹的手,鼓励她说下去,“阿盈,说出来吧——说出来就不会再想了。”他只当她从小有个难解的心结。

    素盈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微微发冷,整个身子也轻轻颤栗,几度张了张口,可没说出话。

    “阿盈,你怎么啦?”白衣女人笑着用温和轻盈的声音说,“害怕哥哥并不相信你、把你当作疯子?还是害怕宰相并不相信你的话,并不落入你的小小诡计之中?害怕他对皇后的感情远远超过你的估计,反因看透你的离间而对付你,你却没有为自己准备退路?那么——我让他们毫不迟疑地相信你,好不好?让天下无人置疑你、反驳你,好不好?”

    素盈阴沉着脸,缓缓回答:“我不怕宰相……我所做的,只是因为我绝不原谅在我面前害死妹妹的人!”她的口气凌厉冰冷,让素飒暗暗吃惊。

    “但,我也不愿为了报仇将未来孤注一掷。”素盈继续说。

    素飒怔怔看着她,越来越用力握紧她的手。“阿盈?”他的脸色微微发白,不愿相信自己此刻看到和听到的,更不愿去猜测——若这自说自话发生在旁人身上,他不须一瞬就能断定那人脑子出了毛病。然而他面前的人是他妹妹,对他而言,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疯的人。

    女人看着素盈,笑得非常温暖。“知道我为什么总会来到你面前么?”她的声音如春风和煦,“因为你一直都是这样,不甘心把自己交给别人来摆布。你一直都是这样,一面觉得自己微不足道,谁都能够践踏;一面又觉得自己没有一点不如旁人,能够做到谁也做不到的事……”

    “住口!”素盈低低地呼喝一声,手上一用力,指甲就刺入了素飒的手心,可她浑然不觉,还是僵硬地梗直身子与那女人对峙。

    “我给你机会,让你证明看,哪个才是真正的你。我可以让你证明给所有的人看,你绝不是没头没脑、任由支配的傀儡,你能够操控天下……”

    “住口!”素盈大叫一声:“我不需要证明给任何人看!我也不需要你给的天下!”

    当她喊出最后一句,那白衣女人埋头一笑,悄然不见。素飒嚯的站起身,将她的嘴捂上。

    “阿盈,你发烧了。”他把妹妹抱到床上,“我让人给你煎退烧的药。”

    “哥哥!”素盈猛然扯住他的衣袖,央求道:“哥哥,听我说——”

    “嘘——不要慌乱。”素飒把她揽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坚定地说:“阿盈,你只是在发烧而已!喝了药,很快就会没事。”

    他退出房门,一抬头就看见父亲呆呆地立在门外,分明听见了素盈的话。

    不需多言,父子二人交换一个眼神,素飒便明白父亲与他意思一致:从此刻起,素盈再不能由任何能听会说的人来伺候。

    素老爷轻手轻脚走入房内,看见女儿沮丧地坐在床上,把脸埋在膝间。

    “阿盈!”他又细细端详这个女儿,想起道士为她批的命,越想越觉得蹊跷。

    素盈抬起脸,迅速抹去脸上的泪痕,“爹?你怎么来了?”说着便要起身。

    素老爷拦住她,不紧不慢地说:“今年流年不利,能不出门就不要出去了。你没听人说吗?丙午年是要出乱子的!我找了道士给你弄到一粒震邪的药,每天嗅一嗅——撞邪的人总是看见些奇怪的东西,没什么稀奇可怕的,驱了邪就好。”

    “爹怎么也相信那些流言?”素盈皱眉,“自古弄出这些名堂的人,大多是庸人自扰。再说、再说……”她本想说她看见那女人也不是一日两日,可她并不想与父亲深谈此事,便将话头搁置。

    素老爷见她对答如常,呵呵一笑,“有些事不由你不信——往远看,听人说商汤灭夏、周武灭商都是这年头,也不知是真是假。只讲有据可考的——汉高祖驾崩、吕氏夺权,不是在丙午年?永始二年,汉成帝立王莽为新都侯,不是在丙午?”

    他才举两例,素盈便笑道:“若果真如此,商周两代建国、呂王二姓之兴,不也有赖这年?”

    素老爷听她这样说,心中更加诧异,却不表示出来,笑嘻嘻道:“女儿的见识与一般俗人不同,倒也别致。”

    父女二人不着边际地闲谈了一阵,素飒端着热腾腾的汤药进来。素盈顺从地喝了,很快就昏昏欲睡。

    素老爷与素飒留她清静地休息。一起走出小院时,两人神色都不明朗。

    “我记得厨房收留着一个不识字的哑巴丫头,耳朵也不灵光。”素老爷说,“人还算机灵,就是手脚笨重了些,来伺候阿盈恐怕不够周到。”

    “调教几天,应该能使唤。”素飒神情萧索,“我本来是来向她说赴西陲的事——看她那样,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你只管走!”素老爷斩钉截铁地说:“哪有因为妹妹有病就耽搁了从征的?建功立业还要靠这一战。况且这次是托东宫为你保荐,你要不能全力以赴,东宫脸上也不好看。”

    素飒默默点了点头,又恳求道:“请爹务必要为阿盈求访名医……”

    “你不说我也会的。”素老爷抚着下颌笑了,“这孩子的出头之日,在后面呢!”

    赤马之厄带来的恐慌在四月涌向顶峰——宫中女伶告发皇后素若星与宫中一名琴师私通,掀起朝野轩然大波。一向在言论中袒护皇后的宰相,这次竟唱起反调,主张废后。忠心于他的人自然随声附和,他们声势颇有些咄咄逼人,皇帝原就气急攻心,一经挑唆便做出决定:废黜皇后素氏,放逐缦城。

    素老爷心中喜忧参半:目前后位虚置,宫中最接近皇后宝座的正是他妹妹丹媛,若是竭尽所能为丹媛力争,未尝不能谋得此位。但前一段日子,那道士说过的话他也无法抛到脑后——素盈才是道士口中应劫而盛的那个。

    素飒已赴西陲,验证了道士为他做出的批语:他的才华在战争中展露无遗,不容任何人轻视。素老爷无法不信道士关于素盈的那一段长篇大论。

    不知多少人瞄着后宫中之主的宝座,这是不容他有半分踌躇的时刻,可素老爷却犹豫起来:妹妹与女儿毕竟有差别,他何曾不想把素盈推上那里?

    只是这机会来得太快,他还没有为素盈摸到门道……况且,那天,当他的死士带着染血的道袍复命时,也带来了道士临终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做的所有批语,都只说了一半。剩下那一半,你们永远不会知道……”

    三十章 受教·盈

    新近来侍奉素盈的丫头刚十五岁,原先并没有名字,因为她是个哑巴,人人叫她哑妹。这丫头从八九岁就在厨房做粗活,手脚粗糙可心思并不愚钝。她知道在小姐身边做事不同于过去在厨房,所以凡事都小心谨慎了三分。即使如此,她还是常常磕磕碰碰、毛手毛脚弄出不少乱子。

    素盈知道哑妹不可能在三五天内变得麻利精干,眼见哑妹弄坏许多东西,她也只是笑笑,并不多加责怪。哑妹虽口耳不灵,可也能看出这位貌美性柔的小姐待她宽厚,因此对素盈又敬爱几分。

    按家里的习惯,每个姨娘、小姐院中的丫鬟都起了相似的名。素盈见哑妹敦厚,便想要她长久跟在身边,于是为她起了名字叫轩茵。哑妹弄了半天才搞明白素盈的意思,得了这个名字如获至宝。素盈又将这两个字写给她看,哑妹虽目不识丁,也知这就是名字,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素盈见她天真无邪,很想教她识几个字,料想她虽不会发声,听人说话也费劲,但只要多下功夫不难有成。可思及父兄如今待她,就如对一个疯病人,分明正是看中轩茵有残缺又不识字才送到她身边。每一想到这点,素盈就不免心灰意冷,想做点什么的心思也在瞬间化为尘灰。

    轩茵不知小姐有什么病,只知道每天有两三位大夫来为她诊治,一碗一碗的汤药不断往她面前送。老爷用非常大的声音交待过——必须亲眼看着小姐按时喝药。轩茵想,那些药的苦味光是闻一闻就可怕,若是小姐嫌苦不喝,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而素盈每次见药端来,眉头都不皱,仰脖就喝,喝罢至多苦笑一下。过了十来天,轩茵反而心疼起这位六小姐,每次煎好药,就向过去那些厨房里的朋友要些蜜饯甜食,给素盈压苦味。

    素老爷不准素盈看书费心,也不准她走到外面与人多话。素盈整日禁足在小院中,除却喝药与睡觉便无所事事。起初她心里埋怨哥哥与父亲,后来也怪自己克制不住——若是其他姐妹对自己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也要被她当作疯子。这些念头都平静之后,她在小院中已被隔绝月余,药也不知喝了多少。

    这天,素盈百无聊赖,又从箱箧中翻出香炉与香料,随意摆弄。正配到一半,忽听轩茵在门口依依呀呀,不知与何人争执。

    素盈心中好奇,走到门边张望,一看便呆了——来的两人都是一身俐落的行装,行囊未解,虽是风尘仆仆的巾帼,但气度不凡。其中一个竟是从前在咏花堂传教的崔落花。

    “崔先生!”素盈惊喜地叫了一声,将崔先生与她的同伴迎入室内。

    素家从来不养无用的人,自从素槐入宫,素澜订婚,素府再无需要受教的小姐。素老爷毫无半分愧疚地将崔先生扫地出门,念在她与素府有十余年主仆之情,临行前厚赠一笔箧资。当素盈被削去奉香之衔,从宫中回来时,她已走了好些天。

    素盈再见崔先生,首先就想到这件事,不禁有些脸红:“家父那样对待先生,先生还记挂我么?”

    崔先生笑笑:“我早想到了。再说,这样的事情,每个崔氏都经历过,没什么好稀奇的……”她细细端详素盈,眼中满是赞许:“不过一年多不见,小姐比从前更清丽了。”

    素盈笑着与崔先生略谈几句,又打量与她同来的那位女子——她年纪不过三十,眼角眉梢已有星霜痕迹,可态度沉着,一双眼睛格外冷静。

    “这一位是粟州世家王氏的小姐。”崔先生向素盈介绍道:“王氏医术天下闻名……”

    素盈的神色稍微变了变,勉强笑道:“原来先生这次是请人来为我看病。”

    “秋莹小姐是位不出世的神医,六小姐只管相信她。”崔先生微微点头,“六小姐一向是个明理人,知道什么对自己好。”

    素盈摇摇头,向王小姐含笑道:“可我的病怕是药石也无功。”

    王秋莹不笑不恼,静静地看了看素盈,说:“令尊已将小姐的情况略说过一点。若是令尊所言不虚,那么小姐并非我见过的第一位‘撞邪’之人——我曾见过另一位小姐,她总是看到一条白龙绕着自己的身子,与她喁喁对语。那位小姐不堪惊恐,几乎癫狂。小姐可知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素盈见她说话干脆利索,直来直去,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能摇头。

    王秋莹和蔼地笑道:“其实,只是因为那位小姐嗜吃一种珍异水果——旁人吃了并无异状,偏偏她吃了就心生臆想,眼生幻惑。自从不吃那水果,又调养几十天后,她就与常人无异了。”

    “哦……”素盈听罢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道:“可我从小就是自己置办饮食,从来没有吃过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不一定就是食物的问题。”王秋莹道:“也许是水、也许是花——小姐可否想起最初出现症状是在何时?”

    素盈一边慢慢地踱步,一边道:“八岁。”

    王秋莹蹙眉与崔先生对视一眼,又问:“这些年,小姐从未请大夫看过么?”

    素盈行至窗前,望着窗外的天空淡淡一笑:“我也许疯了,但并不傻——若是说了,我早在几年前就要过这一个月来的日子。”

    王秋莹怔了一下,从行囊中取出纸笔,调了墨,一边问一边记:“一年四季,小姐何时出现幻象的次数多?”

    素盈默想片刻,摇头说:“不一定。还是在宫里时最多。”

    王秋莹略一思忖,又问:“那么,最后一次,是在何时?”

    素盈回过头看着她,眼中有一星寒凉:“……现在。”

    崔先生与王秋莹都惊了一刹,面面相觑。王秋莹迅速镇定,详细问了素盈眼见的种种奇异景象,又问了素盈近来的饮食用药,最后才问:“不知那女人对小姐说些什么?”

    素盈的身子僵硬,冷冷道:“这有什么关系?”

    崔先生见她言语生硬,忙打圆场道:“秋莹小姐也是为您着想——毕竟看病之事,大夫知道得越详尽越好。尤其心病,还要从心事入手。”

    “我也是为两位着想。”素盈神情温和,话语虽诚挚,声音却有些寒意:“我家不是平常人家。说了不该说的、听了不该听的,都要付出代价。”

    “那么,等小姐愿意说时,再说与我听吧。”王秋莹收拾东西,向素盈暖暖一笑,“我从来不怕付出代价。”她说着,随手拿起素盈散放在桌上的香料,道:“若是小姐不介意,这些香料可否容我带走?”

    素盈点点头,唤来轩茵包好那些香料,将崔王二人送至院门口,又问:“崔先生……你这次回来,只是带王小姐来为我看病?”

    崔落花知道终究逃不过她这一问,早就准备,此时缓缓道:“我是来执教的——令尊请我回来,为您重开咏花堂。”

    素盈默默看着崔先生与王秋莹步步离去,又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最后在守门的两个丫鬟催促下回到房中。

    庭院寂寂,屋内暗淡,桌边那个女人还是怡然自得地坐着。她已经一言不发地坐了好一阵,这时带着高傲的微笑看着素盈。

    “阿盈,”她说,“你看——你在他们眼里只是这样一个傀儡,即使他们觉得你有点癫狂,还是不会放过你,要按自己的需要重新雕刻你——你的举止、性格、喜好……全要按照他们的眼光改变。”

    素盈不理她,坐在桌旁,眼望着对面墙壁上的图画。

    “可是,无论她是什么样的神医,也赶不走我。”那女人微笑着说,“既然你心里也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一种幻觉,那么我告诉你——我并不是一种病。”

    素盈的睫毛抖动一下,轻声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报上我的名字或者来历,不会扭转你对我的看法,也不会对我们的关系有任何改变。”那女人托着腮,眨了眨眼睛,狡猾地一笑:“有一天,你自己会明白。”

    素盈胸中一闷,站起身走到门外阶上遥望苍天,忽然心生无奈无力。

    轩茵正在小院中煎药,看她神色茫茫,不知她有何吩咐,忙走到她面前,紧紧看着她的口唇。

    素盈知道轩茵大略能从口形看出她的意思,于是慢慢地道:“你去厨房把昨天剩的豆糕,用干净的纸包六块。纸千万不要用带花色的……然后给咏花堂的崔先生送去……”说着说着,她心尖上忽然一酸,眼泪突地落下两颗。

    轩茵惊慌失措,见素盈只管流泪也不擦,以为她手边没有手帕,急忙跑进屋中取了手帕。可回转再看素盈,神情已恢复往常的宁静。

    “去吧!”素盈向轩茵笑笑。“我没事——忽然想起了轩叶。”

    轩茵从来把素盈交待的事情当作头等大事,立刻包了豆糕送去。

    “阿盈,你要去咏花堂拜那女人为师?”白衣女人身子一晃,就从桌边晃到素盈身旁,“你想要变成‘那样的’素氏的女儿?”

    素盈目光灼灼望着她,缓缓道:“能离开此处去咏花堂走走,也好。若是违逆父亲的意思,只怕我再也别想走出去。”

    第二天一早,素盈在父亲派来的两个丫鬟陪伴下步入咏花堂。

    崔先生早已等着她,见素盈脸上没有不满或怨怼的神色,向素盈笑笑,说:“小姐,我们先去后面花园走走。”

    素盈知道她一向特立独行,很少捧一册书对本宣章,但不知她要自己去后园有何打算,只得默默随行。

    春色正好,园中花正发,两人在花园站着随意聊了片刻,就见一对蝴蝶翩翩而来。

    “小姐有没有听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崔先生问。

    素盈点点头,含笑说:“一生得一有情郎相知,一死得一有情人相殉,此生足矣。”

    “若是当初皇帝选驸马,白公子为您拒婚,或者干脆殉情……小姐会与他同去么?”

    素盈心中一凉,眼前一黯,本能地摇头道:“他不会,我也不会……”

    崔先生点点头说:“是呀——并非舍不得荣华、放得开所爱,而是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毫不犹豫地为自己的幸福献身,不顾家人。尤其素氏的女子,背负太多责任。这些责任,也许会让你一生也遇不到一个山伯。”

    “……哦。”素盈呆呆望着那对蝴蝶出神,见它们叶底相逐,姗姗而去。

    崔先生又问:“我还想问小姐第二个问题:迄今为止,小姐此生最大的遗憾,是未能嫁给白公子吗?”

    素盈缓慢地摇摇头,说:“我最大的遗憾,是不知道轩叶为何会死。”

    “小姐可曾努力探寻过真相?”

    “何止一次!”素盈闭上眼睛,“然而真相总是离我太远,我总是无法得知。”

    崔先生沉默片刻,说:“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如此——你可以选择穷尽一生去寻找,要别人给你一个答案。也可以选择……”

    “放过?”

    “不!”崔先生微笑着摇头,“放过了,只会一生余憾——也许,你可以选择由你来给出答案,让你相信的,成为众人都无异议的答案。”

    素盈哑然失笑:“可我并不知道真相……如何给人作答?”

    “重要的是你自己相信。真相,很重要么?”崔先生双眼盈盈,看向素盈时,让她觉得浑身浸入一泓深潭。

    “据说废后被废,是因为她与琴师私通。”崔先生淡淡地说,“但是,真相谁知道呢?这只是别人告诉我们的所谓‘真相’,我们或者接受,或者一无所知。因为给出这答案的人,我们无法置疑。”

    素盈一惊,沉声问:“先生并不信?”

    崔先生笑笑:“我的姐姐是她的老师。我对废后也稍有了解——爱过天上太阳的人,如何会恋上野草中的流萤?”她顿了顿,又道:“即使坐上皇后的宝座,仍有许多未知……这些事情,小姐日后慢慢会懂。”

    素盈低下头。她身边不知何时出现的白衣女人笑了一声:“阿盈,你看,她要改变你!”

    “崔先生,为什么要我学这些呢?”素盈问。

    “小姐应该能猜到。”崔先生轻声说,“想想现在是什么样的时刻,郡王的所作所为并不难理解。”

    “他真想把我送进去?”素盈不住摇头,“不合时宜,不合规矩——父亲是异想天开。”

    “据我这些年来的所知:郡王虽不大懂得韬光养晦,但也从不异想天开。”崔先生拂去身上的飞絮,向素盈道:“小姐,我们回去吧。”

    素盈立在春光中,嫣然一笑。“崔先生请回,恕素盈不能奉陪。”

    “……小姐?”

    素盈伸手抓住一片柳絮,又吹开。“我不会进宫,也不需要学着变成另一个人。”

    那天午后,王秋莹带着一碗汤药来看素盈。

    “小姐过去服的那些药一概停用。”她的态度不容反驳,“从今起我每十日为小姐换一次药。我想,很快能够找出病因。”

    素盈没说话,带笑喝下那碗药,问:“崔先生是我父亲请回来的,王小姐又是谁请来的?难道只凭与崔先生的私交就不远万里来为我看病?”

    王秋莹并不直接回答,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单,说:“这单子我会每天换,小姐从今日起不仅不能随意吃药,也不能吃这张单子以外的东西。室内不可供养花草,更不能调香——小姐所猜不错:有位大人非常担心小姐的身体。秋莹不敢有辱所托。”

    “那么,那位大人该如何称呼?”素盈又问:“我一向钦佩粟州王氏一身傲骨,也很好奇究竟何人能劳动王家人。”

    王秋莹将纸单放在桌上,说:“那人在凶险时刻救过我弟弟的性命。”

    “是我二哥?”素盈心中并不很诧异,“他知道我……我时常生出幻觉?”

    王秋莹未料到素盈如此敏锐,尴尬片刻不知该怎样作答,只得如实道:“素二公子并不知道小姐生的是什么病。只是见小姐被禁足,整日有大夫来来去去,所以担心。秋莹为小姐诊看之后,也未向他透露。现在反倒是秋莹好奇——小姐如何一猜即中?”

    素盈轻轻一笑:“我只是今早闲聊时,从崔先生那里偶然听说:王氏十七子医术精湛,大多飘零天涯救死扶伤,唯有第十六子在军中随征。小姐诸兄何来性命之忧?而那位十六公子前些年远赴边关——恰好与我二哥同时同地呢。再说,我一猜,王小姐就承认了,我还有什么不确定的?”

    王秋莹笑了:“令兄重情重义,小姐玲珑剔透,贵府当真是藏珠隐玉之地!”

    “是王小姐见过的素氏太少了。”素盈幽幽道。

    “那么小姐希望令兄知道您现在的状况么?”

    “您看着办吧。”素盈懒洋洋地回答。

    “这样好吗?他也许会胡乱猜想……”

    素盈静静地看了王秋莹一眼,微笑着说:“我们家的事情,您不懂。您与二哥之间怎么说,我不管。”

    三一章 圈套

    素盈明确表示她不愿入宫、不愿学所谓的后宫之道,素老爷先是劝,后是吓,始终扭不过她的心意,最后大发雷霆,咆哮道:“你在小院里想清楚——想不清楚就一辈子别出来了!”

    素盈漠然地说:“女儿知道爹会这样说……可是,女儿宁可在自己院中不出来,也不愿意把一辈子葬送在深宫。爹真舍得把这女儿条命扔进宫里?”

    素老爷连连跺脚:“你怎么就这样死心眼?万一这次顺利地把你送进去,万一老天有眼因缘巧合——皇后之位唾手可得!真当上皇后,谁还能害你那么倒霉?”

    素盈冷笑:“那么废后如今在哪里?”

    素老爷见她冥顽不灵,气得挥手道:“你!你仔细想想吧——我们家这样的门第,不会让你下嫁小门小户。嫁入豪门,哪一家不是妻妾成群?还不是一样勾心斗角?素澜先不必说了,她新婚没多久,丈夫尚未纳妾。像你四姐素蕙那样嫁了次一等的人家,夫婿如今也有三妻四妾。若不是你姐姐自小学得精明,怎能压住阵脚?斗个天昏地暗,未必比宫中太平,仍只是个三等侯爵的夫人,于己于家,什么好处也没有!”

    “爹若是一味逼我入宫,我从今日起就不再喝药,索性疯一辈子。”素盈知道与他讲自己的心思无异于夏虫语冰,于是有些哀怨地搁下这句话,就整日关起院门在房中或写写画画,或与自己下棋消磨时间,连送汤药的王秋莹也一并关在门外不见。

    素老爷大怒之下不准人给素盈做饭,她就什么也不吃。她料定父亲不会眼看她生生饿死,更不会由着她不再吃药治病。果然,素老爷过了两天经周遭的人一劝,心又软下来,仍是照常按王秋莹的单子给素盈备饭,素盈便又按时服药,一切又恢复常态。不过素盈知道父亲不会死心,素老爷也知道他总会找到让素盈屈服的办法。

    王秋莹的药用了一个月,素盈果真没有再看见那白衣女人。王秋莹仍不满意,继续探究素盈的病因。她将素盈平日吃穿用的东西全部梳理一遍列成清单,一样样小心地让素盈重新接触。

    素盈见她这段日子一直尽心竭力,心中对她生出几分信赖。五天之后,素盈又见那白衣女人在远远的地方出现,仿佛欲言又止。若是从前,素盈不会对任何人说,这时却如实对王秋莹说了。

    王秋莹得知这一状况,蹙眉思忖许久,又埋头琢磨了一日,隔天似乎有所发现,满面自信地来找素盈。

    “小姐可知,南国学习调香的人,在拜师之前要用一个月时间独处燃香的室中,记录每个时辰燃放的香料——一是为了测他的嗅觉,二是为了看他是否对特别的香料有异样反应。”王秋莹从容不迫地问:“听说小姐拜的师父是位出自名门的高手。不知他可曾让小姐做过类似测试?”

    素盈以前曾听说这种事情,但从未放在心上。听王秋莹这样问,她犹豫地摇头,继而笑道:“家师……是被人逼着收我为徒。无论我是良材朽木,他都非收我不可,用不着做什么测试。”

    “那么小姐并不知道薰草会让您生幻?”

    素盈愣了,呆呆看着王秋莹道:“没有人会因为燃烧薰草产生幻觉……薰草不是致幻的香料。”

    “但是您就会。”王秋莹肯定地说,“您要知道,人与人的身体是不同的。”

    “只是因为薰草?”素盈心中说不出是惊诧还是不信,不知为何,一时还有一丝失落。

    “小姐不妨先试试——看看再也不碰薰草,是否还会出现幻觉。”王秋莹充满自信的微笑让素盈不能不信。

    素盈迟疑地点点头,自那以后就将身边的薰草尽数扔掉。

    然而像是对素盈示威似的,那白衣女人过了几天又带笑出现在素盈面前。

    “阿盈,”她微笑着说,“其实,你心里并不希望我只是一场幻梦,对吧?如果我是鬼神,那么你也许是上天选中的宠儿;如果我是幻觉,那你不过是个病人而已!你也不愿意接受后者,对吧?”

    素盈将她的再现告诉王秋莹,王秋莹得知后并不气馁,又重新为素盈寻找新的病因。

    这天王秋莹正为素盈例行问诊,轩茵跌跌撞撞捧着一封信跑进来。素盈见她激动,不明就里,接过一看,原来是素飒写来的。

    素飒初到西陲就写过一封信,素盈那时还在恼他把自己当作疯子,就没有理他。后来气消了,也曾写过几封信,但素飒都没有回信。素盈料想西陲战况吃紧,他没有闲工夫,就不再盼望他的来信。

    此时见素飒传来音讯,素盈满心欢喜,谁知打开一看,素飒的笔迹颤抖,几乎难以分辨。素盈的心顿时提起来,匆忙读下去,才知道哥哥在写信之时,已重伤数日,昏迷五天刚刚醒来。再看落款,已是十余日前的事情。

    素盈看得心如刀割,见哥哥字字都惦记她的身体,禁不住泪流满面。她将哥哥简略提及的伤势对王秋莹讲,王秋莹一听就知道凶险,不由得都表现在脸上。素盈察言观色,明白哥哥这次命悬一线,更加伤心欲绝。

    素老爷也收到素飒的信,得知他战地负伤,也急得团团转,然而远水难解近渴,急也没有办法。好在府中有王秋莹在,素老爷按她的建议火速筹备了许多珍惜药材,命人飞赴边陲探望素飒,只求他的性命还在。

    素盈为哥哥的情况寝食难安,几乎也要病倒,所幸不销两日又接一信。这一封书信字迹清秀整洁,内容说的是素飒于上次写信之后的第三天清晨退了烧,熬过一劫,想必没有大碍,只待静养康复。素盈一颗心这才放下,再看此信落款,竟写着“盛乐代书”四字,不禁诧异——万万没想到与素飒同征西陲的女将盛乐公主,竟为他代写家信。素盈不便臆测,幸而哥哥无事,她也就将此事暂放一旁。

    然而素老爷却不想放过她,把怒气沮丧都发泄在素盈身上:“别人家的公子上战场,家人都是依依不舍,唯独你哥哥远赴边关,你不但不说一个伤心,还鼓励他去!你那些日子脑子不大对劲,我就不说你什么了——现在你知道了?战场是要死人的!唉……若是我们家在朝中有人,何必让飒儿去受这份苦。”

    素盈原本仰慕那些书传中叱诧千里的名将,思量哥哥并非庸碌之辈,想鼓励他成就一番事业。如今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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