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天下第12部分阅读
一年天下 作者:roushuwu
也不敢与她同去,素盈又安慰了两句,小丫头才拎出灯笼与素盈一道前往三姨娘那边。
素盈走到三姨娘的小院不远处,恰好看见几个粗壮有力的妇人把三姨娘推推搡搡塞入一辆牛车。她看得惊诧莫名,急忙快步走上前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没人理她。
素老爷从小院中走出来,向那些人道:“走吧!”驾车的人低低吆喝一声,车轮便缓缓地转动起来。
素盈听见牛车内的三姨娘发出咿咿唔唔含糊不明的闷声,分明是被塞住了嘴,不禁心虚地叫了声:“爹……”
素老爷目光灼灼,像夜里最冷的星星。“大半夜的,你来做什么?”
“女儿睡不着,听到这边有动静。”素盈觉得手足有些凉,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姨娘她,怎么了?”
素老爷不说话,素盈又追问一句:“姨娘到底怎么了?”
“你三姨娘太伤心,扛不过去,疯了。”素老爷望着压在宅院上方的幽黑的夜空,轻声说,“我送她去别邸休养,那边清静。”
他这样说,素盈不敢再多话,讷讷地领着轩芽折回自己的小院。她心中有底,一关上房门便提醒轩芽:“今晚这不是什么值得声张的事,你切记不要跟别人提起。”
轩芽不住点头。素盈又道:“还有……你也知道,三夫人疯了,她的话是不能当真的。你听去的那些,更是万万不能再提——我知道你这孩子爱说话,当心让郡王知道了,为难你。”
轩芽这一夜已受够惊吓,这时哪里还经得住她说,径直跪下向素盈央求道:“奴婢以后再也不敢跟那些大丫鬟老婆子们胡说八道了!奴婢什么也不说——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素盈忙扶她起来,为她擦了眼泪,柔声道:“我知道你这孩子心不坏,只是有时候管不住嘴巴。我看得出你常偏袒我、说我的好话,所以我也不舍得见你有个三长两短……在这家里,说些闲话倒也无伤大雅,只是养成了习惯、管不住嘴,终归要吃苦的!”
“奴婢再也不敢了……”轩芽哭哭啼啼地赌咒发誓,素盈见她真心怕了,又说了她几句,将她打发去睡。
第二天全府都知道:三夫人因伤心成狂,被素老爷连夜送往祁城的消夏别墅去了。
转眼十月,素府为柔媛下葬,因她死得不光彩,也不能为她铺张,只做到不失体面。忙完了这件,又为素盈筹备参选东宫侧妃的事宜,人人忙得晕头转向。
这时候素盈听说:皇帝又带队出猎。
原本她对皇家狩猎并不在意,这时听来却不免愤愤:淳媛柔媛尸骨未寒,这个让她们争来夺去的男人却已经把她们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次出猎让素老爷同样觉得不是滋味,但他的着眼与素盈不同:他看到的是丹嫔未能随行——这是她入宫之后第一次没能跟皇帝同去,素老爷不免有些担心,与此同时就更加不遗余力地为素盈的事操劳。
十月底,东宫侧妃人选内定在素氏七个支脉,每家一人。自素盈列入候选,宫中就有谣传说素盈与东宫早有交情,雀屏中选的胜算极高。素老爷这次学乖,人前人后都不敢有半分猖狂,遇到有人向他提起此事,他便敷衍过去。
这年冬天的雪来得很晚,直到素盈生日前一天,才落了冬天第一场雪,且一下就下得铺天盖地,不消一日便没住膝盖。
素盈年年在这天一大早起来,立在窗边看雪,看在雪地上扑腾的小鸟。今日看不到一刻,小院的门口就热闹起来,把鸟儿都惊飞了。
自素盈的母亲死后,她就未曾过一个这样热闹的生日:下人们来来往往,有的是代各位姨娘、兄弟送礼,有的是向素盈道贺,一时间喜气洋洋,让素盈不习惯。素老爷派人送来各种各样的衣料、首饰,把素盈的床上都堆满。素飒这天恰在宫中当值,也未忘记让丫鬟送来他为素盈准备的一对明珠。
待得人少一点的时候,一个丫鬟捧着红木托盘进来,向素盈道:“这是二公子送给小姐庆生的。公子交待:小姐要是无心留着,就让奴婢原样端回去。”
素盈掀了托盘上的红缎,见素震送来的是一只小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二十颗大小如一的褐色药丸。她不动声色地合上木匣笑道:“二哥送的礼物,我为什么不要?我收下了。代我谢谢他的心意。”
腊月十二,就是素盈入宫参选的日子。素盈大概是生日那天被人吵闹一整天伤了神,加之连日紧张,已经浑身乏力地在床上躺了好些天,竟有些病怏怏、无法出门的倾向。素老爷急得焦头烂额,就怕她到时有闪失。
没想到十二这天一早,丫鬟来禀告说:六小姐早早起来梳洗打扮,精神爽利,全然像个没事人似的,容色比往日还柔美几分。素老爷松了口气。按习俗,今天他不能见素盈的面,于是派八九个老练的老奴婢为她收拾停当,安排了牛车送她出门。
素盈在丫鬟们簇拥下走到车边,停下来不知在等什么。丫鬟们摸不透她的心思,催了几句,她还是定定地不动。
直到看见素震疾步走来,素盈才轻轻笑了一下,向丫鬟们道:“你们退开吧。”
素震大步走到素盈面前,见她裹了一件薄红银花面的白狐领斗篷,衬得肌肤如粉雕玉琢,唇上一点淡淡的胭脂,像盛放的花。她的一呼一吸都静静的,仿佛从花瓣上轻盈掠过一丝香风,吹动了颌前长长的狐毛领子。
素震的双目炯炯,呼吸急促粗重,带着炽热,在周围的冷气里染出一片白雾。
素盈看着他,默默从袖中抽出一只细长的小木匣——正是十天前素震送她的礼物。
素震一掂份量就知道其中的药丸一颗未少。他将匣攥在手里,声音无喜无悲:“你没有吃……”
素盈没答他,却说:“这十几年来,有三个男子说要带我走——第一个是三哥,他从小就说要带我离开这个家,可最远只带我走到南郊的杨树林;第二个是白公子,他带我走到一匹马精疲力竭能走到的最远处;第三个是你,震……”她有生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因为她知道,他说要带她走的时候,并不是以哥哥的身份。她看着他身子一震,笑了一下,摇着头说:“可是,二哥……你又能带我走多远?你是我的二哥,这一点无法改变。当哥哥的你,能带我去哪里呢?”
素震眼中的炽热渐渐冷了,“我说过,只要你信我这一次……”
“我是想相信你,所以才收下这个匣子——可是你不能坦诚地告诉我,要我相信什么。”素盈缓缓地说,“我‘病’了这几天,想等你来探望,顺便给我一个解释。但你没有。你……只要我顺从你的主意,却什么也不对我说……”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再没什么话想对他讲,慢慢地转身跨上车。
下人们忙跟上来走在车旁。牛车轻晃着,辗过积雪。
素盈听到雪咯吱吱被车轮压实,听到车出府门时下人们的招呼吆喝,听到外面的街道上有几个行人匆匆地路过……她听到一切,唯独听不到自己心里的声音——心又静又冷,仿佛从前生日时,小院中一大片无人踏足的雪地。
二七章 意外·洵
素盈进宫之后,被安排在东宫一间暖融融的偏殿里,等候皇后与东宫召唤。
她知道其他六位小姐也被安置在某处,一一等待传召。她并不在意那些小姐是谁,也不在意自己与她们相比孰优孰劣。她知道这宫里此刻应该是很热闹的,一定有很多宫女宦官在暗处看热闹,只等她们一露面,就对她们评头论足……可她什么都不在意,只觉得,要是这偏殿里的火再旺一点就好了,她的前胸后背就不会一直这么凉……
她僵直地坐着,直到脖子、后背和腰都疼起来。
一个宦官推门进来,垂着头道:“素六小姐请吧。”
素盈便木然跟在他身后。
她机械地步入东宫,走到皇后与东宫夫妇面前大约五步的地方,行了一个完美无瑕的大礼,静静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按理说,皇后应在这时候随意与素盈聊几句,问问她的家人,问问她的喜好。可皇后也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素盈。
偌大的东宫一时静如宇外,素盈听见轻微的“哔”的一声,却是宫中生火的铜盆里迸裂了一块木炭。
“素六小姐的家人,我是知道的。”皇后嘴角带笑,向周围的女官宫女们说:“她是淳媛的姐姐,丽媛和柔媛的妹妹。”
周围的宫女大多早就知道这一层,这时候还是若有所思地交换眼色,看素盈的眼光也有些异样。
皇后又道:“不过素六小姐前些年在我身边呆过一段日子,她的人品,我也知道——是个伶俐、懂规矩的孩子,与她姐妹们不一样。”
素盈只是无声无息地跪在那里,将她的话都当耳旁风。
“不知素六小姐平常喜欢做些什么呢?”皇后微笑着问。
素盈尚未回答,东宫妃笑着插嘴道:“娘娘这不是多此一问?六小姐喜欢调香啊!以前在您身边不就是做这个吗?”
有几个宫女听了便低低地笑出了声。皇后瞪了东宫妃一眼,见素盈从始至终不发一语,终于沉下脸,向东宫道:“是你挑侧妃。你自己看着办吧。”
东宫一直坐在皇后下手,似乎并未正眼看素盈。这时听了皇后的话,他自一旁的桌上拿起一支玉笛,走到素盈面前柔声道:“听说你近来喜欢吹笛——吹一曲来听吧。”
素盈顺势抬头望了东宫一眼:他的目光还是她印象当中那样,看向她时,带着由衷的怜爱。宫中只有他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素盈接过玉笛,心想也许哥哥说的是真的,也许东宫真的有一点喜欢她——这是她从前想也不会去想的事情,因为从前的素盈看不出她与东宫的未来会有何联系。而此刻的素盈希望,如果他真要选她,但愿他确实如哥哥所说那样,有一些喜欢她……
想着,素盈便吹了一曲《月出》,吹罢又望了东宫一眼,见他神情和缓,分明欣赏她婉转清丽的笛声……
“果然声声动情——”东宫在她交还玉笛时,用很低的声音赞了一句,“时常能听到的人,真是有福。”
他说了这一句,就再也没有其他表示。然而皇后与东宫妃的脸色已怫然不悦。
“你退下吧!”皇后提高声音吩咐,那架势仿佛素盈仍是她身边的奉香女官。
素盈漠然行了礼,缓缓从东宫退出,听到皇后向东宫说:“她家的女人你是知道的……我劝你想仔细了。”
素盈听了,竟淡淡地笑了一下,连自己都对这反应有点意外。
她出了东宫才昂起头,宁静的目光从一片雪景上掠过,忽然看见雪地中有个青衣宫人,远远地看着她——是她的姐姐,昔日的丽媛。
素盈吃了一惊,欲要张口叫她,她已飞快地转身逃了。素盈冷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宫苑深处,依旧走自己的路。
按祖上传下来的习惯,被皇家挑选的女孩儿回家之后,家里人不能问长问短,问多了减福气。
这一天素盈回家后,家里人只敢察言观色,不便多问。偏她的脸色是最难捉摸的,只有素飒看了笑笑,其他人一概看不出是凶是吉。
轩芽伺候素盈换衣服时,小心翼翼地说:“小姐,刚才……二公子送了一样东西……”
素盈看也没看,随意道:“送回去吧——” 她换好了最后一件衣服,走出屏风,又是平常那个一脸淡泊的素盈。
轩芽为难道:“但……二公子送来那东西,送不回去……”
素盈怔了一下,问:“是什么?”
轩芽笑嘻嘻说:“是写在雪上的字。二公子说,小姐问了他一件事,那是答案——现在还在窗台上呢。”
“什么字?”素盈一边问,一边走到窗边。
“小姐忘了么?奴婢不识字的。”轩芽赶在前头为素盈打开窗。
素盈一眼看见了窗外的雪上写着四个字:天涯海角。
她忙伸手拂去,拂了又拂,直到窗上的雪纷纷落地,露出青色的窗台,她才把冰凉的手掌放在嘴上呵了口气。“还有别人看见这字么?”
“没人了。”轩芽老实地回答。
素盈点点头,声音若有若无:“很好。以后,二公子来,你不要让他进来了。”
“为什么?”轩芽眨了眨眼睛,不知二公子写了什么让小姐不高兴。
“我不想让人说闲话——大家都知道,二公子不是我的亲兄长。”素盈一边拍去袖上的雪水珠,一边静静地回答。
她原本不想相信旁人的话,即使连她的父亲都瞧出端倪,她还是不愿意相信。可如今知道旁人的话没错:她那二哥没将她当作妹妹。
她原本不怕旁人的话,因为她根本不信,当那是无稽之谈。可如今……
“还是不要见的好。”她小声说着,把窗户合上。
腊月十五一早,天蒙蒙亮,素飒在宫中交了班,便要出宫回家。
这天要迎东宫侧妃入宫,虽用了一个“迎”字,但远远无法与东宫聘妃时的正式隆重相提并论,不过是一队宦官带一份皇家的礼物去女家,然后用两个时辰把该做的仪式走一遍过场,将侧妃接入宫中。
素飒有心拖延片刻,慢悠悠行至邻近宫门处,果然见一队宦官带着焕彩斑斓的礼品正在宫门交验凭证。为首的两名宦官之一看见了素飒,却把脸别往另一边。
素飒愣了一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他分明私下拜托过这名宦官,若是侧妃之选定为素盈,请他在这时做个暗示。
他只是一贯小心惯了,才这样拜托对方,其实他早已对结果十拿九稳。
但那宦官并没有再看他一眼,验过凭证就带队出了宫门。
素飒呆呆地站在原地,手指尖不由得轻轻发抖——也许是他看漏了,也许那宦官已有所表示。
“你在看什么?”一个声音在他身后传来。
素飒回头,看见东宫负手站在他不远处。
素飒迅速定下心神,镇静地反问:“殿下又在看什么?”
东宫没有回答,怔怔看着那队宦官的最后一个消失在宫门处。当那片彩幡在微光中闪烁的星点光彩消失,宫门再度恢复冬日清晨的冷清,东宫的眼角眉梢也染了凄寒。一片淡淡的白雾自他唇边溜出,素飒知道他又在叹息。
“阿盈她会明白我。”东宫说。
素飒的心顿时被周围的幽寒席卷,颤声问:“臣……只想问:这是殿下自己的决定么?”
东宫点点头,“西陵郡王的四女儿——是的,我亲自选了她。”
素飒失神地望着他,喉中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你也该出宫了。”东宫黯然转身。
素飒忽地提高了声音:“臣斗胆问一句:殿下是不是因为宰相大人这一次力荐阿盈,才……”
“与他无关。”东宫的口气飘忽,“你若不明白,就去问阿盈吧。”
素飒一路遥遥地跟在那队宦官后面,看着他们的仪仗在十字天街拐向与东平郡王府截然相反的方向……天街口上早有七家派来的下人冒寒等着,一见此景,便有几家的下人拔腿跑回去报信——其中也有素府的下人。还有两家同住在宦官去的方向,也忙不迭地跟在那一队仪仗一侧,只待下一个路口揭晓答案。
素飒立马在十字口,默默望着仪仗渐渐远去。直到熹光初现,直到晨光将他的影子拖长,直到残雪白霜染上金红,他才轻轻抖了抖缰绳,浑身脱力似的,任由马带着他晃悠悠地回家。
素府中已经得到消息,素飒去父亲的书房时,素老爷还是呆呆地不理人。素飒无话好说,静静退出。
一旁有丫鬟问:“三公子要去看看小姐么?”
素飒沉默了片刻,摇摇头。
他回到房中时,一眼便看到素盈早已来了,在他的桌边看书。见他进来,她轻轻放下书,站起身望着他,眼中既没有惊讶,也没有伤感,甚至没有一丝失望。
素飒看着她那一刻的眼睛,不知怎地想起了早逝的母亲——她生命中的最后几年,眼睛也是常常透着这样无动于衷的冷静,仿佛应该悲伤的事情都是别人的,伤不到她。
他伸手摸了摸素盈的脸庞,确定那是活生生的妹妹而不是母亲还魂。
“你的哥哥,是个傻瓜……”素飒说出这句话时,心分明在痛,可他说不清这是为了谁,“我在他身边十年,可我还是不了解他……皇家的人,竟是这么难懂——我以为荣安,是喜欢我的,可她并不喜欢。我以为他会选你,但他却没有……”说到此处,他眼中有一滴眼泪险些涌出来。他忙将头仰起——可素盈还是看见他眼角处水光一点。
素盈眼中的冷静融化了,想要装作不在乎,将这件事付诸一笑,然而她做不到。她想要笑着安慰哥哥,但常常能在需要时绽放的笑脸,这时却不知藏到了何处,无论如何唤不出来。“哥哥也说过,东宫不能像寻常少年那样随心所欲。有些选择,虽是他亲自做的,却不一定是他真正愿意的。”
素飒低下头,向妹妹道:“事到如今,我不妨对你实说——这一次,我请了你义父帮忙。是他劝皇后别为难你……我们做了能做的一切,所有的事情都不成问题,可是东宫却没有选你……他说你能明白。他没有选你,却说你能明白!”
素盈的睫毛抖了一下,昂然望着哥哥问:“琚大人这时候又想起帮我?连我,都觉得可疑。何况东宫。哥哥,请你告诉我:你跟琚大人做了什么交易?他可不是闲来没事时喜欢热心助人的人。”
“你义父与东宫一直不和,东宫甚至想过除掉他。所以,琚大人一直笼络东宫身边的人,但是他觉得还不够——他需要一个与东宫非常亲近的人,非常、非常亲近的人。”素飒说得毫无愧色,将这视为理所当然:“而我,我希望你能到东宫身边,至于你愿意维护东宫还是偏袒你义父,我不管,也没人能管得了你的心。只要进入东宫,日后的事情自有迎刃而解的办法。现在……这一切都成泡影,说也无用了。”
素盈静静地听着,忽然冷冷地扔下一句:“以后,不要再把他叫做我的义父。我没有这样的义父。”
“你若对他无用,便是想要做他的女儿,他也未必放在眼里。”素飒叹道,“我从未为他出过什么力,他一直疑心我仍然念着东宫,并非死心塌地为他效劳。你虽是他的义女,却早与他不来往。至于姑姑,原本就不是他多么在意的棋子……这就是人说的宫中——”
“宫中无人,朝中无靠?你什么时候学了爹爹最近的口头禅?”素盈哼了一声,取笑道:“堂堂东宫右卫率,四品武官,嫁不了妹妹、讨不到一个人的欢心,天就塌下来了么?!哥哥,你这样子——我看不起。”
“阿盈?”
素盈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说:“我原以为,哥哥是与众不同的。即便行事落入俗套,但心里还是为妹妹好。难道,哥哥终归不过是素家无用的儿子,只图挈着妹妹的衣带步步高升?”
素飒惊讶地张了张嘴。素盈不待他说话,便道:“哥哥才二十岁,文韬武略不逊旁人,若是妹妹今日死了,难道哥哥就再也没有上进之路了吗?”
“不准胡说!”素飒心里一直怕她为落选之事想不开,听她冒出一个“死”字,忙厉声喝止。见素盈神色坦然,并无轻生的心思,他才松口气,轻拍素盈的肩膀道:“哥哥只是……只是一向不服气。我自小在宫中陪伴东宫,看多了那些出入宫廷的权贵——皇后的父兄何德何能?不过就是一群……一群废物!仗着他家出了三代皇后,那些废物不思进取,高官厚禄,飞扬跋扈。不管怎么说,琚大人是有所作为才有今日权倾朝野,虽然很多人不服,但对他的功绩无可指摘。而那些尸位素餐的后家子弟呢?……早该有人取而代之!”
素盈边听边摇头:“单凭哥哥的才能,未尝不能飞黄腾达——前面那些话,还是不要再想为妙。哥哥若是念着母亲临终的嘱托,从此死了送妹妹进宫的心,为我寻一位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素飒见她似乎丝毫不为落选难过,不禁有些惊奇:“阿盈,你一点都不伤心?难道你,从来没有将东宫放在心上么?”
素盈垂下眼睛,轻声说:“其实,我那天回来就想告诉你:这事不成……东宫他曾经说过,他怕我留在宫廷里,迟早会变得和其他嫔妃宫女一样……他现在,还是不忍心要我进去。东宫他真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哥哥,你永远也不要背叛他。”
二八章 赤马·劫
慈明六年刚开一个头,天下人人都预感到这不是一个好年景,注定多灾多难。南国前些年出了一种奇怪的说法,说是“赤马红羊多劫难”,年值丙午、丁未,天下必然有乱。慈明六年适逢丙午,人们口中不说,然而但凡遇事,心中便忍不住往那谶语上牵连。
虽有上谕一道,禁止妖言惑众,违者严惩,但世上最难管住的便是人心,皇命本来就难以收拢惶惶人心,何况宫中先自多事——先是正月里,丹嫔生辰那天,她郁郁寡欢,独自饮酒饮至酩酊大醉,不知一个倒霉的宫女如何冲撞了她,竟被她失手打死。后宫之中责罚宫女并不少见,甚至有的宫女因不堪痛楚而自尽也不稀奇,因此皇帝早有明令,不准后宫妃嫔私自动刑。丹嫔错手打死宫女引得龙颜震怒,念她曾经育有皇子,未加重罚,只在第二天将她贬为丹媛。
素府去年在宫中损兵折将,又得这噩耗,无疑雪上加霜。唯独素老爷得知后长出口气,连说:“还好,还好!只是贬了一级而已。撞在这当口上,她那样性子的人,还是退上一步比较好。”
二月初一,国舅家正设宴宴请皇帝,已出嫁几年的三公主盛乐又送来急报:她的驸马征虏将军在西陲一次出战中,被西国所杀,她将择日扶柩回朝。
朝中顿时又乱了两天:西国虽然立国日浅,但一向野心勃勃,只待兵强马壮便要伺机而动。征虏将军纵横沙场十年,战功赫赫,向来有常胜不败之誉,驻守西陲四年从未有过闪失,没想到竟一朝殒命。
皇帝又一连几天召群臣商议镇守西陲之事。
国事正焦头烂额,后宫又出意外:这年冰河开封之后,地泉翻涌异常,宫中水井十之六七受到影响,水质不及从前清净。起先宫人们并未在意,按着规矩以药石净化井水之后就照常使用。谁知不出几日,宫中妃嫔、宫人骤然病倒一大片,连皇后、贞妃及众多选女也未能幸免。太医们被这奇症弄得措手不及,唯有硬着头皮全力救护皇后及贞妃。选女们患病的太多,一时难以全数得到诊断,竟在七八日内暴毙十余人。
星官夜测天象,禀报说星象不吉,主后宫乱。此时皇后身体稍有起色,见后宫一片愁云惨雾,便向皇帝进言,恳请放那些年长的宫女出宫择配,连那些选女们,若是想要归家休养,也一并允许,待星乱过去再迎入宫。皇帝此刻无心放在这事上,便让她作主。
宫女出宫一事没有人不愿意,然而选女们各有心思,谁也不愿在这当口离宫归家。哪知不出十日,选女又有十人暴毙,竟像是有人怕她们不走,强行来撵似的。选女们见死者容se情状都与先前中了水毒的不尽相同,只得纷纷求去。唯有那些家人竭力不准回去的,不得已留在宫中小心度日。这一番折腾,淑文殿受教的选女只剩下二十来人。
素贞妃与她姐姐文妃十余年来不参与宫中是非,日日紧闭宫门吃斋颂佛,仿佛看破红尘似的。这次贞妃染病,也不急于康复,反倒像看透天命,早将此性命置之度外,只等抛下皮囊西登极乐。太医用的药她并不拒绝,然而皇后日渐有起色,她却渐渐衰弱,终于悄无声息地晏驾。她姐姐文妃见状也不悲伤,把一头长发一刀斩断,求皇帝送她到京城皇极寺出家,为皇家祈福去了。
后宫中一时萧条惨淡,气氛与从前大为迥异。
素盈早已不把心思放在后宫,可她家亲戚来来往往,多少都与皇家沾亲带故,各种消息不请自到,她耳中纷纷扰扰,还是那些与宫廷有关的话题。
这日她在姨娘们那里听她们闲聊,听得索然无味,独自走到花园中透气。
杨柳正待发芽,院中无花无雪,乏善可陈。素盈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一株梅树上犹存疏疏朗朗的五六朵白梅,清爽可爱,摇摇欲坠。她看了喜欢,想把这株梅花送给凤烨公主看看,于是走至近前小心翼翼地攀折。
凤烨公主难得在年初诊出喜脉,素沉大喜过望,比往常更加小心呵护,几乎连只茶碗也不让她去端。谁知未出正月,公主好端端坐在家中,那胎不知怎么伤到,竟流了去,连带着凤烨公主的身子也大伤元气。她自那之后又伤心又伤身,整日恹恹地卧床谢客。素沉也难过,但更怕她闷出三长两短,便每天陪着她哄着她,又请素盈偶尔来与她作伴。
素盈在梅枝下深深呼吸——那一缕浅香令人神清气爽,她不禁微笑着踮起脚尖,勉强够到那枝梅,又不敢太过用力,怕震落了花。正在费劲,身后忽然伸过一只手,将梅枝轻松折下。
素盈惊得一回身,正撞入那人怀里。
她慌忙退开半步,怔怔看着那人的脸,半晌才低低地叫了声:“白……大人……”
信默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将那枝梅花送到她手上,也低声问候:“你近来可好?”仿佛这几句简单的话也怕别人听去似的。
素盈点点头,轻声问:“这是后宅,白大人怎么……”问到一半,她便打住——他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这里。想到此处,她就止不住想起上一次与他在园中相遇,他向她求婚……素盈忙用话把自己的思绪岔开:“白大人探望七姨娘么?”
信默心不在焉地“嗯”一声,目光还是定定地望着素盈,可又什么也不说。素盈垂下头叹了口气:“大人从小径往回走,在第一处岔口左拐,就能折回七姨娘的住处。”
“我知道路。”信默的声音还是那么低迷。
素盈略略欠身,又道:“那么,小女尚且有事,先行一步。”
她捧着梅枝刚转身,信默就一步跨到她身边,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素盈本能地抽手挣扎,信默却抓着她不放。那枝梅花原本就单薄,被他们一折腾,花瓣跌得七零八落,纷纷散在地上。
素盈见花已毁,无奈地把梅枝撇到一边。信默已摸到她腕上仍挂着一块硬硬的方形石头,这才松开手。
“我听庆源侯的公子提起你……好像是与亲事有关。又好像,事情已有眉目,大约你们的父亲就要确定。”信默黯然道,“……你要嫁他?阿盈,他……他并不是一个能够托付终身的可靠人选……”
素盈摇头:“白大人不必听那些空|岤来风的消息,也不必为我担心。”
信默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来。他伸手,似乎想再握一握她的手腕,可还未触及,便被人一声咆哮喝止。
“你是什么人?!”素震虎视眈眈地瞪着信默,“到后院做什么?”
素盈忙道:“二哥,这位……这位是驸马……白大人……”她见素震神色不善,越说声音越低,又向信默道:“这是我二哥。”
信默认真看了看素震,和气地说:“原来是即将上任的虎贲郎——失礼了。”
素盈知道素震此次在地方上任满,回来之后为调任之事颇费了一番功夫,却不曾想他居然谋到虎贲郎的职位,比原先还升了一级。况且禁中武官多由虎贲郎转升,而且升得极快,谋得这个职位,羽林郎便指日可待。素盈心中为他高兴,虽然尚未见到正式公文,但信默都这样说,一定是确凿无疑了。
素震并不多理信默,向素盈柔声道:“阿盈,你跟我出一趟门吧。”
素盈不太情愿与他一起出入,小声说:“我要去陪凤烨公主。”
素震直接道:“荣安公主要去探望她,你要去凑热闹?”
素盈“哦”一声,向信默笑笑:“原来大人是先公主一步来的。”说着忽然觉得自己管不着他家的事,他为什么不与公主同行,与她根本无关。于是她向信默略施一礼,走到素震身边道:“二哥,我们边走边说吧。”
她只想借机离开信默身边,可是走出很远,却总觉得他的目光在她身后徘徊,她总也走不出他的视线。
与素震绕出后园,素盈松了口气,就想溜走。谁知素震将她牢牢抓住,道:“就因为与宰相闹脾气,你妹妹生了孩子,你也不去看么?”
——这是今年唯一一件喜事:素澜在月初生了一对孪生子,琚府上下喜气冲天,素府也陪着高兴。素盈为素澜庆幸,可无论谁来劝说,她就是不登相府的门。
听素震忽然说起,素盈立刻沉下脸,甩开他的手道:“二哥要是想拉我去相府,就省省力气吧!”
素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见识过你的倔强——那天,桂花树下,你见我挨打时就是这样拗着。难道要我像当时的素飒那样对你,你才走?”
素盈吓得向旁边一躲,怕他真学素飒把她扛在肩上。
素震见她慌张失措,忍不住笑起来:“我知道你不愿别人看见我们一起——我先过去,为你准备的车在西门外。”那口气竟是不容她拒绝。
素盈仍有些不情愿,实在因为自从素澜临产,姐妹俩前前后后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面,确实有些挂念。如今素家活着的姐妹,除了宫里的素湄和难得回家一趟的素蕙,就只剩素澜与素盈还时常来往。思及此处,素盈叫了素震一声,道:“二哥等等——我去找几件礼物再走。去探望阿澜,总不能空着手……”
“已经帮你准备了。”素震跨上骏马,用马鞭挑开马车的帘,车内堆了不少锦盒缎匣,仅容素盈坐的一小块地方。
素盈再无话可说,侧身坐入车中,放下帘,这才仔细端详,觉得这些礼物过于华丽,很不像素震平常的风格,不过确实是素澜喜欢的那种。
她并不十分明白素震为何一定要拉上她一起去看妹妹,反正已经上路,就不再多想。
素澜自从产子,在相府便像金珠宝玉似的被供起来。她自己也得意,不免有颐指气使的架势。见素盈来了,素澜一高兴便令下人把收到的种种贺礼拿出来给姐姐赏玩。下人手脚慢了重了,都要被她数落。素盈看在眼中觉得不好,便劝她几句:“现在要紧的是养着心性,否则老来要心烦多病!小事就别计较那么多。”
素澜撇撇嘴:“我心情好着呢!哎,刚巧你两个外甥被他们奶奶抱去给吏部尚书和羽林中郎将的夫人看,不然让你见见。”
素盈笑道:“我还怕以后见不到他们么?倒是你这满屋子的好东西,吓得我都不敢把礼物拿出手了。”
素澜抿嘴嗔怪她:“姐姐的心意与旁人不同,好坏我都要!”
见素盈叫人拿过礼物,素澜“咦”一声,看着素盈,微笑摇头道:“这不是姐姐准备的。”说着打开一只石竹色绫盒,眼睛登时亮了——盒中是一对像镶金错银的翠玉镯,说不上多名贵,难得的是花纹华贵精细。素澜马上将镯子戴上,又说:“挑礼物这人倒是明白我的心思。姐姐说实话吧——到底谁送的?”
素盈只得如实奉告。
素澜又翻开几个礼盒,咂舌道:“看不出二哥还有这眼光。还以为他在外面这些年,没什么见识呢!”
姐妹俩说了好一会儿话,素盈见时候不早,不想在她这里用饭,就起身告辞。
素澜留不住她,忙让人取了一只银盒,说:“这是宰相大人赐的好东西,在宫里也只有皇后娘娘才有呢。”
素盈打开盒子,登时一股香气扑鼻,原来是一盒极细腻的香膏。
“这可是按琚家天价求得的秘方新配的,据说能安神。”素澜压低声音说:“听说宫里最近闹鬼——咱家阿槐和阿淳姐姐的亡魂都出来了,折腾得皇后每天没法睡觉……宰相大人紧赶紧地配了一批香膏送进去。”她说着说着噗哧笑出来,可笑脸没一瞬就变成了伤感愤恨:“这下,谁也不能说我们家的姐妹死得不明不白了——总算知道是谁害了她俩。”
素盈没有接话,将香膏放在鼻端轻嗅,淡淡地赞道:“好香……原来是皇后娘娘用的,怪不得好像在哪里闻过。”
素澜又道:“我吃得好睡得好,要这也没用。姐姐时常睡不着,拿去使吧——要是连见鬼的人都能借助这玩艺睡着,姐姐那点心绪不宁的小毛病又算得了什么。再说,我琢磨着——我公公那样的人,早该知道我用不到它。他肯定一早料到这东西到了我手里,早晚给你。我们家就你跟这些香啊花啊的最有缘。”她看看素盈,劝道:“姐姐你就借个台阶下吧——认了一回义父却搞成这样,也不好。”
素盈一直闻着那香膏,忽然问:“娘娘用这香膏有多久了?”
“好几年了吧……”素澜耸耸肩,“据说她从老早之前就睡不安稳。听说……”她冷笑一声,低语道:“听说宰相就是为这缘故才铺天盖地花重金找秘方,好容易得了这一个。”
“阿澜——你刚才说的话,我都没有听见。知道了么?”素盈深深望着妹妹。
素澜以为她不愿与宰相和解,也不愿掺合宫廷秘闻,只得摇头叹道:“好吧,我记住了。”
素盈不再说什么,从素澜那里出来,便从相府中人少的偏廊走。
谁知拐个弯,她就看见琚含玄气定神逸地坐在一处转角亭里。
素盈无路可换,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去,向他行个礼。
琚含玄只是随意看了她两眼,不让她走,却也不与她说话。他没有反应,素盈便不吭气,立定在那里等他放话。
过了不知多久,琚含玄才站起身,似是要离开,从素盈身边走过时,停下来扫了她一眼,冷冷说:“你这脾气,怎么能有出息?”
素盈浅浅一笑,并不回答。
琚含玄看见她手里的银盒,别有用意似的问:“这香膏如何?”
“是好香。”素盈嘴角含着一个若隐若现的微笑,“可是给您的儿媳用,未免有点……有点失了身份。”
琚含玄望着素盈笑起来:“阿澜没有对你说这香膏的来历么?“
素盈像是吃了一惊,犹疑道:“阿澜只说我与香有缘,便给了我……我总觉得这香味似曾相识。”
“傻孩子——这是宫里的香。你在丹茜宫应该闻过。”琚含玄的眼中带着一丝嘲弄。
素盈无视他的眼神,点头道:“正是如此,我才觉得这香不是上品。不然,琴师刘若愚的身上,怎么也是用这一种……”她未说完,偷偷望了琚含玄一眼,见他眼中骤然凝聚寒芒,错愕道:“大人……我……我记不清了……”
“你走吧!”琚含玄用力一挥袖,自己先大步走了。
素盈向他的背影欠欠身,微笑着顺着长廊离开。
素震与马车早等在相府偏门外,见素盈出来,他扶她上车,问:“见到宰相大人了?”
素盈狠狠白了他一眼,用力把帘子放下。
素震慢慢把帘子掀开,目光柔和地望着素盈,款款道:“阿盈——我不想求人,可我不得不求他。他说,很久没见你,有点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