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

一年天下第14部分阅读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小贴士:页面上方临时书架会自动保存您本电脑上的阅读记录,无需注册
    一年天下 作者:roushuwu

    事实放在眼前,她切实知道战地凶险,心中也怕了几分,况且她只此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与旁人又不同。便问:“哥哥何时能回来?”

    “不知道!”素老爷没好气地答了一句,更下定决心要把素盈送进宫中,以免几个幼子日后也受这等惨罪。

    素盈一心担忧哥哥,每日写信给他,顾不上考虑其他。直到素飒亲笔写了回信给她,证明身体已有康复的迹象,她才安心。

    六月中伏那天,相府送了大量嫩藕,特意说是送给素盈的,还问起她的身体是否有起色。素老爷知道相府不会无缘无故送礼,便准备了许多回礼,亲自带素盈上门道谢。

    素盈根本不愿意踏入相府的门槛,可她近来与父亲的关系太僵,不愿与他再起争执,只得勉为其难与他同去。

    素澜知道姐姐不愿与相府中的人打交道,一等她拜谢过宰相,就找个理由把她拉到自己房中,让她见见自己的双生子。

    “还好你把我救出来。”素盈一边逗弄怀中的外甥,一边闷闷地说,“最发愁站在你公公面前。”

    “可你义父很惦念你!”素澜咯咯笑道“自从上次你走了,他有一回还特意跟我提起来……我能看得出来:他似乎是有点欣赏你呢。”

    素盈抱着的婴儿叫了一声,她忙低头去哄,随口问:“他提什么了?”

    “他说你是个有趣的人,很喜欢你的胆量——姐姐,你那次做了什么有胆量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素澜眼底又闪出嫁人之前一直蕴含的那种光华,素盈一见就加了几分谨慎,不紧不慢地答道:“我不大记得……大约是顶撞了他。”

    “与那香膏有关?”素澜的口气不疾不徐,像是很随意,但素盈还是立刻感觉到一丝紧张——她的妹妹并没有因为嫁人生子而变得愚钝。

    不等素盈斟酌好词语,素澜便笑了笑:“我不是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只是,姐姐下次若是用得着妹妹,千万要支会妹妹一声,不然妹妹被蒙在鼓里,怕是要吃亏。”

    素盈自觉上次行事冲动,的确让她担了风险,于是抱歉地笑一下,说:“数落完你公公、夫婿和爹,又要来念叨我了?你几时吃过亏?妹妹是吉人天相,总能化险为夷,还能捞到后福。”

    素澜诚恳地摇头道:“凭自己的‘运气’和仰仗姐姐关心疼爱可不一样,后面这个让我心里舒服。” 她腾出手握了素盈的手一下,又神神秘秘地说:“姐姐知道宰相大人这次叫父亲来是为什么?”

    “不知道。”素盈只顾埋头逗弄小外甥。

    素澜的眉头轻轻一挑,说:“是关于二哥——我还以为,二哥常来巴结宰相,只是想谋个好职位,没想到,原来是因为生他的谢家人丁单薄,最后一个儿郎死在了西陲。”她开玩笑似的说:“二哥不要我们了,他要归宗呢!有馨娘在旁边吹风,宰相已经点了头,答应帮他跟爹谈。”

    素盈愣了,听素澜又道:“他也真是的,偏挑这种时候。眼看跟着我们家要飞黄腾达了……”

    “什么意思?”素盈警觉地问。

    素澜微微一笑:“依我看,慈明三年正月里,为姑姑庆贺生辰的那座木雕,今年该送一座大的给她了。”

    慈明三年素府送给当时的丹嫔庆贺生辰的礼物,是一座木雕的丹茜宫,那木头还是素盈与素飒二人出的。

    “当真?”素盈早盼宫中后位之争早有结果,也免得自己整日提心吊胆。

    “我瞎猜的——现在后宫那气象,堪当重任的人选并不多。”素澜压低声音笑了笑,“不过,二哥也真是妄想。他离了我们家,改回谢姓,只是一个没落人家的公子,一样娶不到姐姐。”

    “你胡说什么?!”素盈被她惹恼,将孩子往她怀中一塞,道:“你一个人胡思乱想吧!我可不陪着你,不然别人会以为我又疯了。”

    她正作势要走,恰好一个丫鬟进来说:“相爷请六小姐过去小坐。”

    素盈一听心头就是一沉,可自己在人家家中,任性不得,只好跟着那丫鬟转回廊过花园,来到一处幽静的书房。

    她原以为父亲定然也在,谁知书房中只有琚含玄悠然坐着看书。素盈一闻他书房中有股淡香,就有些发愁——她近来一直不碰香料,生怕又出幻觉。

    “已经通风好一会儿,应该不成大碍吧?”琚含玄见她在门口畏缩不前,悠悠说道:“听你父亲说,你以后不能再动香料。可惜了你那样的手艺!你不做奉香之后,皇后曾经与我提过好几次你的香料呢!当然,那都是她被废之前的旧事了。”

    素盈不知他为什么忽然提起废后,默默上前两步,向他拜了一拜。

    琚含玄仔仔细细地打量素盈,让她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收她为义女的时候,他也曾这样看她,目光里有逼人的寒意。

    “你上次说过的话,我并没有完全信。”他说,“可我也知道,你没有凭空捏造的本事。所以,我去查了……你并没有说错。”

    “大人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素盈有些不安。

    琚含玄笑了笑:“你种了籽,收了果,却不想知道它是怎么长成吗?”

    素盈的嘴角轻轻牵动,但没有说话。

    “阿盈,你借了我的手为你妹妹报了仇,现在该是回报的时候了。你该不会以为我傻到任由你一句话就能摆布吧?”琚含玄站起身,走到素盈身边,微笑着注视着她的眼睛说:“我也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情。”

    素盈的脸色微微泛白,强辩道:“素盈只是在大人面前说溜一句话。废后这样的大事,是大人促成。主意是大人定夺的,素盈何德何能?怎有本事劳动大人的手?”

    琚含玄一声长笑:“我欣赏别人与我讨价还价的勇气,但我总是告诉他们——我听他们说完,只是因为欣赏,并不意味着我还会向他们提供别的选择。”

    素盈咬了咬牙,问:“大人要我做什么?”

    “我想,素飒告诉过你我为什么会担保你做东宫妃。”琚含玄含笑说,“如今,我要你到另一个人身边,去做你本该在东宫身边做的事。”

    素盈骤然失色,低呼道:“不……”

    琚含玄早知她是这种反应,不紧不慢地问:“你说什么?”不等素盈开口回答,他收敛了微笑,冷冷地问:“听说,你哥哥前些日子受了重伤?”

    素盈正心乱,又听他这样说,不由得怔了怔。

    “你可知道——上不上战场,由他决定;能不能回来,却由不得他。”琚含玄一脸寒霜,缓缓地说:“信不信,我可以让他老死在边陲?……如果,他不会战死的话。”

    素盈又气又痛,眼泪夺眶而出。

    “阿盈,你为你哥哥做了一个愚蠢的建议。现在,该为自己做一个聪明的打算了。”琚含玄轻轻拍了拍素盈的肩膀,“回去以后,好好跟你的老师学——学得要快,要好。不然,也许我会改变主意,把好意送给其他素氏的小姐。”

    三二章 逝夏

    六月最后的四天,京城浸在滂沱大雨之中。当然,无聊之辈照例把这场雨和传说的劫数联系在一起。大雨初停的那个晚上,月太明亮,不见一点黯斑。这异象由星官推算之后得出结论:月中兔与蟾蜍骤然不见,是缺失中宫的缘故,应当速立皇后。

    废后被废已有好些日子,朝中仍有人为她申辩,要求皇帝迎她回宫。素盈听说太子睿洵曾在殿前长跪两日两夜不吃不喝,为其母诉冤,最后被皇帝命人强行架回东宫禁闭,然后他就在东宫内不断吟诗写文,委婉陈词,企图打动他的父亲。浮想他长跪不起的样子和被禁居东宫的苦楚,素盈不禁为他难过。

    也有人上奏皇帝,要求迎回那些归家的选女,充实后宫。可皇帝无动于衷,不知想些什么。他不表态,群臣就难以安心,不断揣度他的心思,几乎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新建议。

    这个夏天对许多人来说,无疑漫长而艰涩。

    薄暮时分,暑热渐消。咏花堂外蝉鸣悠长,素盈听着听着就走了神,仍是挺腰立背收下颌的坐姿,心却不知飘到了何处。

    崔落花见她神思飘忽,就将手中一卷《别赋》合上,静静看着她。

    素盈竟不知她停下不讲,仍是出神地呆坐着。崔落花轻轻摇头微笑,朗朗道:“实澹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我记得小姐原来很喜欢陈王的赋。”

    “苦黄雀之作害兮,患螳螂之劲斧。”素盈的口唇微动,声音轻缓,“小心翼翼地托身茂叶荫蔽,却躲不过虫雀狡童的戕害。身生双翅却难以高飞……《蝉赋》一直不是我最喜欢的——太过无望。”

    崔先生见她的心思不在咏花堂,便说:“今日就到这里吧。骈文诗赋原本是小姐所长,至于史传,小姐耳熟能详,颇有心得,也不必再做功夫。明日起,我与小姐同读诸子。”

    素盈并不热心,淡淡地说:“这些我也读过。”

    “有些东西,读一辈子也不为多。”崔先生并不见怪。

    素盈笑一声,“既然如此,我又怎能在数日之间穷尽?读完了诸子,尚有琴棋书画、骑射韬略……”

    “琴画不过陶冶情操,若想赏玩,自有宫中伶人、画师效劳;书棋也只是一时雅兴而已,不通,至多不能尽兴,并无大碍。妃嫔的骑射技巧,多数只用在猎场,即便空手而归,也无人指摘。韬略嘛……若不必像前朝的宪烈皇太妃或如今的盛乐公主那样驰骋沙场,韬略再精通,终究是纸上谈兵。”崔先生不慌不忙地说,“若非有得天独厚的出身,否则才艺再精,也难以接近后位。可以说,闲来无事时,这些才技足以讨好,但万一有事,靠它们不能保命。即便是精通六艺的废后,也无从幸免。唯有诸子不可不读,不可不细细品味。”

    “难道通读诸子就能保命?”素盈轻嗤,“废后何尝没有学过?”

    崔先生从容对道:“她虽学过,却只学了六分,并未学精。若真深谙韬光养晦、明哲保身的道理,明了上下百战、以守为攻的策略,何至于今日。”

    素盈听得心中烦闷,失声道:“您以前并不是这样教我的姐妹。”

    崔先生依旧不动声色,悠然回答:“小姐处境与她们不同。我教她们如何在宫中稳步高升,教小姐的却是如何才能岿然不动。”

    素盈垂下眼睑,黯然沉吟:“……难道您真的以为,宰相和我父亲的企图能得逞?”她静静一笑,“后家并不是那种受到暗算就甘愿服输的人家,他们势力不弱,况且还有东宫支持……说不定哪一天圣上回心转意,父亲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成枉然……”

    崔先生看着素盈微笑:“小姐这是在为自己遐想。如果置身事外,以你的聪颖,决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素盈与她锐利的双眸对视一刹,立刻低下头。

    “废后是绝对回不来了。”崔先生的口气有点伤感,但并不加以掩饰,“先前宰相没有保她,反而落井下石,已经得罪了后家。她若真被迎回,再度拥势,后家一定不会放过宰相。琚相不会由着对自己不利的人东山再起——您的义父,是个敢作敢为、坚决彻底的人。”

    素盈放在膝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对他,您知道多少?”

    “原本并不大知道。现在,我想,作为您的老师,我知道的足够多——”崔先生沉稳地说:“您若是得他欢心,他会把您想要的一切送到您眼前。若是逆他的心思,他会把您原有的一点也夺走。”

    那一瞬间,素盈忽然想起从前读过的佛经上,似乎见过琚含玄的同类。

    “小姐若是为自己好——不要拂逆他。”崔先生叹了口气:“这是每个崔氏都会教给学生的基本功——最好永远不要与那些权臣硬碰。”

    素盈站起身,抖了抖裙裾,柔声道:“我们说点别的吧……我听素澜说,宫中高僧劝圣上斋戒。所以自从废后出宫,后宫妃嫔没有一个能睹圣上金面。”

    “我听闻的与小姐一样。此事多半是真,不然丹媛娘娘也不会频频派人去相府求助。”崔先生与素盈一同走出咏花堂,边走边说:“不仅如此,星官说流年不吉,生肖属鼠的女子对皇家不利。宫中所有肖鼠的宫女都要遣放——与淳媛娘娘一起进宫的选女都是鼠年所生,那些尚在宫中的虽未见逐,只怕也不会得宠。那些出去的想要再进去,更是难上加难。”

    素盈冷笑,“斋戒、生肖……这些鬼话,是琚相授意的吗?”

    “小姐这话又问得急了。您再想想看——”崔先生笑道:“若是需要事事‘授意’才能达到目的,他就不是琚相。自废后出宫,可有哪些事不合琚相的心意?恐怕唯一需要他开口‘授意’的,就是小姐您。而您也无法拒绝他。”她顿了顿,又说:“小姐不必多虑,后位一事,想必已成定局。”

    素盈缄默不语,行至一丛紫阳花畔,她伸手折下一朵,放在鼻端嗅了一下,幽幽地说:“夏天……就要过去了。”

    东平郡王府再度延请女教习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虽然东平郡王屡次声称崔落花只是暂住他府上,正在谋求新主户,但这番虚词难以令人置信。加上皇后被废之后东平郡王与宰相走动很勤,有心人不难猜到其中有什么企图。素盈身为东平郡王府唯一未嫁的女儿,在京城贵族中变得很有名,大多数人并未了解她的优点,已经熟知她的缺陷。

    于是当宰相提出宜立新后主持后宫,并且提出东平郡王的六女德才兼备的时候,立刻遭到许多或含蓄或慷慨的攻击。

    不是因为这些人不怕琚相,只是他们更加希望他提出的人选是自家女儿。

    不是因为素盈出身不好——东平郡王一脉也曾出过一位太后一位皇后。

    不是因为他们怀疑素盈的德才——德才的标准原本就十分模糊,他们也很难依此对素盈加以评判。

    他们提出的最确凿的反驳理由就是:京中早就盛传这位六小姐是个疯子,有十余位名医可以证明,这位小姐在今年早些时候常发臆想,满眼生幻——这样一个病人,根本不合入宫的要求,如何能登上后位?

    宰相一派并不急于为素盈避谣,只偶尔回应他们的攻击。于是那些不看好素盈的朝臣一鼓作气,将素盈批得一无是处。既然宰相提出的人选眼看无望,那些支持废后的人也再度蓄势,上书恳请将废后迎回。

    朝中派系基本上一目了然,小吵大吵接连不断。皇帝索性不再理会立后的奏章,罢朝斋戒。七天之后他再度上朝,又面临同样的问题——他的朝臣并没有同他一并清心寡欲。这让他更加心烦。

    倒是宰相委婉让步,让众多朝臣有些意外。他说:“既然立东平郡王之女有诸多非议,更立他人未尝不可。像如今这样吵闹绝非良策,不妨自今日起召大臣集议,有更好的人选再请陛下定夺。”

    他的一进一退实在令人好奇,连皇帝也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那天皇帝在御书房召见琚含玄,问起他为何举荐素盈时,他先是答道:“星官称今年之劫需要一位八字极特别的女子平息,而东平郡王的六女恰是星官所推得的八字……”

    皇帝不是傻瓜,自然知道所有的巧事背后都有玄机,因此并不惊奇。

    琚含玄见他脸上平和淡泊,似乎不感兴趣,于是叹了口气:“陛下连日为此事伤神,不如暂且先放一边……其实臣举荐此女,不过是看她温柔典雅,聪慧娴静——陛下其实是见过的,她曾在宫中陪伴仙逝的淳媛娘娘住过一段日子。”

    皇帝怔忡片刻,站起身负手静立,双眼望入宫殿的某个幽暗角落里,淡淡地说:“原来,就是淳媛的那个姐姐。”

    琚含玄见他还有印象,缓缓地继续说道:“自古充实后宫以广圣嗣,原是优先考虑生养。东平郡王家的女子宜生养是人尽皆知的……”

    “她果真像朝中那些人所说,满脑子臆想、举止不当么?”皇帝问。

    琚含玄微微笑道:“史籍所载的圣人、奇人之母常常遇到庸人难以解释的异象,有何奇怪?与仙人语、梦瑞兽入腹,难道都是臆想?依臣之见,与其道听途说,不如亲眼一见。陛下可以看看那位小姐是否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不堪。”

    皇帝轻轻地点了点头,“后天是七月十三,朕要往西郊扎营迎节。东平郡王可在随行之列?”

    琚含玄连忙说:“在。”

    皇帝沉默了片刻,忽然柔声问:“朕从前并未格外留意……她,与淳媛长得相似么?”

    素盈与妹妹素槐不是一母所生,样貌并不很相似。琚含玄不愿贸然作答,沉声道:“陛下见了便知。”

    在七月十五中元节前两日,皇家就开始庆祝——七月十三晚上,皇帝带领亲近的臣子前往西郊,预备十四那天的宴庆。

    素盈随父亲同行,心中早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既无法欢喜,也无法拒绝,虽然置身热闹之中,却只能冷眼旁观。

    饮宴所需的酒馔自有下人操办,素老爷又忙着去宰相帐中拜见,素盈无事可做,在自己的帐中独坐,一直坐到手足冰凉,才发现西郊的深夜如此寒冷。

    她走出帐外,避开忙碌的下人,独自向远处步月——夜空澄澈,月如寒玉,距团栾只差些许。一层缥缈的夜雾在远处悠荡,将风景都笼入朦胧。草上的夜露很快打湿素盈的裙脚、锦袜,阵阵凉意沁骨,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不知名的野花在月下绽放,白色花瓣薄得仿佛透明。素盈俯身采了一朵,迎着月光,想看看它是否晶莹剔透,然而不等她看分明,忽听草地沙沙作响,有人低语,隐约提到素盈的名字,又有人轻笑一声。

    素盈惊疑转身,手里的花跌落在地,她也双膝跪倒,口称“吾皇万岁!”

    皇帝带着东宫与两名宦官、两名卫士,也在月下闲行。

    “夜露太重,起来吧。”皇帝说着,走到素盈近旁。伶俐的宦官已为他摘了一朵小花送到手上,他向身边的东宫笑笑,说:“我很小的时候,也喜欢把几近透明的花放在眼前,以为这样看到的世界会变美丽……”

    他捻着那朵花在眼前缓缓晃过,叹道:“花不是一样的花,世界还是一样的世界。”一松手,那朵花飘落在素盈面前。他的目光随着那朵花一起下落,注视着素盈的眉眼,温和地问:“你是素盈?……抬起头来。”

    素盈应声叩首,慢慢仰头,迎上皇帝柔和的目光——他背对明月,素盈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唯独看清他这双眼睛柔和宁静,与她印象当中一般无二。

    他端详了一会儿,轻轻点头,梦呓似的说:“……眉眼都像……”声音低得若有若无。

    素盈不知他说她像谁,只听出是称赞,便微微垂下头。

    “时候不早了,荒郊野外的,一个女儿家不该在外面流连。夏天……就要过去,夜太凉。”皇帝说着,向身边的宦官道:“送她回去。”

    素盈谢了恩,站起身欲走,忽然听东宫问:“你哥哥近来还好吗?”

    她回身望了望东宫,发现他犹有恋恋不舍之情,似乎想要留她多说几句话。素盈忙避开他的目光,欠身回答:“回禀殿下,素率自从得到殿下保荐赴边,一直兢兢业业,唯恐辜负殿下厚望……前一阵虽然受了伤,近来已好多了。”

    东宫见她容色拘谨、对答慎重,喃喃道:“那就好……”

    他的声音落落寡欢,素盈有些担心,可是众目睽睽,她不便多话,又向他一拜才离去。

    然而她总觉得后颈暖暖的,不知是谁的目光始终落在那里……

    中元节的盛宴并没有因为皇帝身边缺少一位皇后而失色。除了素盈,还有几位素氏的贵族少女随父兄一道前来,借机拜见天颜。皇帝对这些少女一视同仁,素盈也没有得到什么特别对待。见这场面,素老爷虽然有宰相撑腰,仍然免不了心中打鼓。

    素盈反而坦然——若是皇帝与她不投缘,没有选她,那么谁也不能怪她。就算父亲会唠叨一段日子,终归有死心的一天。

    可是七月十六凌晨,送节之后,贵族们将要返城之时,素盈忽然收到一份礼物。

    黄衫宦官并不避讳旁人,就在来来往往的贵族面前,笑吟吟将一只径约尺许的红木圆盒交到素盈手上。素盈见了他那身御前的服色已忐忑不安,待打开圆盒,更不知自己是愁是喜。

    盒中是满满的白色小花,每一朵都带着露珠,晶莹透亮,香气盈面。

    礼盒并没有附上只言片语。然而不需要任何言语,每个人都明白了皇帝的心意。

    三三章 大婚

    宫廷中的事情有时很简单,只需要一个暗示,众人都已意会,不需更多口舌。有时又很复杂,用难以想象的繁文缛节做一件原本可以很简单的事情。

    皇家媒氏在八月初三那天登门道贺,素老爷尽管早料到事情如此,还是喜不自禁。

    纳后仪定于八月十三。素盈初听说时,觉得时间太匆促。但皇家请期与民间不同,没有商量的余地。况且素老爷害怕夜长梦多,巴不得素盈早早进去。媒氏一走,素盈就在崔先生和一众命妇的督导下勤修苦练。

    素盈其实不太明白皇帝为什么选了她——月下半明半暗的一次相见,他那令人似懂非懂的一句呓语,就让她再也没有后退的余地。她私下将这场意外的相遇告诉崔先生,向她征询心中的疑问——皇帝对淳媛是否还有一丝惦念?

    崔先生没有回答,只是笑着说:“那可是皇帝!他要考虑的东西很多。他也许会因为你是淳媛的姐姐而赏赐你许多宝贝,但不会为这个缘故把皇后之位送给你。在他决定之前,后位已经在小姐手中了,他不过顺水推舟、平息异议而已——除了琚相安排的人选,皇帝还能选谁?只怕他就是选了别人,也不长久吧!”她顿了顿,又说:“不过现在有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得益于淳媛娘娘,他并不排斥小姐,似乎还有一些好感。”

    素盈无语——对这样一场婚姻中的皇后来说,这一点确实值得庆幸。

    那盒花,不是送给她一人,而是送给许多人看的。她早该料到。

    算算日子,此时已是八月初六,素盈花了三天练习皇后大婚的礼仪,背诵要对不同人说的不同话,用过晚饭才得闲。素盈原本不喜欢与人客套周旋,这天晚上难得一点闲暇,还要用来接待前来道喜的各色人等。她应付了一会儿,瞅准一个空当,立刻溜之大吉。

    心里并没有特定的目的,脚下却信步走到了咏花堂。堂内没有掌灯,素盈推门进去,幽暗中恍然想起多年前,她曾许多次在窗外听到崔先生教导她的姐妹们。那时她们离宫廷那么近,几乎触手可得,而她是那么遥远。

    “小姐,您在这里做什么?”崔先生秉烛而来,摇动一室光影,素盈的遐思在烛光里破碎,轻声道:“来这里清静一会儿。”

    “小姐这几日太累了,也该注意身体。”崔先生含笑说,“连郡王都很意外:前些天让小姐研学,小姐还很不高兴。如今小姐竟没有一点脾气,如此努力。”

    素盈浅浅一笑,“前些天若不装装样子,惹恼了宰相,只怕我哥哥前途堪忧。现在,我没有选择。要是惹恼了我要嫁的人,搞不好全家的性命都要悬起来,怎敢掉以轻心……”

    崔先生怀中抱着几函书,放在桌上对素盈说:“眼下差不多就是我能教导小姐的最后时刻——这些书该交给小姐了,以后能用得上。”

    素盈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函《女诫》,一函《女则》。她拿起来看了一眼,翻也没翻就随手扔在地上,笑说:“没有哪个皇后是靠它们坐在后位上。”

    崔先生并不着恼,将那些书拣起,拂去微尘,也笑道:“可是每个皇后都要拿它们来装点——”

    素盈的双目莹莹,直视着她:“崔先生原来如果这样教我的姐妹们……不知她们如今是什么光景。”

    崔落花的眼神一黯,口气也沉重起来:“我曾经问过小姐,此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用现在的方法教导我的学生——过去我按照明后、贤后的标准教导她们,如今我只想让我的学生活下去。”她看着素盈,眼中露出少见的关爱,“自古以来,帝后最难。不知多少天潢贵胄惨遭摧折,后悔生在帝王家。我只希望小姐不要落得后悔。”

    素盈摸着那些书,若有所思:“崔先生今后有何打算?”

    “崔氏的女子,一生只有一个打算,就是教导素氏的女儿。”崔先生笑道,“……至死为止。”她们一向如此:宁可依附于素氏,孤老终身,也不愿依附于男人。

    素盈温柔地望着她,坚定地说:“崔先生不必为以后费心打算了——我已经决定:带你入宫。”

    崔先生有点意外,但很快微笑起来:“很久以前,我就觉得小姐很像皇后……她也将自己的老师带入宫中。”拿素盈与废后比较时,她特意称废后为皇后,避开了不祥的字眼,可素盈还是轻轻蹙了一下眉。

    “要成为皇后的人,不该把自己的老师留给其他素氏……”崔先生的口气复杂,似乎有一点点赞赏,不等素盈说什么,她躬身一拜,恭谨地说:“多谢小姐。”

    素盈微微地点了点头——这一拜她受之无愧。这些年来,崔落花已经太了解素盈,若不带她进宫,素盈不能确定素老爷会对她做什么。

    离开咏花堂,素盈踏着一地花影,走得很慢。月色昏昧,她用目光费力描摹地上的花砖,并不是因为对它们有特别的感情,只是觉得将要离开熟悉的一切,有些莫名惆怅。

    走着走着,她踩到一个人模糊的影子,停下来,循着影子慢慢望上他的眼角眉尖。他器宇轩昂,可五官从小就与素府的老爷姨娘、兄弟姐妹没有一点相似之处,瞒不住血缘的差异。尽管如此,素盈却不只一次觉得,他的脸,他的每个表情、每个眼神……她一直都很熟悉。这错觉太危险,她从不敢深想。

    “二哥……”素盈略略颔首,算是招呼。

    素震的神色平静,慢慢地说:“明日起,你不必这样叫我了。”

    许多人攀附东平郡王府时,他却选了八月初七认祖归宗。从明日起,世上就没有素震,只有虎贲郎将谢震。

    素盈“嗯”一声,不再说话。两人在狭窄的小径上默默地面对面站着,似乎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远处传来一声更鼓,素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举步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素震猛地抓住她从他身畔掠过的手,仍是面向着前方,呼吸却难以平静。

    素盈感觉到手上传来他的体温和热量,忽然悲从中来——她并非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可她明白的事情太多,就因为太明白,连“一时糊涂”也没有,所以只能再一次摇头。

    发簪上悬着的琉璃珠轻轻撞击出清冽的声音,像是随时会碎。

    “放开吧……”她说。

    他放开她的手,却抱紧她整个人。

    “在这时候放开,这一生就再也不能拥你入怀……”他说。

    素盈被他的莽撞惊呆,不知他何时已用情至此。她想推开他,却不及他力气大。“我们几年来只见过十七次面——”还数今年最多。从前他在边城,几乎不回来。

    他望着她,用柔缓的声音说:“你给我写过三十五封信,一共十万零四百一十六个字……我从每个字里都能看见你。在读完你写的第十九封信时,我已知道:世上没人比你更了解我。无论如何,我要娶你。”

    素盈沉下脸,口气透出寒意:“请你自重!”

    她的冰冷让他眼中的炽热慢慢降温。素盈在他怅然若失时摆脱他,退开一步,只给他一个背影。

    小径上响起脚步声——崔先生正走过来,抱着素盈没有带走的书。看到眼前一幕,她愣了一瞬,定神平静地对素盈说:“小姐,虽然很多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有些人是不能犯错的——她们没有改的机会。”

    “我明白。”素盈幽幽地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口齿有些含糊——她忽然有种预感:为这一个“明白”,大概,她这一生也会如崔先生曾说的那样,遇不到一个山伯……有些人,注定只能擦肩而过。

    她静静深吸口气,侧身从素震身边走过。他没有牵她的手,轻声说:“阿盈,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吧……像去年冬天的那个早晨,你去东宫之前。”

    他的声音那样无奈,让人不忍拒绝。素盈转过脸看了他一眼,紧闭的嘴却怎么也张不开。她黯然垂下头,默默地继续走她的路,终究没有叫出来。

    谢震第二天就离开了素府。四夫人毕竟养他一场,落了几滴眼泪。其他人对这位公子的感情一向生分,况且又有素盈的大事日日逼近,也没有为此事分心。

    素老爷特意观察素盈的脸色,发现她也没表现出特别,于是稍稍安心,对她说:“年少时,懵懂无知是难免的,过些日子就会变淡。以后你自己也会觉得有些事情像是胡闹。”

    见素盈无动于衷,素老爷又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以后要更加小心慎重。哎——直到生下皇子,都不能松懈啊!”

    素盈心中冷笑:他的打算真是长远。

    八月十三倏忽而至,素氏全族的显贵齐集东平郡王府。皇家的使者送上精美的酒馔和丰厚的聘礼,后族遍饮皇家御酒之后,命妇请素盈登车。

    在这场盛大的典礼中,不知为什么,素盈一直有种疏离的感觉,仿佛这不是她的婚礼,仿佛这场典礼没有她也完全可以。她按部就班,麻木地履行学来的礼仪,走了一步之后想着下一步,除此之外更无其他念头,悲伤喜悦都不知去了哪里。周围的欢歌如海,她却只是一座漂流的孤岛,沉默地倘佯,变不成一滴海水融入其中。

    直到素老爷与素夫人轮番走上东西阶,无比恭敬地说“敬之戒之,夙夜无违命”,“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命”,素盈这才意识到她已经完成了在家的所有仪式——他们只剩下担心她今晚不能得到那人的欢心。

    帷幕一垂,鼓乐再起,脾气温和的骆驼驾着车稳稳地向皇宫进发。

    素盈的嘴角挂上一个冷笑,正襟危坐,心神飘忽,觉得这空壳般的身体已不受她的控制,想动也动弹不得。

    “傀儡……”一个声音轻轻地嘲讽她:“你以为,顺从他们的心意,就能皆大欢喜?傀儡也会有感觉?”

    “住口。”素盈知道那是谁的声音。那女人没有在香氤缭绕的日子出现,仍不忘用声音来干扰。

    女人的声音消失无踪,素盈却难以平静。

    皇宫之中还有另一场更加隆重的仪式在等待她,但她心中突然想不起该怎么做。若是嫁入普通人家,就算做错了什么,她也不必害怕——至多不过是众人嬉笑一番,日后当作笑谈。惹急了她,她可以在夫婿面前娇嗔,不准他再提起……然而她今日的婚礼是这国家的一部分,典天象地,入史传世,稍有差池都会被当作冥冥中可怖的暗示。

    素盈一时慌了神,极力去想,却总有一些遗漏。

    将至宫门,宰相传敕赐酒,素盈在车中饮了,心中万般念头都很神奇地被这一杯酒平息。

    她在便殿七十步远的地方下车,踏着黄绢从容前行。道上放置一副银鞍,她一见就知道是哥哥素飒的。仪式里用上他的马鞍,不知是慰藉还是提醒。

    素盈心里轻轻叹了一声,从鞍上跨过的瞬间才真切地感到,她从此就不再是素盈,而是皇后素氏……

    黄昏初降时,盛典进入尾声。素盈在尚宫的引领下步入御殿。尚食进酒,尚寝设席,素盈看了一眼,心未动先寒,默默把目光投向地面。

    听身边众人跪拜时衣襟婆娑,她就知道皇帝来到了她面前。他牵起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带她入席——只有他们两人的宴席,与先前的大宴截然不同,静得可以听到殿外一片落叶扑上窗棂,某枝角落里的红烛爆开灯花。他们郑重接过尚食奉上的五谷,又接过酒祭奠神明,让这顿晚膳看起来更像一个祈祷婚姻能保证天下五谷丰登的神圣仪式。无论他们是否喜欢盘中所盛,都象征性地吃了三口,饮过酒,漱了口。

    尚仪跪奏“礼毕”,素盈的脑中骤然空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

    一位尚宫引皇帝去东房宽衣释冕,另一位尚宫站在素盈身旁,等她起身入幄。素盈定定地坐着无法动弹,那位尚宫的目光中就带了三分责备。她什么也不说,轻手轻脚搀起素盈,接下来几乎是半拖着她坐上御床,为她褪去凤冠礼服,然后就退出重帏。

    烛光下满室金红,温暖的色彩驱不走素盈身边的一股寒气,害只剩一件绫衣的她不住发抖。所有的尚宫都悄无声息地退出,素盈听到殿门被轻轻合上,然后,周围一片寂静。

    这份静已让她心慌意乱,而有人拨开层帘、向她走来的脚步声,则险些让她不能呼吸。她低着头,看到他的白绫袍移至她面前,又从她面前转到她身边坐下。

    也许刚才静了太久,他们一时都不知该怎么说话。

    他的手温柔地放在她交叠的双手上,暖和的掌心压住她的颤抖。

    素盈牢牢记着,在她准备婚礼时,每个姨娘都交给她许多经验,而七姨娘白潇潇送她的是一句话:“整个婚礼太累太闹,他未必有空细看你的脸——当只剩你们两人,你一定要在他看你第一眼的时候,对他微笑。不管他以后宠不宠你,总不会忘了这个微笑。”

    她想要抬起头对他微笑,忽然听到他沉和的声音:“这时候,你想起了谁?”

    被他一问,素盈心中就转过几个人影,每个都让她笑不出来。一滴眼泪突如其来,啪哒一声落在她的绫衫上,素盈甚至没有强忍的机会。

    “妾有罪……”她低声告罪。

    他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的泪痕,抚过她的下颌、唇角、眼睑、眉梢。

    “难过,就哭吧。”他把她抱在怀中,柔柔地说,“为了你我,以后,再也不能想那些人了……”

    他的温柔让素盈意外,她的脸贴着他温热的胸膛,遍体寒意全消。他似乎听到她的心跳渐渐平静,于是起身放下最后一重床帏。

    素盈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但一切对她而言都很陌生,他的身体和气息让她不知所措。尽管他的抚摸是那么舒缓,她还是紧张得容颜失色。他比她年长十九岁,然而体魄依然强健有力,那一刻来临时,她禁不住迸出泪水,甚至吓得咬紧嘴唇忘了呼吸。他没有说话,亲吻她的双颊,每个吻都像花瓣落在她的肌肤上一般轻软。而她头晕目眩,只能闭上眼睛躲入黑暗,逃避眼前的一切。

    终于在某个瞬间,她骤然睁开眼睛短促地惊叫一声。似乎浑身绷紧的血管经脉都在那一瞬轻松下来……

    一声,两声……玉漏滴答,素盈睁着眼睛不知数了多久,心中却反反复复只念着“一声、两声”。她偷偷转脸,见她身边的他睡得宁静,呼吸匀净安稳。

    她轻轻起身,想要下床,衾底靠近他的手却被他抓住。

    “天还未亮,不吉利。”他闭目说道。

    据说新婚之夜一定要共枕至天明,否则此生就难以白头偕老。

    素盈缓缓躺下,仰望帐顶刺绣的无数芙蓉花。

    “睡不着?在想什么?”他问。

    素盈不敢告
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