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显风流第35部分阅读
晋显风流 作者:肉书屋
笑出声来。
“笑什么?”站在她身边的男子微笑着侧头去看她,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温柔。
“我忽然在想,莫不是几年前你参加雅集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副傻样子?”谢道韫没有去看他,只是抬手撵了一片红叶在手,放到鼻尖嗅了嗅,有种草木清新又腐朽的复杂味道。
“我当然没有他们这么傻,”那男子的目光没有移开,在阳光中显出几分清亮来。他微笑着回答:“但琴却是抚了的,毕竟我的琴艺,你也是曾经赞过的。”
“也不只是哪个倒霉蛋子给你拿的琴,竟要硬生生的搬到山顶上来。”谢道韫轻轻皱了皱鼻尖儿,随意调侃着。
“咦?”谢道韫二人在那边树下旁若无人的说着,亭子这边,甘卢的目光却注意了过来。他眼睛一亮,好奇的问谢奕道:“无奕兄,不知令爱身旁的那位是谁家子弟?竟生的如此风神俊秀、器宇不凡?”
谢奕看着谢道韫那边笑了笑,回答道:“不是参加品评的人物,只是韫儿的旧识罢了。嗯,说起来,那也是我的侄儿,韫儿的表哥,郗超郗嘉宾。”
“郗嘉宾?圣德绝伦郗嘉宾?”甘卢看着郗超赞叹道:“看来传闻非虚啊,这郗嘉宾果然是少年英才。咦,他不是在桓公手下做事,怎么又到了晋陵来?莫非是顺了无奕兄的意思?”
“非也。”谢奕也有些疑惑,此时便抬手向着谢道韫二人招了招。谢道韫二人会意,互视一眼,向亭子这边走了过来。
方才就看到谢道韫与郗超在树下闲聊的顾家子弟,这回可闲不住了。有人便凑到了谢玄身边,问道:“幼度贤弟,不知尊姐身旁的那位是什么人呢?”、
谢玄原本在开开心心的吃着东西,全然将这个雅集当成了一次野餐。乍一听这声“幼度贤弟”,他还真没反应过来这是称呼自己,毕竟他年纪还小,没有几个人唤他的字的。直到芙蓉在一旁捅了捅他的胳膊,谢玄才反应过来。
“啊是顾家的兄长啊您方才问什么?”谢玄有些不好意思的站了起来,想了想,还是没舍得将手中的那块糕点放下。
那顾家子弟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指着谢道韫身旁的郗路,问道:“尊姐身边的那位是……”
“哦那是郗家表哥。郗超郗嘉宾,你们应当听说过的。”谢玄随口答道。
那顾家子弟闻言微微怔了怔,随即便拱手告辞,将消息传了回去。
“哦?郗嘉宾?是那个在桓温手下为椽吏的郗嘉宾?”顾家有些见识的子弟挑了挑眉毛,权衡着道:“没想到他今日竟然会来……”
“三哥,怎么办?我们总不好把郗家也得罪了,听说郗嘉宾在桓温手下还是颇受赏识的。”
“是啊三哥,”有个小一些的顾家孩子也挤了进来,拽了拽为首之人的衣袖,道:“咱们来之前,大爷爷也吩咐过,不许咱们生事的……”
“你懂什么大爷爷年纪大了,久不操持家业,这些面子上的争端更是没有心思打理。他不管不问也就罢了,毕竟已经有了名声,用不着这些东西充门面。可是咱们又怎么能一样?咱们自己的名声还没有打出去,若是顾家的风评下降了,最受影响的便是咱们这些小辈更何况,他们谢家不过是北怆,咱们南方士族又怎么能够由得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张狂?”
说到底,这士族之间的争端其实与流氓打架并无太大的区别,最多只是一个文化程度高些,另一个上来就是拳脚相加罢了。说白了,都是一些没有营养的意气之争,也只有这些年轻人才会念念不忘。
谢道韫就没有心思去想这些问题,她如今的心境颇有些轻松,一是为了自己腰间的那块玉佩,二是为了这个突然出现的郗超。算是他乡遇故知,感觉到也不赖。
“超儿,你怎么得空来了晋陵?”谢奕抬手示意谢道韫和郗超入座,笑着问道。
郗超行礼后入了座,微笑道:“桓公那边有个传信的差事,超闲着无聊,便讨来了。”
“哦?传信?”谢奕问道。
“嗯。”郗超从怀中取出了一封尺牍,双手递到谢奕面前,笑着道:“桓公有意请姑父去荆州做一任司马,不知姑父可有这份闲情,去与桓公一叙旧情?”
“哦?”谢奕一面将信帛展开,一面笑着道:“他桓元子倒是记得我这么一号人物,不容易啊怎么,他是觉得荆州没有人陪他饮酒,便要邀我前去么?”
正文 第六十五章 那个人
魏晋以来,像桓温这样手握实权的将军纷纷开府,而后他们便开始为自己的府第网罗人才和舆论。
此时的桓温,虽然还没有进行他一生最为著名的三次北伐,但也早在永和三年的时候,就率兵攻灭成汉政权,为晋王朝收复了蜀地。如此,也是战功赫赫了。
像这样的幕府,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前去当一名清客,不论出谋划策也好,做些实务也罢,在府中混几个年头,转身出来,就会得来一个不错的名声。最起码,有人就会在他身后指指点点的道:“哦?他在桓公的府上待过么?”
总而言之,如今桓温门下的官职虽然称不上是炙手可热,但随着桓温权势的日益增加,也已经为有心人暗中谋划了。
将军之下便是司马,这司马之职的确是清贵非常,桓温不开口便罢,开口便许下一个司马,可见其心意。
谢奕读罢书信,将书信递给身后仆从,又对郗超笑道:“桓元子这个人倒是个人精,竟然把这件事情交给你来做,这是瞧准了我不会落自家侄子的面子是不是?”
而今的郗超已是十六岁的少年,原本就恭谦的气度,经过几年在桓温幕府的打磨后,是他更加温润如玉起来。少时偶尔显露的骄狂之气在他的身上早已显示不出,只有偶尔眸子的闪动才能释放出一些峥嵘的华彩,但也飞快的隐去了,寻常人见之不得。
“姑父,”郗超刻意的用上了较为亲近的称呼,他微笑着道:“侄儿在桓公手下这些日子,可是没少听桓公唠叨姑父您的。直说若是府上没有姑父您这样风神俊秀的人物坐镇,那便是徒有其形了。”
谢奕闻言不免摇头大笑,指着郗超道:“你个臭小子,以往怎么就没看出你还是个牙尖嘴利的说客,他桓元子果然没有找错人。”
“这么说,姑父大人是答应了?”郗超的表情看不出太过强烈的喜悦之感,但那份欣喜却随着他的微笑而若有若无的流露出来,化作一派让周遭众人都能感知到的祥和。
谢奕在心底暗赞了一声,又转移话题道:“你这事情之后再说,这可是中正雅集,若是只让你这个不参加者在中正官眼前晃荡,却不知要愁煞多少士子了。”
桓温请谢奕去为司马,表面上是顾念往昔情意,但骨子的目的个中人都知晓,不过是他桓温想要向谢家伸出一只手来,看谢家想不想搭上自己的这艘船。换句话说,桓温是想要得到谢家的支持,以及明面上的表态。
谢道韫一直在边上默不作声的看着,默默的观察着谢奕与郗超的表情。如今到得此时,谢道韫方能确定,历史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动作而改变的太多,自己的老爹还是会去当这个司马的,而郗超他……看他每次讲到桓公时,那份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尊敬,想是已然对桓温死心塌地了。
若是历史真的不曾改变,桓温终究要走上北伐、篡权的道路。若是如此的话,郗超也摆脱不了积劳成疾、英年早逝的命运。
但那毕竟是几十年之后的事情了,谢道韫觉得,只要自己动手做些什么,多少应当是可以改变的。
而现在最为重要的,却是冉闵那边。如果历史真的分毫未变,那如今的这个秋日,就该是冉闵含恨而逝的时候了。
若是放在以往,谢道韫定然不会太过担心这种事情。她还是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自己能够轻松的在这个世界上掀起波涛。可是如今……
谢道韫看了看自己腰间的玉佩,忽然有些迷茫了。
如果这个玉佩,真的是某个穿越先辈留下来的,那为什么如今的历史没有丝毫的改变?若玉佩的主人是与自己来自同一时代的灵魂,又到底有怎样一段奇遇,才会让这人悟出内功的玄妙来?
或者,这个穿越前辈只是一头扎进了内功的修行中,不干世事,所以才没有改变历史吧。
谢道韫这样安慰着自己,目光却不由自主的望向北方。
“想什么呢?”郗超的声音轻轻的在耳边响起,谢道韫一回神便看到他嘴角浅浅的笑。
那样的温柔让人心软,谢道韫不再去看,垂了目光,随口道:“在想,若是我爹真的去了桓公那里做司马,我们全家岂不是要搬到荆州?”
“荆州也没什么不好,虽然没有建康、晋陵的繁华,却也是人杰地灵之地。”郗超忽然想起了什么,失笑道:“更何况,韫儿你若是去的话,也许能和桓公的夫人聊到一起去。”
“桓公的夫人?”谢道韫微微一怔,挑眉道:“南康公主么?就是我见犹怜的那位?”
“是南康公主,那‘我见犹怜’又是什么典故?”
我见犹怜这个词,说的倒不是南康公主,但却与她有脱不得的关系。
据说桓温灭掉成汉之后,并没有直接拍拍屁股走人,而是从蜀地劫掠了一个李公主回来,金屋藏娇养外室。也不知南康公主这个正妻神经有多粗条,竟是许久都没有发现,直至有一日听得下属禀报,这才大怒,掐腰一喊,招呼了一帮子人,明火执仗的就冲进了小三儿的房间。
原本以为是妻妾争锋的戏段,却在这里换了路线。也不知那李公主到底有多美,又在喊打喊杀的正妻面前说了些什么令人心碎的话,总之最后的结果,是南康公主挥手撤下一干人等,仰天长叹了一声“真是我见犹怜”之后,便带人离去了。
桓温灭掉成汉已然五载,想来那李公主也早已成了桓温的囊中之物。但郗超还未听说过“我见犹怜”的事情,想来这位南康公主还是没有发现其夫君的不轨行为啊。
谢道韫摇了摇头,不再多言此事。
“对了,你方才说,我与南康公主能聊到一起去?这是什么意思?”忽然想起这茬,谢道韫好奇的问道。
郗超忍不住笑了笑,道:“因为那位南康公主跟你一样,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据说也是个中高手那。”
“你这是说我泼妇了?”
“岂敢岂敢”
郗超口中说着“岂敢”,刚好瞧见谢道韫的头发上落了一片微红的秋叶,便下意识的伸手去摘。
看着郗超伸手的动作,谢道韫也下意识的退后了半步。但终究是单纯手臂的动作快些,那片红叶仍是被郗超拿在了手上。
谢道韫看着那秋叶应着阳光是极为清晰的脉络,又看了看拿着秋叶的人,心中有种莫名的情绪在涌动。郗超也静静的看着她,唇边还带着浅笑,但那双眸子却幽深幽深。
“多谢。”
“不谢。”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才重新恢复了言语,却也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而已。
就在二人有些尴尬的时候,场间的一阵马蚤动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向那马蚤动初始之地望去,却见一个高大威猛、做仆从打扮的汉子向道口的衙役递了帖子,而那帖子正是参加雅集的名帖。
那汉子自然不可能是参加雅集的人,可到底是何人,竟然敢在中正官、一任太守到达之后,才姗姗来迟呢?要知道,这过分狂放的事情,是没有人敢做的,就连学玄的顾家子弟,之前都老老实实的等在这里,可这个人竟然此时才到,这又如何让人不惊异?
就连谢奕和甘卢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互视一眼,皱了皱眉头。
二人的想法不尽相同,不论来人是谁家子弟,的确是有是有些狂放的过了。
却见那护卫递上了帖子后,便折身向后走了几步。这时人们在注意到,原来在距离守卫的不远处,竟停了一辆牛车。
称作牛车似乎牵强了一些,因为那牛车是没有牛的。这是山路,虽然山势不高,但有些地方也过分陡峭了,牛车根本不可能上来。可是这驾没有牛牵引、甚至看起来有些怪异的“牛车”,就这样出现在了人们的眼前。
隔着二十余步的距离,谢道韫却注意到了那护卫肩胛上的勒痕,又看到牛车车辕前牵引着的两根极粗的绳子,皱眉道:“这人竟是凭一己之力,将牛车拽上来的。”
“韫儿你说什么?”郗超不解的问道。
“那架车,不是牛驾的,是人驾的。”谢道韫沉声回答着。
能做到这一点,那名护卫也可以称得上是天生神力了,可更令谢道韫担心的是,她这副对危险极度灵敏的身子,已然察觉出那汉子的不善来。
她歪头看了一眼郗路,却见后者的面色更是紧张,甚至已经叫来了带上山的贴身护卫,正在低声吩咐着什么。
在郗路的安排下,有四名护卫毫不显眼的站到了谢奕的身边,又有四名护卫凑到了郗氏与谢玄身旁,而郗弓就那样笔直的站在亭子边上,目光冰冷的注视着场上的一切,几乎要和那根支撑着亭子的柱子融为一体。
郗路走了过来,在谢道韫身后停下。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用极为肯定的语气道:“是那天晚上的人。”
就在谢道韫听到这句话后瞳孔开始收缩的同时,从没有牛的牛车中走下一个人来,让场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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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子竟然钻到蚊帐里来了,555……我数包包去……)
正文 第六十六章 有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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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天晚上的人。
这句话若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或许会让人联想到一些说不出的暧昧,但由得郗路用低沉中带了些沙哑的嗓音说出,又入得谢道韫的耳,情形就有些不一样了。
谢道韫这次没有反问确定与否,因为他能够听出郗路语气中,那抹不可置疑的肯定。
她自己也知道,像他们这种人,辨别一个人身份的手段多种多样,但最有效也是听起来最没有依据的,便是依托感觉。
那是经历了太多生死后,身体所带来的一种本能,而从如今郗路有些发白的面色来看,他口中的那个人,必然很危险。可更重要的是……那个人还仅仅是一个仆从。
郗路追出的过程中,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郗路没有说过什么,只是说那个人很强,比自己强不少。如此便罢,谢道韫便也不再追问。
谢道韫觉得,自己能共使唤郗路这样的人,都已经是机缘巧合,如果可以使唤比郗路还厉害的高手,那这个人又该是什么身份?
她微眯了双目去看“牛车”的车门,看着一个羸弱的身子缓缓的出现的自己的视线中,看着那名黑袍在身的男子抬头,而那一刻,倒吸冷气的声音就灌满了全场。
……
……
梅三郎今天早上的心情不错。
所以当他看到面色一如既往死板的海涛天时,不由开口,用微凉的声音道:“目的没达成就罢了,也不必这么多天都黑着脸。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慢慢来,不着急。”
这句听起来极为清冷的话,却让海涛天如饮朝露,心情一下子大好起来。
他这些日子都在为自己的失手而郁闷,也曾经不止一次的回忆那夜的情形。他知道牛车上除了顾祯外还有一个人,但他去的晚,并没有看到那个人究竟是谁。但从声音来判断,似乎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谢道韫在这点上占了些便宜,男孩儿女孩儿的声音毕竟差不了太多,所以海涛天连她的性别也没有摸清。
但对于那晚的海涛天来说,不知道车中之人到底是谁并无所谓,因为他所要做的,只是在谢家人在场的这时,杀死顾祯罢了。
顾祯今夜若是死在此处,谢顾两家将会进入一个非常美好的境地。两家小心翼翼经营多年的边界将被打破,而当这个谁都不曾逾越的边界破碎后,那整个情形将变成两个家族各自为主的反扑。会很热闹。
海涛天并不明白谢顾两家的对立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好处,他只是勤勤恳恳的做着自家帮主留下的任务,将弩箭搭上了弩身。
后来的结果是知道的,海涛天不明白牛车中那个坐在顾祯身边的半大孩子,是如何让自己的弩箭射空,更诧异于当时黎奴曾经表现出的只手止住弩箭的手段。总而言之,他落荒而逃。
高手即使到了落荒而逃的时候,都能够不失高手风采,比如说长跑健将玄德公,逃跑途中还能成全一个马儿救主的童话故事。
海涛天当然没有一匹那么乖巧的马儿,他只是将弩机背到了身后,开始在黑夜中既定好的路线默默的奔跑,带着他身后的郗路城里城外的绕圈子。
当时郗路还蒙着面,海涛天自然也没有回头露出面容,但二人的心理都有一丝诧异之情油然而生,因为对方的身影和身法竟是如此的熟悉。
最后的结局自然不用多说,海涛天盛了那么一小筹,最终摆脱了郗路的追踪。
“到底是谁呢?”
那个晚上,他们两个人都在想这个问题,却没有人想的明白。
海涛天回到客栈的时候,梅三郎房中的灯已经熄了。
在梅三郎身边伺候多年,海涛天早就已经清楚了梅三郎的一些习惯。比方说他极难入眠,而且睡眠极浅,一旦有丁点的声音就会将他惊醒。
所以他曾经不止一次的提醒值夜的护卫,不准睡,不准动,不准发出一丝声音。
他也经常亲自值夜,可有的时候,他就只能眼睁睁的在外面看着屋内的烛光,听着屋内传出的低低的咳嗽声,一响便是一整夜,直至天明也未曾停息。
如今梅三郎房中的灯火已熄,那么,他应当已经睡了吧。
远远的看着,海涛天竟是舒了一口气,反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准备明日再禀报情形。
不出海涛天所料,即使在自己禀报任务失败的时候,梅三郎的表情仍旧没有分毫的变化,就连煮茶的动作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停滞,只有因为热气而产生的汗珠正凝成了一滴,从额上缓缓的滑落到眉尖。
梅三郎觉得眉毛有些痒,用空闲的右手抬袖擦了擦。
“城外的庄子收拾的怎么样了?”他开口问着无关紧要的事情,身上缝着金线的绛色袍子,因为阳关的关系而隐隐扎眼起来。依旧的暴发,却又依旧的雅致。
“已经差不多了,估计再有个三四天便可以搬进去。”海涛天早就适应了自家帮主的跳跃性思维,没有什么太大的疑惑。
揭开盖子,茶水还在沸腾,茶叶就那样上上下下的沉浮着,像是诉说着某个人的人生。
指了一下书案,梅三郎道:“纸上的书,着人去按照单子弄回来,中正雅集就要到了,总要看些东西,免得到时候贻笑大方。”
听到这句话,海涛天一愣,豁然抬头。一直静静的跪坐在梅三郎身后的盼兮也抬起了头,看了前面的背影一眼。
海涛天这一辈子,有大半时间都是在粮帮中度过,谁也没听说过一个跑江湖的,还要去中正官那里评定品级啊评定上了又如何?难道就要扔掉已经拥有的家业,跑去做官么?
海涛天有些消化不了梅三郎的话,半晌才回过神来,答了个“是”字,拿着那张写着书名的纸,躬身退下了。
“海涛天这种人,真的很讨人喜欢。”不知过了多久,梅三郎终于将茶水入口,意味深长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叫却咬人的狗,这是梅三郎在心中对海涛天的定位。对于别人来说,这样的狗无疑是恐怖的,但梅三郎不同,因为牵引着狗的人就是他自己。
转眼过了快一个月,梅三郎早已搬入了城外的庄子。离开客栈的那天,客栈的老板依依不舍的与梅三郎作别,却只换得梅三郎一个有些冰冷的眼神。
庄子自然是秉持着梅三郎的口味建造的,依旧的奢华和暴发,让庄子外面的人不敢逼视。但只有走在庄子里面的人,才能真切的感受到,那浮华下的一抹清冷来。
当日住进去,梅三郎就亲自在匾额上书了“梅庄”两个大字,又命人将匾额挂到门外。盼兮看着瘦骨嶙峋两字旁,那极尽奢华的装裱,竟品味到一抹骨子里的孤独。
庄子毕竟只是庄子,梅三郎并没有对这个不知费尽多少人心里,费尽多少钱财的庄子表现出太多的热忱。他并没有迫不及待的将整个庄子转上一遍,只是像临幸的帝王一般,偶尔兴起便动身前往某一个院子,敲上一局棋,听上一段小曲。
虽半月有余,但他逛过的地方,不过只是整个庄子的十分之一罢了。
其间,他倒也翻了翻海涛天奉命拿来的书,但也只是翻一翻而已。
但不论如何,不只是海涛天和盼兮,就连庄子里的下人们,都能察觉到梅三郎这些日子的开怀来。似乎脸上的笑容多了些,也没有那么多的冰霜之色了。
可是为了什么呢?梅三郎不说,当然没有人敢问。但这样就很好,主子心情好,下人就少遭殃,更何况……帮主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美。海涛天不止一次的为此失神过。
一切的美好心情在中正雅集这天达到了顶峰,从一早上起来,梅三郎的唇边就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甚至还跟为自己更衣的盼兮说了一声“早”。
盼兮愣了整整三秒,揉了揉耳朵,觉得应该不是自己的幻听。
用罢早饭后,梅三郎就真的命人备车,要往夜吟山雅集而去。
海涛天虽然不解,但也不会逆梅三郎的意。车到山下,山上的雅集已然开了,梅三郎却不以为意,只是觉得山间的景色不错,就这样慢慢的走上去也是好的。
“帮主体弱,如今秋风又凉,若是登山出了汗被这冷风一吹,非要染病不可。”每每涉及到梅三郎身体的问题,海涛天的态度就会变得格外强硬。
“牛车上不去。”梅三郎淡淡的道。
“车子不沉,属下应该能。”海涛天有些强硬的回答着。
梅三郎看了他一眼,将脑袋重新缩回了车子。海涛天笑着搓了搓双手,指挥着众人将拴着牛的绳子解下。
“要叫郎君。”梅三郎有些突兀的在车中说着这么一句,声音不大却足够传到海涛天的耳中。
“是,郎君。”
于是乎,没有牛的牛车就这样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中。
扶着梅三郎下车的时候,海涛天沉声飞快的说了一句:“粮帮旧人。”
他果然还是看到郗路和郗弓了。
正文 第六十七章 顾家子
“对不住,来得晚了,可否通融一下。”
守卫着雅集道口的太守府府卫李忠的脑子有些发懵,看着眼前人,他忽然想起今早隔壁那位整日神神叨叨的卢大娘,非要给自己算的吉凶。
那时候自己也没当回事情,由着她又看面相又掐指的,即便当卢大娘说自己今日鸿运当头的时候,自己也只是哈哈一笑,说了句“那就承贵言”,也便离开了。
可是如今,李忠看着眼前的指着自己手中请帖的、那白皙的几近透明的手腕,心想着以后一定要卢大娘每日都给自己算上一卦。
李忠遇上的并不是什么艳遇,在他面前出现的,也不是美艳不可方物的绝世佳人,那只是一个浑身上下的穿着如同暴发户一般的男子。同寻常暴发户不同的是,这男子未免长得太过完美了些,而那俗气到极致的衣服被他穿在身上,也太过绝美了些。
李忠有些恨不得自己就是那衣服,就这样每日都跟着他,定是能整日整日的如沐春风了。
做着这个想法的李忠并没有存什么y秽的心思,只是爱美之心人皆有,而他看到了平生所见之至,所以想要一味的接近罢了。
只是他不知道,如今这缕春风虽然着意,但只要梅三郎想,这春风便会立刻化为摧折百花的冬寒。
最恨的就是有人如此直勾勾的瞧着自家帮主,海涛天的面色有些发黑,一双带着杀意的眸子直盯着李忠。
从最开始海涛天递上拜帖开始,几乎场间所有人的目光就都已经聚集到了这里,而当梅三郎下得车来,这些目光便化作惊艳的视线,一刻不肯稍离。
就连谢道韫的深思都恍惚了一下,她有些怀疑,即便后世的整容技术那样发达,自己似乎也从未见过拥有如此美丽容颜的男子。
“这晋陵果然是人杰地灵之所在,竟生的出如此风神俊秀的人儿,怕是当年卫玠也不过如此了吧,却不知他是谁家子弟?”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甘卢远远的看到梅三郎的容颜时,虽然也怔了怔,但也极快的将情绪收敛了起来,转头与谢奕道。
谢奕摇了摇头,道:“在晋陵这几年,我却从未见过他,不知他是谁。”
“咦?这倒是怪了,”甘卢不解的道:“瞧他的样子也几近弱冠之年,难道今年是第一次参加雅集么?那也不应该啊,如果是晋陵人士,以他的容貌,这随意的在街上一走,这名声怕是也可以传开了。”
谢奕也觉得疑惑,又见他仍旧被守卫拦着,便扭头吩咐人将梅三郎带过来。
守卫李忠当然不是刻意拦着梅三郎,只是他的神思还在什么卢大娘、衣服之间游走,就连海涛天那足以杀人的目光都已然忽略了,又何况是什么请帖不请帖的?
直到谢奕派出的人走了过来,李忠才想起自己的职责,急忙侧身相让,由得梅三郎进入雅集。
梅三郎的目光扫视全场,微微笑了笑。李忠觉得自己的眼睛被晃的有些花。
就在梅三郎开始走动的时候,场上那凝滞了太久的空气也终于活络了起来。方才因为梅三郎的出现而徒然安静下来的雅集,也重新开始有了声音。只是这声音与之前的鼓琴赋诗之声不同,如今场间唯一有的,只是嗡嗡然的交谈之音罢了。
“那是谁家子弟?以往怎么没有见过?”
“你都不知道,我又如何知晓?”
类似于这样的对话,在雅集的每一个角落都发生着,但几乎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没有人知道梅三郎的出身与郡望,就连他的名字都没有人知晓。
当然,只有一个角落是不同的。
“你认识?”谢道韫压低了声音,从梅三郎出现的一开始,她就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只认识他的护卫。”郗路的声音同样低沉,尽量避开他人。说到这里,他微微扫了了一下四周,这才在谢道韫耳旁道:“原来粮帮的一位长老,帮中的地位不低。”
像是听到了这句话一般,海涛天恰好在这时转过头来,如刀的目光直指谢道韫。
郗路眉头微蹙,想要上前一步,挡在谢道韫身前,却被谢道韫用极小的动作拦住。
“没必要,他想看就给他看个痛快。”谢道韫轻轻的说着,同样用目光回敬海涛天,但她的目光却是一位的纯净澄澈,人畜无害。
二人对视,但海涛天的脚步却没有丝毫的停顿,他仍旧跟在梅三郎一步之后,一直保持着看起来恭谨,并且能够随时发起保护的距离。
“从一个长老级的人物,变成别人的贴身护卫。”谢道韫平静的双目仍旧与海涛天对视着,但这句话却是对身旁的郗路所说。她微微顿了顿,又道:“路叔你曾经说过,你离开时的粮帮帮主与现在的这位并不是一个。”
“嗯。”郗路的右手一直按在腰刀上,他知道自己的武功与海涛天相比差了些,他有些紧张。听到谢道韫的问话,他回答道:“听说老帮主三四年前就过世了,现在的帮主是他钦点的继承人。”
“你说,”谢道韫的目光重新放到了梅三郎的身上,“那个美人儿会不会就是现任的粮帮帮主呢?”
仿佛感受到了目光一般,梅三郎也下意识的望了过来。两道平静到了极致的目光碰撞到了一起,依旧的古井无波。互相微笑着颔首,梅三郎的心底生出了一抹诧异。
从雅集道口到谢奕、甘卢所在的亭子,总共不过三十余步的距离,梅三郎收回目光的时候,便也到了。
风林作响,带着微红与苍绿的色彩。气爽秋高,这一刻的空气竟是如此的清新美妙。
梅三郎发自内心的笑了笑,上前对着谢奕与甘卢见礼。
甘卢抬手让梅三郎起身,含笑着问起姓名与郡望来。
只这一刻,雅集上所有人的窃窃私语又都停止下来,他们都倾耳听着,想要知道问题的答案。
谢奕将茶盏拿至唇边,微张了口,让那股泉水的清香率先涌入口中。山泉煮茶者佳,如今唇边的便是上佳之物,又怎能无视之?但他也在等,等着梅三郎说出一个答案来。
“学生姓顾。”在万众瞩目中,梅三郎终于开口,只是一开口就震慑了全场。他的声音很清晰,清晰的足以振聋发聩,“晋陵顾氏。”
谢奕拿着茶盏的手抖了一下,半晌才将那口茶水咽下,似乎有些呛到,面色有些发红。
一直跟在梅三郎身后的海涛天豁然抬头,看着自家帮主的背影,忽然想起往日的一些事情。
场上的众学子恍然大悟,果然还是名门子弟才有如此气度。更有那善于逢迎者,已然走到了顾家那几名子弟的身边,口口称赞起顾家的威名来。
但顾家的几名子弟却一个个面色发黑,他们或者皱眉盯着梅三郎看,又或者疑惑的问起身旁年龄大些的兄长,因为他们从下到上,从未听说过顾家有这么一个人。可是,总不至于有人笨成这个样子,在晋陵顾氏的面前,伪装晋陵顾氏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谢道韫听到梅三郎口言“晋陵顾氏”四个字的时候,竟从其中听出几分埋藏的极深的恨意来。
郗超一直都站在谢道韫身旁,并没有听到郗路与她的对话,但却从方才海涛天、梅三郎望向这边的目光,以及如今场上顾家子弟的反应中猜测到了些什么,微微蹙了眉头。
可怜甘卢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反而笑着道:“原来是顾家子弟么?果然不愧是江东第一门阀,竟生的出如此人物来。却不知,你的名与字?”
梅三郎觉得今天的天气真的是太好了,这么多年的抑郁之情似乎就这样陡然通畅起来,像是浑身上下的血液里都再也没有了什么桎梏。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美妙的空气,终于很开心的笑了起来。那笑容太美、太艳,足以令全场绝倒。海涛天发誓,他在帮主身边多年,这样的笑容,他还是第一次看到。
“学生出生不足满月,便与母亲一起被家父撵了出来,所以,学生并没有名,也没有字。”梅三郎微笑着将整句话徐徐道来,声音中竟是只有开怀。
短短的几句话,似乎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虽然故事有些模糊,却足以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开始在心里将故事补得圆满。人性永远是这样,越是残缺的故事,越能引起大家的兴趣,更何况,似乎还是一个可以蕴含着始乱终弃、欺世盗名的八卦故事。
一时间,每个人的心中都或多或少的将故事补得圆满了一些。至于他们心中的故事有多恶劣,从他们望向顾家子弟的眼神中就看得出来。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相信梅三郎的一面之词,有些人的眉头皱了起来,尤其是顾家子弟的眉头皱得更深。
“你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想用三言两语就败坏我们顾家的名声,难道你以为天下人都如此好骗么?”终于,有顾家子弟站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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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八章 查查她
只要是一个人,他就一定会有一个爹和一个娘,而且也只有一个爹和一个娘。当然,这说的是生理上的而不是n理上的。
梅三郎也是人,他不是那个拿着棒子到处乱窜的猴子,所以也没有那样高深的功法,可以在石头里面练气化形,将自己弄到人世间来。
他也有一个亲生父亲,但却是一个自从他记事开始就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
若单单只是这点,那这个故事在这个时代中不会掀起任何的水花,因为这样的故事太多太多,多到令人麻木,令人懒得抬头去瞧。即便是加上母子被逐出户,也只能换来旁人的一声叹息而已。
那毕竟是别人的生活,自己该如何过便如何过。
但梅三郎……不,或许如今应该称他为顾三郎,他的故事却有一点大不同的所在,而这一点,就在于这个“顾”字。
所谓门阀,所谓郡望,自然不是最初就有的东西。名声都是赚来的,也是积攒起来的。
这是一个类似于资本积累的过程,从江海不辞细流开始,慢慢的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唯一的区别,也许只是这里没有什么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概念。
在魏晋这个年代,个人的风评与家族的名声有一个很显著的区别。个人越是辞官不受,他的风评便会越来越高。但若是整个家族的人都没有为官者,那这个家族的名声便会越来越衰败。
其实这也是一个很好理解的事情,只要一个人想要站在地上,他就一定要有支撑的力量。而一个世家门阀站起来的力量,就源于这个家族在朝堂上的权力。
魏晋皇权旁落,却并非引得权力凭空消失,这些权力,只是散到了旁人的手上,被这些大家族瓜分了去而已。
家族名声这种东西,在魏晋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它的重要性并不仅仅在于后代史书上的记载,也不在于像《世说新语》这种八卦杂志中的故事记述,更为重要的一点,便是名声对门阀的现世影响。
简单的用一句话来解释:门阀的经济来源以农耕为主,而农户,是会选择雇主的。
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某个姓周名扒皮的人物,这个时代的佃户也都不是时代卖身的家生子。他们手中有田,却碍于国家的税收政策而不愿自己耕种,而是将田产低价卖给世家大族,作为他们的依附,这样一来,他们每年上缴的税就会少上许多。
这是一个双赢的选择。门阀因此吞并了更多的地产资源,农户也因此丰衣足食起来。
但不可否认的,这一切都建立在信任的前提下,农户要相信自己投身的门阀,相信他们每年向自己抽出的租税,会比官府更低,足够让他们图一个温饱。
而在这种时候,在以“信任”这种有些虚无的东西做基石的时候,士族的名声就显现的尤为重要起来。
就像方才所说的,农户的选择是自由的,虽然受了些地域的限制,但他们能够选择自己期望投靠的主家。如果摆在农户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个主家看起来亲和善良,另一个主家看起来也如此,但背地里却做过抛弃妻子的恶事,这名农户又会如何选择?
谁都无法肯定的说后面的那个家族,便会因此而走向衰败,但影响必定是有的,而名声这种事情最是虚无缥缈,一旦有心人煽动起来,就可以轻易的形成燎原之势。
梅三郎恨顾家,因为他记得自己母亲哭泣的样子,他也记得那年的病榻上,母亲那双干枯而空洞的双眼。他穿上孝服的那一天,刚刚度过了自己五岁的生辰。
他不愿承认自己的姓氏,于是跟了养父的姓,改姓梅。但他却铭记着这个“顾”字,因为他从小就一直期盼着会有一天,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这个姓氏“掷地有声”的说出来,然后就让这个姓氏摔个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