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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雪薰实在觉得无聊,对这些名为献艺实为献媚的表演毫无兴趣,起身笑道:“皇兄凯旋回朝,听这些靡靡之音也不太合适,不若让臣弟给皇兄献上一曲吧。”
夜雪渊会意,欣然点头。
群臣欲哭无泪,纷纷在心里骂夜雪薰,自己不顾皇家体面、整日里和边王世子厮混也就罢了,还要阻碍皇帝的好事。但皇帝都点了头了,也无人敢反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抢风头。
夜雪薰来仙宁迎驾,自然不可能带着自己的琴,还是从先前的表演者那里借了一把,给他送到了坐席上。
姑娘家的琴,弦都调得偏松,他还特地让人拿了工具来,将弦紧了紧,每一根都仔细试了音,这才对夜雪渊笑道:“臣弟献丑了。”
他所弹的这一曲名为《别阵》,是一首古战曲,谱面极为复杂,寻常人难以流畅演奏,是以流传不广,但懂琴之人自然都知此曲的妙处所在。
虽是战曲,却以情爱为主调,起调悠扬舒缓,是情人在阵前互祝平安,眷恋中带着深沉的决意。很快又低沉下去,主旋律里混杂进了些细微的挑弦之音,听起来有些微妙的不和谐,好似战场诡谲,两人在四伏的危机中周旋求生,各自为战,情思相连。随后曲调便一路转高转急,逐渐开始激越昂扬,每一个音都变得铿锵有力,在整个穹顶宴厅之中横冲直撞。
夜雪薰十指翻飞,一把琴七根弦,却生生奏出了金戈铁马的磅礴气势,铁血之气扑面而来,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五脏六腑都在跟着震颤,眼前仿佛都展现出一幅兵马交错、杀声震天的恢弘场面来。
琴声在最为紧张之处戛然而止,稍作停顿之后又轻缓下来,肃杀之意逐渐消弭,如同骤雨过后,天光乍泄,云淡风轻。战后一对情人在萧索的废墟中相拥相偎,互诉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喜悦。最妙之处在于结尾,竟又重复了起调时的旋律,短暂的生歇之后再赴战场;乱世中的情爱没那么多缠绵悱恻,更多的是在生死之外的淡泊和洒脱。最后一挑长长的尾音半晌方消,谈笑离别,不诺来生。
夜雪薰再是长了副比女人还漂亮的皮相,也依旧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手指上的力道绝非女人可比,胸襟气度更不知比那些深闺里的千金小姐广阔和深远多少,这一曲弹完,之前所有的表演都黯然失色。
他的乐理是北境最有名的大琴师所教授,造诣极深,但到底是皇族嫡系,不会轻易拿出来献。上一次在人前演奏还是漠北一战之时,莫染带兵出征,他在雪鹄关的城头上一曲送别,弹的也是这首《别阵》,无限情意,尽赋弦中。
莫染神色平静,一手在案面上轻轻打着节拍,垂眼看着夜雪薰骨节分明的手指,墨蓝双眸里满是难得的柔情。夜雪薰手上弹着战曲,神情却极为旖旎,时不时还似笑非笑地往莫染那里瞥一眼,两人的目光黏糊糊地交汇着,恨不得都要当众亲到一起。
座下群臣看不清这两人的眉来眼去,主位上的夜雪渊和一旁的夜雪焕却看得一清二楚,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羡慕夜雪权是个瞎子。
夜雪焕纯粹是五十步笑百步,全千鸣城至少有一半人都见过他牵着蓝祈当街亲吻,在这方面完全不遑多让,反倒是夜雪渊听出了些微妙的感慨来。
西南一战虽然打得轰轰烈烈,但真要论凶险程度,与当年漠北一战不可同日而语。民间不知那一战的真正缘由,但当时朝中几乎全是反对之声;没有人看好那一战,莫染却硬是咬着牙打进了草原深处,连续攻陷了北胡三个最具战力的金帐部落,朝中这才变了风向,大肆褒奖北府世子神勇,却只字不提出战的理由。
——在草原中孤军奋战之时,他们二人是否就如这曲中所描绘的那般,忘情于生死,相爱于眼下?
共同经历过这些之后,自然也就不会再在意旁人的眼光。
真要论起来,西南这一战的起因也不见得就有面上说的那么冠冕堂皇,掺杂了无数私心;夜雪焕要洗清蓝祈的云雀背景,莫染要取两张阵图,就连夜雪渊也想要掩盖玉恬的前朝出身。当年莫染坚持出兵时,他也曾嗤之以鼻,如今却能理解这种私心所带来的冲动和决意。
没有人能完全摒除私心,即便是皇帝也无法一个人背负起所谓的“家国大义”。若以这个标准来评判,那先帝的确是开朝以来最称职的皇帝,无论他自己情愿与否,他始终都把私情看得不值一文。但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毫无所谓地把自己的皇后和皇子的底线挨个踩了一遍,最终却赢不过他们被触痛了逆鳞之后的疯狂。
人类这个种族一贯奇特,分明弱小又自私,会因为一些无法割舍的感情而优柔寡断、顾此失彼,但在某些时候,又会为了这些私情而无所畏惧、不顾一切。这世上高尚的人很少,大义挂在嘴上说多了,不累也烦;真正能让人感到安定、能让人成长、能让人变得温柔的,始终不会是那些空泛的“大义”,而是存在于身边的触手可及之物。
听起来似乎很狭隘,但夜雪渊却理解得比谁都深刻。那张看似光芒万丈的椅子并没有给他多么真实安稳的感觉,站在人间的制高点俯瞰众生,一切都变得极为渺小,仿佛伸手就能尽在掌握,却又如同隔了层纱,遥远而虚幻。
这一年之中,能让他感觉到还在人间的,只有战场上抛洒的热血,和方才怀抱里温热柔软的玉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