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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赴宴之前,玉恬还勾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喃喃低语:“夫君,早些回来。”
他至今仍无法看透这个女人的想法,可玉恬却比任何人都知晓他心中所求,足以给他被爱的错觉,所以也越发沉溺其中。是云雀金羽也好,是前朝余孽也罢;是真心相待也好,是为安身立命也罢,他只想要她留在身边。
从前年少懵懂时,刘霆总与他掰扯什么天下苍生,他也一度志存高远,当真以万民为己任,后来发现全都是放屁。比起什么皇族使命、祖宗遗训,玉恬才能给他更大更切实地去做一个好皇帝的动力。比起万民敬仰、后世称赞,在辛劳之后听玉恬喊一声“夫君”才更能给他满足感和成就感。
只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这些微小的意愿所带来的力量,所以也只能藏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之下。
一曲终了,夜雪渊仰头将杯中的酒液饮尽,赞道:“暖闻此曲甚妙。”
夜雪薰笑答:“皇兄过奖。”
脸上若无其事,案底下却把两只手都塞进了莫染掌心里。莫染暗暗翻了个白眼,却还是自觉地握住了,挨个给他揉着被琴弦割疼的指尖。
《别阵》节奏极快,琴弦又紧,一曲下来,十个指尖全都泛红发肿,也不知他怎的就突然心血来潮要凑这个热闹。
群臣纷纷跟着恭维,违心地说些“宁亲王琴技高绝得闻一曲三生有幸”之类的屁话。夜雪薰心里早都笑开了花,假惺惺地谦虚几句,又偷偷给夜雪焕抛了个得意的眼神。
夜雪焕佯作不见,举杯送到唇边掩盖住笑意,等着看戏。
夜雪渊那寒澈的眸子在座下扫了一圈,突然喊道:“吴卿。”
新上任的礼部尚书陡然被点名,心中顿时一突,硬着头皮离席上前,应道:“臣在。”
夜雪渊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来给朕说说,暖闻此曲妙在何处?”
吴尚书背后冷汗直冒,《别阵》所描绘的一对情人既能各自上阵,自然同为男子,无论怎样避重就轻地夸赞都逃不开这一点,稍有不慎就要被抓话柄。
座下那么多臣子,偏就要抓他,用意再明显不过。
夜雪渊见他答不上来,没再追问,却反而问了一个他更答不上来的问题:“吴卿认为,我夜雪氏究竟是靠什么来守天下、治天下?”
这下不仅是吴尚书,满座朝臣全都暗道不妙。不过是安排了一次无足轻重的风花雪月,即便无意选妃,也没必要上升到这种高度上,分明是要借机发难立威了。
夜雪渊果然也没让吴尚书回答,淡淡说道:“刘逆逼宫之后,朕仓促登基,诸卿心中多有不服,朕是知道的。”
群臣惶恐,全都离席跪地,口称不敢。
夜雪渊并不理会,径自说了下去:“论文论武,朕在兄弟之中皆不出众,这皇位坐得侥幸,朕也是知道的。”
这倒也不是自谦,何况几个当事的亲王都在,无论说什么,马屁都只能拍到马腿上,两头都要得罪,索性就无人吱声。
“朕自知非才,所以这一年多来兢兢业业,推行新政,亲征西南,力求文武兼治。敢问诸卿,朕可还对得起这个皇位?”
群臣噤若寒蝉,终于发觉皇帝好像真的有动怒的迹象,惊惶之余又不由有些莫名其妙。左相冯以征心思细腻,大致猜到了几分,给旁边的右相卢秋延递了个眼色,两人齐齐出列,异口同声道:“陛下文修武德,励精图治,实乃重央之幸。”
两相领头,群臣便跟着附和,又是好一阵歌功颂德。夜雪渊却似乎打定主意要发作到底,把手上的酒盏重重拍在食案上,冷笑道:“既然都知励精图治才是安邦定国的关键所在,为何朕自阵前归来,诸卿急着给朕看的不是这一年来的政绩,而是这些声色犬马的玩意儿?”
“还是说……”
他眯起眼,望着座下黑压压跪着的一片,“在诸卿心里,无论朕功绩几何,都不如在宫里当个开枝散叶的种猪来得有意义?”
座下一群被安排来表演的千金小姐个个被他说得花容失色,性子烈些的满脸羞愤,胆子小些的甚至都已经哭了出来。好歹都是些风雅的词曲歌舞,被他说成了声色犬马;好歹都是些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被他说成了下崽的母猪,委实是太难听了些,把这些适龄的官家千金都得罪遍了。看这架势,岂止是无意选妃,分明就是对此事深恶痛绝。
吴尚书魂飞魄散,终于明白自己是哪里触怒了天颜。夜雪渊已快要到而立之年,膝下无子,后宫仅得一个皇后,下面臣子要试探他是否有选妃之意,原本也合情合理,但坏就坏在这情况也并非他自己造成。当年还是太子时,他不肯纳妃、不留子嗣,都是因为受刘霆所制,不是不能、不愿,而是不可、不敢。
这是他心中的痛处,更是人生中最大的耻辱;如今成了皇帝,这些沉疴就更是不能提的禁忌,而吴尚书在御宴上做此安排,不仅是戳了他这个痛处,更是在质疑他身为男人的能力和尊严,顺手还在皇后脸上抽了一巴掌。
“臣……”
吴尚书本想说“知罪”,可这罪要是认了,那就是当众掀了皇帝心里的伤疤,反而更加要命,只能硬生生又咽了回去,险些把自己舌头都咬了。
卢秋延与冯以征对望一眼,心知这场是救不回来了。但既然皇帝把火发在了明面上,那多半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旨在敲打群臣不要再和他提选妃之事,要罚也最多是些皮肉伤,不至于伤筋动骨,是以也不如何担心。夜雪薰抢着献曲实际上也是看穿了皇帝的心思,暗暗帮了吴尚书一把,否则若真让皇帝这样不动声色地看到最后,怕是回朝之后才要秋后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