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出题
柯朝若在帝京贵女之中,属于既显眼又不显眼的那种。
不显眼的地方在于作为武将之后,而且还是长辈长年戍卫边疆的武将之后,她是去年才随家人回来帝京的。
有点儿像顾箴少年时候。
就算穿上最华丽的衣裳、戴上最珍贵的首饰,突击学了帝京贵女们的种种仪态规矩,骨子里仍旧透着股儿被拘束的不自在。
也因此与同伴们有着源自成长环境迥异的格格不入。
云风篁注意到,这位柯小姐从落座起,就一直盯着身侧的金溪郡主。
金溪拿起牙箸夹菜,她也赶紧拿起牙箸夹菜;金溪端了金樽浅浅抿一口,她赶紧举起金樽喝了一大口……然后猛然反应过来似的,心虚的左右看看,小心翼翼的,重新抿了一小口。
再看金溪郡主已经拿了个果子把玩了,她……她打量了下自己面前的果盘,连忙也拿起一个差不多的果子,一脸茫然……
很显然,对于在边疆长大的女孩子来说,是很少做这种闲适悠然的举动的。
好几次她都想将果子塞嘴里了,但因为金溪侧头跟二皇女低声说笑,柯朝若硬生生的忍住,保持着有些僵硬的笑容,期待金溪郡主的下一步。
……而金溪郡主压根没注意到她。
毕竟柯朝若在帝京贵女里不算熟面孔。
虽然去年就回来帝京了,但是柯家断然不可能让她一回来就去公开场合丢脸……更正,是一回来就去公开场合暴露出这些年家族嫡女的散养。
一番突击培训,她迄今参加过的宫宴屈指可数。
虽然从席位看得出来必然出身不坏,但也因为席位的靠前,身边都是出身显赫的贵女,并不比她差什么。
这种场合,谁也不想留给暗中观察的娘娘们一个“趋炎附势”的印象,自是矜持。
更别说金溪郡主今儿个纯粹过来凑热闹的,她婚事已定,就算没定,那也毋须对柯朝若示好,却同几位皇女有说有笑的,十分欢快。
所以此刻从泽芝楼上望下去,柯朝若格外孤独跟尴尬。
显眼的地方,当然在于她是柯家女孩子。
自从隆平侯逝世,柯淙迅速取代当年的顾芳树,成为淳嘉一朝新任武将第一人。
柯家论底蕴,其实是不如顾氏的。
但前车之辙就在跟前,柯淙自然也要汲取教训。他本来就是极谨慎的人,早在顾芳树去世前,就一度大义灭亲、自污以自保……这些操作都足见柯淙比顾芳树更为谨慎小心。
也因此,这几年来,尽管柯氏子弟越发受到重视,柯淙不但没有恃宠生娇,反而越发的谨言慎行。
包括但不限于时不时的整顿门风、约束家人与高门贵胄尤其是宫闱的来往等等……
故此这两年帝京上下,新一代正当年岁的子弟长成,各自扬名,作为皇朝新贵的柯家,却反而寂寂无名。
却是柯淙好不容易爬到今日的地位上,就怕摊上国本之争,辛辛苦苦几代人,一夜之间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要葬送从前的所有努力。
然而作为目前最受淳嘉信任的武将,手握兵权,再怎么想法子置身事外,又怎么可能不被觑在眼里?
云风篁也好,皇后也罢,以及其他有着想法的妃嫔,无一不将柯朝若视作首要目标。
虽然从当年柯定的例子来看,柯淙未必是多么顾惜骨肉后嗣的人。
哪怕她们将柯朝若聘作儿媳妇,宁国公也不一定就此入磬,为她们膝下子嗣谋取储君之位抛头颅洒热血……但她们也都不是什么善茬,娶不到柯朝若也还罢了,若是娶到了,自然会想法子将柯淙绑在自己这边,裹挟其出力。
总而言之,柯朝若是此番宴饮的第一竞争目标。
或者说,关于她的竞争,也是储君之争的序幕之战。
无意争夺东宫的,以及有着自知之明不指望的,都会识趣的避开她。
“对了,都说帝京有三大才女,刚刚只说了两位,第三位呢?”诸妃嫔跳过了柯朝若,眼看就要注目男宾那边了,这时候敬婕妤忽然小声问了句,“是没来还是?”
敬婕妤进宫晚,迄今还没生育过。
她宫里人倒是给她生了个皇女,淳嘉十七年年末落地的,排行十二。
这位皇女今年算着年纪才四岁,当然远远没到招驸马的时候。
敬婕妤会在这里,一则是她年轻,不免好奇些,想过来看看热闹;二则却是入宫数年无子,十二皇女纵然不是她亲生,却也视若己出,很是疼爱,担心自己出身寒微,以至于往后给皇女选驸马时考虑不周,提前过来偷师了。
“来是来了,不过那是个远支庶女。”德妃今日目标明确,除了继续抱贵妃大腿外,就是拿出眼力来,给自己的三皇女挑个好夫婿。
故此这会儿眼睛已经盯牢了男宾那边比较出色的几个子弟。
见是自己这边的姜明淡问的,就笑了一笑,说道,“看那边靠后席位上穿浅蓝衫子梳随云髻插芙蓉簪的女孩子没有?那个就是,韦侍郎的族侄女,闺名似乎叫希颜。”
她说的韦侍郎,便是亘古罕见的六首韦长空。
初为淳嘉所用时负责教导皇嗣,前两年,淳嘉约莫是考察的差不多,认为可以了,于是调其入朝。
如今是为礼部侍郎。
韦长空出身的韦氏原本就文风昌盛,在本朝虽然没出过什么高官显宦,却进士不绝。
不然也教不出他这个六首。
这会儿族中出一位才女,倒也顺理成章。
只是知道崔南叶跟魏漱寒底细的人,不免神色微妙,思索这位韦家小姐,是不是也是差不多的“才女”?
虽然韦氏文名挺好的,但子弟多了,资质参差不齐,没准这被推出来的女孩子也是个绣花枕头,不过演得比较像呢?
姜明淡盯着那韦希颜打量片刻,有点儿失望,评价道:“是个美人胚子。”
也就这样了,没看出来其他亮点……举止都是中规中矩,谈不上出彩,更看不出来才女该有的气度。
“这会儿还在客套呢。”德妃笑着说道,“等酒过三巡热闹起来,到时候你再看罢。”
今日请这些人过来又不是专门招待他们饮酒作乐的,少不得有着考核。
想到自己等人出的那些题目,魏横烟嘴角微微一扯,有种莫名的同情油然而生:还好本宫少年时候入宫没这许多花头……好吧她是进宫当妃子的,而不是竞争皇子正妃……总之她那会儿如果摊上现在这局势,她觉得这宫里也没有她魏德妃了。
定了定神,德妃见没人再说韦希颜了,便将话题带到男宾那儿:“说起来今儿个这些高门贵子里头,就数顾小公子最精神,那袍衫的料子瞧着眼熟,是初春那会儿的贡品么?这样鲜亮的颜色,也就他们这年纪的少年人穿着挺拔出众。妾身故此一尺都没给自己留,统统给秞儿做了衣裙。偏秞儿不知道跟谁学的,这两年居然爱起了素淡,净拣绀青、紫棠之类的颜色穿,至今没碰过一次,眼看着明年就要小了,真真气死妾身了……这会儿看着顾小公子穿着的样子,晚上妾身一定要问问这孩子,后悔不后悔?”
跟之前点评女孩子一样,这会儿也是默契的按照:宫闱里有人的,按照宫里亲长的位份从高到低提起;宫闱里没人的,按照其家世排列。
皇后再次站出来替晚辈谦逊:“你这话真是抬举他了,这料子跟颜色倒都是挺好的,只是孩子也就那么回事罢了。出门之前想必仔细拾掇过,这会儿倒也不算污了大家的眼睛,论到出挑,还是崔氏魏氏更会教导孩子。”
顿了顿又道,“谢弗忘也是越发的气度出众了,神韵之间神似遂安驸马当年。”
顾箴说这番话的时候其实颇为心累。
因为这一班侄子里头也实在没什么出色的……固然老实听话懂事也努力,限于资质,到底差了门楣仿佛的人家一大截。
毕竟其他高门贵子也不是不努力。
“皇后娘娘谬赞了,妾身那侄儿也是个不争气的。”贵妃淑妃德妃都一迭声的代晚辈自谦着,其中贵妃心里也叹了口气。
谢氏门楣寒微,男嗣迄今最出息的就是谢无争。
所以按照潜规则,夸奖男性后辈,都说有着谢无争当年的风范。
实际上,谢弗忘无论容貌气质跟谢无争差距都很大……这侄子要是当真气度城府像了谢无争,她也毋须操心了。
因为宫中皇女少于皇子,而且这会儿有必要正儿八经物色驸马的,也就昭庆、二皇女以及三皇女。
底下四皇女今年算着是十一岁,却还不是很急。
况且这位皇女由于小时候染过天花没养好的缘故,脸上落了痕迹,越长大越自卑,自来不爱见人,其嗣母贾蘋叶入宫多年无所出,对她十分宠溺,这会儿却是不敢贸然提婚嫁之事,免得触动女儿痛处的。
也就是说,眼下有着招婿需求的只有云风篁跟德妃。
她们早就将帝京上下的高门贵子筛了又筛,今儿个不过亲自过眼一回罢了。
于是闲聊着将诸子弟大概讨论了一遍,在宫里有长辈的,那肯定是被着重夸赞几句的。
没有长辈的,跟刚刚女宾那边一样,讨论的就比较直接了:
“姿容虽好,但目光轻浮,虽然不敢公然注目昭庆公主,却没少抽空偷看四周伺候的美貌宫婢,足见性情不妥。这谁家子弟?也别管谁家了,这样的人是决计不可婚配金枝玉叶的。”
“娘娘请看那边的绯袍少年郎,却是神采飞扬!”
“好是好,但这男生女相的,换上女装只怕比女孩子还娇柔些,本宫瞧着委实气闷。”德妃撇了撇嘴角,说道,“还是算了。”
她的三皇女就是个老实到近乎软弱的性子,驸马若也是个娇滴滴的,固然不必担心他往后私下里欺负三皇女,可问题是,三皇女在外头吃了亏,这驸马也是个窝囊废,都不能护着三皇女,那……她挑这么个驸马还有什么意义?
“那个绿袍子的呢?瞧着十分英武。”
“容貌倒是阳刚,但你细看他举止,似乎已经有点儿醉了。”这次是云风篁摇着头,“虽然说今儿个咱们都没露面,只叫昭庆主持着,好让他们随意些,莫要太过拘束……但,来之前,家里还能不告诉他们所为何事?这都还没正经开始呢,就贪杯至此。要么就是个没分寸的,要么压根无心婚娶皇家。如今宫里头待字闺中的皇女,从昭庆到如意儿到秞儿,谁不是金尊玉贵才貌双全的好孩子?他是个什么东西敢拿这个乔?”
这个不用说了,肯定划掉。
贵妃跟德妃为主,诸后妃帮忙参谋着,甚至连顾箴都忍不住插了一脚,是给三皇女推荐了一个类似于淳嘉八年状元王灵来差不多出身的探花郎,虽然被德妃含糊以对,却也兴致勃勃。
她们这儿正议论的起劲,那边就见昭庆放下酒盏,环视了一圈,朗声说道:“承蒙诸位不弃,来赴本宫主持的这场文会……”
以主人的身份客套了一番之后,公主顺理成章的表示,既然是文会,那当然要名副其实,以文会友,故此打算接下来玩几个小游戏,以助酒兴。
大家心里有数,所谓的小游戏,才是重点。
能不能脱颖而出,叫暗中观察的宫廷高位们看上自己,只怕就在这几个游戏之中了。
于是轰然应允之余,大抵也是摩拳擦掌、神色郑重。
金溪郡主扫了眼全场,笑着说道:“还请殿下出题?”
“本宫才疏学浅,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题目,却没什么意思。”昭庆公主微微摇头,浅笑道,“故此今儿个开宴之前,专门求了母后以及诸位母妃,帮忙出了几道题目……”
说话间,有彩衣宫婢端着一个乌木漆盘走到她面前,众人望过去,就见漆盘上依次摆着四个锦囊,大小仿佛,颜色却各异。
公主取了一个,边拆边笑着说道:“这是德母妃帮忙出的题目,且让本宫瞧瞧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