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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协淡声道:“朕可以赐你体面,可伏德若问朕要母亲,朕该怎么说?”
可是一旦公开案情,伏府众子孙,就都不得朝廷任用了。
“我愿意手写伏罪书。”阳安大长公主涩然道:“若伏德诸儿问起,陛下便将此书拿给他们看。”
刘协示意宫人取来纸笔,食指在案几上叩了两下,“写吧。”
阳安大长公主低头写伏罪书的时候,刘协就坐在对面看着她。
她握笔的手,小指与无名指的长指甲已经崩断,露出锋利参差的边缘,剩余三指指甲上的丹色已经斑驳,只是她的手仍旧稳健,姿势也端正,笔端流淌出一个个娟秀的墨字来,是从前所受的良好教育在起作用。她的衣饰配得上阳安大长公主的身份,头发乍看还是乌黑柔顺的,唯有鬓角一点没能藏住的花白色,泄露了时光的真相。
以她的年纪,大约正在经历更年期,医工会开一些诊治的药,但也是偶尔起作用,偶尔不起作用,全凭机缘。
刘协上一世做过老人,他知道逐渐老去是一个怎样的过程,有人觉得残酷,有人仓皇想要抓住青春时,有人醉生梦死。但最终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这是生命的必然。年轻的时候,哪怕经历挫折,也没关系,因为还有大把的时间,还有大把的机会。但是当突然察觉已经没剩多少时间,而自己成为的人,与少年时熠熠闪光的理想自己相比,那么黯淡,人是会着急的。
着急就会犯错。
伏罪书已经写就,寒风穿窗而入,即刻就吹干了墨迹。
阳安大长公主颤抖着手,再度伸向那黑色的瓷瓶。
刘协捏着那瓶毒物,重又收入怀中,淡声道:“好毒便如好酒,总要给识货的人品才对。姑母既然不识此毒,便不要辜负了它。朕想来,唐夫人当是知晓此毒的。”他在阳安大长公主错愕的目光中,细细卷起她才写下的伏罪书,又道:“当初姑母曾抚育朕的皇姐五年,也该是皇姐尽孝之时,即日起便请姑母长居宫中,五年为期,不得见任何外人,若伏德等人求见,需经朕允许。”他抖了抖卷起的伏罪书,“望姑母今后,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阳安大长公主怔怔问道:“五年?那五年之后……”是杀了她,还是放了她?
刘协叹了口气,道:“朕给姑母这五年,是看在姑母从前的功劳上,也是看在江东长公主的面子上。”
“伏寿?”阳安大长公主自事发之后,第一次想起这个远嫁的女儿。
刘协起身,正事已经说尽,便大步向外走去,至于殿门处却又顿住,回首见阳安大长公主呆坐窗边,初显苍老的面上有种叫人不忍猝看的麻木。他大略知晓伏府的情形,也能猜想阳安大长公主多年来逞强般得硬撑。一个女人,在身体变化的这几年,正是最需要家人关爱支持的时候,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在这样的家庭中。
“姑母,养条狗吧。”
刘协留下最后一句话,便自己撑伞走入大雪中。
他还没走回正殿前,就见杨修匆忙迎上来。
杨修罕见地没能顾及翩翩风采,连衣襟前的香囊系带滑脱、坠到了腰间都没察觉,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陛下,臣来为陛下撑伞。”
刘协看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含笑由他接过伞去,明知他为何而来,偏要作弄他,笑道:“难得大雪夜,德祖可有好文章?”
素来文采过人、颇有急智的杨修这会儿却憋红了脸,只怕说话间父亲领着府兵就打到宫门来,期期艾艾道:“臣父亲文章远胜于臣,不如命臣父入宫,作诗给陛下听?”
刘协知道杨修素来最不服气他父亲,此刻竟然亲口说出不如父亲的话来,可知是真急了,不禁大笑,一扫两日来的郁气,道:“去吧,去宫门陪卢毓一同守着,待你父亲来时,告诉他一声,一切都好,等明日朕再见他。”
杨修大雪地里出了一身热汗,闻言大喜,连声谢恩,将纸伞交还给皇帝,一溜烟往宫门方向跑去。
说来也凑巧,杨修赶到之时,他的父亲杨彪已领着两千府兵冲到了宫门外,正通过宫门上的小观测口,与卢毓交涉。
“父亲!父亲!”杨修扑过去,还来得及把阖族从闯宫大罪中拉回来,不禁深感庆幸。
他透过观测口露出半张脸,急忙道:“陛下无恙,说明日就见您。您快带人回去吧,不要惊扰了圣驾。”
杨彪一愣,看着儿子涨红的半张脸和上面的汗水,他了解儿子,若不是真出了大事,儿子绝不会这般仓皇。
虽然一时不知儿子如何落入了“乱党”手中,受其胁迫,只能如此发声,但杨彪确定,宫中陛下一定是出事儿了。
“德祖,为父明白了。”杨彪沉稳道:“这就撤兵。”他口上这样说着,却对身旁的副官摆了摆手,又对观测口里露出的那半张脸眨了眨眼睛,给了杨修一个“我都明白”的坚定眼神。
杨修:……不是!老父亲你眨眼是几个意思啊!
“父亲,我说得是真的!”
“是是是,为父相信你。”杨彪猜想儿子此刻被人以刀斧相逼,一面口中说话安抚,一面半空中以手指划字,与杨修交流。
杨修眼睛里蓄满了热泪,太气人了!他父亲这股自作聪明的劲儿,到底是哪里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