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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不免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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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虽在后宫不懂政务,但亦知局势并不至于到此地步,你是皇帝,为什么会去阵前观战?他们为什么不拦着你?”她不依不饶,迭声追问。
    “我想回来,不得不出此下策。”班羿闭眼咬牙,说了实话。
    “原来是这样。”小玉儿似虚脱,全身发软:“你以身犯险原来是想回来。你是皇帝呵!”
    她的眼泪教他惊慌:“小玉儿,你听我说,这不怪你,是我太心急。”可是任何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张嘴顿住。
    “羿,我该怎么办?”小玉儿失魂落魄:“若是你出了事我该怎么办?”
    “我不是好好的么?这件事是我事先预料倒的,不如此,不知何事才能见你,况且,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
    “小节,你说这是小节?”小玉儿怔怔摇头:“你拿命去拼还敢说是小节,你知不知道自己是皇帝,傅山社稷具由你承担?你若出了事,我便真成了祸主妖孽!”
    班羿气急抱住她:“我不许你这么说!”转而软了口气,央求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咱们不提不成么?你身子不好,别想太多,你瞧,我不是好好的么?从今往后再不会有这种事了。”
    小玉儿偎在他怀里瑟瑟发抖,良久,点点头,轻声道:“好。”她仰脸吻上他的唇,呢喃一声:“羿,我终是舍不得你受伤。”他在她的唇间沉溺,忽略温存的边缘即是虚空,两秉红烛光晕润泽,掩盖了她的病容。
    到底,皇帝在边关战事中受重伤一事还是在朝野传开。随着战事进展,四国下降表求亲议和,王之成陈述战绩,请旨犒劳三军的折子递至朝廷,皇帝不惜舍身犯险的传闻愈来愈多人知道,此举虽迅速扭转局势但亦犯了大忌,连太后亦有所风闻。
    慈安宫大殿左右服侍的人退下,太后问班微:“你皇兄受伤的事可是真的?”
    “儿子并不知情,皇兄亦从未提起过,想来是讹传罢。”且不论班微不敢确定,即使确定也不敢说真话。
    “现姜昭仪成这样,够他闹心的,我倒不敢去问他了。先前他一意孤行去边关亲征已是妄为,若再有此事,未免太教人心寒,万乘之尊竟为个女子连性命都不顾了,不说朝臣们非议,连我都不能容他再这么胡闹下去!”太后声色渐厉。
    “母后,皇兄向来进退有度,此事未必就是真。”班微话说半截说不下去,连自己都觉牵强。
    “大臣们怎么说?”
    班微踌躇半刻:“朝臣们自然没好话,说姜昭仪妖媚祸主,君德有瑕。”
    太后冷哼一声,道:“听说有大臣上折子催着选秀?”
    “是。”班微陪笑道:“事因墨月四国而起,先是送来降表,但战事岂是说停就停?四国惟恐不可收拾,又上表请求和亲,被皇兄拒绝了。如此一来倒提醒了朝臣们,皇兄子嗣不盛,只得两位皇子,后宫亦七零八落,实有违祖宗家法,朝臣们顾虑日后皇族凋零外臣当权也是难免,只是皇兄并未作答。”
    “唔。”太后沉吟道:“先皇在世时尚有七子,可惜只剩你们三个,你三哥黎元且不论,单他那几个儿子我就看不上,纨绔子弟成不了大器,倒是你,成亲也几年了,怎么就没个动静?”
    瑞王见话题落倒自己身上,不禁赫然:“这两年政务繁忙,儿子趁年轻多做些事为皇兄分忧,旁的事以后再说罢。”
    太后斜他一眼:“你们兄弟没一个让我少操心的。朝臣们顾虑的没错,还有一样更教我担心,姜昭仪那孩子虽然懂事聪明,可她沉疴日重,终究不是长命的,看光景撑不了多久,你皇兄用情太甚,到了,怎么收场亦是难事。这宫里,皇后性子懦弱和他说不上话,王昭仪,傅宝林,张宝林又一味地愚蠢,到那一天,羿儿跟前连个宽心的人都没有,可怎么好?选秀的事你也提提,指不定就有称心的,便是不如姜昭仪,宽慰解怀总有个伴。”
    “是。”班微虽知道照目前情形这差事吃力不讨好,然太后说的有理只得应下。
    瑞王走后,太后愣了半天,对李嬷嬷道:“咱们过去看看姜昭仪,只怕她不松口,羿儿未必就能应了这事。”
    李嬷嬷倒不忍心,陪笑道:“太后,我听晴椿说姜昭仪现病的越发重了,您去提这个。”
    “我何尝不知道。”太后叹息一声:“那孩子和我也是投缘的,我亦不忍心逼她。可事到如今,总得有人去当恶人,我不能眼看羿儿不顾圣誉越陷越深,他受伤的事只怕是真的,姜昭仪一封书信尚且让他如此,若是情深不俦,先帝的例子就放在那里,当年,先皇后仙逝只两年,先帝便一病不起,先帝且有贵妃,羿儿比他更专情,我竟不敢想以后的事。”
    自先帝驾崩,太后从不提及伤心旧事,现却说起可见已是无奈到了极处,李嬷嬷不敢再劝,忙出殿吩咐人伺候懿驾。
    乾明殿寝室宫女们肃容息声,大气不敢出一声,原来,小玉儿咳症反反复复,越发重了。见太后来,小玉儿在床上欠身欲起,太后忙按住她:“快躺着,再这么着我便不敢来了。”
    “母后,媳妇不打紧。”小玉儿半靠枕上,见太后身后只有李嬷嬷,不免失望:“康儿这几日可好?”
    说起孙子太后满脸慈蔼:“好,整日介和泓儿耍闹,乐着呢,泓儿这孩子倒也奇了,小小年纪板着脸谁都不理,只与弟弟在一起还能笑几声。”
    “那就好,康儿有哥哥做伴最好不过,只是劳累母后您了。”
    “我身子骨还结实,倒是你的更病教人操心些,羿儿为你瘦多了,这孩子是个心重的,闹了这许多事,将来还不知道会怎样。”太后话里有话。
    小玉儿略微一怔,使个眼色命宫女们退下,道:“母后,媳妇不孝,惹您烦恼了。”
    太后叹息:“孩子,你是伶俐剔透的一个人,我也不与打马虎眼。按规矩,宫里三年一选秀,自羿儿登基只选过一回,现大臣们催着他,你怎么说?”
    小玉儿却不吃惊,似已料到:“自是照规矩来,媳妇怎敢说什么。”
    她云淡风轻,太后不禁暗暗诧异,摇手命李嬷嬷退下,问:“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是,母后,媳妇自幼坎坷,自进宫蒙母后颇多照应,便当您是自己的娘一样,并不敢应付虚话。”
    她神情诚挚,太后亦动了真情:“孩子,这宫里也只得你有真心,咱们娘俩合该投缘,不是母后逼你,实在是事出无奈呵。”
    “母后,媳妇明白,自媳妇进宫纷争不断,已经惹来不少闲话,现皇上亲征期间受重伤的事又传开,这种关头,媳妇再不懂事也不会教他作难。”
    “从前就说你这孩子明事理,我毕竟没看错。”太后点头叹息:“难为你能替他着想,羿儿遇见你也是命数,舍不得放不下的,可他终究是皇帝,皇权霸业,儿女情长,不能两全呵。”
    “媳妇一介女流,如何能与傅山社稷相提并论?媳妇能得他真心相待,已经知足了。”
    “你既想得开,怎么这身子总不见大好呢?羿儿为了你这些日子瘦多了,但盼你能养好病,也少教我为你们操心。”
    “说来还是媳妇福薄,虽身处繁华盛地,却无福消受,倒让母后操心,是媳妇不孝。媳妇自知罪孽深重,恐命不久矣,惟有放不下皇上与康儿,康儿年幼无知还好说些,毕竟有母后皇上照应,将来他长大了,未必会因失母伤心。可是皇上,他怎么办?若真到那一日,若有个人能陪着他,守着他,媳妇也就放心了。”
    小玉儿眸中水色打转,悲而含笑说了这许多话,病容更甚了几分,太后心下恻然:“孩子,你可教我怎么说才好,你是个世事通透的人,倒是这傅山社稷耽误了你,但有别的法子,母后也不会和你说这个。”
    “母后,人活一世,逃不出个‘命’字,是媳妇命该如此,怨不得别的。”
    “你这孩子,到什么时候都不说一声怨言,越是这样委屈,越教人心疼。唉,我在宫里这些年,什么没见过,原以为早练得铁石心肠,到了,被你们两个倒弄的伤感起来。若说,倒是我们母子该谢你才是,羿儿那孩子,打小,面冷心硬,也是我做母亲的亏欠了他,原以为再不会有转机,自你来了,他才有了笑模样,与我也能说上几句真心话。”
    “媳妇愧不敢当,母后,以后康儿就托付您了,求您莫嫌劳累,多照应着。”提起儿子,小玉儿心疼如铰,再忍不住,眼泪噗噗地掉下。
    太后亦红了眼圈,哽声道:“你放心罢,我自己的孙子能不心疼么?倒是你,作什么说这些丧气话?年纪轻轻的,什么‘命’啊的,你若真为了羿儿,康儿着想,就该将身子养好,不拘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母后。”小玉儿似心有所动,眼巴巴地看住太后:“媳妇有件事想求您,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罢,做什么吞吞吐吐的,还有什么话不能与我说?”
    小玉儿踌躇片刻,凑到太后耳边说了几句话。
    太后听完勃然作色,猛地起身手指她道:“你竟敢弄出这天大的诡计,是谁给你的胆子?!”
    小玉儿泪痕未干,掀被跪在床上,频频磕头:“母后,请恕媳妇不孝,媳妇亦是无奈而为之呵!”
    太后气得浑身打颤,怒道:“胡说!便是你不愿他选秀直说就是,不用拿话来唬我!”
    “母后息怒,媳妇是心有不甘,想这天下有几个女人愿见自己心爱之人怀抱她人?可是请母后仔细想想,媳妇有这主意决非因因此事,先是媳妇身世揭穿,生子封妃,他亲征,立太子,受重伤,杀丽妃,除黎家,这一桩桩一件件全是因媳妇而起,皇上半世英名被媳妇玷污,枉他泰然决断又怎能堵住悠悠众口?皇上是至情至性之人,宁折不弯,纵有天大的难处也不会低头,但媳妇又怎能安心?媳妇也是犹豫许久,可是,前几日亲眼见他肩上伤情,您能想到媳妇当时的感受么?他是皇帝呵,为了媳妇竟然不惜自伤,媳妇宁愿一死也不能眼看他沉沦下去,教天下人齿垢。还有康儿,难道非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待拖下去,那些人必不罢休,便会拿媳妇的身世做筏子,现他们是没证据,可指不定就会揭穿当今太子生母的身世。母后,只媳妇在一日,便不能了结,只有媳妇去了,才能护他们周全啊!”
    太后愣愣道:“可你的病?”
    “媳妇早晚要去,何不早早了结,皇上他必是不甘心的,招了许多太医给媳妇治病无非是拖延罢了,但多拖一日与谁又有好处?”
    太后木坐回床侧:“若我不帮你,会怎样?”
    “媳妇在宫里尚有几个信赖的人。”
    “你就不怕被他发现?”
    小玉儿苦笑:“媳妇更怕他放不下,这些日子他强颜欢笑,但媳妇知道他心里一定很苦,长痛不如短痛,只要他还是百姓大臣们的好皇帝,媳妇愿冒此险,况且,被他发现了又如何,无非是气几日罢了。”
    太后乜斜她一眼:“你倒是拿住了他的短处。”
    “母后,媳妇这病最忌伤神忧心,或许就没几日了。”
    “你也拿住了我的短处。”太后无可奈何地摇头,突然心生期盼:“指不定你没了烦恼,病就好了,日后……”
    “媳妇不敢有此奢望,只要他好好的,媳妇就已经知足。母后,您可愿意帮忙?”小玉儿精神不济,再无力气劝说太后。
    “我想想,你也再仔细想想,不到万不得已定然也不会……”太后抚额呻吟:“真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皇帝返朝翌日便废丽妃除黎元,其雷厉风行使人瞠目,朝中大臣们事先没得到半点消息,具茫然不知应对,后又查出黎元贪污纳贿虚报税项私下勾结等罪责,牵连出一干人下狱,连着多日皇帝龙颜震怒,朝中大臣莫不胆战心惊。
    边关战事进展迅速,捷报频送,墨月四国求亲议和,虽被皇帝拒绝,却提醒了一些遵礼守旧之臣,朝中先有几位大臣上折子请皇帝充盈后宫,皇帝不置可否。后皇帝在边关受伤一事传开,便引起流言霏霏,原本是帝王私事竟闹成了国之大事,大臣联名上书,恳请皇帝清君侧,正视听,广纳女,延皇嗣。
    如今家事竟成国事,班羿亦是头疼,这边小玉儿又沉疴日重,枉有许多太医诊治却不见起色,他心中惶惶如巨石悬顶不得安宁。样样事不得顺心,在小玉儿跟前他尚能强撑笑容,只一转身,便黑了脸。
    连日来,皇帝一反勤政常态,偶有上朝亦是威而含怒,所奏之事不容辩驳匆匆独断,略有异议者便被叱责贬官,且每回都都匆匆宣告退朝,极其不耐。大臣们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几位老臣在太后面前大吐苦水,又跟瑞王试探口风。
    皇帝每来慈安宫问安精神委顿,眉眼中萧瑟之意令人心酸,可此时任何语言仿佛都是苍白虚空,太后思来想去端地想不出半点法子,只得与瑞王商议。
    阴了几日,云层压顶天色晦暗,这日午后终于落雨,淅淅沥沥的雨声转而沙沙。乔安正在勤和殿指使人洒扫,便往门外一探,见细雨纷飞凝成了雪珠子打在碧瓦,地砖上已经落了密密一层,乔安不由长吁短叹,猛不丁身后有人“哧”地一笑:“师傅,您又叹气了。”
    乔安唬了一跳,一转身见小德子缩头缩脑哈着气就凑在跟前,便啐他:“小猴子,你不在乾明殿守着,跑这里做什么?”
    小德子笑容僵在脸上,转而嘴角下裂露出苦相:“师傅,您老人家在这里享福,却见不得做徒弟的偷闲。皇上命人传太医,徒弟趁这机会出来透口气不成么?”
    乔安急问:“可是姜昭仪不好?”
    小德子迭声叹气:“依徒弟看姜昭仪还没怎样,这宫里的奴才却要被皇上折腾得一条命不剩半条,姜昭仪刚吃药又吐了,皇上急得又教传太医。”
    乔安在他脑门上一弹,骂道:“你倒是会捣空子,这点事教别人去就成,皇上跟前还得有人伺候,快过去罢!”
    小德子捂着脑门叫苦:“师傅,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些日子皇上就跟要吃人一般,昨个又有人被打了,徒弟实在熬得辛苦,您就可怜可怜徒弟一回罢。”
    小德子说了半会到底不敢多停,垂头丧气道:“师傅,徒弟去了。”
    乾明殿寝室帐幔叠叠,深深重重寂静无声,宫女们捧着巾栉汤药唾壶屏息敛气依次站立,深处,皇帝坐在床前榻座上痴了一样。
    小德子蹑手蹑脚走过去,悄悄将头一探,帐子遮住姜昭仪黄黄半边脸一动不动,想是又睡了。当下凑在班羿跟前小声道:“皇上,太医们到了。”
    班羿似被惊着,抬头狠狠瞪他一眼摆手教退下,意思是说不让打扰姜昭仪睡眠。小德子倒也习惯,又蹑手蹑脚往门外走,想传话教太医们候着,没成想刚踩下一级台阶就被薄雪滑倒,手还扳着半扇门“哐啷啷”弄出连串动静,他也顾不上疼,赶忙一骨碌爬起来。
    听寝室里有人说话呻吟,小德子苦不堪言几乎要抱头鼠蹿,就见皇帝黑沉着脸出来,看也不看他,命人道:“杖责!”
    一众内侍闪出过来便欲拖走小德子,这时寝室门内闪出归雁,对皇帝道:“主子说睡得多了无益,想与皇上说会子话。”
    只一句话,皇帝怒气消弭无影无踪,脸色稍霁挥手命人退下,折身又踏回寝室。小德子劫后余生,又惊又吓喘着粗气心跳不已。王太医与一众太医瞧得目瞪口呆,半晌道:“公公,这是唱得那一出啊?”
    小德子惊魂未定实没好气:“王太医,您也自求多福罢。”
    天早早地黑了,鹅毛雪片被寒风拉拉扯扯,在宫苑高墙,青砖碧瓦之间穿隙而过,呜咽着远去。勤和宫宫宇巍峨,银装素裹中格外岑寂,一遛宫灯簇拥着一人渐渐走近大殿,那人走至台阶前停住脚步,解下银狐大氅的风帽,内侍们才看清是瑞相爷。
    乔安听见外面问安的声音,赶紧迎出来行礼:“相爷,您要见皇上需多等会。”
    班微“唔”了一声,随手扫头上的雪,道:“这会子雪倒大了。”
    乔安陪笑道:“可不是,今年倒春寒竟比冬日里还冷,要不相爷您先进殿喝盏热茶去去寒气?”
    班微一摆手:“就在这里等罢。”接着低声问了一句:“姜昭仪如何了?”
    “唉”乔安垮下脸:“这几日突然病得越发重。皇上每日守着睡不到两个时辰,长久下去可怎么好?恕老奴多嘴,相爷,您该劝劝皇上。”
    班微叹口气不再说话。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听见一行人簇拥着皇帝从行廊那边过来,他低头直走心有所思,直到班微迎上去行礼才抬起头,神情中犹似迷茫,问:“什么事?”
    “并没什么要紧事,臣弟想起皇兄回来还咱们兄弟还未曾单独聚过,因此臣弟特意备了几杯薄酒请皇兄过府畅怀一叙。”
    班羿并不答话,转身看向远处。
    “皇兄既累了便安歇罢,臣弟改日再请也是一样。”就着廊下宫灯,班微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地惊骇,原来朝堂之上皇兄还尽力克制,此时尽显颓唐之意,愁绪满怀忧心忡忡就似刻在脸上,昔日镇定坚毅的皇帝眉宇神色竟无比仓皇。
    雪落无声,静静飘零,层层扑叠却留不住,只在地砖积聚的雨水之上虚虚落了一层,中间被雨水冲刷,沟壑蜿蜒露出黯灰青石,白与黑交错纵横,凄惨不忍猝睹。
    许久,班羿才淡淡说了一句:“你一番心意,朕岂有不去的道理。”
    乔安与小德子赶忙伺候皇帝披上一件半旧大氅,扶他坐御辇,班微后面跟着,至保和门方换马车往瑞王府而去。
    瑞王府的花厅内早早布置妥当,且十分暖和,班羿一路小寐略恢复精神,与班微对坐闲聊几句。班微见皇兄说话言语总提不起兴致,便不敢耽搁,遂命人传酒菜。乔安在跟前伺候,轻手轻脚将温酒斟上。班微命左右人退下,又对乔安笑道:“我已命人准备几样小菜,林公公也去喝几盏罢。”
    班羿心知他有话要讲,顾及乔安在跟前不便,便道:“下去罢,这里不需伺候。”
    一时间只剩下他兄弟二人,厅中十分安静,间或竖立着几秉粗烛燃得正旺,烛汁顺着柱身流淌,一滴紧接一滴滚落,层层堆叠在烛盘上凝固成鲜红的泪,反射出微弱光色。班羿目光空落,眉宇中似忧似愁入定一般,班微心中有话不敢贸然开口亦是呆坐出神,两人面前热酒氤氲渐渐变凉,竟是忘记来此之意。
    良久,班微先才想起未尽地主之谊,局促不安地说了一句:“皇兄,请吃菜。”
    班羿如梦中惊醒,默默举箸勉强吃了几口便又放下。
    班微端酒含笑道:“皇兄,您这回在边关大显神威,臣弟无比钦佩,敬您一杯。”
    班羿心中虽苦,到底不忍驳班微面子,当下接过酒,微微一笑:“朕在外,朝中多亏有你把持才不致有后顾之忧,亦该谢你才是。”
    两人饮尽,班微又替他满上酒,沉吟片刻,踌躇道:“臣弟隐约听得皇兄在边关受伤,为何在战报中未曾提及,不知可否属实?”
    班羿苦笑:“到底没瞒住你们,确有此事,是朕教王之成瞒着,不成想还是泄露出去了,朝里定有不少议论罢?”
    “皇兄,您伤在哪里?”班微担心多日不敢问,此刻见皇兄承认,心下十分难受,起身便要看他的伤情:“伤势如何?”
    班羿挥手教他坐下:“不碍事,是伤在右肩,朕事先警醒,因此伤得不深,如今已大好了。”
    班微坐回仍是后怕,咬牙道:“王之成该死!还有御林军骑兵都是做什么的,万军之中护驾不当实在可恼可恨!”
    “不怪他们,是朕执意督战,与旁人无干。”班羿举杯自斟自饮,不以为意。
    “皇兄为何如此?”
    “朕见边关久攻不下,为诱敌入瓮才出此下策,若不然还不知战事何时才有转机,朕等不及了。”
    班微脱口道:“什么等不及?。是为了她么?”
    酒沾唇上,班羿把盏久久不动,眸中光影绰绰看不清喜怒。
    班微闷声道:“臣弟自幼得皇兄教诲,傅山社稷为重,皇兄自己倒忘了么?如今皇兄平安回来,从前的事臣弟可以不提,可皇兄总该振作些才是。现朝中大臣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皇兄,臣弟知道您不在乎这些,可到底折损帝誉,还有选秀一事,您还是点头罢,至少,可以缓解目前的情势。”
    班羿蹙眉饮酒,“赫赫”苦笑:“傅山社稷,傅山社稷,朕为了傅山社稷害苦最心爱的人,难道还不够么?”
    班微一怔,思忖半晌摸不透他话中意思,问:“皇兄,姜昭仪病重纵算是丽妃从中设计陷害,现已伏法满门获罪,皇兄为何耿耿于怀将过错揽在自个身上?”
    班羿空腹饮酒,酒入愁肠已有醉意,脸上神色恍惚:“你不明白,是朕害了她,是朕!”他声音渐起,眸中泛上血丝:“先是朕听信谗言弃她不顾,教她不堪欺凌引发旧疾,后得知真相从上苑回来就该当机立断清理后宫,可朕并没有。边关战事一起,正是用人之际,黎元执掌户部满门显贵根基牢固,朕忌惮亲征后朝中动荡,明知丽妃做恶却忽略不计,留下后患无穷。更错的是,朕在边关又仓促册立太子,以致丽妃急中生变,骗得她饱受惊吓迷失本性。她有今日,全是朕一手促成,是朕将她逼上绝路!是朕呵!朕自诩明君,纵横霸业,可是,却保护不了最心爱的人,教她失去依傍心灰意冷。”
    班微听他如此自责已是呆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班羿一杯接一杯频频灌酒,仿佛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能使人忘记一切苦痛失去记忆的良药,已是醉意薰然,脸色陀红。
    班微从未见他如此失态,也顾不得君臣之礼伸手夺下他手中酒盏:“事已至此自责已是无用,皇兄振作些。满朝文武大臣全看着皇兄,为君之道皇兄比臣弟清楚,这天下都是皇兄的,什么样的女子没有?皇兄何必放不下?”
    班羿眸中凌厉突现,汹如烈火:“朕自登基便恪己自勉,从未有一己之私,只这一回你们就容不得么?!”
    班微被迫得低下头,知皇兄心中憋屈迁怒于人亦是常情,也不敢顶嘴,喏喏道:“臣弟不敢,臣弟只是不忍皇兄伤心。”
    “伤心。”班羿眼中怒火如燃熄的灰烬渐渐黯淡:“朕自出生便在这皇宫里,看够了宫中丑态,君道,谋术,权欲,政治,朕与这宫里的人一样无日不算计。只有她,不管她来意如何,可待朕却是至诚至情全无虚假,让朕塌实,觉得自个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并不是权力的傀儡,你们就容朕放肆这一回,她……日子不多了。”他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呵!眼看她的生命一点点消失,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眼见皇兄在痛苦中煎熬,绝望而凄楚,班微心下一动:她若不在了皇兄能放下么?被这个念头唬了一跳,连忙端酒喝下一大口掩饰,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兄弟俩谁也不劝谁,闷声喝酒,花厅内静得令人窒息。
    乔安在旁边小间里吃了些菜坐着等候,过了近一个时辰还不见有起驾的迹象实在放心不下,过来问过花厅门口侍卫也不得首尾,便探头探脑进去。见皇帝瑞王都喝得醉醺醺,乔安“哎哟”一声慌忙上前取下皇帝手中酒盏,又仗着老脸埋怨瑞王:“相爷,您怎么也喝成这样?老奴原还指望您劝着皇上。”
    班微喝得少些,并未醉,被这一通埋怨提醒,忙起身道:“皇兄,您不打紧罢。”
    班羿醉眼惺忪,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摆手道:“朕回去了。”
    乔安连忙喊人进来,扶着皇帝摆驾回宫。
    雪已经停了,冰薄路滑马车不敢快行,官道寂静,车轮碾过,冰裂脆响刺入悠长的风声,黑夜被切割成残片,在冰冷的空气中挣扎呻吟。
    班羿方才走出花厅被寒风一吹便觉胸口翻涌,强忍了坐在车上走了这半会颠簸得越发难受,脚一跺命马车停住,探头吐出腌臜才好受些,心里也清朗许多,被伺候着漱口擦脸,坐回车内不免懊悔,实在不该耽误到这会,小玉儿不知怎样了,可有醒来?不见他可会着急?她还能撑下去么?若不能他怎么办?一时涌上许多念头不敢深想,随着马车一起一伏千回百转,搅得胸口火烧火燎,烈焰焚心般焦疼。
    阙门宫苑,深深重重,隐藏在黑暗的天幕下,如巨大的兽,吞噬人间的感知,留下一付付空壳,在权利的暗夜孤独行走。
    且说王昭仪思忖多日,放不下班泓的事,便计较着于情于理都该去乾明殿探望小玉儿,一来能在皇上跟前落好为日后留个余地,二来也是探口风的意思。便教宫女们赶制了几件小儿衣裳,一大早正忙着挑选,外面禀报吴昭仪,傅宝林,张宝林来了,只得放下手头事接迎出去。
    没成想几人就是约她去探望姜昭仪,王昭仪心中十分不乐意,禁不住几人三催四请不得已跟着同去。至勤和宫问过小德子才知皇帝上朝还未回来,王昭仪回身见吴昭仪,傅宝林,张宝林一脸失落,不由地好笑好气也不便露出,遂教小德子前面带路去乾明殿。
    乾明殿原是为皇帝消闲之所,因此殿宇华丽不同与别处,寝室里陈设精致,蝉纱明绢重重帐幔,十几个宫女裣衽肃容立在中间无一丝声响,王昭仪等人不由放轻脚步,慢慢走至床前。
    小玉儿半靠在床上等几人见了礼,因身子不虞也不耐烦多说话,神情便有些恹恹的。吴昭仪,傅宝林,张宝林心虽不满却不敢露出半分,陪笑着拣些宽慰话养病修身的话说完便欲告辞。小玉儿使个眼色给凝霜,凝霜会意,送几人出来故意磨蹭着留王昭仪走在后头,轻声道:“娘娘说请主子放心,皇上已经应了。”
    王昭仪心落腹中忙低声相谢,才匆匆赶上吴昭仪等人。
    只见吴昭仪脸色不善,一面走一面道:“你们可瞧见姜昭仪身上穿的折枝梅花掐丝贡锦么?宫里只得两匹,却穿在一个病人身上,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傅宝林奇道:“姐姐怎么知道只有两匹?”
    吴昭仪冷笑一声:“前些日子我在凤仪宫见着,因从未见过所以问了皇后娘娘,这回你也开眼了。”
    “不过是一匹缎子,姐姐竟气成这样,姜昭仪还能穿几天?将来姐姐想穿有的是。”
    吴昭仪啐道“我才不稀罕别人剩的。”
    王昭仪见她三人越说越不象话,出言劝道:“你们可省省罢,别教人听见。”
    吴昭仪兀自不愤嘟嘟囔囔抱怨,几人只顾听她说话,沿抄手游廊转过殿角冷不丁听人喝道:“圣驾在此,还不跪拜!”都唬了一跳,只见一众内侍簇拥着皇帝就在几步远,忙伏身跪倒。
    皇帝目寒冷清,沉声道:“谁让你们来的?”
    吴昭仪又惊又喜,惟恐皇帝看不见她,忙跪前两步娇声道:“皇上,臣妾。。。。。。”话未说完就被皇帝一声冷哼打断:“以后没朕旨意,谁都不许来。”吴昭仪满心热情兜头被一盆凉水浇熄,脸上笑容未退陡然凝固,似笑似哭愣在当场。
    王昭仪等人战战兢兢不敢再言语,跪地恭送皇帝,待一抹明黄消失在拐角才敢起身。吴昭仪素日自觉高人一等,此刻颜面扫地忍不住哭出声,提裙跑远。
    勤和殿一角兽檐直刺冰冷空际,晴空朗日咄咄逼人,王昭仪仰头叹口气,欲逼回夺眶的眼泪,仍是泪流满面,争了半生,终究落得个干干净净。
    班羿进寝室见凝霜冰脂与宫女们正伺候小玉儿更衣,宫女们笨手笨脚反倒添乱半天弄不完,小玉儿被这一回折腾累出一身汗,班羿抑住恼怒上前帮忙,道:“怎么不见晴椿伺候,你既病着穿什么都成,换来换去着了凉可怎么好。”
    小玉儿被扶着躺下,喘息道:“来者是客,总不能短了礼数。”
    班羿不能拿小玉儿怎样,心中气恼无处发泄,黑沉着脸问凝霜:“晴椿呢?怎么不派几个伶俐的人过来伺候?”
    小玉儿拉住他:“今日小厨房做了些点心,我教晴椿归雁送去给康儿尝尝。”
    “康儿有母后照顾着,谁敢教他短缺什么?倒是你,少操些心比什么都强。”
    “是我亏欠这孩子太多,想起便觉难过。现能为他操心多少便是多少,总是尽力罢,以后只怕再不能够了。还有你,你可记得我曾求你的事?。”
    见小玉儿眼圈泛红,班羿又疼又气,微怒道:“我不许你混说!将来日子长着呢,只要养好身子凭你操多少心都成。”
    小玉儿平躺着,看他因极力克制情绪眉峰紧皱,便伸手出去欲抹平他眉间的川壑:“归雁不愿出宫,难道你忘记答应过我要留她照顾康儿。”她的手停在半空倏然缩回,按住胸口急咳不止。
    班羿只当她气恼所致,慌的五内具焚,揽她在怀轻拍后背,哽咽道:“我记得,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小玉儿半天才停住咳嗽,胸口利疼穿心捣肺一般,靠在班羿身上气息奄奄,眼泪突然喷涌而出:“你别伤心,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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