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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在一起,但张沉很快直起身,松开他的手,说:“我也想和你爸聊聊。”
两个男人并排穿过走廊下楼,老程比张沉矮不少,看他要稍稍扬起下巴,远看颇有些瞧不起人的意味。路上两人没搭一句腔,老程只是时不时看看身边这个年轻人,内心惊奇打碎他儿子的竟是这样一个人。
他们穿过狭长的楼道,老程忽然想起自己整理程声卧室时无意中翻到的日记本,自己逼他从小练书法练出一手好字,可这一手遒劲有力的字竟全浪费在情情爱爱上,老程随便翻到一页,里面第一段写:从他家离开时我偷走两块香皂,以为能留住一点他的味道,可回来才发现它们擦在我身上是不一样的味道,我很失望,我应该偷他两件衣服回来。
隔了没两行又是一大段,笔迹断断续续,透过这字都能看出写字人颤巍巍的手如何握笔,纸上写着:爸让我多跟女同学交往,接连不断给我介绍他看得上的姑娘,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怕我喜欢男人的毛病改不掉,想让我毕业就结婚,顶着家庭去读博,博士毕业回来留在大学里,做他自己没坚持到底的科研事业。可就在这一晚,我忽然做了一个梦,我又梦到他了,只不过这次我们在大学里相遇,没准是上辈子或下辈子的事,他还是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我理所当然再次对他一见钟情,然后我们顺理成章相爱。大学是个适合发展爱情的好地方,无忧无虑,可惜我们这辈子没有机会。
摸着这本日记的手气得发抖,老程强压着想撕掉这些糟乱东西的想法,又翻到下一页,里面写:原来已经到了九九年,可我怎么还在想九七的事?我昨晚又做梦了,梦见他慢慢凑近我,当他的鼻尖快挨到我鼻尖上时,我看到他忽然笑了,他平时并不笑,因为他的生活里很难有值得开心的事,但我总会在他面前做出些令人发笑的举动,也算作我身上一种值得庆幸的特殊能力。梦里他像从前一样离我那么近,朝我脸上吐烟圈,我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也不足以形容。再醒来时窗外已大亮,周围空荡荡,厚被子被我踢下床堆着,我没管这堆棉花,抬头往窗外白茫茫一片看去。外面飘着鹅毛大雪,我看雪,忽然发现我不知道他冬天穿什么衣服。
这叠厚重到难以承受的日记描述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形象,让人抓不到正形,老程理所当然对自己儿子日记里写的人产生极大的好奇和隐秘的厌恶,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身旁的主人公,看他和程声截然不同的长相和打扮,忽然道:“你和我儿子气质很不一样。”
张沉和老程想象中的人不一样,他在年长者面前依然游刃有余,等两人走到医院后门的围栏旁时甚至自然地给他掏烟递火,完全没把他这个长辈身份放在眼里。老程没有拒绝,嘴上叼着烟,接过张沉手里的打火机,刚点燃烟头就听到旁边这个年轻人说:“您还能看出气质来?”
“当然能。”老程把打火机还给张沉,收回手时笑了:“我这辈子眼里最不缺的就是各式各样的人,当官的、做生意的、带孩子来上访的,我什么样的人都见过。”
这是句实话也是句狂妄话,一旁的张沉点头,侧过半张脸来看向老程,眼里有股若有若无的挑衅情绪,他问:“您把我单独叫出来想聊什么?”
“聊我儿子,不然我们之间有什么能聊?”老程低下头,猛抽好几大口烟,等一缕缕呛人的烟雾从口鼻散干净,才重新开口对身旁的张沉说:“我儿子原本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他小时候淘气得不得了,每天在外惹是生非,我被调去外地工作好一段时间,刚回来就听他妈妈给我打小报告,说有一晚发现程声蹲在砖墙底下抽烟,呛得满脸眼泪,他那时候才十四岁,压根不会抽烟,是在偷偷学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他从小就向往这些出格但不入流的事,有一段时间他迷文艺片,跑来跟我说:爸,我以后也要找一个丧里丧气、不说人话的姑娘当女朋友,他觉得那样的人很迷人,后来他不知道中了谁的邪跑去组乐队,玩一些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音乐,我问他你玩的这些音乐核心是什么,他告诉我是自由叛逆,我又问他,你还不够自由不够叛逆吗?你去看看普通人家小孩,哪个有你自由叛逆?你还要自由到哪里去?他梗着脖子大半天憋不出一句话。这些事都发生在他十八岁以前,我这个当爸的能理解,男孩青春期里的自以为是和狂妄自大不足为奇,我以为这只是个成长阶段,未来他总会成长为一个成熟可靠的男人,但没有,你把他通往成熟的路一刀斩断,彻底毁了我儿子。”
听完这么一长段控诉,张沉没表态,他靠着栏杆抽了一会儿烟,无视旁边程声爸爸灼热的眼神,目视前方融了一大半雪的枯草地,反问他:“那您觉得现在我该怎么做?”
老程大抵因为官场混得久,说话九曲回肠,点题弯弯绕绕,他把剩下半根烟夹在手里,看着张沉说:“程声奶奶前几年跟我聊过你,说从未见过这么能抗住事的孩子,好像天塌下来都压不倒你的脊梁骨。我们都知道你是好孩子,靠自己一步步走到现在不容易,但你和程声哪里都不合适,待在一起是造孽,谁也不能让谁自在,只能让两个家庭全痛苦。程声从小没吃过苦,随随便便对人着了魔,但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成熟孩子,应该早知道你们不合适这一点。”
张沉点着头,“我当然知道,可我知道还和他在一起,您不觉得这些话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吗?”
老程拧着眉,把烟灭在栏杆上,再问:“你家里人能接受你一辈子不婚不育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这话让张沉停了半晌没说话,低下头再抬起时说:“死光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问到人大忌上,老程显然愣了愣,回过神后象征性清清嗓,自然略过这话题,又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原来在程声公司里上班,现在全职做音乐,除了自己的事,有时候给其他人负责一部分专辑混音,偶尔给别的乐队替一替键盘或者贝斯。”
老程沉默了很久,再次开口说:“张沉,我不知道你和我儿子从前到了哪一步,但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再同一个完全变成另一种样子的人在一起。这是好事,他没了你也就没了执念,只会生活得更好,你没了他不用再照顾一个病人,全身心投入你自己的事业里,哪方面来看你们分开都是最好的选择。”
这样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说法又使张沉笑了,可更多的是感慨,他拿手扇了扇自己身上的烟味,感叹:“您既不了解程声也不了解爱情。”
说完他随手把烟碾灭扔进草地边的绿色垃圾桶里,扫了一眼这个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在通往病房的路上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