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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不必说什么。朕于你也多有亏欠,这辈子怕是都补偿不了。”皇帝挥挥手,拂掉他未尽的话语。
那木罕仍是出神地望着皇帝,任泪水无声淌落,嘴巴半张着,像是要极力咽下这半生的愁苦。
“哥哥,好啦!”我笑着劝道,递上帕子,他却也不接,只是拿袖口草草擦泪,深吸了几口气,双目犹自红肿。
“哭甚么!”见他这般,忽必烈忍不住嗤笑,“大好日子,你们都陪朕看看杂剧。”
我们奉命上前,同皇帝一起凭栏而立。彩楼高敞开阔,刮起的冷风更显凛冽。扑面的寒意滚滚而来,皇帝只无声伫立,这种高处不胜寒的孤苦,他只能一人领受。
不多时,彩楼下又喧嚷起来。番僧们护送佛像坛面浩浩而过,长队迤逦成一条巨龙,头旗招摇,宝盖林立。值此吉日,诸天佛祖、菩萨金刚都被迎出佛寺,供于车轿之上,于浮华的世间游走一遭。佛像临街而过,士官百姓都涌来观览,满城尽是喧嚷声和世俗的烟火气,可那菩萨仍是低眉,金刚仍是怒目,并不会因人间的喜乐而动容半分。
番僧们护持着佛像走过很远,楼下也已搭起戏台,却是教坊伎乐一众人等浩浩荡荡而来。这队伍由教坊司、仪凤司所掌诸色乐人组成,每至一处,便停下献艺,如今在天子脚下,更是拿出了浑身本事。杂耍百戏串演过后,便是行院伶人登台表演。
“过来看看,你小时候不是最爱看杂剧么?”
见那木罕神色怏怏地靠坐一旁,皇帝忍不住招手道,言语间不自觉地透着亲昵。那木罕一怔,恍惚望向皇帝,但见老父亲脸上的笑容真实无欺,默然片刻,难得乖顺地靠了过来,伏在栏杆上向下望去。
“多看几眼罢,等你回了草原,便没这等热闹看了……”忽必烈情不自禁地拍着他的背,虽是笑着,眼里仍有藏不住的感伤。
“草原也有草原的好处……”那木罕不错目地望着戏台,小声嘟哝了一句。皇帝听见了,低声一笑:“好儿子,不忘本,你从来都是一个真正的蒙古人。”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思绪随着目光一同飘远了。这话说得我也莫名惆怅,却也不愿多想,只是同那木罕一起望着戏台。那千娇百媚的伶人,摇曳着细若杨柳的腰肢,款款上台,出口的声音亦如黄莺般婉转:
“我若还招得个风流女婿,怎肯教费工夫学画远山眉。宁可教银缸高照,锦帐低垂;菡萏花深鸳并宿,梧桐枝隐凤双栖。这千金良夜,一刻春宵,谁管我衾单枕独数更长,则这半床锦褥枉呼做鸳鸯被……”
三月上巳,良臣佳节,春景无限。闺中少女倚靠墙头而立,如初绽的春花一样动人,而那渺渺春情早如柳絮一般,不知飘荡到何处去了。只待那俏郎君打马而来,这一腔情思才有所凭寄:
“兀那画桥西,猛听的玉骢嘶。便好道杏花一色红千里,和花掩映美容仪。他把乌靴挑宝镫,玉带束腰围,真乃是能骑高价马,会着及时衣。”
画桥那边,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不早不晚,刚好出现在最好的时光里。丽日墙头,春风马上,四目相对,一见断肠。哪怕是真情错付,哪怕是所托非人,也要掷出一腔深情,才不辜负这缱绻无限的春光。
可惜那最好的春光,我已错过太久。
“察苏,这杂剧听来甚是耳熟。”
那木罕的话突兀地闯入耳中,我却恍若未闻,目光也已穿过人潮,投注到太液池粼粼的碧水边,投注到湖畔茸茸新生的嫩柳上。这人生海阔天宽,纵然错失了春光,也总是别有风景;也因这人生宽广无限,纵然春光常在,也注定免不了缺憾。
如果这一生就这么错过,纵然能放下,终究还是意难平。
待我收回目光,那边戏台上,娇小姐和俏郎君早已隐凤双栖,成就了一对墙头马上。即便现实满目疮痍,人们总能从戏文里填补缺憾,获得圆满。
我漠漠想着,嘴角逸出一笑,心头的怅意便去了些。目光掠过戏台,漫无目的地扫过喧嚷的人群。无论是华服罗绮,还是平头布衣,悉数堆在眼底。也难怪那木罕嫌这大都拥挤:这满城的熙熙攘攘,让目光无处安放,哪里像那一望无尽的草原呢?
也不知唱了多久,这杂剧才到尾声。伶人离场后,戏台霎时间空寂无人,悠悠荡荡的,在大好春光里,更显得落寞萧索。我只觉这戏台空旷得刺目,一时不忍再看,仓惶收回目光,不经意间,却对上一双同样失意的眼眸,不早不晚。
可是这一眼,我几乎等了十年。
他骑着马,携着边塞风尘,踽踽而来,即便裹在人流中,也是孤独一身,孑然飘零。他抬眸瞻望,目光递到彩楼之上的某一处,两个同样失魂落魄的人,遥遥相隔的,岂止是距离?那是错失了十年的时光。
他模样变了,抑或没变?相距太远,我一时无法确认,唯独那眼神是不作假的。即便岁月漫漶不清,凝注其中的深情和孤勇,却是不作假的。
他倚在马上,静静瞻望许久,面容稍稍晃动,似是牵出一笑,而后缓缓收回目光,催马随着人流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