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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各户人家,回到家中,挂上门牌,宣告今年阿福洗衣正式打烊,大伙明年再见。吃过午饭,季罗文也向服务的白人家庭告了三日假,背着箩筐,带家里两个姑娘一起上天后庙街烧香祈福。
临近年关,街上已热闹空前。商铺还未关门,各家各户已开始洒扫庭院街道,清空四邑同乡会、以及各大族姓门匾上上一年的门神与桃符,关上门后,妇孺纷纷携着小幼上天后庙请新一年的门神。
天后庙也迎来一年一度香火最旺的日子,焚香,祝文,焚帛,捋酒……佛龛前人来不绝,引罄声里,淮真与云霞各执一对门神与桃符,等到阿福买来燃料、水与蜡烛,汇合以后,一同前去仁和会馆。
立在斯托克顿街的高坡上,闻着寺庙香火气息,十字交叉的唐人街上大红灯笼与大红横幅的张灯结彩清晰入眼。每一盏路灯下都已挂上簇新的广告招纸,大多数都与华埠小姐选美相关,上头写着欢迎市政府官员、外省、祖国游客前来的英文贺词,仍有少许黄柳霜《龙女》电影宣传未完全替换。
再往远一点,唐人街外伫立的高楼将低矮唐人街包围着,楼上飘动的四十八星旗更为惹眼,仿佛在提醒每一个人们——这幸福美满的海市蜃楼,一寸寸土地,可都是建立在压迫你们的帝国之上。
植根在这里的华人,逢年过节,也无山川可周游,郊外也无寺庙可参拜。非自家天子脚下,无国无主,甚至不知究竟由哪一国神祇庇佑……只有层层森严盘剥的法治隔绝这四十条街巷。可面前经过的人们,每个人脸上神情都是怡然的。
抵达斯托克顿街,迎脸望见一座黄澄澄中式建筑,颇为惹眼。一对木雕的狮子守卫着宽阔的门廊,门上还有个上马石的石墩;门里悬着一排半人高的大灯笼,左右两侧各有一句垂直雕刻的对联:
“祥光涵万里,瑞气普同仁”。
淮真低头看那狮子,心下想着,北京胡同里有些宅子外头也有这样的狮子,小的盈尺,大的逾丈,府邸主人身份不一,用的狮子尺寸也不一。这里万里海外的一对狮子,也不知有没有这种讲究。
门后候着的一名士绅模样的老者,见她打量狮子,便上前来同她解释道,“别光顾着看狮子,来看一看这牌匾,识是不识?”
淮真抬头,望见头顶一只字迹斑驳、与会馆堂皇颇不相称的旧牌匾上写着“仁和会馆”四个字。
正不知何意,那老者接着说:“这坊上题的字,是光绪爷的御赐。”见她不识,似觉无趣,便越过她,问阿福:“人都到齐了,还不进去?”
阿福四下一寻,问,“惠爷来了没?我这小女第一遭来,我等一等惠爷一同进去。”
老者便说,“指不定惠爷正在里头等着呢。”
阿福犹豫了一阵,仍硬着头皮,带一家人一同进去了。
穿过门廊,走了进去,这才知道里头别有洞天,四层高楼里,来客各自围坐方桌前饮茶,低声谈笑,着白里衣黑褂子的堂倌,来去自如,间或忙里偷闲,倚靠在三楼阑干上看些什么好戏;几名茶博士各执一只细长嘴大铜壶,穿梭于坐客之间,眼尖望见谁碗里茶水空了,背负着的手掂了掂壶,壶嘴的茶水便半滴不漏甄满瓷碗,抚抚衣角,脚步轻快地往下一处去了。
这满堂的宾客,竟不显丝毫杂乱,淮真暗自称奇。再往里走一些,一个中年人突然站起来,大喝一声“好——”,尔后,堂中众人纷纷鼓起掌来。阿福在角落寻找到一张四方桌,拉着一家四口趁乱里坐下。淮真透过人群往堂中看去,只见原是一户新开业银匠铺家的两岁小儿新入的堂会,入会抓阄,在一堆笔墨纸砚、珠钗、筹筒与美分中抓到一册账簿。
那小儿父亲面有红光,掬起洪爷递来的酒杯,朝堂下一饮而尽。一众人齐声喝彩:“这小子将来必子承父业,江氏银器后继有人,大发大发!”
淮真才刚看了个明白究竟,喧闹声中,洪万钧突然拨开人群,往这一边角落望过来,视线不偏不倚落到了淮真身上。
众人随之看来,霎时鸦雀无声。
洪万钧突然开口说道,“初来乍到,既然来了,不如也来抓个周,图个吉利。”
阿福慌忙说道,“我家这丫头也不似两岁小儿不懂辨物识物,这个年纪上,何故再玩这游戏?”
洪万钧笑道,“这丫头,你说她是你乡下兄弟家闺女,可谁知道她是个什么来历?要是唐人街因着她出了什么事,是我洪万钧替她担着,还是你季福替她担着?”
洪万钧接着说,“没人担得住这风险,想居住在唐人街,也可以。会费一月三十美金,你替她缴?惠爷替她缴?”尔后看向淮真,“还是你自己缴?”
阿福正要起身讲话,罗文掐他一下,将他按下去。
淮真站起身来。
洪万钧见状,扬扬手,叫她上来。面目和善,却有些不容置喙的意味。
淮真恐他后头再拿什么事借题发挥,轻拍云霞手背以示安抚,毫不犹豫起身上前去。
满座千余人注视下,淮真再度站立到人群焦点中去。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