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天下第5部分阅读
一年天下 作者:roushuwu
什么。今天早些时候我身体不爽,睡了好半天。离开营地不久就回来了,猎也没打成。”
素盈不敢多话,恭送睿洵走远,心想:他这谎话说得太差劲!那么多人跟他一起出猎,难不成他要一一封住他们的口?
后来她才知道:那么多人早就死在猎场上了……
素盈生怕皇后要她进香时找不到她,回到自己的行帐后才听一个小宫女说今天不用她进香了。
“为什么?”素盈很诧异,担心某个人趁她不在的空当抢走了她的差事。
小宫女却说:“奴婢不知。这话是上面的尚宫、令人们一层层传下来的,奴婢只是照传。”
素盈心里一动,又问:“这消息还要传到哪里去?”
小宫女看了看她,谨慎答道:“进膳、进乐舞也都免了。”
“啊?圣上今天没有猎到满意的猎物?”
“奴婢不知。”小宫女简单地答了一句就匆忙告辞。
素盈知道事情不妙——御帐之内正在发生一件大事。她说不上这是什么事情,凭直觉也能猜到:她的义父和皇后娘娘都不是息事宁人的性格,定是他们在兴风作浪。
她想了想,直奔御帐而去。
御帐周围太过安静,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侍卫的数目骤然增多,气氛十分古怪。侍卫拦住素盈不准她靠近,素盈忙说:“奴婢是丹茜宫奉香令人,刚才得知今日不必进香,不知传话是否有误……”
“没错。”侍卫板着脸说,“御膳都免了,何况进香!”
素盈见形势森严,心头的阴霾更重,情知今日遭劫的人可谓劫数难逃,能否留个全尸,尚未可知。
真是奇怪!素盈心想。她和文才媛之间绝对说不上什么好交情。文才媛还是奉香的时候,对素盈的家世耿耿于怀,她蒙圣上临幸那天,要两个小太监捉弄素盈。她大概是想显示皇帝对她的宠溺和纵容,但这一下却得罪了后宫中上上下下所有的素氏——家族是一种奇怪的力量。原本素氏对外姓就十分排斥,一个外姓被封为媛已经让她们愤愤不平。这个外姓竟然还敢欺负素氏的女孩,简直是造反!——她们倒也不是为素盈出气,只是看不惯一个人的时候,总能同仇敌忾挑出她许多毛病。
素盈知道文才媛不会有几天好日子,除非圣恩浩荡为她日日加封、夜夜专宠,让整个后宫对她又嫉妒又忌惮,不然的话,她迟早要被素氏们联手赶进北宫——冷宫。
可是,文才媛真要受害的时候,素盈心里却有点为她遗憾。文彩环不过和所有美貌的宫人一样,巴望着出人头地而已。
皇后的话仿佛还在素盈耳边:“若只是个奉香,我有对付奉香的办法。可她现在是才媛了……我可不敢怠慢。”
素盈想起她的口气就不寒而颤。她知道在宫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尽管心里焦急,还是回行帐中老实地等待消息。
等到日影西斜,营地又热闹起来。这一种热闹和早些时候的兴奋不同,是一种带着紧张的喧嚣。
丹茜宫的白公公到素盈的行帐里传话:“奉香收拾东西,准备走吧。”
素盈第一个念头是:她偷听皇后与宰相对话时被看见了,此刻便要处置她。她手足冰凉,如遭五雷轰顶,颤声问:“为、为什么……”她知道在宫中问理由也是没用,可还是想弄个明白。
没想到白公公爽快地回答:“御驾回宫。”
“回宫?”素盈松了口气,忽然想起:她那义父还没正式动用她,没道理就这样让她离开宫廷。她原本无需这样胆怯。
“白公公,今天是怎么了?今天的事情不合常理啊!”
“奉香还不知吗?”白公公故作惊诧地看着素盈,推心置腹地说道:“南国刺客行刺圣上!”
“啊!圣上现在如何?”
“没事。”白公公笑道:“刺客恰好让琚大人撞上,一举轸灭——你没看见琚大人那一身血!真是吓人。据说刺客数以百计,幸好琚大人的随侍青衣卫都骁勇矫健。”
素盈的心嗵嗵直跳,道:“如此说来,圣上心情一定不好,不然怎么连御膳也不用。”
“是啊。”白公公含糊地说:“而且,听说才媛娘娘竟是南国的谍人——真是不可思议!”
素盈浑身一颤,惊呼:“什么?才媛?文才媛?”
“嘘——”白公公急忙制止她,“我看奉香是个守口如瓶的人,才敢说出来!奉香这样大惊小怪,不是害我吗?”
“才媛怎么会是南国的谍人?”
“这种事情我们怎么会知道?!”白公公叹道:“是琚大人拷问刺客得知的。圣上大怒,当即要查明此事。皇后娘娘命令搜才媛的行装,搜出许多红线——圣上出猎的路上也有许多地方系了红线,这不是才媛给刺客留的暗号是什么?”
“哦……”素盈惊疑不定,又问:“才媛如今怎样了?”
“不知道。”白公公淡淡地说:“奉香赶快收拾东西吧,圣驾唯恐还有刺客,今晚要连夜回宫。”
事情果然没有牵涉到东宫。素盈不便多问,送走白公公便收拾行李。
不一会儿,素飒来了。素盈一见哥哥立刻转忧为喜:“哥哥,东宫那边……”
“没事。”素飒脸上有一块淤青,像是早些时候挨打。
素盈找出一盒香膏,揩了一点给哥哥涂在脸上,问:“东宫没说什么?”
“东宫气色不好,一直睡到刚才。此刻也要随驾回宫了。”素飒道,“阿盈,今天实在情势所逼,哥哥不得已才要你涉险。以后不论是谁要你做这样的事情,千万不能答应。你只管好好地调香进香……”
“哥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素盈见哥哥言辞闪烁,猜他有事瞒着自己。
素飒摇头笑笑:“没有。”又正色道:“你义父的手段……你也见识到了。以后小心对他。”
御驾在夜半时分回到宫中,嫔妃各回本宫,东宫向皇帝叩安之后也回去休息。
素盈路过玉英宫时特意看了一眼——宫中一片黑暗,寂静无声,玉英宫的主人文才媛有去无回。按照宫里规矩,她身边的宫女宦官在圣驾未回时,已被宫正司带走问话。
玉英宫吹来的风让素盈觉得非常不舒服,她加快脚步走过去,忽然觉得宫檐上有动静。
“谁?”素盈吓得大叫一声。
那是一个白色的身影,优美无双。她静静地坐在玉英宫的屋顶上,向素盈道:“你看,区区一个奉香想要荣升是多么不容易……她死了。”
素盈认出这是那个经常想和她交易的女人,不禁浑身打颤:“你到底是谁?”
那女人不答话,又说:“你看,别人想弄死一个奉香是多么容易……可是,素盈,我给你一年天下,让你不用怕他们,让你可以任意摆布他们的命运。”
“我没有怕……”
“撒谎。”那女人不动声色,“如果没有怕,你为什么时时刻刻斟酌自己的举止、一次又一次审视自己的言行?为什么听到才媛出事的时候脸色苍白?为什么一直在猜测那两个人说话时有没有看见你?”
“我什么也没有做错,他们为什么要针对我?我不妄图攀上皇上,只管老老实实做自己的事情,他们自然不会为难我。我不需要摆布别人的命运!”素盈捂上耳朵飞快地跑开。
那女人的话却直直地传到她脑子里:“哦……原来你现在还不需要啊……很快,很快你就会想要的。”
十一章 东宫妃
自那日狩猎归来,素盈的身体就有些虚弱,精神也不大好,夜里总是睡不踏实,觉得有人在敲她的窗户。好几次,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窗外有人低低地说:“……睡了吗?皇后……皇后……哪里?”她总觉得那是文奉香的鬼魂来找皇后,忙说:“我不是!我不知道!不要来我这里!你、你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
那黑影不知是不是听到她发问,幽幽地说:“香……好香……”
素盈房中正燃着助人熟睡的香,她急忙跳起来,抄起桌上的茶杯,把半杯水泼在香炉上。从那夜起,她房里绝不再燃夜香。
婉微、令柔不知她是心病,只当她夜半归来受了风寒,几次劝她:“娘娘近来十分厚待奉香,奉香不如向娘娘禀报一声,休息几日。身体不舒服还要每天调香,也不太妥当。”
素盈边揉额头边说:“一点小毛病而已,还不至于病倒。娘娘近日对我很好,我更不能辜负娘娘一番好意。”
皇后这些天确实对素盈不错。狩猎归来第二天,她便对素盈说:“昨天熏衣的香很好!圣上似乎很喜欢,还问我近日是不是常常诵经。”由此赏了素盈几样小东西。
其实,那熏香只不过是佛前供奉常用的几种香配成。
皇帝喜欢颂佛,宫中的人挖空心思念经,却不得要领——皇帝没事的时候并不问他们是否诵经、是否从佛经中有所领悟。皇帝不闻不问,他们念了也是白念,便纷纷罢手。唯独文奉香投其所好,用这些香熏衣,皇帝一嗅便知是佛前所供,以为文奉香也是个诚信礼佛的人。
素盈表面上自然要千恩万谢,可心里却在嘀咕:不知那琴师刘若愚的身上,为何也是这种香气?
这些天里,素盈有一次去东宫找哥哥,碰巧又遇到东宫太子睿洵。
睿洵对她和颜悦色,对素飒也温和不少,与上次见面时的虚情假意截然不同,甚至满有兴趣地向素盈盘问香料的事情。
素盈对答清楚,他问什么便说什么,只讲些选香、调香的技巧,绝口不提其他。
末了,睿洵说:“调香一事倒也很有情趣。改天要请素奉香过来演示一番。”
素盈自然不敢拒绝,心中却猜东宫另有目的。
狩猎的余波很快消失,宫中再没人提起文才媛……
素盈曾问:“玉英宫那些宫人还没被放出来?”
婉微、令柔笑道:“奉香管那些做什么?”
“也不是要管。只是觉得她们有些冤枉,跟了一个糊涂人。”
婉微连忙说:“奉香,‘冤枉’二字可不能随便说。谁知道其中有没有为文才媛牵线搭桥的人,还是谨慎些好。”
令柔也道:“况且文才媛对奉香态度苛刻,半点人情也不给。奉香如今担心她宫里的人,真是糟蹋力气。有那空闲不如歇着养养精神。”
素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再说话。
她最近疑神疑鬼,总觉得周遭的人都别有用心。
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东宫派人唤素盈过去演示调香。
素盈这天精神不好,本来想要休息,无奈之下只得提起精神,拿出惯用的香炉、银板、玉板、研钵、象牙箸等用具和上好的香料。婉微和令柔为她梳洗整齐,见她面带病容,为她梳妆时特意弄得比平日艳丽几分,掩盖她的憔悴。
素盈平日只在丹茜宫来来去去,即使偶尔到东宫寻找哥哥,也不会进去。这次踏入东宫,立刻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令素盈神情一振。东宫一切摆设尽显古朴典雅,没半分奢华迹象。置身简洁的东宫之中,素盈顿时神清气朗,情绪为之一振。
待拜见太子之后,睿洵“咦”了一声,问:“奉香近来身体不好吗?”
素盈道:“谢殿下垂问。奴婢大概是猎归时着凉,不碍事。”
“起来吧。”
素盈谢恩之后站在一旁。睿洵原就一表人才,气质文雅,今天穿着一件水色长袍,滚边处绣着象牙色花纹,一身素净比平日更显利落。只看他一眼,素盈便觉得胸中有团压抑的气霎时烟消云散。“唉——”她心里无端叹了一声,忙垂下头。
睿洵仿佛没留意到她的神色,看着她怀里的包裹问:“这就是调香的用具?”
“正是。”素盈在他面前的打开包裹,一样样拿出来,说:“其实这也没什么难的,诀窍是把各色香料的分寸把握好。”
睿洵笑道:“今天天气好,我们去外面折腾这些。”他话音未落,立刻有个伶俐的宦官为素盈结好包裹,说道:“奉香请往这边走。”
素盈知道这个宦官定是东宫的心腹,连忙恭敬地跟上去。
睿洵一边向东宫南面的澄澜亭走,一边问:“素奉香今年多大年纪?”
“奴婢眼看就要十五了。”
“原来是年纪不合适。难怪你家里没指望你进宫侍奉君王。”睿洵笑笑。
素盈忙答:“奴婢在宫里当奉香,一样也是侍奉皇家啊。”
睿洵回头笑了笑,也不说什么。
他们很快就走到澄澜亭中,睿洵坐下之后,素盈恭谨地立在一边,宦官把香炉香料放在亭中央的石桌上。
“不知殿下想要看哪种香的制法?”素盈问罢,看到睿洵以眼色表示不解,又道:“香有两种,一种是纯的,一种是混配的。纯香如檀香、||乳|香、丝柏、山苍子,只需研磨均匀便是。皇后娘娘喜爱的是混配的香,奴婢常用薄荷、广藿香混配,这是娘娘最喜爱的一种。”
“香要如何混配?”睿洵听得津津有味,“是要分层放置?还是碾碎后掺在一起?”
“殿下说的这两种配法都是常用的。”素盈笑道:“原来殿下懂得配香。”
睿洵摇头笑道:“我怎么会懂?不过时常看见香炉里的香是这两个样子……”说到此处,他有点尴尬,并不说他为何会想起去看香炉里的香,却道:“奉香配哪种香最拿手?不妨配来看看。”
“不知殿下有没有特别忌讳的气味?”
睿洵摇摇头:“奉香是个细心人,别挑那些辛辣的东西即可。”
素盈答应一声,用干净的丝绢把手擦干净,这才挑出香料,放在玉板上用轻轻拍碎。
“这是什么?”睿洵拈起一块香料问。
“这是降香,是南国的东西,我们这边没有。”素盈道:“降香能活血行气,当药也可内服。”
睿洵又拈起一块香料,问:“这又是什么?”
“这是龙脑。”素盈道,“对付头疼很管用。今天奴婢不用它。”
素盈说着专心致志研磨香料,睿洵忽然又递过一片香料,问:“这又是什么?”
素盈瞥了一眼,眉头便蹙起来:那不是她带来的香料。她从睿洵手中接过那干枯的东西,掰开来嗅了一下,脸色顿时变了。
睿洵那双澄澈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她不放,看她的反应已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缓缓地问:“这到底是什么?”
素盈听他口风不善,忙跪下,口舌一时结巴起来:“奴婢不知,这、这不是奴婢准备的香料。”
“若是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副表情?”睿洵伸手托起素盈的下颌,柔声说:“说吧,这到底是什么?我不会告诉别人是你说的。”
素盈垂下眼睛,余光瞄到一旁,才发现那宦官不知何时走了。
“那、那是冬珊瑚的果实。”素盈不明就里,不敢隐瞒,说道:“那是不能用来作香的。”
“有毒,是不是?”睿洵收回手,眼睛调转,仿佛去看遥远的一棵树或是一株花。
“这……虽然是有微弱毒性,但若不是服用,不会有什么损伤……况且,冬珊瑚的果实并不像叶子那么毒。”
“是这样——”睿洵淡淡地吟哦一声,口气缥缈:“我并没有说这是香炉里发现的。”
“殿下!”
“你告诉我,冬珊瑚的叶子是什么样?中毒有什么症状?”
“殿、殿下……”
睿洵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温柔地与素盈四目相对:“素奉香,你是素飒的妹妹,在草原上帮过我,我信得过你,才会问这些。”
素盈知道,此时他虽是满脸诚恳地问她,但将来定然还会私下去查证。若是她说错了,他日后必定以为她有异心。思及此处,她流利地如实回答:“中了冬珊瑚叶的毒,会头晕恶心,时不时觉得困倦。若是严重,腹中会剧烈疼痛。奴婢尚未听说过致死之事,似乎不要再服就无性命之虞。”
睿洵默不作声,片刻之后才咬了咬牙,道:“你起来吧。”
素盈原本就虚弱,加上一惊一吓,站起身时便欲摔倒,急忙去扶石桌。睿洵见她站立不稳,本能地伸手一扶,恰好把素盈的手握在手中。素盈急忙甩手退开两三步。
“好啦,奉香继续配香吧。”睿洵见她神色尴尬,若无其事地侧过身背对素盈。
素盈哪里还有心思配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该不该说些什么。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素盈刚开口说:“殿下……”便听睿洵也在同时开口道:“奉香……”
两人同时收声看着对方,一瞬又把目光调开。素盈深深呼吸,说:“殿下有何吩咐?”
“没什么。”睿洵微微垂下眼睛,摆弄桌上的香料,道:“奉香说过,右卫率有他的难处,不得不奉迎宰相。那……有传言说奉香拜宰相为义父,这又是为了什么?”
素盈拨弄着手里的香料,低声回答:“奴婢不知……”
“不知?”
“奴婢只是个没指望的弱女子,许多事情不能自己做主。”素盈叹口气,又道:“殿下若是不喜欢东宫的香,要用香时向奴婢要便是。”
睿洵摇摇头,“我本来就不喜欢那些香气……不说这个。你现在配的是什么?”
“奴婢配的是一种混香,叫‘九华香’,能燃放五个时辰,散发九种香气。”素盈提到香料便松了口气。
睿洵问:“都用些什么香料?”
“这一种是迷迭香。”素盈说。
睿洵拿在手里看了看,低吟道:“播西都之丽草兮,应青春而凝晖。”
“流翠叶于纤柯兮,结微根于丹墀。信繁华之速实兮……”素盈温和地低声接道,“弗见凋于严霜。”
睿洵眼中含笑望着她,说:“素率曾经说过他的妹妹喜欢曹子建的赋。”
素盈没有让他知道:这首陈思王曹植所作的《迷迭香赋》当中,她最牢记的,其实是最末一句“附玉体以行止兮,顺微风而舒光”——和她一样,不甘心地想要开花结果抗拒严霜,结局却只是依托他人,为旁人锦上添花。
她努力隐藏情绪,拿起另一种香料,说:“这是龙脑。”
“龙脑?”睿洵也拿起一点放在鼻端轻嗅:“不是说今天不用它?”
素盈立即发现自己走了神,吞吞吐吐道:“奴婢、奴婢……”
睿洵见她难堪,宽厚地笑了笑:“奉香,你可真老实!龙脑可是乌苌国出产的最佳?”
“这……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道贞观年间,乌苌国向大唐献过龙脑香,大约不会差。”
睿洵点头夸她:“总是听素率夸你博学广记。我还想:女孩儿再见多识广,看来看去也不过是那几本书。没想到你涉猎很广。”
素盈微微一笑,正要说第三种香,睿洵忽然正色起身。素盈顺着他的目光,向身后一望,连忙跪倒——
虽然从未有幸瞻仰圣容,但素盈看得出来:在一队侍从簇拥下向澄澜亭走来的人,当是皇帝。
“父皇怎么到这里来了?”睿洵行过礼,含笑问。
“随便走走,正好遇到璃儿往这边走,就跟她一起过来看看你。”皇帝的声音柔和清朗,有一种令素盈意外的温柔。她很想看看这个君临天下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但她不能在圣上面前抬头,方才匆匆一瞥之间,只看见皇帝穿了一件薄紫色常服,袖口处有桔梗色的刺绣。他身边跟着一个少女,胭脂红色的裙子上绣满曙色花蔓。
那少女向睿洵行过礼,大大方方地向他说:“妾见今天天气好,做了一些小点心,是殿下喜欢的包儿饭。”
睿洵道过谢,接过那盘点心放在桌上。
“二郎,你这是在做什么?”皇帝以小名呼太子,指着石桌上的香料问:“这香料是用来做什么的?”
睿洵道:“儿臣一时好奇,请丹茜宫的素奉香来演示调香。”
“哦……”皇帝看了看素盈,问:“你就是丹茜宫的奉香令人素氏?”
素盈忙道:“是。”
皇帝不知想些什么,一言不发。他不说话,周围的人也不好说些什么,亭中顿时一片寂静。还是那红衣少女挑起话头:“近来妾对香料也很好奇。奉香,”她拿起一块香料,笑问:“这是什么?用来做什么的?”
素盈俯首答道:“殿下,那是沉香。”
她已猜到,这少女是东宫妃素氏。
人和人即使有相似的出身,境遇也会差很多。
东宫妃素氏的生辰也错过了选妃的年度。然而她是皇后的侄女,十二岁那年被聘为太子妃,十四岁那年进宫教养,目前已有东宫妃的名分。明年她十七岁,就要与东宫正式结合。
素盈偷眼看到这少女容色柔美,但与皇后相去甚远。据说当年也有很多美人候选东宫妃,甚至有位素氏少女的美貌令皇后也动容道:“天下竟有如此丽人!”然而最后雀屏中选的是素璃而非那位美人。因为皇后说:“自古明君皆因美人身败名裂,东宫妃德才兼备即可,无需太过貌美。”
东宫妃见皇帝无动于衷,只得应景说些关于香的典故、逸闻来助兴。
他们聊了半晌,素盈仍是跪在地上,觉得春寒从双腿慢慢染上全身,不得不咬紧牙关。
“奉香,这是什么?”皇帝忽然拈起一样东西,问素盈:“好像在哪里见过。”见他有话问素盈,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素盈仰望皇帝手中之物,目光不敢偏离半分,回答道:“禀圣上,那是甘松。隋有寿禅师所做‘五香饮’的最后一香就是它。”
皇帝的眼睛眨了一下,把甘松放下,随意说道:“朕不记得这种东西……甘松可有其他用途?”
素盈心思电转,立刻答:“想必陛下是在浴佛时见过。奴婢记得宫中香汤是以《浴像功德经》所载香料配制,其中就有甘松。”
不知为何,素盈说完之后隐隐觉得众人看自己的眼光不善。
东宫妃也察觉周遭气氛不好,连忙说:“是了是了!我也记得是有这么一种香汤。”
“又信口开河——”皇帝微笑着嗔怪她:“那香汤是给男人用的,你何时见过?”
东宫妃急忙分辨:“妾只是记得有这样一种香汤,并不是亲眼见过。”
“呵!你这孩子!什么时候都有理。”皇帝站起身道:“好了,时候不早,朕还有其他事情。你们年轻人继续聊吧。”
素盈跪着没动,其他人又行大礼送皇帝,闹腾一番才静下来。
东宫妃道:“奉香快快起来吧!我们素家的女孩,在家里都是珍珠宝贝,进了宫哪儿能受这样的罪。”
素盈腿脚都已麻痹,勉强慢慢地站起来,一抬头就看到渐行渐远的皇帝。他正侧目看着远处,颀长的背影有些落寞。他的样貌还很年轻,十分英俊,难得的是面目一团和气,眼角眉梢含着一种超然脱俗的气韵,让人一见心折。犹如感应到素盈的目光,他掉头看了一眼澄澜亭,目光虽然不是落在素盈身上,但也让她觉得一阵温暖。
太奇妙了。素盈垂下头心想。这些日子以来,她见到的人都好像神人一般。
一个是义父琚大人,他的目光是冷冽的,与之对视就好像是行走在寒风凛冽的冰谷。第二个是皇后,她的双眼太美,目光太锐利,让人根本不敢与她对视,目光相遇便无地自容。第三个是东宫洵,他的目光时而清澈如水晶,让人觉得他无比干净;时而又像水雾,柔和模糊;时而充满警觉,仿佛受惊的小动物。第四个,就是回眸一刹的皇帝。只是一瞬,素盈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看到他真实的一面。他的目光仿佛徘徊世外,素盈见过的所有人中,只有一人与他神似,便是那来去无踪的白衣女子……
东宫妃看到素盈神色变幻,以为她身体不适,便说:“这里没什么事了,奉香退下去吧。”
素盈答应一声,待到迈步时才觉得脚下虚浮无力。她不敢声张,静静退出澄澜亭。
“奉香请留步。”睿洵从地上拾起一样东西,问道:“没想到,奉香不止博识广闻,在圣上面前,还是个很健谈的人。我来考考奉香,这是什么?”
素盈看了片刻,答道:“回禀殿下,这是芸香。”
睿洵目光灼灼盯着素盈。“素奉香可曾读过‘始以微香进入,终於捐弃黄壤’?这一句,让人联想起另外一位奉香。”
他明知素盈喜爱古赋骈文,故意引一句傅玄的《芸香赋》。想到文彩环以卑微之身亲近圣驾,落得冤死荒野,素盈登时容颜失色,辩解道:“奴婢……”她急急地说了两个字,骤然觉得胸中一阵发闷,眼前一黑……
十二章 是非
“素盈,那句话是怎么说的?”白色的女人在素盈眼前晃来晃去,“臣无贤愚,入朝见嫉……”
“妇无美丑,入宫见妒……”素盈不由自主地接上下文,说罢便全身一震。“走开!”她想要呼喊,可是喉咙干涩疼痛,发不出声音。
白色的女人向后退了几步,坐到素盈的桌边,摆弄桌上的茶具。
“你为什么总是缠着我?求你放过我吧!去找别人!”素盈几乎是在哀求。
那女人什么也不说,雪白的手指从银茶壶的手柄上滑过。过了好久,她忽然用手指一戳,把一只黑陶茶碗碰翻了。
茶碗咕噜咕噜的在桌面上滾了几圈,“啪”一声摔落,素盈一惊,睁开了眼睛。
屋中已经点灯,并没什么白衣女人。
原来……是做梦。
素盈撑起身左右回顾:婉微和令柔不知去向,确实有一只茶碗不知为何掉在地上,里面的残茶洒了满地。素盈想叫她们来收拾干净,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她躺下又歇了一会儿,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月光照在那水渍上,映出一层冰冷的光,晃得她难受。
她起身倒了一杯清水,顺便把碎片捡起来。捡着捡着,她停下手,疑惑地蹙起眉:有些东西不像茶末。
素盈掀开茶壶,把里面的茶根都倒在桌上,立刻看到一些颜色特异的碎花碎叶。她不喝花茶,壶中怎么会有花瓣?素盈怔住了,犹豫片刻才挑出一些较大的含在嘴里。
茶叶的芳香掩盖了那东西原本的味道,素盈嚼了嚼,没尝出什么味道,直觉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东西,急忙吐出来。
窗上映出两个人影,低语道:“她睡了没?”
“进去看看。”两人说着便要进屋。
素盈怔了短短一刹,索性用力一推桌子,茶壶茶碗叮铃哐啷摔了满地。
“奉香!”“奉香!”婉微和令柔一齐冲入屋中,看到桌子掀翻,地上到处是碎瓷片,脸色苍白的素盈坐在地上。
“奉香别动!小心伤到!”婉微急呼一声。
令柔嗔怪道:“奉香怎么下床了?”
“我觉得口渴。”素盈微微睁着眼睛,含含糊糊地说:“不知怎么搞得,站也站不稳……”
“还好只是摔倒的时候没扶好,把桌子碰倒。要是伤到自己可怎么好!”令柔扶着素盈回到床上,安顿她睡下,又问:“奉香今天又做噩梦了吗?”
素盈闭上眼睛点点头。
婉微道:“刚才东宫右卫率还让人来看您呢!还有副卫尉……”
“怎么惊动他们了?” 素盈虚弱地说,“我倒了之后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也没多大事。”令柔笑笑说:“东宫的小宦官驮奉香回来的,说是您在那边晕倒了。过了一会儿东宫妃让人送来一盒点心,皇后娘娘也知道了,派人传话说您这一两天都不用进去。再后来就是副卫尉派人来看了看,右卫率不方便过来,也是派人来看的。”
“奉香现在饿不饿?要不,奴婢把东宫妃送来的点心热一热?”婉微问。
素盈点点头,她便出去张罗。
令柔为素盈重新沏上热茶,道:“方才东宫也让人送来夜宵,说是免得奉香夜里起来肚子饿。我正道谢呢,东宫妃那边来了个面生的丫头,东宫的人急忙走了。那丫头跟我寒暄几句,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半天她才说要东宫的那盒点心。”
素盈隐隐觉得不妥,“既然她开口要,给她就是了。”
令柔点点头说:“东宫和东宫妃都不好得罪。反正就是一盒点心而已,东宫问起来,奉香就说吃了,他也不会追究。倒是东宫妃那边,要是当下不给她,她以后的麻烦少不了。”
素盈觉得她做事仔细,便问:“是什么点心?”
“一整盒包儿饭。”
“哦?可曾动过?”
“没有。”
素盈愣了愣,心想:难道是东宫妃送给东宫的那盒?东宫怎么把妃子做的点心原封不动赏给下人呢?她不明所以,一言不发地琢磨了一会儿,更加觉得疲惫。
东宫妃亲自送给太子的点心,竟然被赏给一个奉香,而这事情又被东宫妃知道,把点心追了回去——看来她对此事很不满……素盈几乎能想象东宫妃柳眉倒竖、怒气冲冲的样子。她越想越为难,一点食欲也没有了。
“令柔,告诉婉微不用热夜宵了。你们去休息吧。”
“可是……夜宵很快就热好了。”
“我不想吃东西。”素盈叹口气,苦笑道:“你们吃了吧。要是东宫妃问起来,我就说吃过了,她也不会在意。”
令柔的脸色微微变了,讷讷道:“奉香这是在怪奴婢没收下东宫的馈赠?”
“你做得很好啊,我怎么会怪你?”素盈仰面躺下,“去睡吧!趁今晚还没过去,能睡个安稳觉。”
素盈不知自己什么地方惹了皇后,丹茜宫接连几天传话说不需要她进宫伺候——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被冷落的宫人若是不能让局势改变,必会落得墙倒众人推的下场。素盈暗自揣测,她在宫中的地位岌岌可危,多半是东宫妃在皇后面前放话,又或是皇后本人对她在圣上面前耍小聪明表示不满,以疏远来暗示她。
她想来想去没有头绪,趁空闲去找哥哥商量。
素飒对于皇后的态度也毫无办法,只能劝妹妹小心言行,切莫让人抓到把柄。
素盈抱怨也无用,又不能拖着哥哥一个劲陪自己闲聊,只得告辞。
路过东宫南面的小花园时,素盈只顾埋头走路,没料到撞见东宫在花园练射箭。她急忙回避,却还是被睿洵看见,把她召到面前。
“奉香的气色还不大好啊!”睿洵仔细端详素盈一番,口气不冷不热地说:“怎么不好好休养?”
素盈心中委屈,淡淡地说:“多谢东宫上次赏的点心。承蒙殿下垂爱,令奴婢受益匪浅!”
睿洵稳稳地拉开弓,向远处的靶子连放三箭,每一箭都正中靶心。他仿佛对结果很满意,笑着对素盈说:“知道你的处境不好。奉香难不成要怪到我头上?”
“奴婢不敢。”
“呵,嘴里说不敢,心里还不知怎么想呢。”睿洵又搭上箭,缓缓道:“今天晚上我要去丹茜宫一趟。你回去准备准备,娘娘晚上没准要召见你。”
素盈喜上眉梢,向睿洵行礼道谢:“多谢殿下顾念!”说罢她又低声道:“奴婢实在不知自己做错什么,娘娘若是责备奴婢,奴婢反倒安心。”
睿洵又连放三箭,冷笑:“奉香进来也有些日子了,怎么还说这种傻话?你要是眼巴巴等着别人告诉你答案,到最后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素盈神情一震,连声道:“多谢殿下提点……”
“素盈,我这次是诚心帮你。你要跟我说实话——”睿洵垂下手臂,眼睛还是看着远处的标靶,“点心好吃吗?”
素盈想了想,小声说:“奴婢……奴婢不知道。”
“你怎么一问三不知呢?这可不像实话实说的样子。”
“奴婢没有吃,不知道好不好。”素盈如实答道:“殿下派去送点心的人刚好被东宫妃的宫女看见,她把点心要走了。”
睿洵哼了一声,“想必是难吃,她才不想让外人知道。”
素盈听他话里有话,不敢轻易接茬,只道:“东宫妃一番心意,自然不想让奴婢糟蹋了。”
“你当她真是自己做的?”睿洵放下弓箭,冷嘲道:“她一个大小姐,恐怕连菜和草也分不清,哪里会动刀动锅做那些。”他看了素盈一眼,笑了:“我要是当着右卫率的面说这些,又要被他抢白——‘殿下这话就不对了,下官的妹妹就很会做菜’……你哥哥总是把你挂在嘴边。”
素盈原以为那天的事让他对自己已生成见,今日见他言语之间仍很关照,暗暗松了口气。又听他夸自己,心中一半高兴一半警惕,面庞也不由得飞上绯红。她深怕言多必失,于是急忙告退,一直走到好远,脸颊还不住发热。
那天晚上,皇后果然召素盈进丹茜宫。素盈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进宫拜见,看到睿洵坐在皇后身边,母子二人正兴高采烈说什么。
见素盈上前,皇后只含笑点了点头,说:“东宫的鼻子灵,一进来就闻到宫里的香味跟上次不一样。他喜欢你调的香,你就在这儿调一付吧。”
素盈答应一声,埋头在角落里调配香料,听皇后对东宫说:“你说的这个故事倒也有趣,可见活在南国的宫廷里也不轻松。只是这故事太不近人情了……做好人谁不愿意?要是好人容易做,天下早就太平了。”
“可是……”睿洵刚想说什么,皇后笑了笑——她的笑容总是像藏着难以捉摸的心事。
“要知道,在这宫里,没有什么‘好人’、‘坏人’,只有‘活人’和‘死人’。”皇后说。
素盈听了打个冷颤。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皇后总是带着这样的微笑说出惊人的话。
素盈没听到东宫讲的故事,也没把它记在心上,唯独皇后的这句话在她脑海里历久弥新。
春天匆匆过去,转眼便是五月。
这年夏天并不燥热,宫廷的气氛却十分奇异,似乎每个人都被坐立难安,同她们言谈时,言辞稍有差失,她们就好像被无数荆棘刺痛,暴跳如雷。
令柔和婉微知道其中关窍,向素盈说:“七月便是选女入宫的时候,各宫各院都是心怀鬼胎,大约又该到拉帮结伙的时候了。新人一来,她们一下子就显得老了七岁,谁都不舒坦。奉香要小心伺候。”
素盈明白这时候的严峻,又惦记家中两个妹妹。七妹素澜年纪虽小,却是天姿国色、精通才艺,加上她在家中姐妹中行七,正好讨喜,入宫的把握大些。八妹素槐一向温雅安静、待人谦和,与素盈的感情也算不错,若是她入宫来,素盈自然欢喜,但也不免为这个妹妹日后的日子发愁。
她已许久没回家,不知家中境况如何,便去向哥哥打听。
素飒却连连冷笑:“别人从没把你当回事,你还为她们的事情着急?”
“我只是有点好奇。”素盈嘀咕一句,觉得没趣。“毕竟是自己姐妹。”
素飒冷冷地看着她,哼了一声:“丽媛柔媛也是自家姐妹,可曾让你沾半点好处?来了这么久,她们只有想要香的时候想起你——这还算容易。难的是她们还左右打听丹茜宫的事,让你在皇后面前为她们讨好卖乖!我看,改天她们要是大红大紫起来,没准还要你把命交到她们手上呢!她们只当你好使唤,何时对你有一点感激么?”
“哥哥这么说,好像妹妹不懂得做事分寸似的。”素盈微哂道:“现在宫中无事,妹妹和大姐二姐多多亲近不会有坏处。若是有事,妹妹自然知道跟着谁才算识时务、跟着谁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