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部分
后宫甄嬛传17+番外 作者: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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槿汐拢一拢我的鬓发,语气和婉贴心,“浣碧姑娘的伤心是为了自己再看不到王爷,而娘子,却是伤心得连自身都可以舍弃了。”
夜色似冰凉的清水湃在脸上,我苦笑道:“槿汐,你看我又一味伤心了。”我屏息定神,“这不是我能伤心的时候。你得和我一起想想,这宫里有没有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
槿汐默默凝神片刻,眼中忽然闪耀过明亮的一点精光。她的声音执着而坚毅:“唯今能在皇上面前说的上话的只有李长,他从小陪伴皇上长大,最清楚皇上的性子。娘子如今要设法回宫,就一定要有碰的上皇上的机会。”
我神志清明如闪电照耀过的大地,“你的意思我清楚,我要回宫,必定得要人穿针引线。我本来是思量着能否找芳若。”
槿汐思虑片刻,道:“不可。芳若如今在太后身边侍奉而不是在皇上身边行走,一则传递消息不方便,二则不能时时体察皇上的心意,万一提起的时候不对便容易坏事。”
我的容色在烛光下分外凝重,“不是芳若,那便只有李长。我在宫中时虽给了李长不少好处,可如今我落魄至此,回宫的机会微乎其微,李长为人这样精明,怎会愿意出手帮我?”
槿汐神色冷清而理智,“即便李长不肯帮,咱们也一定想法子要他帮。不仅安排娘子与皇上见面需要他,以后种种直至回宫都需要他。”我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槿汐了,我甚至觉得,这样在宫中时就事事为我谋划的槿汐才是我最熟悉的槿汐。她道:“皇后若知道娘子怀着身孕回宫是一定要想尽办法阻拦的,或许还会把娘娘怀孕的消息瞒了下来。太后如果不知道娘子有孕,那么对娘子回宫的态度也就会模棱两可。即便太后知道了,关心子嗣要把娘娘接回宫去,皇后若使出什么法子要耽搁下来也不是不能。而宫中的美人繁花似锦,皇上若一时被谁迷住了忘记了娘子,奴婢说是一时,只要有一时皇上对娘子的关心放松了,那么皇后就有无数个机会能让娘子‘无缘无故’没了这个孩子。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娘子是经历过的,皇上有多么重视子嗣,没了肚子里这个孩子,娘子真是连葬身之地也没有了。”她的喉头闪出一丝决绝的狠意,“所以,娘子现在在宫外,要让皇上想起来要见娘子,将来要让皇上时时刻刻惦记着要把娘子接回宫去,时时刻刻惦记着娘子和娘子腹中的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一个皇上近身的人可以随时提醒皇上。那个人——就是李长。而收买李长最好的办法,不是金帛也不是利益。”
我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心下不禁漫起一点惶恐,原本是一点,但是随着槿汐脸上那种凄清而无奈的笑意越来越深,我的惶恐也一点一点扩散地大了,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槿汐,你要做什么……”
槿汐的手那样凉,我的手是温暖的,却温暖不了她的手。我恍惚记起从前在太后宫,太后抄佛经常用的那支毛笔是刚玉做成的笔杆,坚硬而光滑,冷意就那样一点一点沁出来。冬日里握着写上片刻,就要取手炉来渥手取暖。槿汐嘴角漫起一点心酸的笑意,“内监是身子残缺的人,不能娶妻生子是一辈子最大的苦楚,多少钱财也填埋不了。所以他们常常和宫女相好,叫做‘对食’(1),就当聊胜于无,也算是安慰彼此的孤苦。”
我身上一个激灵,几乎不敢置信。背心的冷汗涔涔冒出来,我大声道:“槿汐,我不许你去为我做这样的事。”
槿汐的身影那样单薄,她淡淡道:“这是最好的打算了。奴婢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但也算不得十分老。李长垂老之辈不喜年轻宫女,亦要个能干的互为援引。何况奴婢与李长是同乡,刚进宫时多受他照拂,多年相识,他也未必无意,奴婢愿意尽力一试。”
我几乎想也不想,就要拒绝,“槿汐,你跟着我已是受尽了旁人没受过的辛苦,现下还要为了我……”我说不下去,更觉难以启齿,只得道:“‘对食’是宫中常见的事,内监宫女私下相互照顾。只是他终究不是男子,你……”
槿汐缓缓拨开我的手,神色已经如常般镇定了,她道:“这条路奴婢已经想的十分明白了,娘子再劝也是无用。槿汐身为奴婢,本是卑贱不得自由之身,如今就当求娘子给奴婢一个自己做主的机会吧。至于以后……不赌如何知道。万一幸运,李长就是奴婢终身的依靠了。”
月色透过薄薄的窗纸映在槿汐脸上,她的容色白得几乎如透明一般,一点血色也没有。她缓缓站起身子,轻轻拂一拂裙上的灰尘,转身向外走去。
我惊呼道:“槿汐,你去哪里……”
槿汐转身微微一笑:“李长在宫外有座外宅,奴婢知道在哪里,也有把握能见到他。”
我清楚她这一去意味着什么,苦劝道:“槿汐,你实在不必这样为我。咱们总还有别的法子,是不是?”
槿汐只是一味浅浅的笑,“娘子回宫本就对李长无害,若得宠,更是对他有益,再加上奴婢,娘子放心就是了。”她拨开我拉着她的手,轻轻道:“娘子说自己是一己之身,没有什么不可抛弃。那么奴婢早就是一己之身,更没有什么可以害怕。”
她再不理会我,慢慢走到屋外。月色如惨白的一张圆脸,幽幽四散着幽暗惨淡的光芒。屋外群山如无数鬼魅怪异地耸着的肩,让人心下凄惶不已。
我第一次发现,槿汐平和温顺的面容下有那么深刻的忧伤与哀戚。她缓缓离去,一步步走得极稳当,黯淡月光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又细又长。那么漆黑的影子,牢牢刻在了我心上。
注释:
(1)、对食:原义是搭伙共食。指宫女与宫女之间,或太监与宫女之间结为“夫妇”,搭伙共食。
二、忧来思君不敢忘
长夜,就在这样的焦灼与无奈中度过。槿汐在天明时分归来,她的神色苍白,一点笑容仿佛是尘埃里开出来的沾染着风尘的花朵,轻轻道:“该办的事都已经办妥了,娘子放心。”
我心慌意乱地扶住她,“我让浣碧下了j汤面,你先热热的吃一些。”
槿汐的笑容实在微弱,“今晚入夜时分李长会亲自来拜访,娘子且好好想要怎么说吧。”
我含泪道:“我知道,你且去休息吧。天都亮了。”
槿汐疲倦地笑一笑,“奴婢想去眠一眠。”
我忍着泪意,柔声道:“好。你去吧。”
眼见槿汐睡下,我睡意全无,只斜靠在床上,默默无语。浣碧心疼道:“小姐为槿汐担心了一夜,也该睡了。”她局促地扭着衣角,脸色红了又青,“小姐方才觉着了吗?槿汐仿佛很难过呢。”
我忙按住浣碧的手,道:“昨晚的事不要再提,免得槿汐伤心难堪。”
浣碧微微红了眼圈,低声道:“晚上李长过来,只怕槿汐难堪。”
我怅然想起的,是槿汐昨夜离开前哀戚而决绝的面容,她的“一己之身”又是为何呢?槿汐的故事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也不会轻易提起,各人都有各人的往事啊!
是夜亥时,李长如期而至。他一见我便已行礼如仪,“奴才给娘娘请安。”
我扬手请他起来,又叫浣碧看茶,苦笑道:“我早已经不是娘娘了,李公公这样说是取笑我么?”
李长胸有成竹,“奴才这么称呼娘娘必定是有奴才的缘故,也是提前恭贺娘娘。”
我端详他,“公公这话我就不懂了。”
李长眼珠一转,道:“槿汐昨日来找奴才虽没有说什么,但奴才也隐约猜到一些。今日见娘娘虽居禅房却神清气爽、容光焕发,奴才就更有数了。”
果然是个人精!我笑意渐深,道:“公公此来又是为何呢?”
李长道:“奴才是来恭贺娘娘心愿必可达成。”
“公公何出此言?”
“奴才在皇上身边多年,皇上想些什么也能揣测几分。当年皇上盛宠与娘娘容貌相似的傅婕妤……”
我打断李长,微微眯了眼道:“傅婕妤是与我容貌相似呢还是别人,李公公可不要糊弄我。”
“奴才不敢”,他躬身道:“傅婕妤死后皇上为什么连一句叹息都没有,就像没事人似的。傅婕妤貌似那一位与娘娘,皇上初得之时宠得无法无天。然而也因傅婕妤之死,奴才始知娘娘在皇上心中之重。”他的目光微微一沉,道:“娘娘可知道皇上为什么会沉迷于五石散,娘娘又可知道皇上和傅婕妤服食了五石散后抱着傅婕妤的时候喊的是谁是名字?娘娘又可知道,皇上病重昏迷的时候除了呼唤过纯元皇后之外还喊了谁?”
李长的一连串发问,我未必不晓得是指谁,然而暗暗忖度:我在玄凌心里,竟有这样的分量么?我是不相信的。李长这样说,未必没有他的私心在里头想讨好我。何况做人圆滑,本就是内监们谋生的本事。
“若不是心志薄弱,以皇上的修养、自幼的庭训又怎会沾染五石散这样的东西。纵然傅婕妤要以此固宠,皇上也不致于被迷惑。”李长低眉敛容,“当年若非娘娘不肯向皇上低头,皇上怎么会舍得要娘娘出宫,如今也总在昭仪一位了……”
我森森打断,齿间迸出的语句清凌如碎冰,“从前的事,不必再提了。”
李长微微蹙眉,看向我道:“娘娘的意思……”
我知道他疑心了,亦晓得自己失了分寸,忙转了愁困的神色,“总是我当年太过任性,然而我家中得罪,我又有何面目再侍奉皇上。离宫这几年,我亦十分想念皇上。种种情由,还请李公公代为转圜。”
李长觑着眼叹气道:“奴才也看出来了。娘娘当年是奉旨去甘露寺修行,如今却在这里,槿汐告诉奴才是因为娘子得了病才搬离到这里。其实奴才也明白,必定是甘露寺的姑子们叫娘子受了不少委屈。这里虽然清净,可到底是荒山野岭的,娘娘受苦了。”
我用绢子拭了拭眼角,楚楚道:“我当初年轻不懂事,所以才一意离宫落得如此地步。其实日子苦些又怕什么,只是心里更不安乐。”我泪眼汪汪望着李长,唏嘘道:“若此生还有福气见皇上一面、见帝姬一面,我死也瞑目了。如此种种,还望公公成全。”我停一停,“只是世事无常,皇上身边的新宠不少,只怕早忘了我这个人了……”
李长忙道:“娘子言重了。其实奴才若没有几分把握,也不敢来见娘娘。”他停一停,“其实自娘娘离宫修行之后,皇上心里也不快活。虽然因娘娘的事斥责了敬妃娘娘、又差点儿禁了惠贵嫔的足,可是心里却十分惦记。方才娘娘说皇上宠爱傅婕妤是因为旁人,可是傅婕妤长得像旁人,也像娘娘。皇上每每与傅婕妤在一起服食五石散之后,抱着傅婕妤叫的是别的人的名字,也叫了娘娘的名字。”李长觑一觑我的神色,道:“皇上天子之威,是而不肯低一低头来看娘娘。其实娘娘冰雪聪明,往细里想就明白。若不是皇上默许,即便有太后赞成,那两年芳若能这样频频来看娘娘么?”李长的神色缓缓沉下去,亦有些动容,深深看了我一眼,“皇上因了五石散的事昏迷的时候,可是唤了娘娘的名字啊!”
李长缓缓挑破往事的脉络,我心里不是不震动的。然而,也只有震动而已。
我轻声道:“皇上也只不过叫了我的名字而已。”我微微蹙眉,按捺住心底的瑟瑟之意,道:“从前,皇上每每呼唤的可是旁人的名字。”
李长垂着眼睑道:“娘娘心知肚明,那个旁人在皇上心中是何等分量。少年夫妻,不是后来人可以相较的。皇上一时错口也是因为娘娘与那位旁人相似的缘故。恕奴才说句叫娘娘生气的话,这是皇上对娘娘的旧情,也算是最要紧的旧情。”
我沉静着气息,不让它发作出来,几乎要切齿冷笑。玄凌的一句“长得像宛宛也是你的福气啊!”我不能去回想,这是怎样一句踏尽我尊严的残忍的话。
李长见我默默,继续道:“皇上的睡梦里从没唤过那一位以外的人,娘娘可是破天荒地第一个,那一日清河王也在,可惊了一跳。”
清河王,这个名字瞬间拨动了我的心弦,纵使在极痛之中,亦翻出一丝幽细的甜蜜来。
我静一静神,温实初是从来不会骗我的,然而即便他从不骗我,有些事我也一定要确定一番。我深深吸一口气,或许……我还可以不用按眼下的计划走下去。
我挤出一抹轻微的笑容,“既有人证也好,找王爷来问一问就知道是不是公公诓我了。”
李长的神情倏然被冻住,喉头溢出一丝呜咽,“不瞒娘娘说,若此刻王爷能来和娘娘说话就好了。王爷他——再回不来了!”他略略几句将玄清的死讯提过,又道:“这是宫中秘事,皇上的意思又是秘不发丧,本不该说的。可奴才心里头想着,若是娘娘知道,在皇上面前也好安慰几句。毕竟为了六王爷的死,皇上也是伤心。”
他到底是死了!哪怕我早就知道,如今听李长证实,心口亦是剧烈一痛,痛得几乎要弯下腰来。槿汐眼见不对,忙捧了茶上来道:“娘娘累了,喝口茶再说吧。”又捧了一杯到李长面前,轻声道:“你只喝湃了两次的茶水的。”
李长默默接过,也不言语,只把目光有意无意拂过槿汐的脸庞,恍若无事一般。
滚热的茶水流淌过喉咙如火灼一般,我极力抑制住心神,强自镇定道:“王爷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惜了。”
李长叹道:“是啊!前两年太后与皇上要为王爷选一位正妃,原定的是沛国公家的小姐,长得真是秀雅。偏偏王爷硬是推了,若前两年娶下了这位正妃留下个一儿半女也好,可怜清河王这一脉,到这里生生给断了。不晓得舒贵太妃知道了要怎么个伤心呢。”
清河王这一脉……我下意识地把手搭在小腹,只是无言。
李长的年纪也不小了,总有五十出头,这样面容愁苦地耷拉下眉毛,越发显出老态。我心下不忍,偷偷望了槿汐一眼,她却是面无表情,安然立在我身旁。
李长叹了口气道:“年前半个月的时候,皇上纳了名御苑中驯兽的女子为宫嫔,虽然按宫女晋封的例子一开始只封了更衣,可两个月来也已经成了选侍。位份其实倒也不要紧,顶了天也是只能封到嫔位的。只是驯兽女身份何等卑微,如何能侍奉天子?为了这件事,太后也劝了好几回了,皇上只不听劝,对那女子颇为宠幸。或许娘子与皇上相见之后,皇上也会稍稍收敛一些。”
我简直闻所未闻,吃惊道:“那女子果真是驯兽的?”
李长忧心道:“驯兽女叶氏,原本是御苑里驯虎的女子,整日与豺狼虎豹为伍,孤野不驯,可皇上偏偏喜欢她。”
我只能笑,“皇上眼光独到。”
李长愁眉不展,焦心道:“五石散的事还可以说是傅婕妤引诱,可这位叶选侍得宠……太后病得厉害无力去管,只能吩咐了敬事房不许叶氏有孕。”李长长长地叹息了一句,“奴才眼瞧着,皇上是想着娘娘的,娘娘也是孤苦,不如……”他拿眼瞧着我,只等我自己开口。
我怅然叹息了一句,仿佛无尽的委屈、伤心、孤清与伤情都叹了进去,良久方道:“我纵然不舍,只是还有何面目再见皇上呢?公公说起皇上的情意,更叫我无地自容,原先想见一见皇上的念头都不敢有了。”
李长唇角微动,道:“奴才虽然旁观,却也清楚。娘娘当年是受足了委屈的,胧月帝姬生下来前娘娘过得多苦,只是皇上也有皇上的不得已啊。”李长低头片刻,笑道:“其实娘娘想见一见皇上也不是不能,前两日正说起正月里要进香的事,从前皇上都在通明殿里了此仪式的,今年奴才就尽力一劝请皇上到甘露寺进香吧。”
我用绢子点一点眼角,唏嘘道:“难为公公,只是这事不容易办,叫公公十分费心。”
李长夹一夹眼睛,笑道:“且容奴才想想法子,未必十分艰难。”
我半是感谢半是叹息,“李公公,眼下我真不晓得该如何回报你这片心。”
李长笑得气定神闲,“奴才是帮娘娘,也是帮奴才自己。虽然娘娘现在身在宫外——说句实话,当时娘娘若不自请离宫谁也不能把娘娘从皇上身边赶走——娘娘又怎会是池中物呢。”说罢叩一叩首,道:“天色晚了,娘娘早点歇息吧。有什么消息奴才会着人来报。”
我“嗯”了一声,道:“浣碧去送一送吧。”
槿汐前走两步,轻声道:“浣碧姑娘服侍娘子吧。奴婢正要出去掌灯,就由奴婢送公公出去吧。”
李长微微一笑,向槿汐道:“外头天那么黑,我自己下去就是。”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塞进她手里,“这个你先用着。过两日我着人送些料子来,你身上的衣裳都是前几年的样子了。”
次日傍晚时分便有人来,槿汐道:“是李长私宅里的总管。”
那人打扮得利索,磕头道:“公公叫奴才说给娘子,后日正午,有龙引甘露的吉兆,娘子若有心,可以盛装去看。”说罢又指着桌上的几件华衣首饰道:“这些是公公叫奴才带来给娘子的。”
那人走后,我随意翻一翻桌上的衣衫,只上面几件珍珠纹花的衣衫是按着我的尺寸做的。我招手让槿汐过来,取出下面几件姜黄、雪青、蔚蓝的缠枝夹花褙子,感叹道:“也算李长有心,只怕这衣裳是他昨日回去后就叫绣工连夜赶出来的。针脚还新,衣裳的尺寸正合你的,连颜色、花样都是你素日喜欢的。”
槿汐微微一笑,那笑容亦淡得像针脚一般细密,道:“也就如此吧,好与不好都是命。”她把衣裳首饰理一理,道:“方才李长府里的总管说要娘子盛装,送这些东西来也是这个意思。”
我微微颔首,望向窗外的三春盛景,花开如醉,漫天盈地,我的心底却哀凉如斯。“李长的意思我晓得,他是希望我盛装一举赢得皇帝的心。”嘴角漫起一缕连自己也不能察觉的冷笑,“只是未免落了刻意了。”
槿汐默默良久,春光如云霞,枝头的桃花纷乱似锦,映得我与她的面容皆是苍白。
槿汐指间拈了一朵桃花,淡淡道:“那日听李长说起皇上对娘子的心意,真是闻者亦要落泪的。”
“当真情深一片么?”我漠然微笑,“这样总把别人当作影子的情深,伤了自己又伤了别人,有什么可要落泪的。”指甲划过掌心有稀薄的痛楚,“我是纯元皇后的影子,那么傅婕妤是纯元皇后的影子还是我的影子?她更可怜,可怜到做了一个人的影子还不够,死了连一句惋惜都没有。皇上既然宠她,又这样待她凉薄,凉薄之人施舍的所谓真情,槿汐你会感动么?”
槿汐温和的目光锁在我身上,轻声道:“可是李长说的一刹那,娘子眉心微动,难道真的什么念头都没转么?”
我仔细体味自己的心思,轻声道:“当时确是动容,然而转过念头,也只觉得不过尔尔。”我敛容,淡然道:“先把你伤得体无完肤,再施一点无济于事的药物,有什么意思。”
槿汐凝神片刻,“无论有没有意思,只消皇上有这个心,咱们就能事半功倍。”
我冷冷一笑,仰起头,任由庭前落花,一一拂落。
这日起的早,不过淡淡松散了头发随意披着,早起用前两日就预备好的玫瑰水梳理了头发,青丝间不经意就染了隐约的玫瑰花气味。
浣碧认真帮我梳理着头发,一下又一下。我闭着眼睛,感觉梳齿划过头皮时轻微的酥栗。忽然,浣碧手一停,低身伏到我膝上,声音微微发颤,“小姐,我害怕。”
我的手拂过她松松挽起的发髻,轻声道:“怕什么?”
浣碧的发丝柔软如丝缎,叫人心生怜意,“我怕小姐今朝不能成功,但要是成功了,以后的路只怕更险更难走。我前思后想,总是害怕。”
浣碧的手涔涔发凉,冒着一点冷汗。我沉住自己的心神,反手握住浣碧的手,定定道:“除了这条路,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所以,我只会让自己一直走下去。”
害怕么?我未尝不害怕。只是如果害怕有用的话,天下的事只消都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昏睡逃避就能解决。人生若能这样简单,也就不是人生了。
我穿上平素穿的银灰色佛衣,只选了纱质的料子,微微有些透明,有几乎看不出颜色的银线绣了疏疏的莲花,只为在阳光下时反s一点轻灵的光泽。里头穿一件雪白的茧绸中衣,亦裁制的贴身飘逸。
浣碧担心,“会不会太素了些?小姐既下了心思,总要细心打扮些才是。”
我微笑,“皇上在宫里头浓艳素雅都看得多了,有什么稀奇。我便是要这样简净到底。”而且,也唯有这样的颜色,才能显出我的支离之态。
槿汐扶正镜子,道:“娘子出居修行,若是雅或艳,在这山中都显得太突兀了。”
我不语,只拣了一串楠木佛珠,点了一枝檀香,安静跪在佛龛前。观音慈悲,慈眉善目,高立云端看尽人间悲喜离合,却不能普度众生。
外头已经隐隐闻得礼乐之声,不用去想也知道定是玄凌上甘露寺的仪仗了。浣碧在旁冷然道:“小这样远远望下去金银焕彩,珠宝争辉,咱们的皇上可真是显赫得不得了!”
心下几乎要沁出血来。
清,你走了。我所有的美梦和希翼都已一地狼藉。
清,佛不能度人,我只能自己度自己,靠一己之身去保全。
所以,请你原谅我,原谅我的不得已,原谅我要再度回到他身边去。
良久,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两颊湿凉一片。却是槿汐的声音,“有小内监过来报信,皇上快到凌云峰了,娘子也请准备着吧。”
默默起身,用经文的梵音压抑住心底的戾气,思来想去,淡淡而温暖的神情是最相宜的。迎着山风站在凌云峰顶,凉劲的山风拂面而来,我的头脑中有冰冷的情意。恍惚想起昔年冬天去倚梅园争宠的路上,那时失子失宠,再难过,心里也总是有对玄凌的期盼的。而此刻,当真是半分也没有了。人生种种,千回百转,唱念做打,都不过是场戏罢了。而身在其中的戏子,是不需要任何感情的。
举目见五色九龙伞迎风招扬,玄凌扶着李长的手沿路而上,在看见我的一瞬,目光分明晃了几晃,驻步不前。
我微微一笑,向身边的槿汐道:“槿汐,我又发梦了。总好像四郎就在我眼前。”
槿汐背向玄凌,伸手扣一扣我的衣襟,心疼道:“娘子昨晚又没睡好,不如去歇一歇吧。”她转身,骇然瞧见玄凌站在面前,失声叫道:“皇上……”
我依旧是恍惚的神情,山风卷起佛衣的素袖飘扬若水,在明晃晃的日色反耀一点银灿的光泽,益发显得整个人飘忽如在梦中,“槿汐,我想得多了,难道你也在发梦么?”
槿汐死命地掐一掐我的手,“娘子,的确是皇上。奴婢不敢欺骗娘子。”
“是么?”我淡淡地扬一扬嘴角,伸手去抚玄凌的脸,缓缓道:“四郎,我每天都要见他许多次呢。”
我脚下一软,已经站立不住,槿汐惊叫着要来扶我,玄凌一步上前已经伸臂把我抱在怀里,轻轻唤:“嬛嬛——”
嬛嬛,这也是旧日的称呼了啊!
我唤他“四郎”的时候并没有真心,而他这样唤我的时候,又有几分呢?
这样的重逢,既是乍然,亦在算计之中。这么些年没有见了,这样突然见了,只觉得他仿佛老了些,目光亦有些浮了,不像那些年里,总是深沉的。
他眼中的我,必定也不似从前了吧。
毕竟,我与他,都不是旧时人了啊。
我缓缓闭上双目,明明已经是无情了啊。这样突然相见,心中竟还有一丝微微的抽痛——毕竟,他是胧月的父亲啊!
他的怀抱中有龙涎香迷离的气味,我一时不习惯,被呛得咳嗽了两声。玄凌斥向李长道:“方才甘露寺的姑子不是说昭仪因病才搬到这里住着,现下已经大好了。怎么朕瞧昭仪还是病恹恹的?”
李长急得抹汗,“奴才也是头一回和皇上过来,怎么晓得莫愁师太——不是,是甄昭仪还病着呢。”
玄凌一时不好发作,看向槿汐道:“你方才说昭仪昨晚又没睡好,什么叫又没睡好?”
槿汐的语气有些悲切,哽咽道:“当初娘子——昭仪被人说成是肺痨赶出甘露寺,冰天雪地的出来那病就重了。其实也不是肺痨,只是昭仪生育之后月子里没调养好落下的病根,一直咳嗽着。本来吃着药到春天里已经大好了,于是在这里静养。只不过昭仪自出宫之后就一直想念皇上与帝姬,神思恍惚,夜里总睡不好。”
玄凌顾不上说什么,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抱进内室,李长一叠声地在后面道:“槿汐,小尤,快帮忙扶着,也不怕皇上累着。”
温热的水从喉中流入,我咳了两声,睁开眼来迷茫望着眼前的一切。我半躺在玄凌臂弯中,他焦灼的神情随着我睁开的眼帘扑进眼中。
他握紧我的手,无限感叹与唏嘘尽化作一句,道:“嬛嬛,是朕来了。”
我怔怔片刻,玄凌,他亦是老了,眼角有了细纹,目光也不再清澈如初。数年的光影在我与他之间弹指而过,初入宫闱的谨慎,初承恩幸的幸福,失宠的悲凉,与他算计的心酸到出宫的心灰意冷。时光的手那么快,在我和玄凌之间毫不留情地划下冷厉而深不可测的鸿沟。
我与他,一别也已是四年了。
岁月改变了我们,唯一不变的,是他身上那袭明黄色的云纹九龙华袍,依旧灿烂耀眼,一如既往地昭示他九五至尊的身份。
我几乎想伸手去抓住这明黄。唯有这抹明黄,才是能够要到我想要的啊!
我微微伸出的手被他理解为亲昵的试探,他牢牢抱住我,叹息道:“嬛嬛,你离开朕那么久了。”
长久的积郁与不可诉之于口的哀痛化作几近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倒在他的怀中啜泣不已:“四郎、四郎——我等了你这样久!”泪水簌簌的余光里,李长拉过槿汐的手,引着众人悄悄退了出去。
我知道,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唯有这一次,要他做到对我念念不忘。
他仿佛比四年前精进了许多,我丝毫不意外,他有那样多的女人。只要他愿意,每一晚都可以有新的女人。
小衣被解开的一瞬间,在陌生而熟悉的接触中,心里骤然生出尖锐的抵抗和厌恶。他的唇舌柔软而粗糙,腻在我颈中,恶心到几乎要呕吐出来。我下意识地别过头去——这张床榻,岂是玄凌能碰的。
我与玄清,——哪怕禅房中的这张床榻简陋如斯,亦是属于我和清的,怎能容得我与其他的男子在此欢好呢?
我情急生智,含糊地在玄凌耳边笑道:“这里不好。”
我朝着南窗下午睡时用的一张一人阔的长榻努了努嘴儿。玄凌“嗤”地一声轻笑,“小妮子越来越调皮了。”
他进入我身体的一刹那,因为下意识的心底的抵触,竟然有疼痛的触感,抑制不住地从喉头溢出一丝呜咽。他却愈加兴奋,我紧紧地咬住下唇,忍着把痛楚转为他的兴奋与汗水。
窗外有开得云锦样繁盛的桃花,春深似海。不过是一年前,玄清与我在窗下写着合婚庚帖。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他死了,所有的岁月静好都成了虚妄。任凭花开花落,我的生命里,已经再没有春天。
心里的激痛如漫天桃花,灿烂地一树仿佛是满腔鲜血凝成,我悲哀地闭上眼睛,幻出一抹看似满意的笑容。
他伏在身边缓缓喘息片刻,沉沉睡去。
其实他沉睡中的背影,不仔细去看是与玄清有几分像的。这样微微一想,眼泪已经几乎要落了下来。
玄清,玄清,哪怕穷尽我一生也再无法与你相见了。
三、芙蓉帐暖
估摸着玄凌快要睡醒了,方才任由泪水恣肆滑落,一滴一滴滴落在玄凌的背心。我的手抚上玄凌的右臂,他的右臂是这样的光洁,带一点已久不习武的男子的微微松乏的皮r。而玄清,他的右手臂上有那样狰狞的刺青,你完全想象不出来,他这样温润如玉的男子,竟会有这样凌厉的刺青,唯有最亲密的人才可以看得到。
玄凌的叹息满足而轻微,翻身抱住泪眼迷蒙的我,吻着我的脸颊,“嬛嬛,方才你为朕落了三十七滴眼泪。”我微微一怔,愈发地含情落泪。他道:“为什么哭?”
情欲,不过是人的一种欲望而已。r体的结合于玄凌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尤其是对于一个拥有天下女人的男人,一夕之欢之后,他可以完全否认,可以完全把你忘在脑后。
而男人,尤其是他在满足地力竭后,是最容易说话、最容易被打动的。
这才是我要把握的时机。
我枕在他手臂上,垂泪道:“人人都说嬛嬛当年任性离宫,错到无可救药。唯有嬛嬛自己知道,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当时这样做,真真是半分错也没有。”玄凌眉头蹙起,眼中的冷色渐渐凝聚得浓重。我假作不知,动情道:“从前嬛嬛总以为四郎对我是半分情意也没有了,不过因为我是胧月的母亲、长得与纯元皇后有几分相似才要我留在宫中。嬛嬛这样倾慕四郎,却实实被那一句‘莞莞类卿’给伤心了。”我渐渐止泪,道:“出宫四年,嬛嬛无时无刻不在想,若四郎还对我有一分,不,只要一点点情意,嬛嬛都可以死而无憾了。如今嬛嬛离开四郎已经四年,四年未见,四郎还惦记着我好不好,因为听甘露寺的姑子说我因病别居还从甘露寺赶到凌云峰。嬛嬛只要知道四郎对我有一点真心,这四年别离又有何遗憾呢?如果能早知道,嬛嬛情愿折寿十年……”
他的手压在我的唇上,半是心疼半是薄责,“嬛嬛,朕不许你这样胡说!”
眼中的泪盈盈于睫,将落未落。我练习过无数此,这样的含泪的情态是最惹人心生怜爱的,亦最能打动他。
他果然神色动容,抚着我的鬓发道:“嬛嬛,甘露寺四年,你成熟柔婉了不少,没那么任性了。”他拥住我,“若非你当年这般任性意气用事,朕怎么舍得要你出宫——你才生下胧月三天,于是朕废去你的名位,让你好好思过。若有名位在,你怎知道离宫后的苦楚。”玄凌看一看我,唏嘘道:“你也真真是倔强,恨得朕牙痒痒。你晓得朕为了你发落了多少嫔妃,连如吟——你不晓得如吟长得有多像你?”
傅如吟么?她是像我呢还是像纯元皇后?我没有问出口,像谁都不要紧,不过是用一个影子替代另一个影子罢了。何况他再宠爱傅如吟,不是也未曾为她的惨死落一滴泪么?
然而我口中却是一点懵懂的好奇,“如吟是谁?她很像我么?”
玄凌吻一吻我的额头,轻笑道:“像谁都不要紧,已经过去了,再没有她这个人了。”
我不语,一个他宠爱了一年的女人,因为他的过分宠爱而成为众矢之的的女人,被他这样轻轻一语抹去,不是不悲凉的。
我伏在他肩头,啜泣道:“是谁都不要紧,嬛嬛只要四郎在这里。四郎,我多怕这一生一世都再也见不到你了,还有胧月……我们的胧月。”
玄凌温柔的扶着我的肩,低笑道:“朕不是一直抱着你么?胧月很好,你不晓得她有多乖巧可爱,敬妃疼得不得了。”他微微蹙眉,“只可惜朕不能带她出来给你看。”
我含情凝睇,泣道:“只要是四郎亲口告诉我胧月都好,我就很放心了。”我沉默片刻,哀哀道:“其实没有嬛嬛这个生母,胧月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玄凌凝视我须臾,叹道:“其实当年你若不出宫,胧月有你这个生母照顾自然更好。只是如今托付给敬妃,亦不算所托非人。”
泪水的滑落无声无息,只是落在他手背上时会有灼热的温度溅起。“嬛嬛久病缠身,在甘露寺备受苦楚,未尝不是当年任性倔强的报应。嬛嬛虽然离开紫奥城,然而心心念念牵挂的无一不是紫奥城中的人。芳若来看望时我甚至不敢问四郎近况如何,只怕芳若会告诉我四郎已有新人在侧,全然忘了嬛嬛,嬛嬛不敢问……只能每日诵经百遍,祈求四郎与胧月安康长乐。”我凝噎不止,良久才能继续道:“如今能与四郎重会,已是嬛嬛毕生的福气了……”
他伸手温柔地拭去我的泪珠,轻怜密爱,“嬛嬛,朕在来时想,只要你对朕还有一丝情意,只要你知道你从前错了,朕都可以原谅你。嬛嬛,你不仅没有让朕失望,朕甚至觉得,当初或许朕并不该任由你出宫。”
我默然,“四郎,当年我并非有意冒犯先皇后的。”
他轩一轩眉毛,目光中含了一丝清冷之色,“过去的事你已经受了教训,朕是天子,不会再与你计较这事。”他的目光倏忽温软了积分,好似破冰的汩汩春水,“若不是你为此离宫四年,朕又怎晓得竟会如此牵挂你。本来正月进香之事在通明殿就可完成,若非李长提了一提到甘露寺上香可以散心,朕也不能借机来看你一次。其实朕在甘露寺时也正犹豫要不要见一见你,只怕你还是倔强如初。哪知一问才晓得你因病别居在凌云峰,虽说是好了,可是你生胧月的时候是早产,又未出月而离宫,只怕是当年落下的病,哪怕不合礼制朕也要来看一看你了。”
我含悲含泣,“四郎这样的情意,嬛嬛越发要无地自容了。”我的手指抚过他的眉、他的眼,蕴了欣慰的笑意柔声道:“嬛嬛无论病与健,都日日诵经祝祷四郎平安如意,如今看到四郎如此健朗,嬛嬛也就安心了。”
我说的话,仿佛有许多柔情蜜意在里头。眼色里有柔情,语气里也是柔情。而我心底,却在凝视他时生出轻微的嘲笑,是嘲笑他,也嘲笑自己。
他俯身抱一抱我,将脸埋于我青丝之间,“嬛嬛,听着你说话,闻着你身上的檀香气味,真是叫朕安心。你可晓得,宫里出了多少事,朕连一个说贴心话的人也没有。”他的声音微微悲戚,“你晓得么,六弟回不来了。”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咬牙忍住将落的泪水。他是天下的君王,然而亦有这样多的烦心事。玄清之死,他与我一样,也是悲痛的吧。
“六王是四郎的手足,想必四郎十分伤心。只是伤心归伤心,四郎是天下至尊,一言一行皆关系到天下苍生,不能不珍重自己的身子。”
玄凌抬起头来,面有悲色,“其实六弟去之前朕已经晓得有不少赫赫细作混入滇南,又有乱民伺机闹事。只是朕要他微服去体察民情不能大肆张扬,所以没有安排他以亲王仪仗出行,也不便派人暗中保护。若是朕能放一放政事以他的安危为先,也不至于如此了。”
我瑟瑟齿冷,心头瞬时如被冰雪覆住一般。我极力忍耐着,头脑中痛得几乎要裂开一般——是他,竟然是他!又是因为他!哪怕他也是无心,可是我所有的未来、所有的美梦、所有的希望,再度因为他而破灭。
床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