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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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天长 作者:商厉

    主要人物表

    沈约,字安仁,应国户部尚书沈持风之子,任晖发小

    任晖,字彦升,定远大将军任炜长长子

    林蓬,字海路,御史台中丞林士明之子

    范希诚,字别岫,越春府尹范勤之子

    锺聿宁,字世衡,寒门之子,父早亡,与母相依为命

    苏宝生,京师禁军统领,有子苏秣云,女苏映雪

    廖谨修,现今宰辅廖延西之子

    夏晴弓,怡情阁花魁

    沈盟鸥,夏晴弓侍女,沈约义妹

    沈持风,户部尚书,沈约之父

    叶云慧,沈持风之妻,沈约名义上母亲

    九叔,沈约之师

    正辉帝,就是皇帝~

    李端秀,太子

    李端慧,二皇子

    帕维尔,维茨国国主

    卡伊,维茨国大公主

    任蔻,小名豆哥儿,任晖之妹

    任卫东,任家家主,任晖祖父

    任炜长,定远大将军,任晖之父

    任炜棠,飞雪楼总管,任晖二叔

    任炜方,京都守备师师长,任晖三叔

    常铮平,常家家主,粤州军统帅

    秦枫,大理寺副卿

    迟君,鸿胪寺少卿

    林士明,林蓬之父,应国御史台中丞

    裴一宁,裴安生,沈约亲信

    阿祥,阿鲁,任晖亲信

    还有些好小好小的p灰路人甲就直接被我忽略掉了,想起来时再添~~

    作家的话:

    一直忘记放这个,我忏悔~~

    第一章

    一、越春城五人再会,绿橙楼任晖遇美

    天上蟠桃宴,人间绿橙楼。

    应国上到g中天子,下到黄口小儿,这副楹联几乎人人均知。如果你不知道,那简直不算是个应国人,至少也是个没进过京城的乡下土老帽。

    因为它就挂在正阳坊的绿橙楼上。

    应国的京城在越春,越春城最繁华的街市是正阳坊,正阳坊最高的一栋楼是绿橙楼。

    每个城里都有这麽几家酒楼,贵得吓人,菜也不见得好吃,然而花钱的大爷要的就是这个调调儿。坐在皇亲贵胄们坐过的位子上,自己也仿佛高了那麽一尺三寸,腰板也总是要挺得比平日里直两分。

    绿橙楼就是这麽家馆子。所以总有那麽些款爷,即使被爱理不理的跑堂气断了肠子,也要赞这楼里三钱的盐水毛豆比别家一钱五的好吃百倍。而世上没有嫌赚多了的老板,有人钱太多没处消遣,硬要买三钱的毛豆,他自然也是卖的。

    然而此刻,绿橙楼二楼雅间内,出名爱钱的杜大老板却在抢客人的手里的点菜牌子,其神色惊慌之处,丝毫没有“铜板杜”的架势。一旁站著的跑堂小倌更是吓得低了头不敢吭声。

    点菜的是前年的武状元、现在的京师禁军统领苏宝生,他x子本就急,早上又在营里练了半天武,这会儿正饿著呢,见杜老板闪烁其辞就是不肯给他们点菜,猛地一拍桌子,“杜子平,你当爷没钱不是?快快上几个菜,爷吃完就算!”

    这麽一黑熊吼将开来,杜老板骇得手一抖,一盒菜牌子便都掉下来,站一旁的跑堂立马蹲下捡了去。他脖子苦笑道:“苏大统领您这不是难为小人嘛,俺就这麽一颗脑袋,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跟八十岁的老娘,要打要骂随您,但您可瞅准著点打啊,给小人留只眼睛晚上回家看路。”

    “去你妈的,少给大爷贫嘴,你是被沈约那兔崽子教坏了。”苏宝生笑骂道:“怕什麽,还能吃了你不成?赶紧上菜,账该怎麽算怎麽算,回头我跟沈约说去,管不教你自个儿掏腰包。”

    杜老板听得冷汗直冒,自袖子里出条汗巾擦著,讪讪说道:“几位爷,真不是这麽回事儿,哪能呢?请各位爷吃饭是小人的荣幸,别说自掏腰包,就是倾家荡产也是小人的福气。但今儿个委实是不成,这个……”他咬咬牙,决定小命要紧,老实交代道:“曹大厨跟少爷吵了一架,撂挑子不干了,小人已经去洪春楼找过他们宋大厨了,可人家说不想走,所以楼里暂时没有主厨。这瞒谁也瞒不了您几位啊,您就是借我十二个胆子,小人也不敢把您当一般客人糊弄,所以今儿个几位爷暂且去别家将就一顿,明儿个楼里找到新的主厨,再请各位前来赏光,到时候小人一定专门开一桌全羊宴给各位赔罪!”

    一直坐在窗边陪美人磕瓜子的工部左侍郎范希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杜老板这就不厚道了啊,你们楼里的东西什麽时候好吃过?苏统领和锺提司常来,不过是怕沈家这楼子被安仁整空了,再者也图个清静,你可别蹬鼻子上脸,真以为你们那几个小菜入得了他们的法眼。大厨不在,随你们上吧,从外面馆子买了送上来也成,别跟我说什麽移驾别家啊,仔细苏统领夜里将你拖出去裹麻袋打了。”

    杜子平脖子一缩,“不敢不敢,小人这就去办。”

    “快点儿,没听苏统领说他饿了吗?”范希诚剥著瓜子壳,神色揶揄。

    “是,是。”杜子平拍x脯说道:“范侍郎您就别吓唬小人了,小人就这麽一个胆子,还想叼著吃口饭呢。我这就叫人赶去洪春楼买他家的莼菜鲜鲈,担保送过来还是热的。”说著低头向那跑堂斥道:“还不快去买东西,还有,赶紧著子蘅去请少爷,就说范侍郎、苏统领、锺提司和林少爷都在这儿等著他呢。”

    “杜老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一直笑眯眯看戏的林蓬开口了,“我哥儿几个可没说请安仁吃饭啊,安仁来了,你这顿饭钱定是收不到的,你这不是找赔本吗?”

    他话音刚落,范希诚接口道:“就说啊杜老板,这麽自作主张可不成,刚刚我们来时,还听到跑堂在楼下跟客人吹你家的三阳开泰、口蘑汤,你们曹大厨都不干了,这三阳开泰莫非是田螺姑娘煮的?”

    杜子平取出原本揣在怀里的汗巾,只嗫嚅著猛擦额角,望了范侍郎又望苏统领,不知如何是好。锺押司在场,若是告他个诈骗,甭管衙门敢不敢收,这绿橙楼都不用开了。

    “你们也是的,干嘛拿杜老板开玩笑,人家做生意也不容易。”锺聿宁眉飞唇薄,面色含霜,正是天生一张冷脸,又在刑部供职,自然知道杜子平怕的是他,当下瞪范、林二人一眼,挥手示意杜老板现行下去。范希诚和林蓬相视一眼,哄然笑起。他们素知锺聿宁为人虽铁面无私,却最是厚道,每每故意当了他面捉弄人,反正有人收拾局面,也不怕闹出事来。

    “怎麽样,我就说世衡心软,定要替杜子平讲话的。”林蓬笑著望向范希诚,拈了一块蜜豆糕,又喂一块给坐在一旁的晴弓,“他啊,都不知怎麽坐上押司位的,怕是杀个犯人都要回家抱枕头哭呢。”

    范希诚笑得打跌,对锺聿宁说道:“听到没有?海路说你当官不称职,想是要让他家老爹参你一本,还不赶紧说个好话?小心他一个记恨起来,晚上你就该上林府找乌纱了。”林蓬父亲是御史台中丞,x子素来严厉,几个小辈里最疼的就是锺聿宁,是以范林两个时常借此打趣他。

    锺聿宁无奈地摇摇头,“ 真说不过你们两个。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我看一会儿安仁来了,你们也能唱一场。”

    苏宝生这厢正饿得发晕,听到沈约要来,蓦地抖起j神,将桌角一拍,说:“我非得拽沈约来问问不可,以往这绿橙楼的东西可挺不错的啊,怎麽他一接手,再让这杜老板一管,生意是越来越好,东西却跟那猪食似的!”

    “那是你官职不够高”,范希诚笑道:“我听说前些日子里太後想吃曹大厨的酱肘子,杜子平亲自捧了卤缸,用四匹紫骝马送进g里,吃得太後那叫一个慈颜大悦,圣上和嫔妃们也大大称赞,题了牌匾送来不说,还叫杜子平每个月都送一次新菜进g。”

    林蓬不以为然地摇摇手,“g里常年吃不到应季食物,那几位的舌头可不大灵光。”

    范希诚忙掩住他口,“海路,别乱说话!”

    林蓬眉尖一剔,“难道希诚会让我家老爹参我一本,禁我足吗?” 家里父子不合已经不是什麽秘密。范希诚听他这麽一说,当即拧起眉,不知如何作答是好。

    锺聿宁慢悠悠地接了一句:“仔细杜老板听到了,y得你半夜被人罩麻袋。”

    “哈哈!”众人一起笑开来,连晴弓都笑出了声音,林蓬道:“哎哟我不行了,世衡你不要总是顶著一张判官脸讲冷笑话。”“就是就是,好歹打个招呼。再说这麽半天才想出应答,就这水平还想跟海路斗啊。”范希诚连声道。晴弓嫣然一笑,肚子感叹道:“本来就饿,给世衡这麽一说,肚子就更疼了。”

    众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都化成苏宝生的一句感叹:“沈约那兔崽子怎麽还不来?”

    说起他们跟沈约的交情,便是从这绿橙楼开始的。

    沈约是谁?户部尚书沈持风独子,绿橙楼真正的老板是也。

    简单来说,就是绿橙楼这地方虽然是杜子平在管,但归g到底後台仍姓沈。

    说到这,就不得不说说他父亲沈持风。照理说户部尚书不能有明盘上的生意,但沈持风和绿橙楼的渊源可是一段人尽皆知的佳话,他盘下绿橙楼还是当今圣上亲自下的旨呢。

    沈持风原名沈驰风,江南世家子弟,正辉五年入京赶考,他人既俊秀,又有文才,在越春城中不过三月,便有风流才子之名,据说当年飞雪楼、怡情阁、丽春院三大楼里八大花旦,竟有一多半都锺情於他。四月初五,春闱大考前三天,沈驰风带著丽春院停云姑娘等二十余名美人与四十余名赶考的士子在绿橙楼头大醉,极赞大厨曹德生的三阳开泰,扬言是世间难寻的美味,借醉挥毫写下“天上蟠桃宴,人间绿橙楼”一联。

    当年大考,这四十余人中竟有九人进入了殿试,三甲占其二,顿时绿橙楼成为了才子佳人和赶考书生必去之地,连周遭旅店都人满为患。沈驰风是当年榜眼,後日又连年升迁,最终贵为户部尚书,他自为官後脾x逐年收敛,不仅改了名字,更收拾x子勤勉朝政,虽以字闻名,却极少在外饮酒题诗。此人当日是京城四少之一,任户部尚书二十年来,又将国库填得充盈满仓,当真是本朝的传奇人物。而他既不再作诗,当年那幅楹联,就成了士子们缅怀当日名士风流的唯一凭据,拓本供不应求。绿橙楼不但卖酒卖菜,更靠了这副楹联发了大财。

    当今圣上得知绿橙楼和沈持风的渊源後,将绿橙楼赐给了他,沈尚书虽认为此举扰民,

    然皇命已下,推辞不能,虽接旨收下地契,却将酒楼仍旧交於原主人樊氏经营,直到四年前樊贺年去世,膝下又无子,沈尚书这才把绿橙楼交给儿子沈约,沈约嫌管起来麻烦,便盘给了早对此楼有意的杜子平。这楼子本身是圣上所赐,断断不能交予,因此沈约隔三差五还是要象征x地来楼里视察下。

    而沈约这人,没继承到乃父的好样貌不说,x格也是大相径庭,委实是个叫人头痛的主儿。

    正辉二十五年,沈约刚满十七,已经到了应试的岁数,然而当年沈持风尚在太学任职,圣上亲点为座师,与同文阁大学士郭峰遥共同主持春闱大考。沈家为避嫌,便未曾让沈约应考。沈约素来怠惰,平日里爱好便只蟋蟀蛐蛐烧瓷木工之流,斗大的字也不识几个,书房更是从来不进的,每每父亲一说念书便翻墙走路,听到会试之名便头大如斗,此时闻知不用应考自是大喜过望,便恨不得父亲年年主考才好。照理说沈家家门显贵,他便是不入春闱,也可让沈尚书为他保举个常侍做做,然而沈尚书今日虽贵为二品大员,当年却是有名的才高八斗、凭著自身学问方才平步青云,如今独子不肖,不仅不能光耀门楣,反倒要父亲帮忙才能入仕。这事传出去,岂非沈家之辱?如此怎样也不肯保举他为官,硬生生拖到了正辉二十七年的春闱。

    沈约以为父亲早忘了这码事情,整日价东游西逛赌逗鸟,两年间一本《诗论》不知可翻过三面,这日听到父亲催他念书,不禁大为惊诧,临时抱佛脚显见是来不及了,当即灵机一动,借著到绿橙楼查看的名义出门找枪手是也。

    范、林二人本是世交,与锺聿宁相识则纯属巧合,盖三人同年赴考是也。沈约出门那日他们约在绿橙楼喝酒,既是仰慕才子,也算讨个吉利,没想到却遇上这麽个活宝。据沈约说,他一眼便看出这三人十分有才,故而上前搭讪,以为看见了春闱的曙光。没想到四人x格虽迥异,言语上却极投机,一番话下来便结成了密友──虽然锺聿宁坚持说当日完是沈约一人叽里呱啦讲个不停,他们g本没c嘴的机会。无论如何,自那日起,他们便时常在一起喝酒谈天,联诗对词──前一条沈约一人足矣,後一句则是其他三人的活计,这麽一晃便到了春闱会试。

    既有锺聿宁在,想当然耳,沈约找枪手的计划彻底破产,春闱落榜也是情理之中。他也不急,自过自的日子,考都考了,父亲总不能再找他麻烦,乐得在家闲著,每月收收绿橙楼的抽成,还能饿死了他这大少不成?至於其他几人,却又是一则传奇:范希诚高中状元,又因他是越春府尹之子,当即被授予工部从侍郎之职,锺聿宁虽居甲等第四,却是身世贫寒,只担了个刑部押司,然而他x子恬淡,匡正法纪又是本心所愿,倒也不觉得如何。几人平日里素推林蓬才学第一,他未曾高中让众人大为讶异,直呼可惜。不过他自己倒不当一回事,照样每日里念他的闲书,高僧问道名山访友,反倒羡煞整日里忙於公务应酬的范希诚。

    范、锺、林、沈四人认识在先,而范锺林三人认识苏宝生,则是出於沈约的引荐,至於沈约怎麽认识的苏宝生,那是另一桩话,暂且不提,只说与四人今日等的人有关。

    征西大将军,任晖。

    任晖是何等人也?听听楼下的马蹄声便知。

    十四随父出征,十七高中武试榜眼,十九拜将,二十封侯,加之为人豪爽、一表人才,正是如今京中女儿家的新宠。昨日里平北疆喀尔喀游民叛乱,得胜回朝,奉旨沿途夸功,京城里小姐的绣楼闺阁空了大半,几可与传闻中沈尚书当日风光一较高下。

    沈约曾经说过,潘安出门不过掷果满车,任晖若是出门,他定要带几个人跟在後头,好接了那些耳坠钏子卖与首饰铺,想来定是大笔进账。他真这麽干了,结果是跟任晖打了一架。准确地来说,是任晖痛扁沈约──任氏一门刀马传家,任晖在习武场长大,岂能跟沈约那个文弱少爷比?

    说曹c曹c就到,正当几位少爷家长里短地闲磕牙之际,任晖一掀门帘,坐下来,接过晴弓递上的茶一饮而尽,“别提沈约啊,谁都别跟我提沈约。”照理说任晖是个武人,从不小肚肠跟人计较,可偏偏跟沈约过不去,几次三番找著他打架。范希诚说这叫青梅竹马情谊不同,林蓬则干脆说他们是欢喜冤家。任晖为人风光霁月,开始虽不肯说出跟沈约的过节,却也由得他们乱说,後来被林蓬闹得很了,一听到沈约二字就翻脸。

    林蓬一向跟任晖最好,也不怕他生气,一脸促狭地问:“去了趟西北,彦升你是越发俊了,这京城最红火的脂粉首饰铺子半年没开张,今日里生意如何?”

    “不错得很,险些没给囫囵生吞了。”任晖又灌了杯茶,没好气地笑骂。又看了苏宝生一眼,从怀中出一把匕首,“给。”

    “又是什麽宝贝?”苏宝生笑得爽快,也不推拒,一把接过匕首,拔开一丝缝,还没见锋,暗沈沈的冷意便透鞘而出,他最爱好刀好剑,当即便知是难得之物,不禁大喜:“多谢了!就知道你比那兔崽子有良心!”

    “说了不准提!”任晖面色微恼,鞑子大将的贴身匕首,你上次不说秣秣缺把好匕首防身麽,我给扣下来了。”

    “哈哈,只怕那小子不成器,担不起这份大礼。你放心,我定让他好好练武,到了年头便跟你沙场杀敌去!”

    “成啊,那我便让他当个急行军先锋,定叫他得胜归来!”

    范希诚皱了眉,“彦升,胆子越发大了,啊?若是让人知晓了,告到御史台那去,他们又有的说头了。”

    “罗嗦,一把匕首有什麽打紧。”任晖漫不经心地撇撇嘴,他便是讨厌范希诚这小心样儿才跟他合不来,“你不说就没人知道。”

    “我们这儿正说著罩麻袋打人的段子,彦升你当心夜黑风高。”锺聿宁一板正经地说。

    “就知道世衡你也要说嘴”,任晖叹了口气,往茶杯里倒满了酒,“人吧,真是奇怪,在g里人人跟我敬酒我嫌烦,偏要大老远跑来找这帮碎嘴家夥讨气。一句恭喜没有,送个东西还被噜苏。”

    “你耳朵还没听出油啊!”林蓬笑道:“希诚,还不赶紧行个大礼,恭贺任大将军班师回朝又加官晋爵?”

    范希诚刚待说话, 跑堂的!!!端了托盘上楼来,“上菜喽──九烩鸭舌羹、莼菜鲜鲈、三套、淮阳狮子头、白果野芹、苔菜果丝,都是各楼的当家名菜,各位爷请慢用,有什麽吩咐尽管叫小的便是。”说著便要退出去。

    “等等,回来。”范希诚叫住他,“安仁呢?这午时都过三刻了,他怎麽还没到?”

    “呃……”跑堂犹豫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显见颇为为难。

    “行了,别难为下人” 任晖夹了块鱼,对范希诚摆摆筷子,又转向跑堂小哥,“他是不是说‘拉我去见任晖,想都别想’?”

    “呃,是这麽说的……少爷还说,‘现在连苏统领都倒戈相向了,他才不要被两个人扁。’”

    “哼,你下去吧。”任晖面色微变,终究还是克制住了,只不耐烦地挥挥手。

    “是!”跑堂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下了楼。

    林蓬好奇地问道:“你们俩什麽时候这麽心有灵犀了?”

    “得了吧”,任晖吐出鱼刺,“没有的事,我昨晚就吃了一回闭门羹,哪能傻到隔天再找气受。”

    “啧啧,这青梅竹马关系就是不一般啊”,林蓬笑著扯过晴弓,“晴弓你说是不?”

    晴弓正夹个白果,当下也不急著回话,细嚼慢咽後搁下她自带来那双鐕银嵌百宝的象牙筷子,方才翩然笑道,“可不是,任将军得胜回朝,昨日午时刚进城,跟著就进g收封赏,圣上还赐了宴,最早也是未时才能回府,再陪父母说说话,又不知什麽时候才完结,这样都要在回返当日拜访沈公子,自是感情深厚。”

    林蓬呷口酒,连声道:“有理!怎就没见他对咱哥儿几个这麽上心?”

    “扯,继续扯。”任晖和苏宝生干了一杯,又吃口狮子头,道:“苏宝生你多吃点,改天圣上要是让你出兵西北,想吃都没了。”

    “我倒想呢”,苏宝生摇摇头,“你还说,我早就想真刀真枪干一仗了,还不是给你抢了先机。”

    任晖正待作答,林蓬抢先翻个白眼,“得了吧,秣秣还小,又快添妹妹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待著为是。”

    苏任两人还待分说,范希诚指著鸭舌羹感叹道:“ “宋大厨的手艺真是不错,安仁再这麽胡闹下去,我就真准备转战洪春楼了──你们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还想知道呢!”任晖“啪”地一撂筷子,所有人都停箸不食,静静候著。

    “昨晚上我娘亲自下厨煮了一桌子菜,我跟爹从g里回来,虽说没吃多少,灌也给灌饱了。娘说倒了吧,我又觉得不好意思,这不就想著把这口福与那吃货吗?没想到他好大架子,我好心好意请他吃饭,他连装病也懒,直接就支使下人说不想见我,你说,你们说他这发的是哪门子疯?!”任晖那是越想越窝囊,一张古铜色俊脸涨得通红。

    众人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林蓬一拍额头,“得,真是败给你们俩,又不是三岁顽童,怎麽动不动就吵架?”

    “你们走前不是刚吵过一架吗?他气还没生完?”范希诚问道。

    林蓬抢先摇头否认,“不可能,安仁不是记仇的人,估计压g儿就想不起来了。”

    “他不记仇?!”任晖一仰头,恨恨饮尽杯中酒,“去他娘的不记仇!不对,呸呸,怎麽连著云姨也骂上了,见鬼的,云姨怎麽就生出来这麽个混蛋!”

    “服了你们了,人说远亲不如近邻,你们两家就差没门对门,这样还吵。”

    “希诚此言差矣,重点明明是:为了这样的理由也能吵起来,当真稀奇。”

    任晖大怒:“靠,这还不够?”

    范林二人相视一笑,林蓬朝苏宝生和晴弓勾勾手指,“你们俩说说看。”

    苏宝生头也不抬,径自盛上第四碗饭,“想想这张嘴跟了你们真是可怜,反正你们耍嘴皮子我吃饭,吃饱再与你们说。”众人正张口结舌间,晴弓拊掌笑道:“此事较芝麻虽为大,却比绿豆略小,唉唉,几个大男人不说国事战事天下事,倒为这点毛蒜皮的小事争个不休,说是念过书的,却没苏统领一半见识,却要我怎生说好呢?”

    林蓬与范希诚还呆愣著,任晖却率先开口:“这位姑娘好见识!任某知错,给姑娘听了这些个腌臢话,咱先喝一杯赔罪!”

    晴弓立起欠身,“晴弓贫贱之躯,不敢当将军大礼。”

    任晖皱眉:“不就是贱籍吗?你既认得这两个怜香惜玉的,还恐脱不了那行当?付点赎身钱让海路领你回去便是。说到贫,我看大不见得,光你那双筷子就抵寻常人家一月饭钱,更何况其他物事?──你说你叫什麽名字?”

    晴弓让他噎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反应过来,“晴弓,晴天之晴,弓矢之弓。”

    “好名字!漠北天晴雪,燕山月似弓,端的是大气象。姓什麽?”

    “姓夏──晴弓以前只听闻将军英勇善战、豪气逼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但将军chu中有细且心细如发,这才让晴弓叹服,这杯酒该晴弓喝才是。”

    任晖爽朗笑过,“一杯哪够?至少三杯!”

    晴弓手执银壶,湖绿色的薄绡袖子略略滑下,露出一截柔白冷腻的腕子来,“说错话也只一杯,敢问将军,这三杯何来?”

    任晖挑眉,似欲说明,一开口却是顾左右而言他,“你这手生得好看。”

    晴弓一愣,望向林蓬,眉目间暗含责备,林蓬笑得打跌,缓了好一会儿才压住笑意,“你莫多想,他的意思就是你听到的意思,我们几个作证,任晖心思干净地很,若中意你定会明说,没那个闲工夫调戏你,哎呀呀,这可笑死我也。”说罢众人都笑了开来,连最严肃的锺聿宁都忍俊不禁,晴弓面有薄怒却又略为尴尬,只福了福身低声道:“看来晴弓又要多喝一杯。”

    任晖朗笑出声,他战功彪炳引人注目,在朝堂上若不学会察言观色,他人闲话一多麻烦定是不断。任氏一门多少人紫袍玉带,他看得多,听得更多,即便是选择从军,依旧躲不过官场中的繁文褥节,这小妮子瞧不起他,当他面就给他脸子看,还以为他看不出来,略施薄惩已是客气的了。“今日不与你说明,夏姑娘回去定是睡不著觉的了。第一、你刚刚说听闻我豪气逼人,心中想的只怕是‘飞扬跋扈,骄横乖戾’八字,任晖名声素来不好,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朝堂上还能装装君子,跟他们一起我从来是真x情。第二、你瞧不起我没甚大不了,但连著对海路和希诚摆架子,这点我瞧不惯。所以不管你刚才说了什麽,我都要找个理由给你难看的。第三、怎麽也不能占你一个姑娘家便宜,虽说看你也不像半杯即倒的闺阁弱质,但喝酒任晖一贯乐意奉陪,这样,你喝三杯,我喝三壶便是。小二,拿酒来!”

    林蓬拍手叫好,“晴弓,看总有人克得了你那傲气x子了吧!”范希诚好气又好笑,指著任晖直念叨;“平素说你大方,今日却与一弱女子过不去!”任晖不以为意,向晴弓拱了拱手,“任晖说话一贯直爽,夏姑娘莫怪。我还有事,就此告别。”说罢将小二拿来的三壶酒倒入大碗里一饮而尽,向众人挥挥手,三步做两步下楼去也。范锺苏等人早习惯任晖作风,自是不以为意,林蓬却担心晴弓心高气傲,任晖这麽当面冲她,她面上须下不来,解释道:“任晖位高事烦,拨冗吃个便饭已属不易,晴弓你莫有他想。”晴弓不语,只摇摇头,默默喝干了杯中酒,林蓬心下奇怪,不知她想些什麽,只当她女儿面薄,想是仍在生闷气,心下便有计较,只想著今个早些作罢,去南门逛个晚市、买些个女儿家喜爱的小玩意儿,总能逗她开颜,当即也不做声,只笑笑了事。

    而任晖急著走,却是要借著酒意上涌去尚书府找茬是也。

    本章完结

    下回预告:第二章、南门市心念旧事,飞雪楼沈约赌闱

    第二章

    第二章、南门市心念旧事,飞雪楼沈约赌闱

    越春有句话叫做“正阳坊的吃食,南门市的赌,怡情阁的姑娘,越莲湖的舞。”正阳坊一条青石大路上一多半都是食肆,越春城最出名的酒楼绿橙楼和洪春楼均位於斯,而这南门的特别之处却在於这是越春城内唯一不禁赌的一个区,故而赌场众多,是街头混混和放漂子钱的好去处。当然,你若是带了自家妹妹去耍子,那就只走完前街就好,那里多的是庙会上都没有的稀奇玩意儿,什麽泥人啊糖画啊不在话下,更不用说脂粉琳琅之物了。赌场之流则位於後街,且要到晚市过半方始营业。

    当然,这是对待普通客人的。若你是熟客,则无时不可赌。白日里也尽可去地下赌场玩点小的。手头若是没有现银,全国通行的大兴钱庄在南门市有十二个时辰开业的小间,再不成,地下赌场里多的是放漂子钱的,尽在输急了眼的穷汉身边转悠,即便你身上只剩一条裤子,他也敢借你百把两银子再战。这种场子,有点身份的赌客是不去的,他们宁可一晚上多花一两二钱银子去飞雪楼吃酒看姑娘,喝那三壶吟酿,不仅因著飞雪楼是家老字号,更由於楼内一百廿八个看场子的大汉都是任卫东老爷子亲自训出的徒儿。赢要赢得放心,输也输得光棍。在这里,赌客可自选提现或是银票,大笔现金的话飞雪楼会遣专人护送,银票则是大兴、汇通、泰仁、广华四家任选,应国全境支取。若是输光了最後一个子儿,当晚的一两二钱银子权作路费奉还不算,早晚饭飞雪楼仍包了。

    何况对於手气和脑子均不甚灵光的g中贵人来说,在飞雪楼被当做羊牯蒙的机会也小。想在飞雪楼内出老千,得先瞒过任炜棠的一双鹰眼和那一百廿八个汉子。牌九桌中间吊了篮子,出过的牌尽数丢进去,逮著你出千,一次一g指头,二次便剁手。一层中堂设有金秤和小锤,楼内所有骰子均可上秤,若你还不放心,尽可锤开了看看是否灌铅,若有诈赌,飞雪楼十倍赔偿。当然前提是,一枚二钱,先买後砸。

    最最重要的一点,飞雪楼有的是漂亮姑娘,若你怕一个控制不住将自家老婆输了出去,尽可在进场前订下一个当做最後一注,细腰长腿的美人儿押上桌,岂不美哉?

    若要任晖想个沈约去处,管教他走遍了全城也想不到飞雪楼。但事情说来也巧,先前他在尚书府扑了个空,便想著干脆回家陪母亲,没想到还未进门,便撞见刚要出门看场子去的二叔。沈尚书的公子混迹赌场,底下人早有人来报,任炜棠起始只是吃惊,沈约并不涉足飞雪楼,他更爱去些地下场子,虽然不知他往日战绩如何,但这沈公子脑子似乎不大好使,不像个赚钱命,若是在任家地盘上输光了闹事,两家长辈面子上须不好看。然而进门是客,总不能因为是邻家小辈便赶将回去,任炜棠权衡再三,还是叮嘱手下把人看好了,必要时在桌子上c个自己人帮衬,莫要让他输太惨便是。既然见著任晖,任炜棠很自然地想著让侄子把人给弄回去。任晖四处寻不著人正一头晦气,这厢一听顿时大喜过望,当即谢了二叔便奔向南门。

    飞雪楼不似绿橙楼,虽有任家人参与,却并非任氏产业,任晖久已不来,几乎找不著路。一别年半,少年郎变化最大,看门的阿鲁这便没认出来,照例要他留身份交份子钱,幸亏旁边阿祥机灵,任晖只一横眼,他便认出是自家少爷。“少爷息怒,阿鲁年纪见长脑子可没长,何况这日子委实久了点。少爷今儿个来看场子,是要找沈少爷还是单为耍子?”

    听得沈约没走,任晖j神一振,也不急著进门了。觉得阿祥的问法有趣,便反问道:“要找沈少爷如何?要玩乐又如何?”“要找沈公子的话,阿祥就直接带少爷去永丰厅,要玩耍的话,得看少爷喜欢什麽。”阿祥心头紧张,手心出汗,说话也不利索了。他晓得这位少爷年纪虽幼却位高权重,在家里说话极有分量,若能得他提拔,飞黄腾达只是时间问题。

    “你们有什麽?”

    阿祥又是一怔,不假思索地答道:“从比大小到流水牌九,别处有的赌法楼子里都有。”

    “沈约玩的是什麽?”

    阿祥微一犹豫,似乎难以启齿,“比大小。”

    任晖几乎没笑出声来,依沈约的智商,这恐怕也是唯一一个他能理解规则的玩法了。“成,永丰厅是吧,我自己去找他。”说罢长身一闪,已进到楼内。

    “你说少爷记住我名字没?”阿祥捅捅阿鲁,“瞧你刚才那熊样儿,还冲人少爷叫‘名字,一两二份子钱’,也不怕丢人。”“你鬼叫什麽,我犯浑不正好便宜了你个脓包吗?马屁拍得倒是尽心,真恨不得连屁股纸也递上去了。”“滚,有你这麽说话的吗?少爷便是掉g头发下来也比你的小命矜贵。”阿鲁刚想反驳,却发现阿祥已把少爷这面大大的盾牌立在身前,他x子愚钝,不擅和人说嘴,努努嘴算是认输。他沈默半晌,呐呐道:“说来也怪,你说少爷明明是自家的少爷,为啥平时不常来楼子里耍?”“掌嘴!”阿祥憋了声音低叫,狠狠敲了阿鲁一栗子,“忘了二爷怎麽交待的了?”阿鲁这才想起家中规矩,赶忙噤声,只在心里纳闷儿,你说俺和少爷,到底谁更傻呢?

    飞雪楼是老字号,当初建楼时未曾想到会有今日局面,是以楼子本身并不如何宽敞,年前翻修了一次,却也只将楼梯加宽,阳台做大,又买下了两侧的商号,楼与楼间以回廊相连,中间的这间老楼依然保持了数十年前的风貌,简言之就是昏暗狭仄──当然,是在未点烛之前,一旦那几十gchu如儿臂的牛油巨烛一点,仍是煌煌大观。下头人为此跟任炜棠抱怨过多次,都是希望他能歇业几天,将楼子彻底改造下,而任炜棠只是苦笑著不吱声,久而久之也就无人再提。

    要是说飞雪楼这偌大的产业,竟拿不出钱来做装潢,只怕任炜棠自己也不信的。客人们也未曾多想,只当是为了维持传统。反正赌场的资历不在於楼子的大小,而在於里头流动的钱财。有著数十年的信誉做保障,飞雪楼的生意仍然是最好的。客人不仅多,而且贵气,所谓陪太子赌输,赌桌上的每个人身後都跟著一大溜尾巴。

    所以任晖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二楼的永丰厅。

    可是刚进门就找到了沈约。

    并非是沈约其人有多麽英俊潇洒夺人眼球,或是高大威猛引人注目,而是因为正对永丰厅门口的那张赌桌上只坐了两个人。

    两个他都认识,左边那个倒真是英俊文秀,穿一袭天青色绣竹长衫,一脸自负,手里摇一柄洒金折扇,抖搂开的一面是幅岷江山水图,端严森秀,十九峰巍巍如青城,一看便是古物,画旁题小诗一首,落款处赫然题著贺渚二字。

    贺渚何人?文渊阁大学士,当今最有名的书家。

    即使是瞎子也知道这是位贵公子,何况是以箭法著称的任氏子弟?所以任晖一眼便认出了这个人,现今宰辅廖延西之子,廖谨修。

    任晖皱了皱眉毛,因为他不喜欢这个人。

    廖延西是能吏,是诤臣,更是举国知名的贪官,任晖对他专注於敛财并无异议,任家把守枢密院,军中征战花费最是可怕,後勤补给全要仰赖这位宰辅和被沈家一手掌控的户部,朝廷虽有严令,禁止军方和文官系统互通有无,但私下里任氏一族和这两家一直保持著良好的合作关系。不过y差阳错的是,不同於老一辈的城府算计,三家的下一代关系似乎有些微妙。任晖并没见过廖谨修几次,也无半分私人情谊,最近一次相见还要追溯到六年前沈约十二岁生辰。

    能一眼认出廖谨修,无他,因为这把扇子是他父亲任炜长送给廖宰辅的寿礼。

    而右手边那人,有点胖,有点傻,娃娃脸上有点惫赖神色,一看便是个纨!子弟,一对小眼瞬也不瞬地盯著绒布桌面上骨溜溜转著的骰子筒,盘腿窝在藤椅上,怀里靠著一个猫样的胡地美人儿,美人的手里拎著一串葡萄,正拈起一个塞进他嘴里。

    不是户部尚书的独生活宝沈约沈公子又是谁?

    见他来,沈约愉快地抬手打了个招呼,仿佛白天闭门不见的事从未发生。任晖鼻孔里哼一声聊作回应,这时旁边早有人端了椅子过来,任晖也不避讳,大马金刀地一坐,问身旁大汉道:“这赌什麽呢?”大汉恭恭敬敬地答道:“比大小。”废话,任晖暗骂,老子没长眼睛不成,还要你说?他是奇怪後面几桌围满了赌客,这桌却只两人,未免浪费空间。

    “赌多大?”

    大汉一径地沈默,任晖一惊,沈约这厮,若是把沈叔多年积蓄拿来挥霍,他第一个饶不过!但转念一想,二叔必定有所安排,心下稍安,只是连声催促,大汉顶不过他,脸上一阵臊红,羞答答伸出五指,任晖心头一冷,将满腔怒火生生压下去,“五百?”

    大汉不应声。

    “五千?!──不可能。”按规定,大额赌注都要检查赌本,现银或是四大家的银票,只此两种。莫说沈叔不会给沈约这麽多钱零花,便是有五千两银子,沈约也不可能都带在身上。

    “赶紧说!”

    “五个铜板。”大汉尴尬地说完,心中郁气稍减。在楼里做事,什麽样的豪阔场面没见过,但像今日这种,权势熏天的宰辅少爷与掌握天下钱g的尚书公子赌五个铜板一注的骰子,当真是前所未有,连著飞雪楼也面上无光,没见这二楼的赌客都躲得远远的吗?

    没等任晖开始郁闷,赌桌那边传来一阵捶x顿足的嚎叫,“小,小,干你娘,怎麽还是这天杀的小!”

    任晖的眉头拧得更紧,他自然不会像那大汉一样头脑简单,以为这满楼看客是嫌弃赌注小才不敢过来。沈约这不成器的也就罢了,有能巴结上廖谨修的机会,谁会在意那点面皮?

    不过来,无非是察觉情况有异,不清深浅罢了。

    那边沈约还在乱嚎,怀里的美人儿给他推到了一边,整个人趴在赌桌上乱捶乱叫,半点风度也无。任晖晓得他赌品最差,暗暗在心底啐了一口,他顶瞧不起沈约这套,整日价走马弄鹰玩鸟捉虫,人前人後都装的一个chu俗无赖样,以为这样就能摆脱身上责任,别人或许给哄了,却岂能瞒得过他?

    没容他多想,赌局已被廖谨修挥手叫停,他早看见任晖进来,却不太确定其身份,任晖今儿个出门会友,穿的只是寻常服饰,身上并无能彰明身份的物事,他又不是姑娘家,任晖进京他也没兴致在道旁候著,自然是没认出来。然而任晖征战多年,厉杀气息大异旁人,这点眼色他还是有的,京中他没见过的高门子弟不多,掰掰手指也算出是哪家儿郎。

    沈约跟这两人都熟,然而他乐得看戏,也不做声。

    这少爷毕竟生嫩,一时间竟不能决定是起身去跟任晖说话,还是等任晖过来打招呼。

    宰辅公子为难,自然便有人分忧。 只见後桌走出一人,满面笑容,无比流利地给任晖和廖谨修引荐。这招借坡下驴,两人都有面子,任晖躬身作揖,廖谨修却只微微点了个头。任晖浑不在意,出面介绍的大理寺副卿秦枫倒有些过意不去,心道廖公子年少气盛,竟然连这位小侯爷也瞧不上眼,这位在朝堂上可是和你老子平起平坐的超品大员,你就不怕日後落了人口实?

    廖谨修自然是不怕的。他身娇r贵,一身学识只卖帝王家,怎能被一个只会打仗的chu人硌了牙?便是要套交情也轮不到他放下身段。“彦升好久不见,待我杀得安仁满盘皆输就来跟你叙旧。”这话够亲切、够得体,然而楼上诸人眼光何等老辣,知道这位清高自命的公子爷对任晖是彻头彻尾的瞧不起。秦枫与身旁的鸿胪寺少卿迟君相视苦笑,心头均有隐忧,他们身份特殊,倒不见得怕了任晖,但今天来此另有他事,实在不想半途闹出什麽岔子来。

    “安仁啊,说要赌的是你,说没银子的也是你,老赌这麽五个铜板,你这不是挤兑我麽?”廖谨修这招脸上带笑腹里藏刀玩得著实不高明,连沈约这种傻子都听出对方语义里的嘲弄,傻乎乎地问:“我是真没带钱出来啊,身上就十两银子,还是问维维借的,要不我们改天再玩?”

    “不好,你整天不知在那个犄角旮旯里猫著,我派人请了你多少次都扑了个空,今儿个难得逮著你,还能让你跑了不成?”廖谨修挥著扇子沈吟半晌,“要不这样,明年春闱我是肯定要参加的了,若是这把你输了,就得去参加春闱,到时咱书桌上见真章!怎麽样?答应的话,这次就不闹你。”

    “好!”这声却不是沈约应的,众人闻声转头,却见任晖在一旁鼓掌,笑吟吟地道:“这主意不错。”廖谨修大喜,忙道:“多谢任兄!”这一声谢受得任晖是莫名其妙,他是基於和沈约的交情,盼著他能借春闱大试一展长才,好过整日价游手好闲,也全了沈叔和云姨一番心意。这廖谨修却是作何想法,非要逼沈约去赴考?

    “安仁,任晖都发了话,这次你怎麽也跑不掉啦!”廖谨修不等任晖开口便向赌场小厮作个手势,自有人拿骰筒子罩住了那六枚骰子。“等等等等──”沈约举手,眨著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又是好奇、又是委屈地问道:“怎麽没人问问我意见?”任晖见今日事有趣,玩闹心起,抢在廖谨修前头接口道:“你只要点头摇头就好。”又转向廖谨修,“廖兄,还不再问一遍?”

    廖谨修微微一笑,折扇再晃,“安仁,同意就点个头吧。”沈约连忙摇头,脑袋却被一堵强大的气流定住,扭、扭、再扭,生生从摇头压成了点头。廖谨修大喜,“你答应了!”马上骰子声便从筒子里传了出来。任晖肚里暗笑,收了真气,沈约气得发抖,瞪著他嘴唇直颤,任晖自不理他,心里畅快难言,既然报复过了,便将昨晚被逐一事轻轻揭过。

    “安仁,大还是小?”

    沈约回过神来,坚定坚决坚毅地一拍桌子。吼出一声“大”!

    廖谨修失笑,缓缓说道:“你今晚是真跟这大过不去啊,我打赌,肯定是小。”说罢示意小厮揭了筒子,众人一看便傻了眼,四个红通通的一点加上一对板凳,正是小到不能再小的蹩十!

    “啊──”沈约往椅子上一瘫,“谨修你忒地和我过不去!”任晖哈哈大笑,这可是此次回来最大的收获,今儿这热闹没白看。廖谨修更是得意,折扇一敲,颇有深意地向人群中一个角落瞥了一眼。任晖顺著他眼光望去,却真正惊到了──

    太子!

    既然微服出行,自是不打算张扬,任晖定了定神,见太子面露微笑,便也不多话,继续在一旁看戏。太子不同於其他皇子,向来住在东g,此时虽然没到g禁,时间却也紧张,太子难道经常外宿?更麻烦的是,任家二爷是飞雪楼总管这件事虽非众人皆知,却也不是什麽秘密,这位爷若在自家地盘出了什麽事,可是天大的罪名。

    他看来chu豪,却并非愚钝之人,估量到此中有内情,只是他在边疆待得太久,对於京师情势不熟悉,也不敢瞎作判断。看来今日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当下要紧的是要保护好太子安全,却又不能泄了他身份。念及此处,任晖向身旁大汉使了个眼色,大汉会意,忙上楼请总管去也。

    任晖心头有顾虑,太子的心情却极是愉悦。他此番来本就是想借机跟任家走动走动,没想到任炜棠没见到,却撞上了任晖。任家长年掌管枢密院,在军中一家独大,又正是他的手始终伸不到的那片空白,想二弟之所以嚣张,不过是和京都守备师的任炜方交好,如今他但能笼络上任晖,便不用畏惧朝中任何势力。

    谨修的算盘拨得响亮,只是太过幼稚,直接跟任晖打交道,不比转著弯儿笼络任家更有效?太子如是一想,心头大是快慰。

    秦枫、迟君等陪太子出行的人却不是此般想法,这两人品级虽然不高,但在朝任职多年,经验可比太子丰富得太多。任家深蒙圣眷,向来无事求人,也就无需和朝中人士多打交道。任老爷子身为枢密院正史,却一直称病,已经有近二十年没有上过朝,圣上却仍没让他告老,无疑是要将这位置留给任家的下一任主儿。这朝堂上没人不想和任家搞好关系,可也没人敢太接近任家,因为大家都清楚,手伸不到,是因为圣上不给伸。照说依任家地位早该功高震主,可这些年圣上对任家恩典不曾稍减,任晖地位更是节节爬升,太子想笼络任家固然无可厚非,可万一任家出了事儿,而且是在那事儿之前──

    正是席中众人各自思量的这当口,沈约忽地大大叹了口气,“也罢,明年小爷就陪你丢趟人吧,谨修啊谨修,逼著屠夫去读书跟逼著兔子吃老虎有啥区别,你也太狠了点儿吧。”

    廖谨修一乐,道:“安仁你也真逗,我可没说你兔儿爷。”众人一愣,随即哄堂大笑,沈约臊得脸通红,鼻孔里呼噜呼噜地直喘气,“小爷今儿个手气不好,不玩了。”说罢将身上剩下的碎银子抛给了那胡地美人,趁她傻乐偷亲个嘴儿,跟任晖打个招呼便施施然下了楼。远远地只听得一句“维维,改日再来请你吃酒──”

    任晖不做声,跟太子和群臣拱拱手,也不知怎麽一晃身,便跟著沈约走了出去。

    人说南市热闹,直似夜夜元宵。从飞雪楼所在的後街往北走便是寻常人最爱逛的烟袋胡同,沈约在人群中穿梭来去,不急不慢地逛著,在每个摊子前头都要逗留好一会儿,也不买,只一样样地把玩,每次站起来要走时老板都是欲骂不骂的婆婆脸,他也不气,憨喜一笑,接著往前转悠。任晖远远地缀著他,一路听得小摊小贩直叹气,都道那沈公子看来俊秀可喜,却是个傻的,听得他肚中直恼火,他们自小就喜欢逛南市,沈约为人宽厚,花钱又大手大脚,也不知在那些小玩意儿上洒了多少银子,也不知这些人的良心进了什麽肚子,背著人这麽说嘴。

    越想越胀气,抬头一看,沈约正在个套圈的小摊儿上被人刁难,他赶忙跑上去,“怎麽了?”摊主一骇,“又是你们俩?不干不干,你们上次骗了我那许多东西,这次决不能再让你们玩。”任晖听得糊涂,“我什麽时候骗过你?”沈约却嘿嘿一笑,拽著他离开。“喂,讲清楚啊──”任晖心下郁闷,他麾下兵士尚且不欺民,难不成他什麽时候欺负了这小老百姓不成?”

    看走得够远了,沈约放了他袖子,“忘了吧?上次我们来逛的时候,我跟豆哥儿老套不中,你等得不耐烦,嗖嗖嗖,花三个铜板便把人家宝贝全套来了。”

    任晖恍然大悟,不禁好气又好笑,“诶,我想起来了,不就是豆哥儿房里那小瓷猫吗?这点chu制滥造的东西,又那麽多年了,也亏他还记得。”沈约笑得打跌,“你自小什麽好东西没见过,自然不在乎他那点,对他可是心头r,更何况那天我还打碎了他一个笔筒,只怕化成了灰他也认得的。”

    “还说呢,一看平时就没好好念书,功夫尽花在这些地方了。要不我这麽些年没回来,自家下人都不认得,他能认出来?”

    “不好吗?”沈约笑笑,不做声了。任晖皱眉,沈约这点真让人没办法,你一说正经事,他就变成了锯嘴葫芦死不开口,要不然就直接溜之大吉。脑海里思忖几种开口方式,最後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一种,“昨天干嘛不见我?”

    沈约耸耸肩,“没的讨打啊,就知道你还气著。”

    任晖莞尔,会读书又不是什麽坏事,他只是不知道为什麽沈约对官场如此排斥,宁愿偷偷跑到城外看书也不去考个功名。“我气你作甚?当时打了你也只是一时情急,谁叫你瞒了我这些年,害我一直担心沈叔揍死你?”看沈约还是默不作声,以为他担心明年大比,又道:“你文章写得极好,明年春闱必中的。”

    沈约气煞,“你还翻了我书房?”任晖笑骂,“你那什麽狗屁书房,几十g湖笔白得跟纸似的,沈叔特意给你买的松烟墨都没用完一个角。”

    “那也轮不到你说道。”沈约撇撇嘴,“再说我什麽时候说要中了?”

    任晖面色一沈,“男子汉大丈夫,总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事,做人的道理我讲了千万次,就算你贪懒顽皮,总不能这句都没听进去。这次是你赌输,就算我从中作梗,你来找我便是,可这事儿你答应廖谨修了,总要愿赌服输才是。”

    “我说去考,又没说一定要中。”沈约白他一眼,“还是老样子,恁地认真,无趣死了。”任晖轻敲他额头,“既然做了就全心全意。再说,就算你对光耀门楣造福百姓没半点兴致,也要顾念著沈叔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些年为你的事c了多少心。”

    沈约抚著额头,总觉几分羞辱,任晖敲的不重,可他好歹十八了,像个小娃儿一样当众被教训,没地丢人,当即回他一句,“我要当了官他更c心,再说,你怎知他是为心?”

    任晖气极,不怒反笑,“你道这越春城里那许多官宦子弟,有多少父母能和沈叔云姨一样,亲手抚养事事关怀,婚事前程,哪样不由著你x子来?”他说著心头一梗,别过头去。路旁卖炸年糕的小贩以为遇上主顾,连忙道:“这位爷,常常新出的年糕?芝麻酱辣酱随便挑。”任晖摇摇头,刚想向前走,却被沈约拉住了袖子,“借我五钱银子。”

    “我哪有那麽小的?”任晖愕然,从怀中了锭五两的小银给他,沈约不接,示意他掰块小的下来,便自顾自地跟小贩聊起来,“老板,能让我试试吗?”

    小贩不著头脑,又不敢得罪主顾,问道:“诶,公子爷想尝个新鲜?”沈约笑眯眯地点头,极其顺手地接过锅子和年糕串。小贩原本准备问他会不会炸,却发现沈约比他做得还顺手,不由地瞠目结舌。任晖立在一旁,忍不住笑了出来,将掰下的五钱银子递给了小贩,小贩颤声道:“太多了,总共四串,一钱便够啦。”说著将银子塞进怀里,显是怕任晖再要回去。任晖无语,只笑,看沈约在年糕上涂了酱,递了串芝麻的给自己,叼了串辣的在嘴里嚼著,将剩下两串拿纸袋包了,拽下口中竹签,含混不清地说道:“快些跑回去,得热的才好吃。”

    任晖哑然,心头酸楚,半晌才道:“难为你还记得豆哥儿好这口。”沈约瞪他,“什麽话?当真以为我是傻子吗?”任晖郑重摇头,“安仁,你知道我拿你当亲弟弟,所以平日里讲话才不讲究。有些话说得重了,你莫往心上去。”

    任晖自幼丧母,与妹妹相依为命,继母虽待他极好,却少相处的机会。如今他到了这个位置,一身事务都得由著皇家摆布,虽说长年征战无暇娶妻,但年岁已长,功劳日高,终是躲不过的。他知道沈约为刚才说的无心之言难过,故而出言安慰。沈约也不接话,只挤挤眼睛,伸手抢他那串年糕,“冷了可惜,你不吃给我。”任晖哪肯给,他比沈约高半个头,一仰脖子,作势吞掉年糕,沈约“啊”地一声,伸手去够,任晖嘿嘿一笑,将剩下一片年糕的竹签递给他,沈约接过,心满意足地吃下肚,顺手扔掉签子,拍拍肚皮,“果然还是要两种口味一起吃才够爽啊。”任晖见状忍俊不禁,一年不见,安仁竟懂事了,再也不是那个要他c心的小娃娃了。

    或许从来都不是。

    念及此处,他心底又自难过,他宁愿安仁仍像小时候那般淘气,样样都要抢他的,也不要他像今日这般细致体贴、委曲求全。他原本天x旷达,心念既转,日前的气闷也都消隐无踪,温言道:“你是不是真的那麽讨厌做官?若是,我明儿个去找廖谨修,告诉他是我从中捣乱,不会让他难为了你。”沈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老说我笨,也不知是谁笨,太子做见证的事儿,怎能反悔?便是胡混,也得去考一趟的。”

    “说到这事我就奇怪了,你什麽时候跟廖谨修那麽熟了?他干嘛惦记你的前程?”

    看著任晖一脸困惑,沈约心下大叹其气,“你还是回去问问豆哥儿吧。”说著推他快走,“还不赶紧回去,这东西吃冷的要闹肚子的。”

    任晖挠挠头,“大不了让厨子再炸一下,怕什麽?”沈约眼一横,虎著一张脸凛然道:“豆哥儿说要吃他家约哥哥炸的!”“滚你的臭屁!”任晖哈哈一笑,纵身上了旁边墙顶,“走了!”沈约挥挥手,望著任晖飞掠而去的身影,心下暗笑,让应国第一武将飞檐走壁送年糕,做个将军妹妹可真有面子。

    将视线从远方收回,沈约回望鳞次栉比的商家後头、飞雪楼的一方檐角。时辰已至未时,南市却依然热闹,无论是前街的商铺还是後街的银号,没有什麽值得注意的动静。他低了头,悠闲地在晚风里漫步。两个黑影无声无息地落在他身後,沈约微微一笑,“也好,大夥儿一起消消食。”身後二人注意到他语气不寻常,未敢接话,晚风中但闻他喃喃低语,几不可闻,仔细听来却是一句“你喜欢吃什麽,我也是记著的。”

    本篇完结

    下回预告:第三章、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

    第三章

    第三章、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

    进了沈府大门,沈约察觉到身後人舒了口气,他心头感动,拍拍二人以示安慰,左边一人神色平和,只是扫一眼沈约,确认他平安无事,右边人却咧了咧嘴,拍著x脯连叫好险。而两人虽一沈稳一佻达,眉眼之间却极为相似,都是一副俊秀样貌。沈约满意地看一眼自己的得意部下,走向父亲的书房。

    一宁、安生两兄弟不仅是沈家的仆从,更是他的亲信,一宁沈稳,安生率直,都是一身好功夫,而且自出生便在沈府长大,是绝对可以信赖的人。沈持风心思周密,知道有的人心是只能勾引的,而非收买,所以在他们四岁的时候便把他们放到了儿子身边,连名字都交由他去取。两人什麽杂活都无需做,单单负责沈约的安全就好。起初几年,三人除了方便睡觉是形影不离,连衣服食物都是同制,後来沈约贪玩,时常自己溜出去,沈持风也不著急,只将两人收归自己手下,果然,没过几日,沈约就自己上门将两人要了回去,却也不再常带他们出去,只在暗处保护。

    如果要做大事,身边就一定要有那麽几个可以绝对信任的人,你可以跟所有人耍心思玩手段,但如果连身边人都不能相信,这日子就不用过了。

    用漫长时间处出来的感情,比什麽收买都可靠。

    作为官场上的老狐狸,这是沈持风的经验之谈,他也是这麽教沈约的。

    站在书房里,沈约心里很是感激。无论有多少秘密瞒著他,任晖说得对,这京城的官宦人家里只怕再没有哪对父母,有他们这般对自己好。

    沈持风的心情却没有那麽愉悦。他正坐在黄花梨的扶手椅里喝著冰糖梨汤,这几日天气燥,他有点上火,是以沈母每天晚饭後都会煮点梨汤。预料到他今晚火气会格外大,她还特地加了些分量。

    “云慧,去厨房加点糖,淡得慌。”

    沈母翻个白眼,要与儿子单独说话就直说,还与她玩这套。但她素来温柔,点点头,端了梨汤出去,临了还不忘给儿子打个眼色,叫他乖乖受训,别给他老子讨气。沈约吐吐舌头,不责备就是好事了,他哪敢在父亲气头上再闹事。

    不过父亲x子深沈,吹胡子瞪眼睛这种事估计不会发生。

    不出所料,沈母出去之後,沈持风捋捋颌下三绺长须,脸上神气仍是不温不火,半点要罚的意思没有,只淡淡问道:“今晚上玩得怎麽样?”

    沈约不敢撒谎,“什麽也没发现。”

    沈持风凝视他片刻,“本来我是想禁你足的。你眼下的行动的确不明显,什麽端倪也瞧不出来,但那位老爷子可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你在家待著,哪怕名声不好听,你又恨我,也好过日後惹出大乱子。”

    沈约低眉顺眼,一副乖觉模样,他原本也以为会被禁足,没想到一向心思弯弯绕的父亲今儿个却直接起来,看来自己也得换个法儿对付。“儿子知道错了,以後绝不去赌场那种地方。父亲请放心,输光家产再偷国库存银,害得咱老沈家家破人亡这种事儿子还不敢犯。”

    沈持风眉心微蹙,这小子,话点到这份上还揣著明白装糊涂,以为自己那点花花肠子瞒得了谁?“既然答应了人家,回去就好好准备准备,别丢了咱老沈家的人。”他学著儿子的口气,倒也似模似样。

    沈约倒抽一口凉气,他虽知父亲消息灵通,但如此快法还是让人有点吃不消,知道这遭是逃不掉了,只好愁眉苦脸地应一声是。沈持风见状,嘴角微动,这孩子,还是那麽让人c心。“今天也玩够了,跟你母亲请个安,回房休息去吧。”

    沈约老老实实告退,掩上书房门时却看见母亲正端著托盘从窗边走过来。“啊啊,原来妈也会听窗g啊。”他扑上去亲了一口,凑在母亲耳边低声道,神气顽皮得紧,再不是平日里装出来的无赖相,倒真似个六岁顽童在撒娇。沈母瞪他一眼,“赶紧回去洗洗,一身臭汗。”沈约撅起嘴控诉道:“你看你看,儿子被欺负,妈你不仅不心疼,还嫌弃我。”

    “哼,也不知怎麽生出来这只惫赖猴子。”沈母说得恨气,却掩不住眉梢眼角那点笑意,看沈约盯著那梨汤盅子,笑瞥他一眼,揭开盖碗,“赶紧喝几口,我又添了点,你爹发现不了。”沈约舀了一口,连声叫烫,却又舀了第二勺子,沈母瞧著儿子吃喝,心里欢喜,眼角一丝笑纹跟著弯了起来,那些隐藏著的担忧就掩了过去。沈约看得难受,低声道:“妈,我以後再不淘气了。”

    沈母定定地瞧著他,眼里满是疼爱,良久才缓缓开口:“约儿,你不是淘气才去飞雪楼的,我知道。”沈约只好苦笑,他却不知这事儿连妈都知道了,刚刚父亲让妈回避,他还以为能瞒混过去。

    沈母摇了摇头,“你也不用跟我保证什麽,别跟他人保证些你做不到的事情。”

    沈约有些难堪,他刚刚说这话是一时冲动,但也是真心的。如果让妈这麽担心,他宁可什麽也不去查,什麽也不知道。

    “晖儿对你不错,他这几年多在军里,能这麽惦著你不容易,你要记得。”沈约点头,认真应承下来。沈母盖上盖碗,抽出手巾给儿子擦了擦嘴,“任将军你虽没见过,但老将军,我是说,晖儿爷爷,对你也是极好的。”沈约犹豫了片刻,又点了点头。任家老爷子的好他不是不晓得,最宝贝的小姐由著他带去胡闹,就差没有明著说许配给他,那些浪荡子无赖货的流言老爷子统统不在乎,就连任家下人都当他是自家内定的姑爷。每次去任家,仆从对他的态度跟对别人的态度从来不同,虽说礼数都是一般,可关照和关怀就差了那麽一点。

    是,他知道,不只是任晖,任家人对他都是极好的。而这好,正是源於任老爷子的态度。

    沈母话锋一转,“但是,无论发生什麽事,你最最要记得的一点是,你父亲,还有我,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沈约一怔,却见母亲一贯温和的面容上流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坚毅之色,这一刻她不像是个慈爱的母亲,倒像个傲骨铮铮的侠女。沈约有点糊涂,呐呐地动著嘴唇,但沈母身上的变化只是一瞬,顷刻间便又回复慈母状,笑著儿子的头发,“所以即使做错了什麽,也不要不敢回家。”

    沈约玩味著母亲的话,心里暗暗下了决心,眼珠子在母亲脸上滴溜溜一转,笑而不语。“又打什麽坏主意啦?”

    沈约忍著笑意道:“我在想,当了这麽多年儿子,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妈真的是叶统领的女儿,好泼辣的x子。”沈母咯咯一笑,作势要揍他,沈约却早就跑得远了。她把托盘换到左手,将一丝碎发别到耳後,这才推开房门,却见沈持风正站在门边,两人都是略一怔忡,沈母也不说话,脸上的笑意凝了起来,回复了端庄模样,绕过沈持风,将梨汤搁在桌上。“哪有父亲听儿子壁脚的道理?”

    沈持风愣了一下,他还沈浸在妻子刚刚那个明朗笑容下,半天才回过神来,“我以为你不再那麽笑了。”叶云慧身形一顿,却没抬头,接著给他收拾桌上公文。“四十岁的人了,怎麽还没个正形?”

    “现在只为了儿子才笑吗?”──这句话沈持风险些脱出口来,但在嘴边转了又转,还是收了回去,只沈默地看著妻子。沈母收拾好桌面,“还不赶紧来喝,凉了你又要嫌。”沈持风也不恼,端起盅子乖乖喝汤,还是刚刚那个甜度,他唇角掠过一丝笑意,眉头也舒展了几分,不管心里存著多大的芥蒂,他只知道,他喜欢什麽口味,云慧总是记得的。

    叶云慧立在一旁,轻轻为丈夫拔下一g白发,这几年公务c劳,他实在老了不少。户部事物烦杂,琐琐碎碎都是公家钱,这里漏点儿那里漏点儿,要把窟窿掩好并不是容易事。 摩挲著丈夫的鬓发,她低声道:“真进了官场又怎地,都过去那麽久了,还能再炒热这盘凉菜不成。何况,约儿不是不能保护自己的人。”沈持风知道妻子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拍拍妻子的手,“放心,这件事我会处理。”

    “我明儿也上睿王府转转,最好是能让约儿见见瑞宁,他既要蹚这趟浑水,总要有点底子。再加上希诚和世衡帮衬著,应该没什麽问题。只是,这京城里怕是又要不平静了。”虽觉应无大碍,沈母还是有些烦忧,不仅担心儿子,更对这个官场腻味,烦透了。“当官儿有什麽好,怎麽就老有些人放不下呢?”沈持风哑然失笑,莫说岳父曾是禁军统领,现任江南总督,就是你嫁的也是个二品大员啊,怎麽一提做官就犯愁呢?

    他握住妻子的手,将她拉到身边,轻声道:“莫怕,有你我护著,谁也伤不了他。再说,这条路他终要自己去走的。”

    良久的良久,书房里才传来一声“嗯”。

    如实向少爷转述了老爷和夫人的对话,一宁很是郁闷,少爷g本不担心仕途的事,反而对自个爹妈的感情故事极有兴致,一直追问,他知道少爷好奇,不过这似乎不是晚辈该问的事儿吧?见一宁毫无深入调查的兴趣,沈约悻悻然住了口,他可是一直想知道,曾经名满京都的沈公子和叶大小姐,一个风流倜傥流连花丛,一个明豔逼人任侠任x,怎麽就成了今天这副佛祖样呢?

    安生收到哥哥求救的眼神,他向来机灵,当即转移了话题,“少爷少爷,怎样,飞雪楼有什麽好玩的没?”

    “好玩的?”沈约指著自个儿肩膀,“差点紧张爆我的青葱少年心。肩膀也酸,赶紧给我捶捶。”他刚沐浴过,只穿著单衣,一宁走到他身後,垫上条巾子,给他捏肩。

    安生听得他说肩酸,不由得一惊,“任炜棠动了手?

    沈约望向他,仿佛他说了什麽天方夜谭。“安生啊,你那脑袋真是花梨木的。“

    “啊?”

    “光看起来漂亮了,一点用处没有。”就跟老头子的破椅子一眼,硬得硌人,半点不好坐。“任炜棠动手我还能走得掉吗?不过任家好像知道了点什麽,乖乖地,这只乌g果然难啃。”沈约喃喃自语,他才不相信任炜棠会那麽巧地在家门口撞见任晖,又那麽巧地告诉了他自己在飞雪楼,能如此不著痕迹地把自己请回来,这位任二当家真是不好对付。

    或许今晚还得夜探飞雪楼。

    “少爷不怕吗?”一宁忽然开口。

    “你指什麽?”

    “自然是任家了。”安生抢著道:“被发现我们调查他们生意的话,麻烦很大啊。”沈约摇摇头,他们还差远了呢,现在任家是不会对他动手的,母亲的话就是明确的表态。该担心的事或许反倒是另一件,那就是今天这事里,太子的态度。

    他遇上廖谨修纯粹偶然,廖谨修要逼他应考也是预料之中,问题就在於,太子对任家是怎麽个想法。

    打发了一宁和安生出去,沈约将六识提到最高,确定周遭无人,这才躺倒床上,轻轻扳了下枕後一个小钮,雕花木床便无声地向外挪了半尺。

    这床竟有半尺都是嵌在墙里的,构成了一面薄薄的、一墙宽的柜子。

    他从角落一个小格子里拿出夜行衣,又从几个格子里挑选出合用的药物和器具,心里犯嘀咕,老爹当初建这墙的时候,难道是打算往里头砌人?这麽一想,不由得汗毛直竖。

    大事不会接连发生,两件事中间总得留个喘息的时间,这是人们的盲点。太子和廖谨修此时应该都走了,任炜棠肯定在和楼里的管事们搜集资料分析局势,今晚的飞雪楼防备必然松懈。这是最好的机会。

    然而握著手里各式各样的药丸子,沈约有点踌躇。

    他想到了母亲的话。

    他记事极早,很小时候的事也有印象。他记得三岁时父母吵过一次架,吵得很厉害,此後再没见他们那麽吵过,别的内容都不大清楚了,只记得母亲哽咽著重复,说她是把他当亲生儿子养的。那时他虽然记得,却不懂这话是什麽意思,但从能思考的年纪开始,他就开始怀疑自己身世。直到长大,越长大,他就越清楚自己不是父母的亲生儿子,至少不是母亲的,可正是这样,才分外感激,分外爱。

    他看过很多人家,穷的、富的、和睦的、凄凉的,也看过很多女人,美的、丑的、念过书的、不识字的,没有几个人能这样对待一个没血缘关系的孩子。

    想到这里,他默默地把东西放回了柜子,将床挪到原位,又端了盆水来,重新细细洗了遍脸,吹熄了灯,上床睡觉。

    此时的任家却是另一番光景。

    任宅深处有一间小院,院里种了棵细叶青冈,灯火下映出圆圆的一大片y影,房前的回廊上隔出窄窄的一条花圃,里头种著的迎春尚未开放。推门进屋,墙上挂著五彩鱼纹织锦,架上搁著活灵活现的瓷兔儿,小厅和卧房的隔断是n黄色的纱幔,桌上一只小盂碗里养了水仙,整间房里都泛著青草香。

    这是任晖最喜欢的地方,和任家任何一处居所均不同,墙上未挂弓,没有兵器架,一点武将世家的强硬味道也无,反倒是说不出的柔和俏皮,处处透著少女的清新气息。

    每次走进这里,任晖就会想到特别俗的字眼,他回家了。一年四季,这儿都是温暖和平的,冬天最早上火盆的是这儿,夏天里最早供冰的也是这儿,这院子里的每一件物事都显露这主人的特别之处。

    这是任晖的妹妹,任蔻的居所。

    饶是任晖一路飞奔,回来时年糕仍是冷了,任蔻却不介意,拉著哥哥到厨房里重炸一遍吃了,现在正窝在小厅里等著丫头初梢送雪蛤来解腻。任蔻等得无聊,掰了一小块花生糖下来,放到任晖嘴边,“哥啊,你真得多补补,再瘦些我就认不出来啦。”任晖也不反驳,乖乖张口吃掉。他素来疼爱这唯一的亲妹子,一年多不见,家里他最记挂的就是爷爷和妹妹,想著爷爷还好,妹妹年纪还小,恐怕生分了,没想到昨天回家时,任蔻一见他就哭了起来,直往他怀里扑,把爹妈笑得,连说豆哥儿不能和他太亲近了,若将他作将来夫婿的标准,只怕得磨成老姑娘。

    任蔻听了直脸红,一溜烟躲到老爷子身後去了。任晖心里却是极欢喜的,他自幼随父亲出征,名为父子,更似上下级,对父亲总是尊敬大於濡慕,母亲又是续弦,虽然对他兄妹二人视如己出,但总无那种血缘上的天然亲近,除却爷爷,只有这个一母所出的妹妹,是他最亲的亲人。

    回家最高兴的是什麽?妹妹长大了,变美了,但对哥哥还是那麽关心依赖,充分满足了他大男人的虚荣心。

    “豆哥儿啊,沈约那小子什麽时候教你炸年糕的啊?”任晖佯作漫不经心,随意问道。

    任蔻吐吐舌头,又谄媚地递上一块花生糖,“嘿嘿,就知道哥哥要训。今年年春去西山踏青,约哥哥带了锅子,我觉得好玩,他就教我做了。”任晖听得头皮发麻,皮疙瘩起了一身,还“约哥哥”,也亏沈约听得下去,没得牙碜。他试图挽狂澜於既倒,斟酌著口气道:“豆哥儿啊,你还是颗青豆呢,挑夫婿这种事,等你长成颗漂亮的豆芽儿也不迟,你现在跟沈约那小子这麽亲,又没个名分,到时候真遇上个中意的,人家也有忌惮不是。”他隐了一句话没说,就是你若真喜欢沈约,就得给哥哥一个准话,莫等到g里的指婚下来,那可不同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哥哥我就是摘了脑袋也顶不住啊。

    任蔻略有羞意,但哥哥的言外之意她也听懂了,知道这是正经事,以任家的位置,这种事情不得不防。她迟疑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哥,你说约哥哥,我是说安仁哥哥,他得什麽时候才能去考状元啊?”

    任晖惊得脸色发白,他却不知,自己妹妹想著嫁个状元!这可正经不是什麽好兆头,“豆哥儿,哥哥这些年不在家,但爹娘也当教过你,怎麽能把状元这东西当择婿标准呢?”更何况,状元的婚事可也由不得自个儿做主。

    “不是!哥你搞错了。”任蔻脸色涨得通红,强自镇定著解释:“我不是想安仁哥哥考中状元才嫁他,而是觉得他有那个才,应当去大考的,就是上次你给我看的那些诗,我虽不懂,却也知道是极好的”她越说声音越低,“不是哥哥想的那样,只是,希望他好,希望他开心。”

    任晖心里头说不出的滋味,妹妹今年不过及笄,却似是对沈约用情已深。说来也是自己不好,若是自家大人不这麽熟,豆哥儿恐怕也不会年纪轻轻就不顾其他选择他这般自责著,却忽然想到一椿事儿:希望沈约参加春闱的是豆哥儿,逼沈约考试的却是廖谨修,也就是说,廖谨修对豆哥儿他心头大怒,说不出的一阵恶心,当即铁青著脸,“豆哥儿,你老实跟哥哥说,你是不是跟廖谨修那厮说过沈约其实很会念书的事?”

    任蔻不明所以,只知道哥哥是真火了,赶紧承认错误:“对不起,我只是,瞧不惯他那麽笑话约安仁哥哥。”

    任晖顿时明了,廖谨修这是一石二鸟,一面看沈家笑话,一面在豆哥儿面前树立高大形象。而讨好豆哥儿,自然是为了她背後的自己,今天他和太子一同出现,所以想拉拢自己的不是廖谨修,而是太子!

    想到这里,他不禁一身冷汗,当今圣上正值春秋鼎盛,太子想登基,至少还有二三十年。自己不比一般朝臣,太子想怎麽笼络怎麽笼络,任家,是不能这麽早站队的。

    不行,别说廖谨修那副臭屁样他瞧不上,就算他不是那副模样,豆哥儿也不可能嫁给他。圣上不会允许群臣之首的宰辅大人和手掌兵权的任家结成姻亲,同理,日後的那位也不会允许,抓到那g线後,任晖的脑子转得奇快,瞬间便找到了症结所在,所以,真正想娶豆哥儿的是太子。

    他对太子没有什麽太差的印象,据他所知,太子是个温和的人,甚至有点软弱。这也是正常的,圣上立储极早,并从一开始就给予了不容置疑的地位,无论文武,都是顶尖的师傅在教。皇子虽多,太子却没有什麽值得在意的竞争对手。加上圣上正当壮年,又尚武功,照说他只要安分些,等著二十年後接一个太平天下便罢,应该不会养成什麽怪异x子。

    可豆哥儿决不能嫁给太子。g门一入深似海,嫁进皇家,将来是怎样一个凄凉光景!父亲和他长年在外,豆哥儿自幼少管束,爷爷疼惜她自幼丧母,除了日常管教外,放任她跟著沈约几个小辈到处玩耍,过的是闺阁弱质少有的自由日子,才养成了这样活泼快乐的妹妹。

    说他自私也罢,专横也罢,他不能让妹妹嫁给太子。

    反正豆哥儿喜欢的也不是那位。

    打定主意之後,任晖反倒不怎麽著慌。现下的选择,要麽马上让妹妹嫁出去,要麽让太子短期之内无法娶妻。太子早已有了正妃,凭自家在朝中的影响,妹妹又是嫡出,做侧妃并不合适,按理说这门亲他就是不从中阻挠也成不了,圣上总该有些忌讳吧。

    任晖发挥自己行军布阵的脑袋,一瞬间便已转过十七八个主意,妹妹是送不出京的,毕竟,这一大家子撂在京师,他们出门打仗圣上也放心些。

    “豆哥儿,你愿意现在嫁给沈约还是再过个五六年?”

    “五六年?”任蔻惊呼道:“那豆哥儿都人老豆黄啦。”

    任晖失笑,“怎麽会?没听过豆蔻芳华吗?我家豆哥儿永远年轻貌美──那,你想现在就嫁吗?”任蔻咬著下唇,似觉有些为难,半晌才抬头,“哥哥,我也不想现在嫁,我我还想看看这个世界,安仁哥哥说过的,越春城外面的,很大的世界。是不是很自私?”

    任晖欣慰地笑笑,这样才是他的妹妹。他揉著妹妹的脑袋,很认真地说道:“就像男儿选择赴考或从军一样,女子要嫁,就要嫁得好,嫁得开心,娘的话,你还记得?”

    任蔻点点头,“要互相扶持、互相信任。”

    “相信哥哥,没问题的。”任晖拍拍她肩膀,“初梢那丫头怎麽还不来,天色也晚了,你喝了就早些歇息。”

    任蔻答应下来,起身送任晖出门。哥哥的身影益发地高峻,严肃起来的神情不怒自威,让人越来越难以接近,可就像约哥哥说的那样,是很好很好的人,一点点关怀都记在心里,然後十倍百倍地回报给你。这麽想著,鼻子便酸楚起来,“哥哥”

    “怎麽了?还不放心?”任晖似笑非笑地瞅著妹妹泫然欲泣的脸蛋,刮她一计鼻子。

    任蔻摇头,忍住眼泪,她想告诉哥哥不是不生疏的,不是不害怕的,哥哥越来越像爸爸,是个将军了,身上总是冷冷的,昨天看到时她有些怕。约哥哥说得对,她今天的话会给哥哥带来大麻烦,可是她不说的话,哥哥会更难过吧?

    “豆哥儿?”

    任蔻勉强一笑,“没事儿,只是觉得大哥啊,你变老了好多哦。”

    任晖佯怒,怪声怪气道:“还说没给沈约带坏,还没进他门,那贫嘴样儿就学了个十足十!看我明儿个不打断他腿。”

    任蔻扑哧一笑,终是开怀了,望向哥哥了然的眼睛,她知道,哥哥在告诉她,亲人之间,没有利用。

    隔了三进屋,就在任蔻的小院正後方有一间安静的小屋,屋前有竹篱,院中有菜畦,仿佛南山下某个贫寒人家。这间屋子与整座大宅太相悖离,矮小平凡得突兀。沈家和任家虽是对门,可任家的大宅生生占据了半条街,一应仪制,均是按著王爵府邸制造,阔大奢华之处难以言说。宅子的主人很清楚,若是容得下,这点享受绝不致招祸,若是容不下,再多的谨慎也是白搭。所以不同於沈府的低调,任家的屋子,向来最大最豪华。

    而这间破落的茅屋,却是坐落在任府正中央。

    一位穿著棉衣的老人,正靠在菜畦边的躺椅上望著自己种的大白菜,现在不过秋天,他膝上却盖著厚厚的毛毯,老人的棉袍洗得有些发白,毛毯却是上好的紫貂皮,朴素和奢华的对比过分强烈,以至於你一时弄不清他到底是何等身份。

    而他身旁侍立的男人,很多人都很熟悉。

    飞雪楼总管,任二当家。

    老爷子的手上转著串乌木佛珠,神情恬淡,眉目间却隐有重忧,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任炜棠却是晓得的。这些年老爷子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金戈铁马间受的大大小小的伤缠绵不愈,在这样秋风凉的夜里,老人身上的每个关节都说不出的难受。褐黄的老人斑、斧凿般的皱纹,雪白的乱发──他看起来太老了,远远比六十九岁更老,这是长年征战的结果,属於军人的荣耀和痛苦。

    应国三千里的江山,是用枪p弓弩,在沙场上打出来的。老爷子这一辈子与武器打交道,不知杀了多少人,灭了多少应国四周的部族,千万人死於面前亦可面不改色。族中多少子侄埋骨他乡,如今他关怀的人已然不多。

    可他不能死。

    因为依靠一棵大树的鸟儿太多,除了他,没有人能同时成为任家的矛和盾。

    这是他最大的隐忧。

    但老爷子现在没有感叹的闲情,老人家早睡早起,他并不愿意在晚上听自己的二儿子汇报一些芝麻绿豆大的闲事。任炜棠已经向父亲汇报了他手上掌握的所有信息,见父亲没有反应,心中也自忐忑。

    任家已历经三朝而不倒,但这并不代表著每一次改朝换代没有它的惊心动魄之处。

    可老爷子的关注点似乎很是奇特。

    “听说沈约那孩子今天去楼里玩了。”

    “是。”

    “这位故人之子啊”,老人沈吟半晌,“有好好招待没?”

    “儿子一直让人盯著,没出什麽大乱子。”

    老人叹了口气,将膝上的毛毯又往上拉了些,“少年人贪玩,什麽该跑不该跑的地方都去,炜棠啊,你也算长辈,总要看护著他些。”

    任炜棠沈吟片刻後应承下来,“儿子知道。”

    “炜长不在的时候多,炜方他们几个又只知带兵,这些年委屈你了。”老爷子似乎有些怜惜儿子,抬头望了他一眼,任炜棠帮父亲拢拢被风吹散的头发,轻轻摇了摇头。

    “可你要清楚,你和晖儿,将来就是任家的两条g,这楼子,你得牢牢地守住了。”

    “是。”

    “只会玩些小手段,还不成气候啊,无需太过担心。”老爷子自言自语道,有点吃力地起身,任炜棠心中有一大堆疑惑,然而他做的,只是扶父亲回房,服侍他上床後帮他掖好被角。黑暗中,老爷子满意地弯起嘴角,无论敌方强弱,不轻视,有耐心,这样的人,即使非良将,也足以守成。

    本章完结

    下回预告:第四章、萧郎心在青天外,从此秦楼是故人

    第四章

    第四章、萧郎心在青天外,从此秦楼是故人

    大凡做生意的人到了别家店里,总要研究一下铺子的位置、店堂的采光、房间的布置和陈设、甚至於小厮的勤快程度。而读书人却不一样,他们只注意自己想看见的东西,对周遭的事物鼻孔朝天视而不见,偏偏还要假装风雅。

    怡情阁新进的丫鬟羞羞在心里暗自冷笑,这地方普通人便是花千儿八百两银子也未必进得来,从架上的兰草到案上的笔筒,哪样不是难得一见的古玩珍物,而这公子一脸心不在焉,怕是给扒光钱包也不晓得,晴姐姐这次当真俏媚眼做给瞎子看。

    伺候范希诚吃茶食的大丫鬟点点肚里却是一声叹息,难得通过了几轮考试跟培训,眼神儿却这等浅法,只怕在这待不久。范公子是这儿常客,她自然是认识的,人家家里是京都府尹,自己又是侍郎,哪里看得上这些玩意儿。何况她抿嘴一笑,又给他倒了杯茶,听著晴姑娘衣裙声近,自行领了羞羞出去。

    “范公子,许久不见。”

    晴弓掀帘进屋,语气温柔愉悦,让人如沐春风。她今日穿了件月白的小褂,里头是蟹青的长裙,腰间系了如意云纹配,梳了个坠马髻,上头无其他装饰,单只c了g碧玉簪子,玉上的沁纹随脚步轻轻漾起来,更衬得她眼波温润似水。饶是范希诚跟她相识多年,仍有一瞬间目为之眩、神为之夺,他暗暗喝了声彩,心道海路看女人的眼光一流,若不是出身太差,就凭这样貌身段,便是皇帝也配得上了。

    晴弓注意到他目光热切了几分,若换了从前她定要气恼,为盟鸥不值,然而她最近心境平和,不想为这点小事坏了心情,便顺手拿过杯子,泼了残茶,重新沏了热的与他,轻声道:“范公子想什麽呢?晨光初上便这等没j神,莫不是昨夜c劳过度?”

    范希诚轻笑,“晴弓姑娘过奖了,希诚纵非柳下惠,怜香惜玉还是懂的。”晴弓微微扬眉,“既懂惜花,便好生带回去养著,她虽非楼里姑娘,平日里遭人欺负也是难免,跟著你我多少放心些。”

    范希诚不答,只端著茶盏低首沈吟,眼里说不出的一股沈郁之气,晴弓晓得自己话说得明了,不由得微微叹息,瞧他这样儿,盟鸥只怕是痴心错付。这等千般苦楚与人看的男人,也不知盟鸥看上他哪点。但她既不想留在怡情阁,就得为身边几个亲近的谋个出路,范希诚本x不差,家世也好,虽软弱了些,但嫁与她做个侧室,总好过这倚楼卖笑的生涯。何况她打听过了,范府尹惧内,范母又最宠溺这个小儿子,他若执意要娶,盟鸥在范家也不会太吃亏。当初她便是念到这层才放任盟鸥和他来往,甚至多方撮合,事到如今,怎麽也得有个结果。“范公子多少给我个准话,若是对我家盟鸥始乱终弃,我做姐姐也好为她留条後路啊。”

    范希诚闻言眼角一抬,眼锋直s进晴弓眼里,竟是十足犀利。 他这些年是京都官场上的风光人物,居养气移养体,真正端起架子来自有一番威严。晴弓身子一僵,可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寻常女子,镇定下来又是巧笑嫣然,然而她刚欲开口,范希诚手一摆阻止了她,笑道:“还以为晴弓你被任晖那一番训,到底温婉可人了些,怎麽x子还是这麽硬?”

    晴弓也不恼,掩唇一笑,“范公子你不若直说我野x难驯便是,我不生气的。有道是男人是真男人,女人才是真女人,如此说来,这也怪不得我吧?”范希诚哑然失笑,“你啊,一张利嘴,尽跟海路学的。”晴弓正色道:“海路这些年的照拂,我是记在心里的,我初进楼子的时候,要不是他提携,帮我到处大吹大擂,便凭我这点本事,哪里能有什麽才女名号?海路他是个极好的人。”

    范希诚斟酌著字句,缓缓道:“晴弓,我们三人是同天认识,今日你叫他海路,却称我范公子,这亲疏之际也未免太分明。”晴弓娇笑,“现今你是盟鸥家的希诚,这可不能乱叫,会出乱子的。”她顿了顿,又道:“都道婊子无情,晴弓深以为然。不管布置得多清雅,实际我们干的就是个卖r行当。”

    “晴弓,你”

    晴弓在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直直看进范希诚的眼里,仿佛要挖出他真实的心意,又似乎要将自己的愿望传递到他心中。“我本不是这麽爽快的人,不过近来我发现,你对别人直接点,生活对你便简单些。怡情阁做生意规规矩矩,姑娘们的抽成都是明码标价。我不喜欢这地方,却喜欢这一点。要是再来一遭,我定不会选择这般生涯,毕竟当初也不是真正走投无路,流落烟花是我自己吃不得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什麽chu活儿也做不来,又被人伺候惯了,受不得罪,所以才落到这般境地,我不怪别人。”

    范希诚揽住她肩头,“海路他,从未这麽想过你。”

    晴弓点点头,“我知道,他也说过要赎我出去,是我自己不知道出去後要做什麽,才一拖再拖。说来三年前我就攒够了赎身的银子,可这日子还是一天天过了下来。”

    “晴弓,你到底想说什麽?就像你刚刚说的那样,直接讲吧。”

    “我想说,虽然入行非我自愿,可是若要让我选在哪儿做妓女,我定然还会选择怡情阁──所以,你若要抛弃盟鸥,她不是没有地方去的,我会带她走,若她不愿,依她姿色,在这阁里也未必就饿死了。

    “男子汉大丈夫,别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你我多年交情,更何况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你也有自己苦处,我不会因为这点怪你。”

    范希诚一惊,望著晴弓那双沈静温和的眸子,心头久久不能平静。约莫过了一炷香时分才能说出话来,却是声音枯涩,不忍卒闻。他看著晴弓,轻声道:“晴弓,这麽多年了,你当我是什麽人?”

    晴弓心里定了几分,也後悔自己这麽伤了他,咬著下唇不说话,见范希诚并不似生气的样子,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当我妹夫啊。”范希诚连声叹息,“忒没诚意了,枉我这麽待你,痴心错付啊!”

    “哟哟,对谁痴心错付啊?”两只白嫩嫩的小手从他脑後环过来,“赶紧坦白从宽,顺便五十两银子封口费拿来!不然我跟林大哥说去哦。”

    “死没良心的丫头!我这儿替你急得火急火燎,你倒好,五十两银子就卖了娘家。”晴弓明显极为抱憾,功亏一篑啊!

    范希诚伸手覆住他额头上的一双手,顺著指缝轻轻摩挲,又慢慢滑到了袖口“停!”那人又羞又恼,嗖地抽回手,活像烫了脚的兔子。他大笑,反手勾过腰带她入怀,“昨晚不够累?”“喂,大清早的死不正经!”盟鸥靠在范希诚怀里,一身黄衣衬得肌肤如玉,眼波盈盈,双颊酡红如醉,又笑又嗔地伸手捶他。

    晴弓看得啼笑皆非,“得,全是我做恶人,一堆口水都白费。范侍郎还是早早去处理政务吧,你家小娘子我帮忙看著,上你家八抬大轿之前管不教出了事。”说罢从怀里出一只小铃摇了摇,立马便有人来收拾茶盘,她走到门口福了福,竟是送客架势。

    范希诚愕然,他倒不知什麽时候将这位夏姑娘得罪得这麽狠,一点面子不给。但他素来自诩君子,当即翩然一欠身,便要离去。盟鸥也不阻拦,伸手替他整了整衣襟,“去吧。”

    “盟盟”范希诚仿佛想说些什麽,却终於难以启齿,片刻沈默後握住了她的手,“昨晚累得紧,早点回去歇著吧,别乱想,我定不负你。”

    盟鸥臻首低垂,纤指抵在他x前,声如蚊鸣,细不可闻,范希诚侧耳去听,那些千回百转的急促呼吸後只有三个字,带著微微的颤抖,却坚决,她说,“我信你。”

    范希诚大慰,瞟一眼晴弓,晴弓也笑,却是七分欢悦三分悲凉。他心里一沈,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范希诚一走,盟鸥理理裙裾,先前的娇媚姿态也一并收拾起。晴弓心头感伤,脱却那些强加的撩人风韵,其实她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还是个孩子。

    而且是个多美丽的孩子,眉眼清冷,干净地很,周身的那一点风尘味还只沾在皮r上。理当身著华服,梳著双丫髻,在春风细雨里与情郎追逐嬉戏、共放纸鸢,而不是在这窑子里,伺候完了自己伺候男人。

    盟鸥随她多年,见惯她神色,她这里眉心刚蹙起,盟鸥便朝她笑笑,又从架上摘下琵琶,伸指试音,慢慢拨弄著。大抵是天下安定的缘故,应国虽以武功立国,本朝却尚文,官员世子莫不沾染了些酸腐气,连带著这怡情阁里的小院也都琴瑟绕梁,拿不拿手都得练一两曲。晴弓以字著称,嗓子低沈,音高了便拔不上去,是以不常唱曲,盟鸥的嗓子倒是极好,又清又亮,她向来心高,也不忌讳什麽,闲时便教她曲词。从前无客的夜晚,她们便是这麽一个唱曲儿一个写字,慢慢过来的。

    琵琶音节脆亮,盟鸥又拨得欢悦,顿时清泠泠一串珠玉之音盈满小厅。

    “多情惹得多忧,多才便有多愁,若教煎熬凄苦,哎呀呀,谁叫你会风流?”

    盟鸥漫不经心地拨著弦,她没上甲套,刚刚这麽一用力,此时指尖便有些红肿,她也不在意,只是随手挑出一个个单音。

    “姐姐,我十二岁被卖进怡情阁,便做了伺候你的小丫鬟。那时你也小,才十五,却已经美得紧,而我呢?莫说容貌,便是做舞女也嫌没身段。然而也好,在这等地方讨口饭吃,做chu使活儿自然是最有福的。这些年我们俩作伴过来,名为主仆,情同姐妹,你说的对,什麽才女花魁,都是虚的,谋个好男人管好下半辈子才是实在。何况那个男人我的确喜欢。

    “想过日子,想过好日子,自然是有代价的。我没那麽自命清高,给别家美人儿下泻药泼脏水的事儿,咱们当初也没少做。可是姐姐,你既想脱离这地方,就莫再为我脏了自己手。至於希诚我信他。”盟鸥说得平淡,眼神却那麽亮,里面满满的,都是希冀。晴弓握住那双她纤秀的手,一时无言。她知道盟鸥要让自己打消威胁范家的y损主意,可是这样

    盟鸥将琵琶放到一边,反握住她手,“姐姐,我晓得你为我好。只是咱们要是这麽做了,即使我将来能进范家,他爹娘会如何想我?我在范家又如何自处?我信希诚,你也信吧。何况──”她笑得促狭,“任将军的话,也是信任希诚的,对吧?”

    晴弓大窘,伸手欲敲她,“你从哪听的闲话!”

    盟鸥眨眨眼,蝴蝶般穿到花架後头,笑吟吟地探出头,“哈哈,姐姐莫问从哪听来,你先告诉我,是也不是?”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晴弓何等聪明,模棱两可的一句反诘抛出去,趁著盟鸥微怔,走到书桌前,从抽斗里拿出一封信,“去叫阿峰把这封信带到沈府。”

    盟鸥不解,“你要见沈少爷?”

    晴弓笑笑,眼里有种说不出的柔和神色,“只是忽然觉得,任将军或许更信任沈少爷。”

    越莲湖,采莲舟,白莲青茭没人头 。世间风流相思事,尽在莲间一小篷。

    越莲湖是个好地方,美景好,美人多。

    飞雪楼卖的是风情,异域风情, 赌桌旁时常能见到别处没有的胡地美人;怡情阁卖的是风雅,环境清幽,里头姑娘不冉媚、不失仪,都是知情识趣的主儿;而越莲湖卖的却是真正的风流,河道交错水纵横,一年四季,莲叶间多的是船头挑了红灯笼的小舟,还有专卖处子的茭白船,席天幕地,清爽新鲜。湖中有汀洲,上头有歌舞,一流的。无论什麽样的男人、什麽样的爱好,都能满意而归。

    而沈约此时的小日子无疑更加美妙。这也是一艘挂了红灯笼的船,刚刚离开港口,与其他船儿分开,他正卧在一代花魁的膝上,身子随著流水波动左右摇晃,听著小曲儿,享受著红颜素手给自己喂的葡萄,在远处小船上的客人看来,真真是相当惬意。他从冰镇过的葡萄串上拧下一颗,喂进晴弓嘴里,“唱得虽然不怎麽地,曲子却可爱,赏你的。”

    晴弓浅笑如银铃,“安仁忒地皮厚,明明是你自己写的曲子,自吹自擂好不知羞。”

    “实话实说而已。”沈约阖目养神,从说起那事後已然半个时辰,晴弓还能耐得住,养气功夫总算是j进了些。他当然不打算难为自家人,只是这事委实出乎他预料,不算棘手,只是有些麻烦。他心念一转,温声道:“晴弓,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点?”

    “知进退,识礼数。”晴弓毫不迟疑。这位沈大少爷虽然看来随和,内在里却将亲疏之别问题看得很重,他们相识多年,对此自然有数。

    “果然聪明”,沈约靠在她怀里,语声轻快,“你虽常心怀不平,但总能将好拿捏住分寸,不让人为难。而今──你怎麽就有把握?我会卖你这麽大一个人情?”

    “我知道收盟鸥为妹妹不是易事,但相信沈少爷定能做到。”

    沈约对赞美一向照单全收,不过他感兴趣的不是这个。“我可是不能和海路抢女人的,你又能如何报答我?”

    “若沈少爷这次伸出援手,两年前让晴弓瞒过海路的人情便算是还了,这样成不?”

    沈约哈哈一笑,“你当我傻瓜吗?怡情阁跟海路那个伪君子老爹勾勾搭搭,你是正宗双面间谍,泄密的话,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自己,林士明可是很在乎自己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的。暴露了主子的秘密,是不忠,对海路知情不报,是不义。就算我不多那一码子事,你也得将自个儿的嘴缝好了。我给你个台阶下,你反倒自以为是起来了。”

    晴弓愣在当场,当年他们是约好的,她瞒过海路,沈约欠她一个人情,似是没料到平素温厚憨傻的沈少爷竟如当场耍无赖,她一颗水淋淋的葡萄凑到了沈约嘴边,却不敢喂下去。沈约睁开眼时,便看到晴弓一双凄然欲泪的氤氤眸子,恰似手上那颗蒙著水雾的紫葡萄。他叹口气,掏出手巾替她拭泪,“无耻,说不过我就玩这套,真他妈无耻”

    晴弓接过手巾,将他手拨到一旁,“明明是你欺负人,还骂我?真是恶人先告状。”

    “装,你再装。”沈约头痛至极,豆哥儿也是,晴弓也是,对他有点用处的女人都喜欢哭,偏偏他手段虽毒辣,心肠却是很软的。“真是败给你,本少爷还是得多加磨练,不然迟早死在你们这些娘们手上。”

    晴弓破涕为笑,随手擦干颊上残泪,将手里葡萄连皮带核吞下肚去,再不喂他,“少爷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女下属,你说这事若教任小姐知道了,任将军会怎生说法?”

    沈约脸一板,“屁说法,我跟豆哥儿连个婚约都没有,让他自己一厢情愿去。”

    晴弓啧啧感叹,“真是无情,好歹任将军也是你好友,对朋友要更讲义气些才是啊。”

    “维持这个状态就是已经很有义气了”,沈约望著天边一轮皎月,“我若真娶了豆哥儿,任晖会杀了我。”

    晴弓凝定地瞧著他略嫌臃肿的娃娃脸,上面是一脉平和神色,丝毫愧疚也无,不禁低低一声叹息,“千种面貌,哪样是你真心?”

    沈约莞尔,“你不也学得很到位吗?两年前你从林士明那适时反水,可是帮了我大忙,海路的好情人,盟鸥的好姐姐,温柔花魁的形象你演得越发传神。”

    “如今怡情阁的情报系统已经换了主儿,自然有更专业的人接手,所以我也可以功成身退了,是吗?”晴弓还有心情调侃,只是笑意里却带著苦涩,“背叛了林士明那个老色鬼我倒不後悔,你比他俊多了,要说对不起的,也就是海路。”

    此时小舟已行到水汊深处,方圆几十米内阒然无声,两人脸上半真半假的调笑都已散去,沈约皱眉道:“盟鸥那个小姑娘又是怎麽回事?”他们的计划里可没有这一项。“我知道你怎麽想,但希诚可不是表面那个谦和君子,他心里的念头大著呢,我原本是想让你亲自去稳住他,现在换了个小姑娘,靠谱吗?”

    “不见得。”晴弓思忖後答道:“她待希诚可是十分真心,要进了范府,我只怕掌控不住她──不过,但教她一天拿我作姐妹,便不会防我,要掌握范希诚的动向,不是难事。”

    “这颗钉子c得可真不容易。”沈约敲著船舷,“范勤那个老狐狸,能在越春府尹这个风口位子上做了那麽久,自然有点本事,咱们大张旗鼓地送进去的人,只怕会变成个明桩。况且依范府作风,即使盟鸥进门,也得和从前往来的那些人断绝关系,你想和她联系,就加倍麻烦了。”

    晴弓听得认真,面色也凝重起来,“所以你是说,让盟鸥进范府完全没用?”

    “那丫头只是看来j,哪玩得过老奸巨猾的范家父子?”沈约语气里掺了些教训意思,“没用後手的棋,下他作甚?”

    “那现在?”

    “说都说了,总不能让你失信。先放著吧,早晚有用她的时候。”沈约靠在得力下属的怀中,心思放松得很,只琢磨著未来的一些事儿。要进朝堂,就得有门路,如果想随便混个二三品的差使,老爹的那些人脉已经足够让他在朝里如鱼得水。可他想要的更多。

    不动则已,动则惊天下。

    要镇住那些黑暗中的势力,保住自己想保住的东西,他要让自己尽可能地平凡,或者尽可能地强大。

    两年前他藉由夏晴弓控制了御史台林中丞在民间的地下情报系统,开始慢慢往所有五品以上京官府里安c眼线。起初只是为了防范於未然,为有朝一日逃命做好准备,他自己却尽可能地远离朝堂。但从现在看来,这步退让是不明智的,白白浪费了两年时光。

    这京里有人,非要他上位不可。

    既然非要把他往那风口浪尖上推,他就做给他们看看吧。

    收养一个妓院出身的小丫头,沈氏一族肯定不会乐意,估计得借机大闹一番,搞不好还要搬出他没有功名的事情来说嘴。但他对老爹老娘的态度有信心,族长安排的话,一些小动作总能压得下来的。想到此处,沈约僵硬的小胖脸上终於出现了一丝暖意,身後有人挺,腰杆儿就是硬啊。

    而且,功名这东西,他现在想有了。

    本章完结

    下回预告:第五章、廖状元御街打马,范沈府犬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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