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66节
谢容与稍蹙了蹙眉,不知怎么,他心中感觉有些不好,正想吩咐祁铭去找青唯,一张口,经不住一阵咳嗽。
咳嗽声沉闷迟缓,一声接着一声,像没个歇止,连一旁的曲茂都忍不住问:“你、你怎么了?”他见谢容与面色苍白如纸,“你……这是病了?”
谢容与还没答,正这时,一名巡卫过来禀道:“校尉大人,左骁卫卫队长求见。”
曲茂忍不住皱眉:“左骁卫来这里做什么?”他这人最烦公务,今夜摊上药商这事儿已经够折腾的了,左骁卫过来搅合什么?
“听说是巡逻到此,瞧这边像是出了事,过来看看。”
史凉道:“校尉大人,左骁卫这个衙门没有巡逻之责,他们如果出巡,通常是配合六部三司办案,既然到了城西,兴许是有要事,还是当见上一见的。”
曲茂只好道:“哦,那就让他们过来吧。”
不一会儿,巡卫便引着左骁卫的卫队长过来了。卫队长见到谢容与与曲茂,见完礼,随后解释:“下官带逻卒巡逻到此,听是吵嚷不止,担心出乱子,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昭王殿下与齐大人已在此主持大局,下官这就退下了。”
曲茂困惑道:“你们左骁卫不是来办案的么?”
“……校尉大人误会了,没什么案子。”卫队长顿了顿,目光似不经意,在周遭搜寻一圈,“不过是近日大案频发,中郎将担心上京城治安,给底下各卫队添了夜巡任务。”
言罢,他再朝谢容与和曲茂拜了拜,后撤几步便要离开。
“等等。”这时,谢容与道,他将铜壶递给祁铭,站起身,“你们当真只是夜巡至此。”
“回殿下,小的不敢欺瞒殿下。”
谢容与道:“若是担心上京治安,左骁卫大可以禀明朝廷,由巡检司、京兆府等衙门加强防卫,再不济武德司、殿前司也比你们合适,你们中郎将是个做事守规矩的人,他把底下人手调来夜巡,就不怕六部三司突生急案,左骁卫中无人可用么?”
他说着,语气一凉,“你们到此,究竟想查什么案子?”
“……回殿下,小的当真不是为查案而来。”
谢容与冷目注视着卫队长,他今夜心中一直有不好的预感,或许是因为药商吵嚷不休,或许是宿疾复发,直到眼下,他都分不出神去思考这感觉缘何而来。适才剧烈的咳嗽伤及肺腑,每一下呼吸都粗重而迟缓,出的汗太多,铜壶里的水只是杯水车薪,晕眩与耳鸣姗姗来迟,谢容与甚至开始后悔自己那么仓促地停了药,吴医官说得对,饶是病在心里,病了五年也难以根治,他不该那么急于求成的,他不欲再与卫队长纠缠下去,“你想瞒着本王?”
卫队长垂首不言。
谢容与一拂袖,动了怒:“本王命你说!”
这一声如金石掷地,连曲茂都吓了一条。雪夜骤静,巡检司巡卫与京兆府衙差通通拜下,卫队长伏倒在地,半晌,道:“殿下恕罪,不是小的不愿透露,实在是……实在是左骁卫所办之案与殿下有关,不能透露……”
这话一出,谢容与就愣住了。
与他有关?有什么案子能与他有关?
他这五年都藏在一张面具之下,身边之人皆是清白,除了……小野。
这个念头闪过,谢容与心中蓦地一空。他终于意识到在他心上盘桓不去的云霾是什么了——她是温阡之女罪名缠身,他为了护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把她带在身边,可他们太执着于洗襟台的真相,今夜药商之死事发突然,他匆匆带她来此,却忘了多想想他们今夜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是啊,如果仅仅是为了扳倒何家,何必将这些药商杀在城外呢,让他们死得昭然若揭些不是更好?
谢容与回过身,问曲茂:“你们今夜,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的声音虚弱而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惶然,脸上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了。曲茂不由道:“你、你究竟怎么了,是不是病了?不然我请大夫帮你看看——”
“回答我!”
“我……”不待曲茂开口,史凉道:“回殿下,巡检司等得知药商出逃,一路循踪找到城西的。”他说到这里,也回过味来了,药商出逃得隐秘,他们这一路,怎么轻易就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呢,难不成是有人故意引他们发现的?
“殿下,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谢容与刚开口,冷风涌入肺腑,激起又一阵剧烈的咳嗽,曲茂从旁扶住他,才发现他浑身上下几乎要被汗液浸湿了,可寻常出汗,额角也罢,后颈也罢,哪有手背出汗的?
“你……怎么会病成这样?”曲茂呆了片刻,随即吩咐,“史凉,快去请大夫——”
然而不等史凉应声,谢容与一把推开曲茂,折身便往拴马桩走去。他卸马的时候,手指几乎在颤抖,但他的动作很快,匆匆上了马,扬鞭便往城里奔去。
曲茂并不知他在担心什么,见了这情形,只能凭直觉吩咐:“快,带齐人手,追上他!”
谢容与不知青唯去了哪儿,直到眼下,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一直以来都跟一名朝中人有往来的,而那个人,当初既然可以救她,而今也可以害她。
否则今夜,左骁卫怎么会忽然出动呢?
城南劫狱案被他揽下了,但是她的真正身份,他揽不下来。
五年前海捕文书上的一道红圈,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致了。
而今夜,左骁卫找的已经不是城南劫案的劫匪,而是早已定下格杀勿论的温氏女。
天色已经浮白,青唯的踪迹并不难找,钦犯出现,城中各街道戒严,每个路口都有兵卫把守。
快到紫霄城时,谢容与望见一处深巷守备重重,似乎还有逻卒在附近探寻,他的心倏地一紧,仓促间下了马,疾步上前。
周遭兵卫见了他,纷纷拜下唤道:“殿下。”
谢容与恍若未闻,只管往深巷里走。
深巷里没有青唯的踪迹,只有数滩血迹,与打斗过的痕迹。
巷中的中郎将与几名刑部大员回过头来,见了谢容与,皆是一愣:“昭王殿下。”
谢容与的目光落在雪地上最黏稠的一滩血上,哑声问:“她人呢?”
几名大员面面相觑,均是不敢作答。不知道内情的,只当是大案不能透露,知道内情的,小昭王与温氏女的渊源摆在那里,这个时候,哪能多嘴半句。
半晌,还是中郎将道:“回殿下,刑部接到线索,发现今秋上京的崔氏女,实则是多年前出逃的温阡之女,朝廷已派重兵追捕钦犯,无奈她功夫高强,逃脱重围,好在……”
谢容与的目光仍在那滩血上,静得寂然,“好在什么……”
“好在她身受重伤,难以支撑,一时半刻定然跑不远,下官等已下令全城戒严,定能将钦犯缉捕归案。”
“你胡说八道!”曲茂好不容易挤进巷子,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弟妹她分明姓崔,功夫高是高了些,但她定然不是、定然不是什么钦犯!”
“曲校尉有所不知,适才温氏女为了逃脱追捕,祭出了软玉剑。软玉剑原本是岳鱼七的兵器,十分特别,虽为剑,软韧如蛇,我等习武之人一见便知。岳鱼七是温氏女的舅父,也是她的师父,倘要在这世间寻一软玉剑传人,只能是……”
“殿下——”
话未说完,只听祁铭一声疾呼。
谢容与注视着那滩血,再撑不住,跌跪在地,空芜的寒意灌入心肺,丝丝抽出最后的气力,耳畔再次浮响起坍塌时的嗡鸣声,一声比一声震耳欲聋,可这一次,他却不知道坍塌的是什么,他明明在繁华无恙的上京城中。
雪在膝下融成水,渗入肌理,砭肤刺骨一般,宿疾彻底复发,他在这片雪里闭上眼,往前倒去。
第77章
“……登闻鼓一响,何家囤积药材的恶行想不传开都难。眼下京中药商闹得沸沸扬扬,昨日上街游行,打油诗写了好几首,连小儿都会传唱。加之明年开春就是科考,到京贡生听闻瘟疫案与洗襟台有关,最是不忿,昨日他们中已有人撰写檄文,请求朝廷全面彻查何氏一党。”
宣室殿上,刑部尚书一面揩着额汗一面禀道,“外头闹成这样,压都压不下去,为今之计,只能防着不出乱子,今日廷议过后,臣跟枢密院商量,看能否调兵严守京中街巷。不过调兵是大事,臣是故偕同章大人、曲侯一起来请示官家。”
赵疏听了刑部的禀报,抬手往下压了压,意示他稍安,随后问章庭:“何家的案子,大理寺查得如何了?”
章庭道:“回官家,臣这几日已连续传审了证人崔弘义、扶冬、梅娘,与王元敞,加上昭王殿下早先查到的证据,已足以给何鸿云定罪。只是,何家所涉罪名之重,一旦昭示天下,定会引起轩然大波,臣不敢这么轻易地拟定罪书,只好暂将何鸿云关押,一切还待御史台复核过案件,再行承禀官家。”
赵疏点了点头:“那就催促御史台快些办吧。洗襟台下死伤无数,明明白白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才是朝廷应该做的。你等查明事由,拟好告示,即可将何家罪行如实张贴于城门口,切记不可遮遮掩掩,不可因担心生乱畏手畏脚。”
一众臣子作揖称是。
赵疏续道:“不过刑部担心得很是,而今京中群情沸腾,增兵戒严势在必行。”他看向章鹤书与曲不惟:“章卿与曲侯随刑部一同前来,是已有应对之策了么?”
章鹤书道:“回官家,五年前洗襟台塌,京中也闹过这么一回,当时先帝把戒严的差事交给了曲侯爷。自然曲侯爷所率征西军乃沙场精锐,放在今日场合,难免大材小用,但适才大理寺说了,待告示张贴出来,京中恐怕还会乱一阵,能者多劳,未雨绸缪,枢密院的意思,仍是希望曲侯爷能接手此事。”
赵疏问:“曲侯以为呢?”
曲不惟道:“官家,末将一介武夫,放在哪儿不是用?只要是为朝廷办事,末将甘之如饴。”
“那便这样定下吧。”赵疏道,“近日数案并行,诸事繁杂,辛苦诸位了。”
下列臣子皆称不敢,俯身作揖:“是官家辛苦。”
待一干臣子退出殿外,赵疏倚上椅背,长长舒了口气。
自从药商敲了登闻鼓,连着好几日了,廷议一结束,前来禀事的官员一茬接着一茬,连个喘气的机会都没有。今日算结束得早的,从殿门的缝隙望出去,天竟还没暗,赵疏闭目养了会儿神,唤来曹昆德,问:“外头还候着人么?”
“回官家,没人了。”曹昆德道,跟赵疏打趣,“今儿可真早,太阳才落山,他们就各忙各的去了,官家回会宁殿,能赶上口热乎饭。”
赵疏笑了笑,说:“回吧。”
天的确还没暗,不过太阳落山是瞧不见的,雪下了好几日,上京城的云霾也不见散,昼夜的分割只能靠天光晦明分辨,有时候不知怎么的,一个转身就入夜了,赵疏在一片昏色里迈入会宁殿,瞧见殿中立着端丽身影,他怔了怔:“你来了?”
章元嘉已在殿中候了一时,上前来福了福身:“官家近日辛苦,臣妾为官家送参汤来。”
赵疏微颔首,“外殿冷,到里面说话。”
进到内殿,赵疏任墩子为自己去了龙氅,他在长塌前坐下,双手撑着膝头,迟疑了一会儿才问:“你近日……去看过母后吗?”
章元嘉正将参汤搁在龙纹小案上,听了这话,她退后两步,欠身道:“去过。母后她听闻何家出事,很伤心,何家……到底是她的母家,小何大人更是她最疼爱的侄子,臣妾瞧着,母后似乎有话想亲自对官家说,可官家近日总也不去西坤宫。”
赵疏沉默了一会儿,道:“不是朕不愿去,何家罪重,即便朕是皇帝,也无法网开一面。你近日得空,多去西坤宫陪母后,帮朕劝解劝解她。”
章元嘉点了点头:“臣妾知道的。”
她见赵疏目色沉郁,疲态尽显,知他近日操劳,于是将语锋一转,温声道:“殿下,臣妾适才其实是从昭允殿过来的,午过臣妾去探望姑母,表兄已醒过来了。”
赵疏听了这话,眸中果然染上一抹神采:“表兄眼下怎么样?”
“臣妾不曾亲眼探望,是以不敢确定,但是臣妾离开前,姑母让臣妾带话,称是官家辛苦,许多事,她知道官家已尽了心。”章元嘉说到这里,笑了笑,“左右官家今夜得闲,不如亲自去昭允殿看看,也算散心了。”
然而赵疏闻言,眸中刚浮起的神采又隐去了。
他垂眸坐着,手仍撑在膝头,握紧又松开,半晌,安静地道:“不了,朕就不去了。”
赵疏心中其实是愧疚的。
他知道洗襟台在谢容与心上烙下的阴影有多深,可他虽高坐于九霄之上,力量实在太薄弱了,以至于他想要查一个瘟疫案,都不得不假手小昭王,把一个残缺不全的玄鹰司交给他,任他在外出生入死。那夜刑部发现温氏女踪迹的奏禀来得太突然,各部衙司震动,当年海捕文书急调而出,他甚至来不及多辩说一句什么,眼睁睁看着左骁卫出了兵——虽然他知道,他说什么都没用。
小昭王的宿疾复发得突然,但赵疏知道,这宿疾究竟是因何复发的。
责任在他。
他身为九五之尊,三年了,他忍辱负重,勤勉克己,本来以为一切都在好起来,到头来,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章元嘉立在一旁,将赵疏目中的愧色尽收眼底,她有点心疼,都道是高处不胜寒,但他们一起长大,她这些年,只看到他独立云端的无助。
章元嘉轻声道:“今夜,臣妾陪着官家吧。”
赵疏听了这话,愕然抬头。
她是个极其自矜的人,甚少说出这样的话。
章元嘉知道他会误会,别过脸,也不看他,只道:“臣妾知道官家政务繁忙,陪着官家,不必做什么,官家要看奏章,看就是。”
赵疏没吭声,顺手拿过头一份奏疏,目光顿了顿,竟是章鹤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