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紫禁城第41部分阅读
那晚上,还让他撞上过。
“我凭什么不喊只当是攀上了高枝儿,谁想骑上匹瞎骆驼真是露多大的脸现多大的眼呀”他心里说不出地委屈。作为吟贵人身边太监,他本指望跟着她步步高升,没想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她为了保住荣庆,竟然不顾下面十几条性命。因此她不说,他可得说。
“那是你自找的,又不是我让你来我身边当差的。”
“要是您实在不肯说,那只好我给您出首去。”
“小回回你……你不能这样。”她急了。
“我也是逼到绝路上了,你变鬼也别怨我”他无奈地说。
“你打算怎么说”她克制着内心的恐慌,想从他嘴里套话,然后再拿主意对付他。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他闷闷地看一眼她。
“那好吧。赶到老佛爷问我,我就说全是你给安排的。咱们俩就一根线上的蚂蚱,黄泉路上就做个伴儿。”她为了救荣庆,突然想出个主意,反咬小回回一一口。
“你,你想反咬一口”他心里一惊,从地上站起。
“咬不咬在我,信不信在老佛爷”她冷冷地望着他。
“我说吟姑娘,你也够狠的。”
“挤到地儿了,我也没办法。你变成鬼也别怨我。”
“就是我不出首,你也活不了啊”他盯着她脸上的冷冷的笑容,知道她不是随便说着玩的。
“只要不牵连他,我全认了。”她语气平和地说。
“那……那您也不会牵连我吧”他试探地问。
“想洗干净”
“我,我本是好意,你不能害我啊,”
“那你想个法儿,给他递个信儿,让他赶紧躲躲,只要他没事,你就没事儿,要不……”
“您说,我这会儿出得去吗”他无奈地说。他听出她后面没说出来的意思,分明在威胁他。
“你自个儿掂量吧”她说完靠在椅子上再也不说话,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要不帮我,我就拖你一块儿下水。
为了救下面十几条人命,更为了救自己,小回回终于找到了荣庆舅老爷,乾清侍卫恩海,将这石破惊天的消息告诉了他,让他连夜通知荣庆赶快逃命。恩海起初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当他回过神,知道吟儿原来怀的荣庆的儿子时,舌头在嘴巴里打了几个转,再也说不出话来。
“还愣着干嘛人命关天啊”小回回丢下一句话匆匆走了。恩海一屁股坐在乾清门边的台阶上,双手抱着脑袋,两眼瞪着院子里白花花的大太阳,心里苦涩不堪地大叫:庆儿庆儿你祖上究竟作了什么大孽,生下你这个惹祸的孽种,一次比一次闹得大啊
当荣庆从二舅那儿得知吟儿生下的儿子死了,这孩子不是皇上的种,是他作的孽,他顿时吓呆了。
他躲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准备连夜逃离京城,一边扳着手指头细细算了一遍。可不,按吟儿怀胎十一个月计算,这儿子正好是他的。那一晚上的欢情,种下这个孽种,一想他错怪了吟儿和皇上,特别想到是他亲手害了自己的血骨,心里头那颗血淋淋的玩意儿像点着了一把火,在胸腔里烤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靠着炕沿坐在地下,双手紧紧抱着脑袋。滚烫的血沿着他脖子往上爬,由下颔、耳根一路咝咝叫着爬上他额头,令他太阳岤上的青筋急跳,脑壳疼得像要炸裂开,不可能啊,我怎么会害死我自己的亲骨肉
他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通,那天,他的确去了景仁宫,悄悄找到了小太子爷住的暖阁。他从后门爬上房梁,点起一支迷魂香吹进屋里,几名宫女顿时迷迷盹盹睁不开眼,一个个趴在那儿睡着了。他从怀里取出那团剧毒的棉球,刚走到男婴躺着的床边,突然脚下蹿过一只大黑猫。他本能地一闪身,手上的校恨球失手抛在孩子的小床上。他正想上前捡起棉球,顺势往婴儿嘴边一抹,了结了那个生命。不料门外的太监听见屋里有响动,一边吃喝一边跑进来。
他急忙溜到屏风后面。太监一进门便叫醒了宫女。要不是他们以为那只黑猫搞的鬼,他准让人发现了。趁着众人打猫的乱劲儿,他迅速溜出后门,一阵风地跑了。他清清楚楚记得那只剧毒的棉球没沾上孩子。再说这种毒药也不会像舅老爷所说,孩子过了一整天之后,在半夜里毫无痛苦地死了。话又说回来,会不会婴儿的小手碰上了棉球,然后又不知什么时候吮他的小手,这样悲剧才拖到了深夜发生。
他越想越糊涂,越想脑子越乱,怎么解释似乎都不尽合理。如果他是凶手,孩子的死况不对。如果他不是凶手,为什么偏偏孩子在他去的那天出了事,难道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更为神秘的刺客
有人敲门,他本能地从地下站起,问是谁,外面没有回应。他觉得奇怪,抽开门栓,却不见门外有人。他正疑惑,小格格突然一跃而起,伸手搂住他脖子。原来她敲了门,身体贴在门外的廊柱上,他一拉门,柱子正好挡住他的视线。
小格格双手吊着他脖子转了一圈,不等双脚落地,便高兴地叫开了,说她阿玛想等新王府一建好,就给他俩办喜事。
“咦,你怎么呐不高兴”小格格盯着他,觉得他神色不对。
“高兴,高兴。谁个说不高兴啊”
“不对,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格格,你先回去,我有点儿急事要办”他接着她肩膀,好言好语地哄着她,心中生出一种深深的歉意,这不,他刚下决心跟她结婚了,又犯了这么大的事,就是能结婚,他也不敢连累她啊。
“不说什么事,我不走。”她不满在看他一眼,脸紧贴在他结实的前胸,“我早瞧出来了,你这几天一直躲着我。要不我爸都说你了,念完经你就打和尚了。”
“银柳儿这些年,我对不住你……”
“我不想听你说这个。”她抚摸着他胸口,想起那天他抱着她上了床,想着他给她一个男人所能给的一切,心里涌出一片柔情和羞涩,“庆哥,这回不一样,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可不能扔下我一走了之啊”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你别误会………他喃喃地说,将她搂得更紧。嘴上否认。心里却说不出地惶然。这次他不但要抛下她远走高飞,恐怕连家里人也要栽进去。想到这儿,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个不孝子孙。他在外害外面人,在家害家里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小格格跟他在一起是个祸,相反,她离开他才是福。
“庆哥,我跟你说了,你要是扔下我,我就不活了。”
“不不,你要活,好好活,你是个好人,人好心善,真要说起来,是我配不上你。”
“别跟我说这些,我不听。说正经的,结婚的事怎么说”
“听你的。我听你的。”
“那好。说定了,今晚上你去拜我阿爸。”她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定了定了。”他边说边将她送到门边。
“你怎么老往外轰我呀”
他见小格格不肯走,只得骗她,说他一身臭汗,要洗个澡。小格格含情脉脉地看他一眼,故意开玩笑地说,怕啥,我帮你洗。他慌了,连声说让人看见不好,并指着床上取出的衣服,他真的要洗澡,要不晚上怎么见瑞王爷。
小格格想了想,说好吧,晚上她在家里等他,走到门边,她又走回来,问他那瓶鹤顶红藏在哪儿了。前些天,他答应一定娶她,为了不发生意外,让她将那瓶剧毒的鹤顶红交给他保管。她起初不肯,最后还是交给他了。她当然不知道他用了这种玩意儿去宫中害人。她让他将鹤顶红还给她,他慌忙说不能给她,等结婚那天再还给她。她笑笑,最后还是走了。
小格格一走,荣庆立即整好东西,趁着天色还早,跟谁也没打招呼悄悄从后院走了。
荣庆来到城外他把兄弟无六的住处。元六的地址是茶水章告诉他的,巧的是茶水章也上这儿来了,他俩正坐在院子里,围着一张小方桌喝酒。原来茶水章为人老实,从不生事,这些年在陵园干的不错,加上崔玉贵被慈禧撵出宫,李莲英一手遮天,念及旧情,关照他上了年纪,将他从城外调回宫中。在敬事房做外差。他刚接到调令,便上元六这儿喝酒,也算庆祝一下。
见到荣庆,茶水章和元六自然非常高兴,一定要他坐下一块儿喝酒。他想了想,毫不推让地在这间小破院的方桌边坐下。他深知这一走,天各一方,怕是再没机会见面了。他这次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谁也帮不了他,小格格也帮不了他,所以他决定今晚上连夜赶到天津,躲进洋人的租界,然后从那儿乘大轮去日本,永远离开脚下这片黄土地。
三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元六前一阵子在镖局做事,四处闯荡,因为眼下不太平,这个行当越来越不好做,所以辞了工,与茶水章的外甥女英英结了婚,在城外安了家。正说着英儿回来了,见到荣庆,她脸上有些不自然,毕竟两人有过那么一档子事。荣庆见英英老了许多,心里顿生感慨。英英招呼过荣庆,说菜太少了,转身进屋去替他们再做几样菜。
人生真快啊,从武昌那会儿分手到现在,一转眼三年多了。当时散了,这会儿居然又齐了,但这次他这一走,可是出国啊,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朋友们如此,更何况吟儿,所以一想到这儿,心里便说不出的无奈和茫然。
“你为什么不去找我”荣庆问元六,“要不是章公公,我也找不到你这儿啊”
“这不怨他,你官复原职那会儿,我不让他找你。”茶水章替外甥女婿说。其实元六对荣庆与瑞王家的小格格订婚有看法,觉得他不该投靠皇上的敌人,也不该忘了吟儿。
“这会儿你也许用得着朋友了”凭着多年闯荡的经验,元六一眼便瞧出他又出事了,要不上他这来,带着一大包衣服和杂物于什么。加上他来之前,茶水章已经听到一些有关吟儿的风声,说不定跟他有关系。
“唉,又轮我唱文昭关了。”果然如元六所预料,荣庆神色黯然地低下脑袋。
“京里呆不住了”元六问。
“我这一走,怕再也回不来了。”
“为什么”茶水章问。虽说他听到一些风声,但没想到这久严重,心想再闹还能比武昌出的事大。
“反正这事儿闹大了,不走不行了。”
“说上哪儿,哥哥送你。”元六仗义地说,还是当年的老脾“送倒不用了。我……我就是放心不下吟儿。”
“你不是早就跟小格格那个了,还记挂着她呢”元六不明所以地问。
“说吧,有什么事跟我说。这不,我又调回宫中了。”茶水章说。
“不不,”荣庆看一眼茶水章,连连摇摇头说,“不能再连累你了。你好不容易熬过来了……”
“不必顾虑,有什么尽管说。”
“舅舅您……”元六望着茶水章,心想您老就别多事了。茶水章明白元六意思,只是想到当初荣庆中因为自己带着皇上的血诏,才将他拖下水的,这会儿他有了难处,他不能袖手旁观。
“说,凭我这把老骨头,带信还是捎话”茶水章仗义地。
“这……”荣庆张大嘴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让他告诉吟儿,说是他害死了自己骨肉,还是说他没来得及下手显然不能。除此而外,还有什么可说呢。
“说呀,还发什么愣啊”茶水章急了。元六一见这架势,不定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事,借口说进屋拿酒,抽身走了。
瞅着茶水章一天比一天老去的那张瘦脸,以及他那瘦削的双肩,似乎风一吹就会散了架,荣庆心里说不出的怜悯。过去,他在宫中救过吟儿,后来又暗中保护过他和吟儿,其实他早知道他俩的事,只不过装作不知道,无论在哪儿,直至他们出了宫,这位守口如瓶的老太监也没问过他一个字。这会儿,当自己就要远渡重洋,他为了冒险替他办事,才追问他。
“说吧。这会儿没其他人。”茶水章低声说。
“章公公我……我给您磕头了”荣庆心头一热,双膝长跪,不等他磕头,茶水章拉着他双手,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
“您千万别介。当不起,我当不起。跟你这么说吧,咱家给主子磕了一辈子头,你是正三品侍卫,又在旗,按说也是我主子,这可是折我的阳寿啊要不,我也给您跪下。”
茶水章这一跪,荣庆没辙了,只得拉着对方,两人一块儿站起。茶水章催着他,他本来就心烦意乱,被他一逼,更不知说什么好。
为了能和吟儿在一起,他这些年来,可以说机关算尽。他历经了常人没有历经的事,吃了常人没吃的苦,提着脑袋给皇上送密诏,与茶水章一起南下假冒皇上,西行路上又冒着洋人的枪炮追上皇上的车队。总之,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最后他还是失败了。这还不说,为了他一夜情怀,吟儿怀孕,儿子不知是死在他还是其他人手中,更严峻的是既然宫中已经知道他们俩之间的底细,即便他能逃走,皇太后也不会饶过吟儿
这一切都是命,人是抗不过命的,他早就该认了这个命。他偏不,所以才闹到这个下场。要是他和小格格结合了,吟儿也许真的会成为皇上的宠妃,放着两人大好的前程不要,偏要往绝路上走,现在让他给吟儿说什么,他能说什么呀,他终于想明了这个理,声泪俱下地对茶水章说:“你让她千万保重,叫她忘了我,永远忘掉。告诉她,我这辈子不可能再回来了。就说我对不住她她的深情,她的厚意,这辈子没法还了,来世再当牛做马报答她……要是她能放出宫外,你让她找个好人家……只要人老实本分就行了。”
第三十章 灾星
吟儿被打入冷宫,茶水章来看她,被人当场抓住。为了折磨吟儿,慈禧下令吟儿嫁给茶水章,让她守一辈子活寡。吟儿一心想死,但被茶水章的真诚所感动,在无望的等待中活下来……
吟儿坐在草垫上,双手抱膝靠在墙根下,两眼望着窗口,窗上钉着厚厚的木条,透过木条间的缝隙,可以看到秋日那一片黄昏的天空。
她的心紧紧揪在一起,像只干瘪的茄子塞在肺叶和肋骨之间,浸泡在无比沮丧无比酸楚的苦水里。无病无灾的,事先没有任何迹象,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说没就没了。到底孩子怎么死的,谁也说不清。说害死的,房间里成天有人看着,没发现任何异常情况。老佛爷下令将景仁宫里的奴才全押进空房,要让他们招认,结果也没问出任何名堂。说病死的也说不通,因为连太医都说不出得的什么病。
儿子死了不说,荣庆也被牵累。这都怨她,因为儿子的死悲伤过度,以至精神恍惚胡言乱语,让慈禧知道了儿子的生父的真相。听说荣庆逃跑了,他父亲被抓进大牢,他们全家也被赶出北京,连他舅老爷恩海也罢了宫中的差事,削职为民。她哥哥要不是因为抽大烟,眼看快死的人,也跑不了蹲大牢。总之,这一下牵连了许多人,至于眼下荣庆究竟跑到哪儿,她不知道,也许这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的目光离开窗口,不情愿地落在对面墙上,望着斑驳脱落的石灰墙面上,珍主子在上面刻下一道道密密麻麻的印子,那是珍妃关在这儿时,为了记下她在这儿渡过的日子所做的记号,珍主子住在这座北三所平房里长达二年,她作为伺候珍主子的宫女,前后陪她在这儿渡过了大半年。没想珍主子死了,这会儿却轮到她关进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按理说,她作为宫女身分,本应该关进宗人府空房等候老佛爷处置。由于慈禧原以为她怀的孩子是光绪的,虽说未正式册封她为贵人,但她已经住进了景仁宫,如果一下子将她送进空房,等于自己打自己耳光,让别人看笑话。
她不比珍妃,没人伺候她,所以门上一直上了锁,每日有太监上这儿送三顿饭,除此之外再也见不到其他人。偶尔小回回来看看她,因为名义上,小回回仍是她身边的太监,加上这事儿是他向慈禧报告的。
望着珍主子在墙面上留下的记号,她知道自己的下场也将和她这位主子一样。她对死早已有所准备,她宁可早点死。她知道老佛爷不会轻易放过她,让她这样简简单单地这么死去,一定会想出非常恶毒的招数来对付她。这也不怪老佛爷,她实在太伤老佛爷的心了,她必须对她的所作所为付出巨大的代价。
她突然听见窗口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她原以为是送饭太监,想到晚饭早就送过了,心想一定是小回回又来传老佛爷的旨令了。她缓缓转过脸,向窗外看去,心里一惊,以为自己看走了眼。“吟姑娘,是我”窗外人见她两眼发呆,一连声叫她。
“章叔”她从地上爬起,迅速扑到窗前,“我这不是做梦吧”
“是我,是你章叔,我又回宫里当差了。”茶水章见吟儿瘦得脱了形,心里非常疼惜。
“您不该上这儿来,让他们知道了,可了不得。”尽管吟儿非常想与茶水章见面,想问问他分手后的情况。但想到他在皇家陵墓看园子,好不容易从成天与鬼魂打交道的地方调回宫中,不能再连累他,所以一个劲儿地催他快离开这儿。
“不怕,小回回好歹也是我徒弟。”
“那也不行,别人会看见的。”
“他没事了”他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其实他是指荣庆没事了。见吟儿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才补了一句,“荣庆走了,从天津去了日本国。”
“您几时见他的”她疑虑地问。
“前些天,怕有十天了。”
“我不信。您哄我。”
“我把脑袋掖裤腰带上,就为哄你”
“章叔,我知道您心里疼我,想说些好听的……”这些年她已经被好话儿吓怕了。因为到头到来,几乎所有的好事都成了坏事。特别这一次,替荣庆生了个大胖儿子,不料闹出了天大的祸事。
他见她不信,心里说不出地着急,突然想起荣庆给她带的东西,这才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递给她:“你看,这是他临走时丢下的,让我一定交给你,这种假不了吧”
“可我……把他孩子丢了。”锦囊里装着她的头发。是那年他来她们家娶亲,得知她被召入宫,两人躲在屋里抱头痛哭时,她从头上绞下的一缕青丝。为了怀念她,他将这一缕青丝藏在锦囊里,挂在脖子上,从不离身。睹物思人,看来茶水章没骗她。她双手紧紧捏着锦囊,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别哭,别哭,没那工夫。”他连忙劝她。
“他还说了些什么”她拭着眼窝里的泪。
“他……”他刚张嘴便愣在那儿,因为荣庆要她别等他了,让他劝劝她,从此死了这条心,将来出宫后找个好人家。看见她那付伤心的样子,他实在不忍心说出口。
“他怎么说的”她追问。
“他让你好好活着。说不论三年五载,只要你等他,他一定会回来的。”他临时编着一番话哄她。
吟儿听后半天不说话。想起当初,也是在这儿,她不止一次地骗珍主子,说只要她好好活着,她一定能与皇上团圆的。结果怎么样到头来连面都没见上,就被人塞进井口里。且不说茶水章是不是哄她,就算真的,他能等她,她也不可能从这儿出去了。
“章叔他一片心我领了,我是没指望活着从这儿出去了,等到有一天,您能见到他,把这还给他,就说我对不住他……”她将锦囊里的头发递给他,希望他有一天能交到荣庆手里,也算是留给他作个纪念。
“吟姑娘,你听我说……”
不等茶水章话说完,突然许多太监从小屋四周一涌而上,一个个手里握着杖棍,将茶水章围在当中。为首的掌刑太监身高马大,他一声令下,手下七手八脚地将茶水章捆得结结实实。
吟儿趴在窗口,眼睁睁地瞅着这些人将茶水章带走。她站在那儿想哭哭不出,想叫叫不出,靠着窗口滑坐在地下,过了老半天,她才扯着头发又哭又叫,两手捶打着胸口:天啦,我怎么就这样倒霉呢她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几乎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一跟她沾上边,都变得乱七八糟,没有任何好结果。我前世里作了孽,我天生是个灾星啊
自吟儿生太子的一出闹剧发生后,慈禧一直躲在自己的静室里,连上朝与大臣们见面的“叫起儿”也免了。她捏着那串平日很少离手的佛珠,望着案上那尊白玉观音菩萨,心窝里泛起一丝难言的苦涩。
自从戊戌年间她杀了谭嗣同,自己再一次从幕后走到台前,无论国事家事天下事,可以说没一样称她的心。朝廷上的事,最叫她窝心的自然是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她堂堂大清国圣母皇太后竟带着皇上儿子一路躲到西安去了,然后又在洋人的压力下下诏变法。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杀谭嗣同光绪变法变到天上,还能将她这个老祖宗怎么样这几年国事不堪回首,一塌糊涂。
家事更不用提了,害死了珍妃,仍然无法令光绪回心转意。一手养大的儿皇帝,面子上对她不敢怎么样,心里却恨“一个洞”不好理解。现在不论什么事,无论大事小事家事政事,他绝不说一个字。虽说政务全由她作主,但她对外总想用皇上的名义,他干脆来个“一切由皇爸爸说了算”。无论身边有人没人,他都是这句话,这也够绝的。
再就是吟儿这件事。一个宫女,怀上了野种,竟敢栽在皇上头上,这种丑事别说大清国几百年闻所未闻,就连前朝前代也很少听说。更叫她哭笑不得的是,这事儿竟是她一手促成的。她硬将吟儿送到光绪身边当差,一心想让皇上收她为下房,事情发生后,光绪不承认,她还以为光绪面子薄,不好意思承认他与宫女有私情。她一本正经地册封她为贵人,满心以为她怀的是皇上的骨肉。没等她“太子爷”的梦做醒,孩子莫名其妙地死了,这才发现所谓的小龙种是别人的种,这件事让她丢尽了面子。
要弄死吟儿,比弄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她不甘心就这样让吟儿随便一死了之。她所以迟迟没处置她,因为她一时没想到更好处置她于死地的好办法。所以当小回回前来密报,茶水章悄悄跑到北三所与吟儿偷偷见面时,她心里立即惊过一个恶毒的念头。
茶水章被人捆住送到总管值房,李莲英让人解开他身上绳子,让其他人退下,这才恼火地埋怨他:“我说老哥,咱好不容易将你调回宫,现在又闹这么大的事,你不是存心要我好看”
“老叔是我不好。你对我够意思,全怨我自个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绝无半点怨言。”茶水章说。
“要是由得我怎么办就好了。现在不是我怎么办,是老佛爷怎么办。”李莲英苦笑笑,说老佛爷刚发话,要带他去储秀宫,她要当面问话。
“我这儿刚出事,她那边就知道了”茶水章问。
“你人还没去,老佛爷已经知道了。”
茶水章心里一沉,顿时明白是小回回卖了他。他一生与人为善,从没得罪过人,特别在宫中,更是好人做到家了,没想事情坏在自己的徒弟手里。其实他没怎么把小回回的事放在心上,他想得更多的是老佛爷将会怎么处置他。
李莲英将茶水章带到储秀宫静室,挑起门上的珠帘,让他一个人进去,自己则留在门外。茶水章一进门,眼前一切布置都和他在这儿当差时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案桌上那座观音像前多了一只香炉,案前地下放着一只拜垫。过去老佛爷一向认为自己是前世的菩萨身,只念经作揖,从不烧香磕头,看来,她比过去更虔诚了。慈禧站在佛像前出神,看见他走进,转脸看他一眼。
“奴才章德顺叩见老佛爷”茶水章慌忙趴在地下给慈禧磕头。
“章德顺你好大的胆子啊”慈禧语气一点不像茶水章想像那样严厉,这反倒令他更加不安了。
“奴才该死”
“要不是李莲英替你说情,你这会儿还在乡下守园子呢”三年不见,慈禧觉得他老了许多。记得他刚进宫时在光绪宫那里当差,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
“老佛爷宽宏大量,奴才才能回宫里。”
“你这是说好听的哄我”
“奴才是心里话。”
“那为什么回这儿后不好好当差,跑到北三所去干什么”她追问。
“奴才是念旧,吟儿本和奴才一起在储秀宫当差,听说她出了事,觉得她不该,所以才……”他吞吞吐吐地说。
“瞎话儿。”她打断他。
“不信可以问王回回,我事先跟他打了招呼。”
“不过瞎话儿编圆了就不错。”她叹了口气,在宽大的龙凤椅里落下身子,“以前的事儿呢,过眼烟云,我也懒得再问了,你说,眼下就这件事儿,我该怎么处置你”
“回老佛爷话,按规矩该乱棍打死。要是老佛爷念奴才烟熏火燎的,给您烧了一辈子茶水,能赏奴才一个全尸,奴才就感恩不尽了”
“说的倒是大实话。”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句,不再开口。
茶水章跪在地下,慈禧坐在椅上,两人都没说话。两人沉默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茶水章知道他必死无疑,只觉得死得太冤了。这不,仅仅因为他给吟儿捎了几句话,而且这些话对他们已经毫无意义。就为这丢了一条命。他不怨天不怨地,甚至连小回回也不怨,他只怨他自己。像他这样一个废人,活到这种年纪,已经足够了。再往后,也不过就这样了。他不羡慕李莲英的荣华富贵,对他来说,活着已经成为单纯的活着,生命本身之外已经没多大意思。他虽然不想死,但并不那么怕死,眼下只要老佛爷给他留个全尸,对他就是最好的结果。
对茶水章,慈禧一向有种说不出的好感,虽说他一再有负于她,令她非常恼怒。她是个性格坚强而又偏执的老女人,她的坚强来源于她的偏执,而这种偏执又反过来令她更为坚强。她总觉得茶水章从来没跟她作对,加上他是身边的老人,记得她儿子同治在位时,他就入宫当差了,这一晃二十多年了。除了李莲英,宫中像他这样的老人实在太少了。
“章德顺,你也是宫中的老人了,祖宗的规矩你也该知道,杀你呢,在情在理。你说是不是”慈禧终于打破沉默。
“奴才明白。”
“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茶水章进门后一直趴在地下,慈禧居然没见过他这些年变样儿没有。他缓缓抬起脸,眼睛躲着她审视的目光。迎着宫灯暖黄的光线,她一眼瞅见他比过去老了许多,两鬓突然爬满了白发,心里不由得一愣,他比自己小了二十岁,白头发却比她还多。
“可真要杀,我也真有点儿不忍心。像你这样的,宫中也没剩几个了,要不想说说老话儿,眼前都没几个人儿了。”她不紧不慢地将两边的理部说了一遍。让茶水章摸不清她到底什么意思,跪在地下不敢接她的话。她见他不说话,便继续说下去,而且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怒,“说到底,你跟吟儿不一样。我这两眼,从没揉进过沙子。她……她可是登梯爬高儿,硬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我决不能便宜她”
“老佛爷奴对是要死的人了,大胆说句话。其实吟儿没进宫之前便和荣庆定了亲,而且她是独生女,本不该进宫当差。由于宗人府出了差错,这才选进宫中。”他了解她脾气,她嘴上叫得越凶,说明她心里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置,“吟儿她……她情有可原,是奴才去找她的,她事先并不知道。要杀就杀奴才,念她在您跟前伺候过,饶了她一条校狐吧”
“你还挺疼她的,按你这么说,规矩就不要了”
“老佛爷规矩也是人定的呀。”
慈禧突然失声笑了,在这之前,她就想好了一个恶毒的方法惩治吟儿,没想茶水章的态度正好帮了她的忙。想到这儿,她收住笑容,对茶水章说:“我喝了你半辈子茶水,但凡你有二心,害我八百回也有了。这会儿,我就卖你一个人情,饶了吟儿”
“谢老佛爷慈恩如天”他不敢相信慈禧真的答应了他的请求,慌忙趴在地下,一连磕了几个响头。
“别忙磕头,我还没说出怎么个饶法子呐。我不但饶她,也要饶你,还得给你们俩一个天大的恩典呢”
茶水章不明白慈禧什么意思,心里激动不已。他趴在地下,诚惶诚恐,心想会不会因为他说了吟儿和荣庆原先定了亲,恩准他俩在一起,从而了断他俩多年的情缘。慈禧说到这儿突然打住,静室里一片肃静,他竖起耳朵,抬起两眼,似乎那天大的恩典就写在她脸上。过了好一阵子,慈禧终于说出她给他和吟儿的恩典。
她的话音刚落地,茶水章浑身不由掠过一阵惊悸,几乎不敢相信他耳朵听到的一切。然而,老佛爷金口玉言,她的话就是至高无上的法律。她给的恩典对吟儿来说太残酷,也太狠毒。而对他来说,更是个可怕的恶作剧。但为了保住吟儿一条校狐,当然也包括他自己,他不得不趴在地下,一边磕头谢恩,一边老泪纵横。
“我做主,挑个好日子,你们俩郎才女貌,谁也别嫌谁,配成一家子。”这就是老佛爷的恩典,让吟儿嫁给茶水章,成为他正式妻子。因为是老佛爷指的婚,即便有一天茶水章走了,吟儿也不得他嫁。也就是说,茶水章在世,她守一个废人。茶水章死了,她守一座空房,只要大清国一天不变天,吟儿就得为按这个规矩守一辈子。
宫女嫁给太监,古代早有先例。汉、唐时称之为“菜户”,明代称为“对食”。由名称上一看就知道,表示这一对宫中男女享有在一块儿吃饭的特权。这种假夫妻,是皇上赐给那些太监中的特别人物的一种恩典。像明代大太监魏忠贤娶了皇上的奶妈客巴巴,就是熹宗皇上作的主。到了满清国,因为满汉不通婚,太监都是汉人,宫女则都是满人家子女,所以这假夫假妻的做法自然而然取消了。因此太监要想讨老婆,只能在宫外讨个汉人当名义上的老婆。,去年慈禧在西安宣布变法,其中一条就是废除满汉不准通婚的条例。因此,茶水章与吟儿结婚,不仅是宫女和太监的结合的首例,也是宫中头一次满汉通婚,因此来这儿看热闹的人特别多。
李莲英特意派人将北三所的平房粉刷一遍,修了房顶上的漏雨处,作为茶水章和吟儿的新房。然后按宫中规矩,煞有其事地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吟儿作慈禧的宫女,从储秀宫后门上花轿,由太监们一路抬到北三所,茶水章则在北三所等着迎亲。平房前的空地上,围着许多太监宫女,包括一些上了年纪的妈妈,他们都是来这儿看热闹的。
太监事先在平房门口放上火盆、马鞍,等花轿一到,人们将事先准备好的弓箭递给茶水章。他挽弓搭箭,向花轿顶上空射了一箭,接着送亲的宫女和妈妈便打起轿帘,将吟儿扶下花轿,再接着茶水章抱起吟儿,跨过马鞍。这时看热闹的人站在一旁,在妈妈的带领下同声大叫:“跨马鞍,平平安安。”跨过马鞍接着又跨火盆。火盆里燃着红通通的炭火,茶水章跨过火盆,众人齐声叫着“火啦火啦”在一片欢腾的鼓乐声和人群的呼叫声中,茶水章将吟儿抱进了北三所平房。
众人一直闹到天黑透了才余兴未消地散去。
吟儿坐在挂着纱帐的炕沿,头上顶着一块红软绸头盖。她睁开眼,四周一片血红。刚才听着众人的笑闹和震耳的鼓乐,她像做梦似的,迷迷盹盹的什么也闹不清,也不想闹清楚。这会儿人一散,屋里没人了,四下一片肃静,她脑子反倒说不出地清醒。
昨天,储秀宫里当掌事儿的姑姑告诉她,老佛爷恩典,不但不杀她,反倒要替她指婚,让她嫁给茶水章。她听后虽说心里非常震惊,表面上却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她知道,老佛爷心窝里恨透了她,才会想出这个绝招,她不想让她就这么痛痛快快一死了之。她饶她一条命,让她活着,是为了慢慢折磨她,就像当年对付珍主子一样。
你不是心里想着荣庆吗好,我就让你慢慢去想吧,我就给你一个啥也不能干的废男人,跟这男人在一起,任你去想啥,她已经想好了,你老佛爷再狠再绝,我不就一条命br /gt;</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