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母子(三)
魏湄于是答应了,说回去就转告皇帝。二人又说了几句孩子的事,璎珞方告辞出来,李氏亲自引她出去,又问候她西行和生子等。她便嘱咐李氏,如今太后不在宫中,一定要注意贵妃母子的安全。李氏忙应了,说:夫人和傅恒大人放心,老爷和老身明白。
离开偏殿后,璎珞独自向场中座位方向走去,忽听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后面说道:纳兰夫人请留步,皇后娘娘和您说几句话。她回头看去,只见袁春望扶着那拉氏站在不远处,那拉氏穿着皇后大装,雍容华贵,灿然生光。两人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于是也一笑,却不理睬袁春望,而是转身,跪下向那拉氏行礼,道:纳兰氏见过皇后娘娘!那拉氏道:免礼平身,近前说话。璎珞于是站起来走过去,她始终不看袁春望,袁春望怒火中烧,那拉氏看了他一眼,道:袁总管,你且下去,本宫有几句话要对纳兰夫人说。袁春望只能转身离开。
璎珞走到那拉氏近前,看看她身前佩戴的东珠朝珠,微笑道: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那拉氏看着她,觉得她虽然已生了三个孩子,与几年前无甚大的变化,只是丰腴了一点儿,现在作一品命妇打扮,脸颊红润,神采奕奕,她比自己小十岁,心里嫉妒之情泛起,口中笑道:纳兰夫人,好久不见,你西行路上可还好?璎珞笑看着她,道:好,不过,皇后娘娘,您叫我不是为了说这个吧?那拉氏道:你一向聪明,太后她老人家以前十分看重于你,如今她老人家在畅春园长住,可是离得有点儿远了。
璎珞知道她在冷嘲皇帝疏远了太后,忽然之间悟到是她让皇帝知道了那个秘密,是,就应该是她!但不露声色,继续微笑道:是有点儿远,但有心不怕远,皇上就最重孝道,多谢娘娘提点于我,我自当以皇上为榜样。说着一福。那拉氏见她一改往日的性子,对自己恭敬,心里有点儿奇怪,她说的话也有点儿奇怪,但挑不出什么毛病,于是又微笑道:傅恒大人犯了错儿,皇上宽囿了他,今天本宫瞧着,郎舅二人还和以前那样好,先皇后在天有灵,真是高兴的。
璎珞明白她又在讥诮皇帝放过傅恒是因为容音的裙带关系,想起魏湄又怀孕了她还不知道,心中快活,笑答道:皇后娘娘说的对,先皇后姐姐在天有灵,她最高兴的恐怕是皇上子嗣充盈,当日她做不到的,如今有人做到了。您知道,姐姐和皇上夫妻情深,同皇后娘娘和皇上是一样的。皇后娘娘,那边快开始了,我喜欢看热闹,先告辞了。说着一福,转身去了。
那拉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魏璎珞说的话她当然明白,一是说魏湄为皇帝接连生子,一是说皇帝对容音情深,全是她的心头刺,也全是她没有的,而且意思是要她也为皇帝多子而高兴。怒哼一声,看着魏璎珞的背影,忽然心生颓然,她一个命妇臣妻敢这样对自己讲话,仗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帝!越想越生气,越想越郁闷,眼睛一跳。这日回宫后,她在佛堂里又点上了一盏蜡烛。
跳步扎结束后,散会之前,所有王公大臣跪在雍和宫大殿里向端坐在内阶陛之上的皇帝皇后叩头,之后便是命妇。大殿里香烟缭绕,金碧辉煌,庄严肃穆,喇嘛们在低声唱经,众人皆穿朝服大装,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弘昼跪在阶陛之下的第一排,拿眼悄悄地觑上面的那拉氏,见她一身明黄,头戴黑沿儿红顶冬朝冠,端庄又稳重,眉目姣好,气色红润,眼里一片和煦温柔,旁边的皇帝亦明黄大装,目光炯炯,似笑非笑,两人高高在上,龙凤呈祥,万丈荣光,忙低了头,心里怅然若失,满是失意的苦涩。行礼完毕,起身的时候,他觉得那拉氏似乎对他微笑了一下,而皇帝也看了他一眼。他并不在意皇帝,但那拉氏这个不易察觉的微笑,让他心里安慰又魔怔,身周一切皆忘。傅恒跪在同一排隔几个人,看了看他,他也浑然不觉。
命妇行礼时,那拉氏微笑着勉励了众人几句,末了问皇帝可还想说些什么。皇帝转头对她一笑,道:皇后说的很好,朕没什么可说的,叫她们跪安吧。那拉氏忙答应了。她见皇帝全程自然且有淡淡的喜色,并未拿眼光搜索人,亦未关注任何人,心里也觉得高兴。回宫后,便知晓了魏湄再孕的事,她才明白了皇帝的神情和璎珞今日说的话,定是令贵妃召见她时已告诉了她,心里又好一番气恼。
回到玉京园后,璎珞才把见那拉氏的事说了,然后笑道:少爷,你太沉得住气了,一回来就给皇上上了一个悔过折子,其实早已叫兆惠将军去调查浩罕,连我也不告诉,只把我作为缓兵之计来拖住皇上,好让阿桂将事情调查清楚。
傅恒才换了衣服喝了茶,正抱着姜姜,在书案后坐着,只一笑。璎珞又问:但如果浩罕没有设计这件事呢?傅恒看着她,缓缓地道:谁说浩罕设计了这件事?璎珞大吃一惊,冲口而出:什么?那是假的?姜姜在揉搓宣纸,叫道:阿玛,阿玛。傅恒于是亲了亲女儿,才点点头。
璎珞十分不解,道:调查这件事的人是阿桂,难道你买通了他?傅恒走进碧纱厨,将姜姜放到床上玩,自己坐在床沿儿上,摇摇头,道:我和他说好,如果不是浩罕,也要栽赃给他们,因为浩罕野心不死,始终是我们的隐患,不管真假,我们必须未雨绸缪,回疆才能真正的安宁。
璎珞也跟着走进去,说道:我知道了,少爷是一石数鸟,除了救人性命,重整南疆,又可以让朝廷早日重视浩罕之患。傅恒点点头,道:乌什回乱完全是官逼民反,都是素诚父子罪行累累所致,与其我们内讧,不若将矛头对着外面的敌人。只可惜还是救不了他们的性命,但他们总算没白死。
璎珞叹了口气,又问:那兆惠将军知道吗?傅恒道:我想阿桂告诉他了吧,不管他是怎么想的,他绝不会看我有事,见死不救。皇上就是要办我,也不会那么快。璎珞笑叹道:少爷,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聪明?等等,你放乌什回人的时候就想好了吧?但你为什么要等这么久?
傅恒道:初五那天霍集斯说的弊端,我早就从乌什额色木图拉那里知道了,但若皇上在气头上,他是听不进去的,我等这么久就是想让他先下了火,有人逆龙鳞,他心里可不痛快了,君王颜面大过天。我上悔过折子,他心里就会舒坦点儿。再说了,我在清漪园闲着不是挺好,那里田园风光,空气清新,还陪着你把长安生了,不用皇上给假。说着又一笑。
璎珞点点头,也坐到床边,笑点他的脸颊,道:少爷才是狠角色,手段厉害,皇上不是你的对手,连沉璧也被你利用了!旁人只道傅恒大人怎么也冲动鲁莽上了呢,永琪写信托海姐姐来问,蔡将军也为你担心,你却谁也不见。殊不知傅恒大人的“小心谨慎”一向别有洞天!等我出了月子,你才将最后真相告诉我?!
傅恒笑着将她圈进怀里,道:见他们就是连累他们,免皇上猜忌我和他们。所以你明白了,我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不告诉你了吧?根本无需担心。你何必当面和皇后较劲。心里想:法蒂玛,她可是自觉自愿为我,哪里用得着我去利用。
姜姜在二人身后叫道:额娘,额娘,额娘抱。璎珞于是转身将她抱过来,笑着亲亲她的大眼睛,然后抱坐在腿上,继续说道:皇后说你是靠姐姐的裙带关系,我可生气了,专门拿令贵妃和姐姐来挤兑死她!而且现在她能把我怎样?我都不住在宫里,她有本事伸手到我们家里?皇上也不干。傅恒笑起来,一边摸姜姜的小脸,一边道:其实她说的也没错,皇上要杀我,是得想想姐姐,没有你,我也不会有事,大不了就是免官归甲,我不是早说过。璎珞道:原来你不在乎那个说法。
傅恒道:怎样都好,事情办成了就好,别人说什么,并不重要。璎珞,我一定要揽下这件事,别人都不行。说着将姜姜抱了过去,对女儿道:你额娘才生了小弟弟,来,阿玛抱。姜姜困了,睡觉觉,好不好?姜姜点点头,打了一个哈欠。傅恒便打横了抱她,拍她。
璎珞看看女儿,低声笑道:你不是君子?君子不是最重名誉?说你是靠姐姐,多难听。傅恒也低声道:我的名誉和那么多人的性命和国家的安危相比,不值一提。璎珞点点头道:姐姐也为有你这样的弟弟骄傲,中原的读书人过于迂腐,邵先生家便有那样的祖训。
傅恒道:我朝不出仕的能人,其实远不及元代。士可杀不可辱,并没有什么不对。皇上要统治汉人,必须明白这一点,其实他自己就是半个汉人,他就是想选于敏中,汪老走后的两年因弘昼一直在举荐满人,满八旗很多附议,他才将此事搁置,但朱嵇弹劾于敏中时,他便保了他。乌什事后,便要于敏中参与江南织造给回疆运销丝绸一事,和陕甘总督杨应琚共事,这不仅是贸易财政,还关系朝廷和边疆的关系,责任相当重大,对于敏中是很看重的。乌什回民动乱,也是士可杀不可辱。
璎珞听了这句话,忽然心里灵光一闪,有了计较。
然后她转言说了魏湄再孕的事,说自己每想起圣旨里那个“十年”,就感慨万分。傅恒低笑道:后悔了吧?我早说了那贵妃本是你的。璎珞使劲打他肩膀,道:你再胡说!傅恒忙“嘘”了一声:姜姜睡了,别吵醒她!又看女儿。璎珞也吓了一跳,一起看姜姜,姜姜的眼睛半开半阖,扭了扭小身子,但好在未醒。过了一会儿,姜姜闭上了眼睛,璎珞才低声道:少爷,虽然我们有了三个孩子,但在我心里,和我们才认识时一样。
傅恒还在拍姜姜,笑着点点头,然后低声道:和我在一起,你有好多麻烦,这次也让你担这么多心,还在生长安的时候,对不起。璎珞眼睛湿润了,道:其实我才是少爷的麻烦。傅恒微笑道:我喜欢这样的麻烦。其实皇上也不是因为姐姐,这件事他必须要对朝廷上下交代,这是他想的法子,我待在清漪园的这些日子,他就在想法子,之前他根本不知回民杀异教徒的事和我因此怀疑调查浩罕国,你生长安那天,他召我进宫,我才告诉他的。璎珞叹息道:他始终是爱你,我早说过,那不是因为我,我其实是他心里对你的刺。
傅恒见姜姜睡熟了,将她放在床里,盖好被子,又亲了亲,再拉一床被子来横在外面,防她摔下,说道:恢复上军务课,就能见到永琪了。然后拉璎珞掀帘子去了圆桌那间屋里,将金川的巴旺土司父子暴卒的事说了。璎珞吃了一惊,看着傅恒。
傅恒脸色郑重,点点头,道:我们前脚才走,平措父子就死了,郎卡父子必要报仇,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爱莎被绑架,她还活着的事金川那里都知道了,平措父子是最知情者,虽然他们不知道爱莎之前去了哪里又不知道爱莎的夫婿是谁。他们和金川素有过节,这次更是结下了极大的仇怨,不能指望他们守口如瓶,我们离开金川之前,郎卡就和我说过这个担忧,当时我教他先观后效再说。刘统勋今天告诉我,养心殿早已将巴旺给了郎卡父子,说明皇上早已知道金川发生的所有事,并默许了郎卡父子的报仇。
璎珞于是点点头,说道:郎卡肯定要为那些被杀的土兵报仇!他们不能白死!还因为格来,他也不会放过他们。平措父子不知道他们到底捅了什么样的篓子,本来只是为了金矿,又没真对我们怎么样,但运气实在不好。法王夫妇的秘密,关系到黄白两教,乃朝廷一等要务,皇上自然得善后。
后来李玉某次来玉京园的时候,悄悄和璎珞说,那时候皇上收到开泰的回报,怒不可竭,拍桌子对他说:‘竟敢动朕的女人!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了!’他当时还一愣。然后他和璎珞两人都笑起来。
这个晚上,在储秀宫的坐榻上,魏湄靠在皇帝怀里,心里快活之极。皇帝道:现在你不觉得朕不喜欢你了吧?魏湄道:嗯,是臣妾糊涂,错怪了皇上,皇上原谅臣妾。其实之前我担心我是不是身子不好了,所以怀不住孩子,想起那时候忻……叶大夫看过,我才放了心。皇帝道:你不要胡思乱想。魏湄道:嗯,但臣妾还是可以协理宫务。皇帝摇了摇头,道:那个不是大事。
魏湄笑起来:是,皇嗣才是大事。心里感到十分甜蜜。想起冬至那天,永璐生日,皇帝祭天后,和自己及庆妃永璐一起吃了生日饭,还赐了“子孙万代”盒。她十分喜欢那盒子,不仅漂亮精致,而且寓意明显,她常拿出来看。
盒为金制,累丝工艺,葫芦形状。盖面嵌玉质大葫芦一个,大葫芦上嵌一青金石小葫芦及枝叶。盖面另嵌有粉色碧玺葫芦、翠玉小葫芦各一,并有青金石、绿松石制作的枝叶和藤蔓。葫芦为藤本植物,藤蔓绵延,结食累累,籽粒繁多,故被视作象征和祈求多子的吉祥物。葫芦蔓上结着数个葫芦的图案被称作“子孙万代”,葫芦又谐音“福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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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原型】乾隆二十四年的时候,四川总督是开泰。
【浩罕与乌什回乱】一般认为乌什回乱属农民起义,官逼民反,但赖和木图拉大肆杀戮异教徒,又要联络浩罕布鲁特,有回|疆|独|立意图。暴动者派信使向浩罕求援,中途被忠于清朝的布鲁特截获。乾隆担忧反清势力的内外勾结,但事实上浩罕对乌什并不关心,此事不了了之。
【织造承担的回疆丝绸生产】在历史上,清王朝为满足边疆贸易需要,每年都有组织地向新疆运销丝绸,此事在当地责成陕甘总督专管(乾隆二十五年时,陕甘总督为杨应琚),“各处岁需备用绸缎,向例先期咨询明确,汇奏请旨敕办。”一般是在一年半或两年之前,经奏准后便按照应需备用各项绸缎式样、数目,开列清单组织生产,按期解送到北京,经验看后转运到伊犁、乌什、和阗、喀什噶尔等地,以满足当地人民的需要。生产任务中的绝大部分是由江南三织造承担,只有极少数的地区特产,如山西的泽绸,山东的茧绸由有关地区巡抚负责收购解运。
运销绸缎到回疆是关系到中央与边疆少数民族关系问题的国策,其数量不断增长,到了乾隆朝达到了清代前期的高峰,一般的年份为四五千疋,少数年份也有高达一万一二千疋的。清朝对于送销回疆贸易丝织品的生产、解运、质量检查等方面,均颁行有明确的规定,如未按期如数解到者罚,质量不符者罚,一疋绸缎的份量比规定重量轻短七两以上的,便“责令十倍赔补”,颜色不鲜明,质地不坚厚,尺码不符合者,一律退回另织另解,并予申饬。江南三织造每年都要认真完成分派到本处的成做和解送任务,其责任亦相当重大。因此,它们也是官办丝绸贸易的主要生产基地。【在乾隆朝的时候,回疆事务是朝廷的核心要务,从军事政治到商贸,都占有很大的比重,这和容妃在乾隆心里的独特地位相辅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