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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天子当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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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淳嘉跟袁楝娘的初见就不是很和睦,袁太后以为小孩子忘性大,再说淳嘉也不是小气的人,哄哄就好了。
    实际上原本也的确如此。
    要是淳嘉没听庄太妃用轻蔑的语气说袁楝娘是“配王府管事都不够格”的女孩子的话。
    在听过祖母对袁楝娘这种评价之后,又亲自看到了袁楝娘的确是除了出身之外,比王府许多侍女都不如的人,淳嘉很难不相信庄太妃的话。
    而他过的再小心翼翼,好歹是王府唯一的男嗣,幼年承位的藩王……这让他怎么接受袁楝娘?
    长大后的淳嘉不是没怀疑过,庄太妃是因为跟儿媳妇关系太恶劣了,快死了还是不甘心,专门找他过去说那些话,好让他跟袁太后给选的未婚妻处不好,以为报复。
    但事实就是,不管这祖母有什么样的用心,她说的袁楝娘,淳嘉认为,是实话。
    他那时候虽然信了庄太妃,到底对袁太后还是有着希望的。
    所以私下里委婉表达了不喜欢袁楝娘,不希望她留在王府的想法。
    袁太后很是花力气哄了他一番,然后讲了许多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典故,总之就是让他忍,劝他就当磨砺心性了。
    他非常乖巧的听从了,如袁太后所言,那时候他太小了,名义上他是王府的新主人,实际上什么都要指望袁太后……他只能听话。
    后来淳嘉想,如果他当时撒撒娇,或者哪怕是撒泼呢,态度强硬一点,也许袁太后也就考虑他的想法,同意换个能被他接受的人选了。
    可他没有。
    因为他不是袁太后的亲生儿子,他的世子之封以及当时的爵位,都是袁太后跟扶阳袁氏设法运作而来,他没有底气闹脾气,他不敢。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说过一次不喜欢袁楝娘在王府的话。
    甚至袁太后吃不消侄女的刁蛮,跟他诉苦时,他也是柔声劝慰,表示袁楝娘年纪小不懂事,没有坏心,长大点就好……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时常会想到昆泽。
    他唯一的亲妹妹,按着这般时候的规矩,昆泽才是袁太后名正言顺的女儿。
    可袁太后甚至都没亲自抚养她,说是体恤曲氏母子分离交给曲氏养,实际上平素压根不管不问。
    淳嘉冷眼看着,袁楝娘在王府的待遇,比昆泽这王府正牌女儿,不知道好了多少。
    这些袁太后都知道,却理所当然一样的放任。
    所以他很难不感到危机重重。
    他在课业上花的功夫更多了,西席的要求固然不折不扣的做到,西席没要求的,他也会尽己所能的去做——西席欣慰之余跟袁太后称赞了他,袁太后心疼,劝他别这么辛苦,好歹是个藩王,又不是要跟寻常人家一样考状元。
    意思意思就得了。
    得空,多陪陪袁楝娘不好吗?
    也许袁太后是随口举例,没有不希望他太能干的意思,但淳嘉却惊出一身冷汗,他赶紧说:“孩儿想让母后引以为豪。”
    看着袁太后闻言欣喜的笑容,他暗松口气,心道,如果有朝一日,他做不成藩王,甚至连这座王府以及王府的财物都不能保留了……用心进学,好歹也有一技之长,可以谋生。
    那年他十岁出头。
    外人看着是极幸运的小贵人,身为庶子却得破例袭爵,传了生母的美貌却没传到生父的孱弱,嫡母温柔贤惠视他如己出,未婚妻虽然不算绝美却活泼开朗而且自幼朝夕相处……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十辈子都不敢想的美好。
    但淳嘉却觉得,仿佛应了祖母那句话,他其实一无所有。
    只有一日比一日行云流水的字迹、一日比一日熟悉的经史文集、一日比一日娴熟的弓马骑射,才能给予他片刻的心安。
    尔后他又被紧迫感逼着,继续的刻苦。
    而袁太后被难缠的侄女占去了大半时间跟精力,听着西席的赞不绝口,也不觉得儿子需要自己太操心——甚至偶尔看淳嘉气定神闲不太累的样子,还会跟他抱怨袁楝娘的不乖巧不懂事。
    她不知道那些抱怨在淳嘉看来,措辞是不喜,语气却透着亲昵与纵容。
    这对于一个怀疑自己在嫡母心目中地位的孩子来说,既残忍又冷酷。
    如果是云风篁,她会哭,会闹,会耍手段争宠……实在不行的话,她会弄死袁楝娘。
    但淳嘉很有耐心,一次次的劝袁太后原谅袁楝娘,一次次的让袁太后别跟这表妹计较,袁太后所以以为他跟袁楝娘已经处出感情了。
    淳嘉的想法是嫡母其实没有真的生气,他要是顺着她说,不定会引起什么风波,以至于本来就存了隔阂的母子情谊,更添裂痕。
    他只是不满足闭门造车,打着各种旗号,让王府的西席领他出门增长见识。
    那几年他亲自踏遍了整个扶阳郡,看过形形色色的人与事,于跌跌撞撞里成长着、蜕变着,也积攒起了最初的口碑与心腹,甚至私下里悄悄去了吊唁了趟庄太妃。
    因为怕袁太后知道,他没敢多逗留,只给这祖母烧了些纸钱,低声告诉她:“孙儿现在就感激您了。”
    接触了黎庶市井之后,淳嘉越发明白,庄太妃的用心且不说,她的叮嘱是真的值得听的。
    王爵可以被捋夺,千金会散尽,今日信誓旦旦为他赴汤蹈火的人明日兴许就会形同陌路……唯独他一点一滴积攒的才学技艺,经验眼界,心胸气魄,始终都是他的。
    这是他哪怕被贬为庶人时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他为藩王、为天子时不受制于人的底气。
    曾经也不是没有过委屈跟心酸,幻想着如果自己是嫡母亲生,是不是就不需要这样兢兢业业的努力,不需要忍耐着不喜欢的女孩子,不需要明明很难过嫡母花在侄女身上时间精力更多却丝毫不敢流露?
    但当郡中关于藩王年幼却贤明、乃封地之幸事的议论越发兴盛,王府上下看他的目光日益敬畏,封地官吏前来禀告时态度也是一次比一次恭敬,那些苦难跟艰辛,也就迅速淡忘了。
    那时候淳嘉就觉得,幼时以为是整个世界的王府其实很小很小。
    王府外,只封地的精彩,就足以让他不再计较袁太后对他究竟多少真心多少假意,不计较袁楝娘的刁蛮,不计较庄太妃的用心……遑论封地之外,还有天下。
    相比之下,庄太妃去后的王府,简直单调的乏味。
    袁太后将整个王府彻底清理了一番,将太妃留下来的老人统统打发了,王府从此她做主。
    她安排了管事打理日常,自己腾出手来专心哄着任性的侄女。
    至于庶女,交给曲氏,养在偏院里足不出户,这俩都很识趣,从来不会出来碍眼。
    乖巧的毫无存在感。
    所以淳嘉每次去给袁太后请安,母子俩互相嘘寒问暖了一番,能说的话题,除却一些没意思的家长里短,无非就是袁楝娘。
    淳嘉也不是没试图跟太后说一说自己在外头的见闻,可太后的重点总是放在了心疼他受委屈、劝他下次别那么辛苦上头。
    在太后看来她是真心实意心疼这勤奋的儿子。
    但在淳嘉,他担心说多了下次太后真的不让他出门了,果断闭嘴,下次就不提这个话,只老老实实陪太后一起讨论袁楝娘。
    袁太后这时候自以为对侄女都是些虚情假意,每每慈爱可亲的哄完了侄女,转过头来,复跟淳嘉掏心掏肺:楝娘要是生不出嫡子就换掉,楝娘就是我儿展示念及旧情宽容厚道的凭证,楝娘的用处差不多了就打发了她,也算不枉咱们娘儿这些年来对她的纵容……
    淳嘉面上应着,心里却很怀疑,她在袁楝娘跟前,姑侄俩私下里时,会怎么说?
    是虚情假意的哄着她,还是也这么掏心掏肺的,让袁楝娘不必太把自己放在心上,因为:“一切有姑姑在呢,皇儿就算不高兴了,哀家帮你哄哄他就好……一个庶子,能继承王爵,还不是哀家跟咱们袁氏出钱出力,不然,他哪里来这么大的造化!要不是承爵的事情在朝堂上留了点儿印象,后来孝宗陛下无嗣,谁会想的起来他?他有今日都是咱们家的功劳,你过的自在些,都是他该给的!”
    不然,袁楝娘周围不是没有明眼人,就是他受不了这未婚妻的刁蛮后,也转着弯的暗示过多次,怎么她就一直长不大?
    这中间他好几次想跟袁太后好好的、开门见山的谈一谈,只是每每这么想的时候,就想起来庄太妃临终前的话。
    她说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这是《老子》里隐喻细微积累、认真踏实重要性的话语——但淳嘉的理解是,他的祖母在暗示他,好生隐忍,一日不脱桎梏,一日不要摊牌。
    因为他不一定能够承担得起摊牌之后的后果。
    在当时的情况下,淳嘉权衡利弊,如果袁太后真的疼爱袁楝娘胜过他,如果扶阳袁氏为了他对袁楝娘的排斥跟他翻脸……他就算不失去王爵,此后行事必然也将受到各种牵掣。
    而这必然会影响他的前途。
    相比之下,忍耐袁楝娘更稳妥。
    他已经谨言慎行了那么些年,犯不着为了一时冲动,葬送之前的努力跟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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