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若是薇娘依旧存了与他分开的心思呢?这次,他还追得上薇娘吗?
就像是盲人走在暗夜中的悬崖上,看不见还好,看见了便会稳不住身体坠入深渊。总是不去想的事情一旦深入去想就会让人觉得可怕。
往常薇娘就在他的身边,他见着薇娘满脑子便只有赶紧成为一个合格的夫君。现在薇娘不在,那些他平时想不起、或者说不愿想的东西便又明明白白地摆在了他的眼前。
今日……往后若薇娘不再回来,他该去找薇娘么?他该再一次追上薇娘的脚步么?
还是说,自己应该成全她那颗不想留在他身边的心呢?
“……我可不想我阿娘被薇娘拐跑了。”
小春凤的声音细细的,言语间带着些成年人才会有的尖锐。
被夕阳的余晖刺痛了双眼,大郎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温柔慈和地朝着小春凤露出个笑来。
“春凤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薇娘不与你阿娘一起回这姚溪村,她还能去哪里?”
出家人不打枉语。
现在的他不是出家人。
带着虚伪的笑,大郎道:“放心吧,薇娘不会拐走你娘的。”
模仿大人说话的小春凤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刚才说出口的话都在含沙射影些什么,她接不下话去,便只哼哼着说了句:“是这样就最好了。”
日暮西山,最后一点日光即将沉入地平线下时姚九娘回来了。
她驾着晃晃悠悠的牛车,牛车上却不见谢薇的影子。
瞧见车影的大郎刚上前两步就发现姚九娘的牛车上没有谢薇。
这一刻,他的心中生出一种“果然”的感叹。然而令他措手不及的是,他发现自己心中还有凌驾于“果然”之上的情绪。
——薇娘不过才走了半天的功夫!哪怕薇娘一出姚溪村就侵入姚九娘的识海更改了姚九娘的记忆,她自己走别的路遁走,这半天的功夫她也走不远!
薇娘不会飞,体力又远不及自己。只要自己现在就顺着薇娘留下的踪迹找过去,想来自己不眠不休,最多一天的功夫就能追上她。
驾着牛车的姚九娘一见村口的大郎与春凤就笑了。她一手握缰,一手张开冲着春凤还有大郎唤:“春凤——大郎——”
谁想大郎跑上前头,没在姚九娘的牛车前停下脚步,反倒与姚九娘的牛车擦身而过。
“大郎?大郎你这是要去哪儿!?”
姚九娘本是乐呵呵的,还打算调侃大郎几句,说他:“没见着薇娘便冲上来问我薇娘去了哪儿……你就这么心急?是怕薇娘长了翅膀飞了呀?”
不想大郎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直接就往她身后奔去了。
“大郎……!”
春凤还小,姚九娘的夫君日间在田地里干活儿,顾不上孩子,秀凤又已经嫁了出去。虽说把春凤寄放在公爹公婆家中她不用担心什么,但大半天没见着女儿,姚九娘自然还是担心女儿有没有磕着碰着的。
这会儿姚九娘眼中只有村口的春凤,又见叫不住闷头就跑的大郎,便也不叫了。
“唉,这大郎。平时多沉稳的一汉子呀。怎么碰上薇娘的事情脑筋就转不动了呢?”
“阿娘你在嘀嘀咕咕些什么呢?”
姚九娘抱起小春凤转了一圈,又从怀里拿出块用布巾子包着的点心出来。
“阿娘这不是想问问咱们春凤想不想用糕糕甜甜嘴么?”
“糕糕!”
对小孩子而言,“夫君”这不能吃不能喝的玩意儿哪里比得上能甜甜嘴的糕点重要?小春凤双眼一亮,抱着点心,立刻就把大郎抛诸脑后。
姚溪村出去不远就是一片林地。残阳如血,染在林子上让林子看着起影影憧憧。山道被两片林子挤在中间,更显崎岖幼细。
大郎跑着,边跑边借着残阳往四周看。他仔细分辨着车辙,准备在车辙周围找脚印。
“大郎……?”
谢薇的声音让大郎有一瞬的怔忪——他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大郎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挎着篮子的谢薇走上前来。她拧着秀气的眉头,见大郎呆呼呼地站在原地还伸手摸了摸大郎的额头。
“怎么了?生病了?中邪了?诶——”
下一瞬,谢薇就被大郎一个熊抱摁进了怀里。
“碎了碎了!篮子里的千层酥都要给你压碎了!”
谢薇嗷嗷抗议,于是按在她细腰上的双手松了松。谢薇就这么瞧着自己的篮子被人从自己手里拿过去,然后她又被摁到了大胸肌上。
被大胸肌糊脸的谢薇差点儿喘不过气来,她挣扎着从大郎的胸怀里拱出个小脑袋来,仰着头困惑道:“大郎你这是怎么了?”
大郎的背后传来“噗嗤”的一声笑。原来是姚九娘来了。
“大郎这还能是怎么了?不就是想薇娘了。怕薇娘是那天上的仙子,下山找回自己的羽衣就飞天上不回来了。”
姚九娘方才刚喂了小春凤点心就瞧见自家夫君也来了村口。她把牛车交给夫君,让夫君先带着小春凤回家,自己便来寻大郎和谢薇了。
谢薇闻言眉飞色舞,还伸出右手食指去点点大郎的鼻尖:“大郎,九娘姐姐说的是不是真的呀?”
谢薇也就是逗着大郎好玩儿,分毫没想过让大郎承认姚九娘的调侃。不想大郎缓缓地抬起头来,深深地望进了谢薇的眼眸里。
“是。”
他只回答了一个字,一个音节。
这个音节马上就消失在了空气中,不留一点痕迹。
谢薇长睫一抖,很快又笑了起来。
“……原来大郎这般心悦我。”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树叶发出的“沙沙”声里,大郎看不清谢薇脸上的表情。
被小夫妻的浓情蜜意给熏着了的姚九娘走在前头笑:“今早我还以为是薇娘离不开大郎,不想原来是大郎更离不开薇娘啊~~”
“九娘姐姐就是爱拿人说笑!”
越过大郎的肩头,谢薇与姚九娘嬉笑怒骂:“九娘姐姐再这般捉弄人,我可是要生气啦!”
“唷唷唷!这还害羞上了!方才倒不知是哪个不知羞的问大郎是不是心悦她!”
“九娘姐姐……!”
谢薇似乎恼羞成怒,追着姚九娘就要打。她这一动,手却被人禁锢在掌中。
原来是大郎没有放手。
谢薇看看大郎,再看看大郎紧紧握住的自己的手,也不去追姚九娘了。
她挠挠脸,轻声解释:“……我们不是要成亲么?但自己做家具,还要做好久。再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的手还需要静养。所以我便想,不如家具用买的算了。”
“姚九娘的牛车上放满了家具,我再坐上去她家的老牛就驮不动了。我才让姚九娘在前头驾车,我跟着车走后头。”
大郎看不清谢薇的脸,可是他能感觉到谢薇的手很热。那种炽热让他想起谢薇每每脸红时的表情,也让他那颗还提着的心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
“倒是大郎,你没发现姚九娘的牛车上有许多家具么?”
“我没看到你便顾不上了。”
“——”
谢薇的手似乎又更烫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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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香雾袅袅,戴着单边眼镜的鸠兰夜手持一卷慈航所抄写的经书,半躺在榻上随性地读着。
“哦……?原来这还真是那秃驴亲手所写。”
眯细了眼睛,鸠兰夜喃喃自语了一句。
慈航的字迹鸠兰夜几百年前就在佛国之外的地方见过。当时慈航的字迹也同现在一般端丽清晰,很少连笔。只是与当时相比,鸠兰夜手中这卷经书的字迹更像是一幅工笔画,精妙、平整,迤逦中暗藏着些许锋锐,而在鸠兰夜的记忆中,慈航的字迹是更为气势外露又隐隐孤绝的。
看来这几百年的时光里,青灯古佛地慈航尊者也有些变了。
鸠兰夜手中的经书上并非只有经文。经文旁边还有朱砂小笔写下的注释,个人体解与感悟,这些同样是慈航的字迹。
鸠兰夜吞噬慈航的金身之后,人人都说慈航修为形同半废。鸠兰夜自己也想知道慈航究竟还剩几斤几两。为此他亲自去了须弥山一趟,便想探探慈航的虚实。
不想他没能探明慈航的虚实,倒是叫慈航塞了些没用的经书过来。他一气之下拿这些经书来垫了大半年的桌脚,今日心念一动才将经书拿出来随意一观。
“没了金身还能有精神抄经书、写注释,看来这秃驴绰绰有余嘛。那他就算在冰狱赤炎塔里待个三年五载的想必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哼了一声,鸠兰夜把手里的经书丢到了一边。
前些日子佛国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慈航尊者擅自离开金光琉璃塔,又泄露天道而引发天劫的事情触怒了大尊者须菩提。须菩提亲自打开须弥山禁塔冰狱赤炎塔,把慈航尊者给扔了进去。
莲华尊者旁观慈航尊者擅出金光琉璃塔而不加制止。明知慈航尊者要泄露天道而不劝阻。即便他在慈航尊者引发天劫后也帮着一同善后,使得天劫中没有修士受到牵连身死道消,他这等所作所为依旧应当受罚。
于是在慈航尊者被打入冰狱赤炎塔之后,莲华尊者也被罚在金光琉璃塔中闭门思过。
冰狱赤炎塔与金光琉璃塔一体两面。若说外物不可侵的金光琉璃塔是最坚实的堡垒,每时每刻都在折磨塔中之人的冰狱赤炎塔就是最恶毒的监牢。
根据佛国的叛徒所说,冰狱赤炎塔共有十八层,对应十八层地狱。与十八层地狱不同的是,由佛门圣器所化的冰狱赤炎塔无论哪一层都燃着极为猛烈的带毒地火。被这种地火侵蚀,即便是金丹期的修士也会皮肉寸寸烂开,肌肉从骨头上一块一块往下掉。元婴期以上的修士短时间内不会被带毒地火熬死,可外貌上会变成行尸走肉般的怪物。
想当然的,能包裹如此地火而不融、构成冰狱赤炎塔塔身的坚冰更是可怕。用高级天阶法器去砸这坚冰,冰面上不会留下痕迹。若是有元婴期以下的修士胆敢碰一下这坚冰,修士的整条手臂都会在瞬间被冻成死肉。若是修士的反应足够快,虽不会被直接冻死,然而身上被冻成死肉的部分顷刻间就会从身体上脱离,继而化为碎块乃至齑粉。若是修士的反应不够快,则修士会被直接冻死在原地,尔后被地火焚灭。
佛门讲求慈悲为怀,冰狱赤炎塔这般诡谲残忍似乎并不符合佛门教义。然而冰狱赤炎塔也确实有存在的必要——上古时期仙云十三州上曾存在着杀人无数、以白骨砌塔的魔头,没有理性、只知吞噬天下玩物的魔兽,以及生性狡猾残忍、以修士、魔人乃至同族为食的大妖。
魔头、魔兽以及大妖并不仅仅只是一人两人、一兽两兽。佛门集合诸位大尊者之能,请同盟的人修、妖修、魔修一同帮忙,这才铸造出了冰狱塔这项圣器。
冰狱塔旨在禁锢住修为过于高深、大尊者们合力也无法铲除的魔头、魔兽与大妖。谁想魔头与大妖中最出类拔萃的两个将塔中其他的魔头、魔兽以及大妖吞了个干净,最后还砍了魔兽皇对半分了吃。以此壮大自身,试图从冰狱塔内摧毁冰狱塔。
佛国大尊者们见魔头燃命为炽火,大妖化为毒瘴侵冰壁,便结阵于冰狱塔外,亦以修为与性命与之相搏。
结果是佛国惨胜,当时的大尊者中仅须菩提一人生还。冰狱塔也成了冰狱赤炎塔,被须菩提移往须弥山。
此后数万年间,佛国又有几位尊者被推举为大尊者。须菩提则是建造了金光琉璃塔,让金光琉璃塔镇压在冰狱赤炎塔之上,成为封住冰狱赤炎塔的最强堡垒。
慈航若是金身还在,冰狱赤炎塔对他来说或许没那么难熬。可慈航失去金身在前,一力承受住天劫在后。也难怪人人都觉得须菩提把他扔进冰狱赤炎塔是因为动了真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