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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放的一柄金色的弯刀。
    这可能是官员所见赵家最值钱的物事。金刀被收缴进了国库。
    剩下的,都是书。
    有拾遗名录,有志怪传奇,包罗万象,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甚至有许多早已失传的孤本。
    赵家一门乃诗礼簪缨之士族,从赵家祖上便收藏了不少珍本。
    至赵仕儒,即便是被流放,这些珍本也始终妥善安置。
    后至赵嫣手中,更特意辟十几间书阁。
    至此便不再只是刑部的事。
    礼部同翰林院的纂史官都风闻而至,几日居于被封的赵府修纂和查验。
    程沐便是这些史官其中之一。
    一个二十来岁,将将传承了家族衣钵的年轻人。
    他已在赵家挑灯多时,这些孤本对于史官来说每一本均价值连城。
    而让程沐震惊的是,无论传世孤本亦或是闲庭杂记,每一卷都有翻阅和作注的痕迹。
    他手中捧着的书卷,是前朝隐士所著之杂记,正本早已遗失多年。
    杂记边页均是少年赵长宁义愤填膺的笔触,句句称这位大儒为懦夫。
    “岂因祸及而避之。”
    注于建安十五年,栩栩如生的洒脱少年形象跃然于眼前。
    建安十五年,正是赵嫣高中的时候,并不难想像当时的盛景。
    从他翻过书卷中的注解不难看出赵嫣少年时候的鸿鹄志向。
    大约每一个读书人想做的都是能流芳百世的名臣。
    再至后来,书注愈发晦涩难明,少年人的张扬无惧渐渐便从书页中消失。
    “岂因祸及而避之”这句话于建安二十五年的批注中又出现了一次。
    建安二十五年,是赵嫣生母遇刺的那一年。
    如果赵夫人遇刺是祸,什么是因?
    程沐仿佛从这些书注中走马观花看到了一个人的一生。
    从揽月入怀到鬓已星星的十五年。
    书注中的“赵长宁”与传言中的“赵嫣”截然不同的像是两个人。
    程沐从书页中抬起头的时候,案前红烛阑干,窗外夜色正浓。
    这是他在赵家的第七日了,同僚在第四天的时候均已散尽。
    他想,他该去见见这位赵大人。
    第七十六章
    程沐在大理寺的牢狱之中见到了书注的主人。
    程沐样貌生的俊秀,身上瞧不出儒生的迂腐,倒有儒生身上的书卷气。
    举手投足仿佛都是照着端方君子丈量而生。
    因还年轻未经世事,欠些学富五车的丘壑,多些少年人的意气。
    “下官乃翰林院的修史官程沐。今日寻大人来是心中疑惑未解。”
    赵嫣此时已是阶下之囚,程沐仍照旧例自称一声下官,便可窥其修养。
    他七日七夜看遍赵嫣的书注,眼中尚还残留殷红的血丝。
    牢狱中的人身着囚服,发丝散着,病容冷淡。
    简陋的案台上一盏红蜡影影绰绰,听到他的声音抬起脸,昏灯映衬下容颜如玉,眼中的森沉被潋滟烛光所覆盖,让他看起来不像传闻中欺主之人,倒是更像哪家教养良好的美公子病在绣塌上,宽大的袖下隐着一双雪白的腕子,让人心生喜爱。
    程沐到底年轻,不曾见惯风月美色,耳尖轻轻一颤,红了大半。
    猛地咳嗽了声,眼遂移开了那双雪白的有些勾人的腕子,落至别处打量。
    程沐粗通医术,这般一瞧便瞧出了别的,知眼前人如今已是大崩之兆,不免面露惋惜之意。
    “修史?”
    书注的主人似乎有些疑惑,眉头轻轻扬起,明灭的烛火黯了下来,于是眼中被覆的森沉寒气乍现。
    “下官看完了大人所有的书注。”程沐答。
    见赵嫣没有说话,便又道,“下官想知道岂因祸及而避之的因。”
    “与你有何干系?”
    他二人之间隔着狱中的梁木,程沐靠近了几步。
    “大人不肯说也没关系,我观大人书注七日七夜,如今虽第一次见大人,却更觉得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大人行文颇有风骨,并不似那等奸佞之人,人的嘴和脸可以骗人,人的笔骗不了人。大人年少有青云志,至今初心未改,究竟缘何走上岐路?”
    程沐的喉咙有些干涸,眼中几分执拗,“史官修史,若不能留给后人真正的史料,修史的意义何在?”
    赵嫣瞧着程沐摇头,“翰林院果真都是迂腐书生。”
    史官修史不过是给帝王背书,有多少真章可流传?
    程沐倒是驳道,“大人曾经也在翰林院呆过。”
    他认真的举证反驳,用的是陈述事实的语气,并不令人生厌。
    赵嫣目光中竟有些迷惘和怀念。
    他在翰林院的日子,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时他的老师林汾还在翰林院任职,同僚虽然迂腐,也正因为都是些迂腐儒生,倒少有勾心斗角之事。
    若一直在翰林院,赵长宁是否也会一直这样天真?
    眼前的程沐竟让赵嫣生了几分微妙妒意。
    那妒意不知从何而来,倒让赵嫣心中发笑,又徒生悲切,轻轻咳了几声,脸色便又泛青白。
    程沐把手中的手稿递了过去,“这是两个月前大人幽禁于赵家时候,翰林院的笔录。”
    “首辅赵嫣,承平二十八年生人,于外祖处荫庇,建安二十年入内阁,言行无状,生性嚣张,因受先帝宠幸,建安二十五年为内阁首辅,先帝薨,欺压少帝,逼杀贤王,把持朝纲,穷兵黩武,列罪百余条,于永历三年六月为少帝发落。”
    赵嫣一字一句读完史官笔下他的一生,神情淡漠的像是卒读别人的悲喜,话音落下的时候,他平静地瞧着程沐,“这里面,哪一个字是假的?”
    程沐恍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木已成舟,盖棺定论,再追问前因毫无意义。
    陛下要的是果,世人所见是果,于是赵长宁的因便只能长埋于地下扑尽尘埃,不见天日。
    “大人……”程沐嗓音有些艰涩。
    “我乏了。”
    赵嫣闭上了眼睛,额间细长的眉斜飞入鬓,若是贴上绯红的花钿,这一张脸比起男子便更像是清艳绝伦的女子。
    然就算是美貌的女子,又哪里能有这样的好颜色。
    细白的腕子撑住额头,沉重的铁链坠至肘处,乌黑的鬓发间隐约可见几缕白色,垂落了几缕在额前,身上散着因常年服用汤药才有的淡淡的药香。
    像幽寂的云苓。
    早闻内阁首辅男生女相,那时候程沐并不相信,如今见之竟也心旌摇荡,神思不属。
    程沐拿回了手稿,目光落在了手稿扉页“佞幸列传”四字,竟有些扎眼。
    程沐终于对赵嫣道,“已知天命便不尽人事,非史官所为。”
    赵嫣沉沉闭目,尚不知是否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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