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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捉迷藏,一会儿蹦到门牙边,一会又给塞回腮帮子里,游来荡去如鬼魅,就是不肯落地。邬抗等不及了。他望了望窗外,相对论作者爱因斯坦的魂魄出现在了天空中,时间在杨局长身边慢下来,好像停滞不动了。邬抗对着半空中一脑袋鸡窝头的爱因斯坦眨了眨眼睛,硬生生把自己的脸拧向杨局长,提出希望在来年的人事调动上考虑叶芝。
杨局长有瞬间的失神,他似乎仍然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又似乎在肚子里敲着什么鬼主意,最后,苍老浑浊的眼睛打出一束激赏的追光,降临到邬抗身上,并运用在位多年的才干高度浓缩概括了邬抗的本质——“一个好人”。
杨局长是会些相面之术的。当年他评价白学文“眉庭开阔,将来必一飞冲天”,这话果然应验了。但他没能相出自己晚年孤独的境遇来,因为某些问题,杨局长办理了病退手续,在离消息公布还有四个月的时候,白学文这名他亲手栽培起来的“飞将”就已经飞离了他的掌心。不只白学文,那些从前前呼后拥的“宠臣”们总是极为敏感的,都开始忙前忙后地打扫庭院准备迎接新一任局长。而这位为革命长泡的“老革命”杨国庆,只能在望眼欲穿中仓皇老去。人之将退,其言也善。大概他这辈子唯一说过的真话便是,邬抗是个好人。
“好人”邬抗最大的本事是指挥时间。爱因斯坦说,一个男人与美女对坐1小时,会觉得似乎只过了1分钟;但如果让他坐在热火炉上1分钟,却会觉得似乎过了不止1个小时。他指挥时间的秘诀就是让“火炉”变“美女”。宝贝女儿说,不想跟着妈妈去白家,邬抗给她支个招儿,你上去看见什么吃什么、抓到什么玩什么,保准乐不思蜀;叶芝躺在沙发上灌黄汤,邬抗背起老婆在家里转圈圈,一圈两圈三圈转数不清的圈圈,直到叶芝肯截取圈圈上的一段弧线套在自己的嘴巴上,他才作罢。邬家的生活里有多少不开心,邬抗就会用多少开心来弥补。不开心的事情越多,开心的事情也越多。他永远把不开心的比例控制在50%以内。
不光邬玉志,局机关的其他孩子也知道,时光在邬抗这一边总是像火车一样快。他发出清晰嘹亮爽利的号子,一扫成年人叫人看不透摸不着的阴霾,带着冲上云霄的气势,把雀儿撒向天空,又让它们有序寻找新的位置。一张张虚掩的门打开新的宽度,钻出一条条滑不溜手的小泥鳅,被这长号子串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前赴后继地填进对门山头的野池子里。原本淸绿的池水不一会儿煮成一锅尿汤,一股淡淡的骚味酣畅淋漓地蒸发在夏夜的空气里,这是从孩子们五脏六腑、皮肤的每一个毛细孔中渗透出的熟悉安心的味道。
邬玉志是游泳队里头的佼佼者。她对游泳这项运动无师自通,主要是因为她身量小、胳膊腿细细长长……才不是呢!主要是因为祖传的狗刨式完美地契合了她外翘的虎牙,像两枚爬山钉勾住一波接一波的波浪,嗖嗖嗖地直往前拱。白冰晖不会凑这个热闹,但也在邬抗的掩护下,满足对父母的叛逆。他躺在树窝窝里,顾自地欣赏云儿、雀儿和人儿。邬抗问他怎么不下水,是不是害怕。白冰晖说,小时候妈妈请人给他算了一卦,说他命里忌水,不能游泳。邬玉志笑道,要是你妈妈知道你老爬树,说不定也会告诉你,你命里忌树的;再不然就是告诉你,你命里忌土,不能站在泥巴地里,只能呆在白瓷砖上。你什么意思!十五岁的白冰晖明显地感觉到十一岁的邬玉志充满敌意的调侃,不甘被贴上“乖宝宝”的标签,站在树杈上就要往水里跳。
跳啊跳啊……
孩子们热衷怂恿他,最好能看他出个洋相。
邬抗眼骨碌滴溜溜一转,滚来一个废旧的汽车内胎,往野池子里一扔,招呼白冰晖躺上去。你躺在上头,就不算游泳啦。啊,真是好办法!白冰晖忘记妈妈耳提面命的命里忌水一说,躺进那个软软的、充满塑胶味的圈圈里。这下,他发现从前看到的云儿、雀儿和人儿只在他的脑袋里,可在这个圈圈里,在这一起一伏地浪荡中,那些云儿、雀儿和人儿全收纳进了他的心里和灵魂里,跟着他的呼吸律动;眼前所有的景色幻化成了五线谱上的符头,风变成长长的符杆轻轻地缠在白冰晖的手指上,只要他轻轻地掸动指头,那些音符就会唱歌。邬玉志停止了揶揄,因为她也喜欢白冰晖哼出来的歌。
可是,好景不长。白冰晖缺乏阳光磨砺的皮肤磨蹭在汽车轮胎上过了敏,一层层的红斑令他苦不堪言。顾医生给他的患处涂上药水,脖颈里、咯吱窝里、手臂内侧、肋骨正面和整个后背全由白到几近透明变成了红得发紫,他没法穿衣服,衣服擦着患处很痛,只能打着赤膊,也没法将手臂放下来,手臂擦着皮肤更痛,他举着两只手,像个煮熟了的螃蟹。幸亏这是在暑假,不用去读书。白冰晖辞别了游泳大队,尽可能待在家里,但还是有出门的时候。人们便看见白家的少爷全身白里透红的、低着头、打着赤膊行走在光天化日下,不禁窃笑连连。舒予苏问儿子,怎么回事呀。白冰晖说,因为这房子外头有梧桐树啊,那些树上飘下来的树灰全进了他房间,弄得他眼睛痒身上也痒。所以说,为什么要搬到这里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