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

天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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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毓莹在几天之后被送回南京,回去之前她一直躲在冯京墨家。那日齐解源回家之前,她娘就将她打包送去了冯京墨家,连招呼都没打。冯京墨绕了一圈送人费了些时间,到家一看,懵了。
    他不想趟这趟浑水,有心把她送回去,可禁不住毓莹泪眼婆娑,谨小慎微的可怜样儿,只能收留了她。
    事实证明,五太太还是有先见之明的,齐解源听说了午后之事,当时便气得要去揍人。五太太回说是冯京墨将人带走了,齐解源还叠声叫人去小四家把人带回来,最后是齐羽仪拦了,才算是作罢。
    但齐羽仪也没让她太舒心,第二日就挂电话去了冯京墨家,通知毓莹隔日送她回南京。第三日一大早,冯京墨还睡着,毓莹便被齐羽仪派人同五太太一道送回了南京。她原本一心想着等京钰来了,一起玩几日才走,谁知道惹了这么个大祸,齐羽仪要送她走,她也不敢去求冯京墨帮忙说好话,委委屈屈地走了。
    京钰在上海,倒是乐乐陶陶的。先是一到就听说添了小侄子的喜讯,高高兴兴备了礼去看小孩。小孩儿还没取大名,一家人都小宝小宝地叫。她跃跃欲试地想抱小宝,冯京墨在一边吓她,在她耳边一个劲儿地小心小心小心地咕叨,弄得她心里发毛。
    谁知乳娘把小宝递过来,小宝看见冯京墨就笑了,被京钰抱在怀里,也不哭,也不闹,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冯京墨一动也不动。
    京钰觉得好玩,抱着他站起来,走来晃去。可不论她走到哪儿,小宝的脑袋转来转去,就是眼睛不离冯京墨。苏蕙兰眼眶湿了,这就想起了那日的凶险,暗忖小宝也知道是冯京墨救了他的小命,自带的亲切。
    冯京墨却被小宝这一出搞得心里发毛,偷偷嘀咕,难道这个小崽子还记着没出娘胎前被他掐的那一下屁股?他忍不住偷偷打量小宝,得出了一个结论,还真是齐羽仪亲生的,不仅长得像,睚眦必报的性格也如出一脉。
    小宝不知道被他下了这么一个结论,还呆呼呼地盯着他傻乐。最后四太太不愿意了,找了个借口把小宝抱走了。
    冯京墨带京钰见了慕白术,只说是新请的私人医生。慕白术长得好看,又斯斯文文,和和气气的,京钰当下便对他生了好感。慕白术因着她是冯京墨的妹妹,对她自是不同,几乎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了。
    京钰要去哪里,吃什么,买什么,冯京墨不答应的,偷偷去求慕白术,慕白术总会想法设法去哄冯京墨。冯京墨一开始没砸出味,上了几次当,可他是谁,也就几次,马上就回过味来了。小肚鸡肠的毛病一犯,自己妹妹的醋也吃,便不肯再带京钰和慕白术一起出去了。
    京钰倒是没多想,冯京墨说慕白术忙,她便信了,本来也没有私人医生天天陪着玩的道理。慕白术却察觉出了冯京墨那几分隐晦的别扭,旁敲侧击了好几日,终于从四少嘴里逼出一句。
    “她不会是喜欢上你了吧。”
    这下四少被捏住了小辫子,慕白术没事便拿出来扯一扯。可惜十洲先生第一次玩抓人小辫子的游戏,一下子没拿捏好,玩过火了。冯京墨本来就因为齐羽仪和冯京钰两双眼睛憋得苦,好容易去慕白术那儿吃顿中饭,还被他在身边窜火,干脆把人直接按在餐桌上就地正法,白日宣|淫了一回。
    慕白术被压在又硬又凉的餐桌上,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这回四少是憋着劲儿地折腾他,座钟再怎么看不下去,敲得震天响也没辙了。慕白术被弄得四肢酸软,声嘶力竭,医院的班都抛到了脑后。
    做到半途,电话响了,翔君见他没按时去,担心他有什么事,打电话来问。电话是冯京墨接的,一听是翔君,直接把听筒往慕白术耳边一送。慕白术正被弄得要死要活,那里说得出话,抠破了手心,才红着眼憋出一句今日病了,去不了了。
    挂了电话,又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嗓子哑得厉害,不知道翔君有没有察觉。过一会儿,又自我安慰,病了可不得嗓子哑嘛。及至第二日,去了医院,见了翔君,只一眼,便知道那一番安慰全是自欺欺人罢了。
    今日一起吃晚饭,倒是冯京墨早就同他们讲好的,说是京剧名角周礼芳周老板在天蟾戏院连唱十五场,前几日已经开唱了,万人空巷。今日正好有票,带他们去涨涨见识。
    这周老板也是个奇人,如今的名角如梅老板,程老板等俱是北平出身。唯有周老板出身江苏,却因一出萧何月下追韩信红遍大江南北。
    宜镇都是听昆曲的,慕白术还从未听过京戏,听说要去听周老板的戏,兴奋得很,连吃饭都有些心不在焉。
    京钰就好多了,天津离北平近得很,从小跟着他爹大大小小的角儿也听了不少。周老板名头响是响,倒也不影响她吃饭的劲头。
    要说,冯京墨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京钰来了这么好几日,这才想起问天津家里的事。京钰一听他问就撇嘴,他便知道又有新话了。
    “怎么了?这回又是谁?”冯京墨又夹了一块桂花糖藕给京钰,小丫头喜欢吃甜的,大半盘都进了她的肚子。慕白术从她夹第二块起就没再伸过筷子,他也不好这口,看来今日这一盘都得进她的肚子。
    “我。”京钰没好气地说,一整块一口就塞进嘴里,咬得嘎嘣嘎嘣响。
    冯京墨被她咬得一个激灵,浑身打了个冷颤,仿佛京钰咬的是他的软骨。看来这次是真惹急了,他心里隐隐便生起了一股气。
    “大哥说我高中毕业了,女孩子不用念那么多书,让我留在家里等着嫁人。”
    冯京墨一口酒含在喉咙口,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脸上青青红红变幻了几次,才把酒咽下,不冷不热地把酒杯放下。
    “他倒是会替我们操心。老头子的话才撂多久,又蠢蠢欲动了。”
    “哼,那小桃红把咱家都当她包袱里的了,恨不得都揽在手里。大哥如今当家抠搜得很,大嫂和莛葳最惨,连二嫂都看不下去了。”
    冯京墨没接这茬,只是问她,“那你怎么想的?”
    京钰没马上说话,细嚼慢咽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了,才试探着回答,声音比方才弱了几度。
    “我…想继续念书。”
    冯京墨拧着眉头看她,看得京钰心里发慌,嘴慢慢瘪起来,眼睛里的神采也淡了几分。她知道他哥是疼她的,但会不会支持她,她心里还真没底。天津到底不同北平,上海这些大城市,有钱人家的小姐大多也是读到高中毕业就完了,鲜少有上大学的。
    慕白术瞧着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心疼地不行,正想偷偷拉他衣服,不防冯京墨已经啪啪啪地数落起来了。
    “上学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你怕什么?真想上就大声说,抠抠嗖嗖做什么,学你大哥呐。我们老冯家供不起一个姑娘上学吗?”
    京钰本来还垂着头,听见他的话,眼睛一下子亮了。
    “我想上大学,哥,我不想在家等着嫁人。”
    “那就上,”冯京墨笑着揉京钰的脑门,把她的刘海揉得乱七八糟,“想好上哪个学校了吗?”
    “嗯,”京钰含着筷子尖,连连点头,“我想上燕京。”
    冯京墨手一顿,有些一言难尽地替她理了理刘海,话在嘴边咕噜了一下,想了想,还是换了个婉转的问法。
    “咱考得上吗?”
    “哥,你说什么呢!”
    好吧,看来还不够婉转。
    冯京钰气鼓鼓地看冯京墨,“我这次考得可好了,足够进燕大了。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冯京墨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的气势愈来愈弱。
    “就是,我的成绩可能只能上国文系,可我想上社会学系或新闻系。”
    “那不怕,”冯京墨笑了,“燕京每年都有转系的名额,我去求你大哥的老丈人给你留意,但能不能考上就看你自己本事了。”
    京钰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冯京墨,眨呀眨,黝黑的眼珠流光溢彩。慕白术看着她,觉得她此刻真是漂亮地惊人。
    “真的?哥,我真的能去念吗?”
    “当然真的。爹那里我去说,你放心去报名。大哥那边你不用管,钱也不用你操心,咱们家还轮不到他做主。”
    冯京墨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一声嗤笑,拿筷子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装什么装,假惺惺的,你这次来,不是来搬我这个救兵的?”
    京钰被戳穿,也不羞,朝冯京墨吐吐舌头,又一心一意吃她的桂花糖藕了。
    慕白术看着他们兄妹一来一往,眉眼温柔地一沓糊涂,心里哪里还记挂周老板的戏,只觉得眼前的一幕才是人间最美的场景,百看不厌。
    及至到了天蟾剧院门口,方才知道自己又井底之蛙了一番。周老板的戏果然不同凡响,慕白术没进场就被剧院外头的人流吓到了。那些都是没办法搞到票,到门口来碰运气的。运气好,碰到有人退票,运气不好,也算来凑个热闹。
    等到进去了,又吃惊了一场,门厅里一水的花篮,都是恭祝演出成功的。连齐解源落款的都有,慕白术特意去看了那一只,总觉得绸带上头的字有些眼熟。他扭头去看冯京墨,冯京墨也大方地点头,偷偷凑近他耳边说,“我的名头小,送过来也被扔在外头,只好借子鸿他爹个名头,被知道了可能会挨揍。”
    再往里走,又被剧院的派头震住了。慕白术以为,再大的剧院,也就两层了,谁知天蟾竟有四层,顶上是个穹顶,舞台也与众不同,是个外凸的半圆形,他粗略算了一下,一场下来,最少能坐三千多人。
    领位的带着他们往上走,是二楼的包间,不在正中,偏左一些。
    京钰等人出去了,才问冯京墨,“哥你不是打着齐伯伯的名号来的吗?怎么还只能坐这么偏的包厢,那正中间的谁坐?”
    冯京墨笑而不语,先对喜顺使了个眼色,喜顺敛首而出。冯京墨才拿起戏单子看起来,半带玩笑着说,“在这大上海滩,我们算什么,看得起我们的可没几个。”
    京钰立刻便不服气了,她年纪最小,打记事起,他爹和齐羽仪他爹已经称霸天津了,谁敢看不起他们。如今听了她哥哥妄自菲薄的话,心里不舒服,正要说话,跑堂送茶水小吃进来了。
    喜顺不在,冯京墨让慕白术打赏,他拿捏不好赏多少,犹豫了一下。就这么点犹豫的功夫,京钰抓了一把钱就往跑堂手里塞,倒把跑堂吓了一跳。冯京墨知道她是因为他方才的话憋气,心里暗笑。
    一会儿,喜顺回来了,附耳在冯京墨耳边说了什么。喜顺的脸色不大好,冯京墨倒是看不出喜怒,半晌,才淡淡地说,“既然今日都不来,那就见见周老板把,替我下帖子。”
    喜顺回道,“已经下了。”
    冯京墨点点头,喜顺见他没有其他吩咐,便往后退,被京钰悄悄拉住,问他中间的包间是谁?喜顺去看冯京墨,见他不置可否,却也没有阻拦的意思,便轻声同京钰讲起来。
    “今日那里的包间没有人。”
    “没有人?”京钰一心想看看,什么人比她哥,比齐伯伯还厉害,听说没人,便有些没意思,“不是说一票难求么,怎么空着包间。”
    “这间天蟾戏院是何老板的生意,中间那几个包间是不对外售票的,都是留着给黄老板,杜老板和张老板的。”喜顺耐心解释。
    “黄老板,杜老板,张老板?”
    后台紧锣密鼓地敲打起来,周老板一个亮嗓,还未登台,台下便已是一片叫好。冯京墨捧着茶碗,眼睛盯着出将门。在锣鼓喧天的间隙中,双唇轻动。
    “青帮的黄老板,杜老板和张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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