锥心
“阿白。”冯京墨一声叹息。
“叫我十洲,”慕白术猛地打断他,“为什么不叫我十洲?你给我取的字,你给我打下的烙印,如今不打算要了吗?”
“叫啊,为什么不叫?如果你死了,就没有人再叫这个名字了,叫啊!”
“十洲,”冯京墨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叫出来,“我真的不能走。”
“我们身后就是湖州,子鸿带着部队就在那里。如果我这边守不住,他们便会直接打过去。子鸿便是腹背受敌,一旦如此,督军势必要派兵支援。现在五条线都僵持不下,根本没有多余的兵力支援我们,贸然挪动,只怕功亏一篑。”
“所以我不能走,你明白吗?”
慕白术吃力地理解着冯京墨的话,他点点头。
“那,我们还有多少人?”慕白术问。
冯京墨笑了,“你,我,何副官。”
“什么?”慕白术傻了,他以为…他没想到…怎么会打得只剩下两个人了。他感到一阵恶寒,这便是打仗吗,残酷,狠戾,绝望。
冯京墨扬起头,慕白术看见有淡淡地水渍洇进他的鬓角。
“那你怎么还能留下?”慕白术吼起来,再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拽住冯京墨的手腕。“你怎么可能拦得住?!不行,你现在就跟我走。”
“我可以。”慕白术没有拖动冯京墨,只好回头去看他,他们的视线对上。他发现冯京墨的视线中泛着奇异的光,一圈一圈绕在他的瞳孔周围,像是七彩的涟漪。
“有四少在,他们别想冲过去。”
头顶的风呼呼吹着,冯京墨像是挺立在风中的岩壁,百折不饶,骄傲地如同金戈铁马的将军,带着马革裹尸的决绝。
慕白术没来由地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欣喜,似乎是因为眼前这个让他既陌生又熟悉的人,他仿佛看到了冯京墨撕开皮囊,露出内里的血肉。说着风声雨声时的忧国忧民,说四少不耐烦时的少年轻狂,以及此刻说着有四少在,他们别想冲过去的裘马恣意,每一个,都让他欢喜地无以复加。
“那我也不走。”不知是哪来的力量,让慕白术奇迹般地安定下来,他舒缓着语气对冯京墨说,“既然四少不会让他们冲过去,我便陪着四少。”
冯京墨看着他,眼中的光闪动着,慕白术坦然地承受着他的视线。片刻之后,冯京墨笑了,“那就留下,好好看看四少的手段。”他把手里的东西塞进慕白术的怀里。“拿着,跟上。”
冯京墨找了很多同样的东西,他都拿不下了,他还在找。直到一个黑色的铁匣子被翻出来,冯京墨才终于松了口气,带着他往回走。
何副官也回来了,他出了一头的汗,有些气喘吁吁,脚下放了几十个木箱。
“都在这儿了?”冯京墨问。
“是。”
“好,”冯京墨转回头,问慕白术,“要不要帮忙?”
空寂的战场上,三个人影在忙碌着。他们远远地走在阵地外围,每隔一段距离,便放下些什么。待一圈铺满,他们便后退一些,开始铺第二层。谁都不敢停下歇一歇,因为他们知道敌人随时随地都会打上来,他们不会给他们喘息休息的时间。
三人中,两个穿着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军装,另一个穿着普通的褂衫,一个颇为奇怪的组合。其中有一个穿军装的,撑着膝盖,隔得远远的去看那个穿褂衫的。他干得认真,头都不抬,像是在做什么顶顶重要的事一样。看他的人笑了,随后单膝跪了下去,他已经撑不住了,只能爬着继续手里的工作。
他不断地经过一具又一具尸体,可他没做任何停留,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甚至在他们挡到路的时候,无情地把他们推开。
对不住了,兄弟们,如果能活着回去,我一定会替你们留下些什么给你们家人。可惜,我也回不去了。原谅我的不敬吧,等我下去了,再给你们赔罪。
慕白术放下手中的最后一样东西,他扶着腰站起来,往回看去,冯京墨与何副官已经回到壕沟了,两个人正在争论些什么。他将地上的线捋齐,小心地抱起来,往回走。
密密麻麻的线将阵地铺呈地仿佛蜘蛛网一般,所有的线连接到那个铁匣子。他们蹲守在蛛网的中心,像是等待捕食的蜘蛛。
冯京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慕白术看着他,眼中闪着光。他摸了摸他的脸,对他笑道,“好了,完成了,谢谢你。”
慕白术立刻便笑了,他瘫坐到地上,像是松了一口气。冯京墨贪婪地看着他,他的脸也脏得不像样子了,可还是那么好看。
他真的没有想过他会找过来,他无法想象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跨出第一步。他也没有问慕白术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不用问都能知道,一定吃了不少苦。一想到这个柔弱的身影,逆着逃难的人流,一步一步靠近自己,他就想把心掏出来给他,可又有些后悔,当初,不应该去招惹他的。
他只有一个疑问,他值得吗?为了他,值得吗?他自认为是不值得的。冯京墨在心中无奈地笑了,好像又小瞧他了,可惜没机会弥补了。不过,也放心了,他比他想的坚强,一定可以的。
隔着军靴的薄底,他隐隐感到微弱的震动。冯京墨在心里啧了一下,来了吗,还想再看一会儿呢。算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到这里吧。
他撑着沟壁站了起来,掌心也同样感受到了震动。他挺直脊背,喊了一声。
“何副官。”
“到。”何副官立刻站正。
“执行命令。”
“是。”
何副官头上的帽子也早已不见了,可他依旧敬了一个毕恭毕正的军礼。随后,他一翻身,跳出了壕沟。
慕白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茫然地看着他。下一刻,他感觉到自己被拦腰抱起,人被托了起来,他看到何副官伸手接过他,将他拖出壕沟。
慕白术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血液冲向大脑,眼前只有黄砂的土地,和何副官的军靴。地面在他眼中不断后退,他终于反应过发生了什么了。
他撑起头,倒立的天地中,冯京墨也爬出了壕沟,他站在一个土包前,胸前已经架起了重机枪,旁边堆满了子弹。而他的脚边,放着他刚刚翻找出来的那个黑色的铁匣子。
“何副官,你放我下来,我们不能留四少一个人。何副官,求求你放我下来。”慕白术倒挂着,只能发出暗哑的声音,可他很确定何副官听见了,因为他听见了何副官抽泣的声音。可是,何副官却半分停下的意思都没有。
慕白术看见冯京墨转过头,对着他动了动嘴唇,即使是天地颠倒,他也瞬间看出来,他在说。“保重,十洲。”
“冯玉颢,你混蛋——”
慕白术的脸涨得通红,他用尽一辈子的力气,吼出他从未说过的话。冯京墨听见了,对他笑了,笑得那么好看,随后便毅然决然地转回身。慕白术看见他端起枪,背脊挺得笔直,如果没有被风掀起的衣角,简直像一尊雕塑。
泪水模糊了慕白术的眼,看不清冯京墨了,他手忙脚乱地去擦,可是越擦却越看不清。他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他想,他那么多的第一次都给了他。第一次亲吻,第一次亲密,第一次离开宜镇,第一次踏上战场,第一次骂人,第一次爱人…那么多的第一次,为什么换不回多和他呆一会儿呢,哪怕多一分钟也好。
冯京墨,四少,玉颢,我恨你。
求你,再回头看我一眼。
还是哭了,冯京墨叹了口气。又打起精神,前方已经隐隐约约能看见苏军的军旗,他提起机枪,做好了准备。
冯京墨的眼睛又被血糊住了,看出去的景色都是红色的。可这回,他连擦血的空都没了,还差一点,再进来一点。快点啊,四少等着你们呢。
冯京墨嘴角勾起,露出一个微笑,却骤然感觉到哪里不对,他的背后传来隐约的喊叫声。他趁乱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能看到旗帜飞扬的尖尖。呵,想前后夹攻四少?他吐出一口血水,把重机枪甩开,背靠着土坡,拎起脚边那个铁匣子。
透过弥漫的硝烟,他似乎闻到了黄土的腥味,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血气,挑逗出杀戮的激情。冯京墨仰头望向染血的天空,一只巨大的乌鸦盘旋在上空,“呱——呱——”的叫声粗劣嘶哑,像是声带被扯裂了一般。
别急,快了,四少送你和他们一起上天。冯京墨看着血红的乌鸦,提起了一边的嘴角。
他把铁匣子抱在怀里,右手按上上面的横杆上。铁杆子冰凉的,握在他热血沸腾的手里,莫名的舒服。他的拇指摩挲几下,像是在抚摸无价的珍宝,又像是要记住此刻的手感。他闭上眼,预估着剩下的距离,默默在心里倒数,五,四…四少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一网打尽,三,二…
“冯玉颢——是喜顺——停下!是喜顺——,冯玉颢!”
冯京墨一个激灵,他睁开眼,天地的尽头,一个小小的人影疯狂地向他跑来。趔趔趄趄的,摔倒了,却一刻都不迟疑,爬起来继续跑。
“喜顺——,是喜顺——”他高喊着,用尽全身的气力。
他朝他的身后望去,一片血红之中,军旗猎猎,他终于看清了,是第5旅的军旗。这一刻,军靴踏地的声音从未如此动听,冯京墨眼前一黑,滚下了壕沟。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只记得将引线狠狠地从引爆器上扯断,以及,那声声嘶力竭的“玉颢”。
何副官突然停下了,慕白术感觉到手里的力气一松,连忙挣扎起来。一动,便从何副官的肩头摔下来。他被摔懵了,抬头去看何副官。一路上,他拳打嘴咬,都没让何副官放慢脚步,现在,发生什么了?
他看见何副官紧皱着眉头,死死地盯着远方的一点,慕白术情不自禁地呼吸急促起来。他什么都不懂,可直觉告诉他,这一刻,一定是性命攸关的一刻。
他一眼都不敢眨的盯着何副官,仿佛他是掌握他们生杀大权的神。何副官的脸色遽然变了,他拔腿就往回跑,却重重地摔在地上,不知是因为伤重还是刚才扛着他跑了这么久,用尽了气力。
何副官挣扎着站起来,又跑,没两步,又摔在地上。
“何副官!”慕白术冲过去,扶起何副官。何副官看见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两只眼睛蹭地就窜出两团火。
“快,拦住四少,四少要同归于尽。是喜顺,喜顺带人打回来了,让四少停下!”
慕白术狂奔着,眼前的路已经看不清了,风在他的耳边呼呼直吹。泪眼被吹干,脸颊紧绷地疼。他已经喘不过气了,嘴大张着,却还是觉得吸进去的空气不够用。脚像灌了铅一样,沉得几乎抬不起来,可他停不下来,他不能停下。
同归于尽。
这四个字几乎要了他的命,他终于知道有四少在,他们别想冲过去这句话是这么意思了。他从一开始,打得就是这个主意。他怎么这么蠢,竟然一点都没有想到。三个人,还有一个什么用都没有的他,凭什么拦住千军万马。
而他还在傻傻给他做帮手,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帮上了他的忙。冯京墨,你等我,你不许死,我回来了,你等等我!
他终于看到他了,看到他甩开机枪,看到他靠到土包上,看到他满脸鲜血,连眼珠都是红的,像从血池地狱从爬出的厉鬼,看到他手握上那个铁匣子,看到他闭上眼。
不——
“冯玉颢——是喜顺——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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