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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和他说过了,他以后不会再来找我。”
这句话好像让张沉不舒服,他说完抬手摸摸刚才李小芸那一巴掌打上的右脸颊,那里有点发烫,可能肿了,张沉不在意自己的脸肿没肿,接着刚刚的话头继续,“别人说就说,我不在乎。”
李小芸重重呼了口气,肩膀骤然垮成座坍塌的桥,她突然坐下来,连带着扯了一把张沉的衬衫边,要他也坐下。
夜里很安静,张立成没有回来使得母子俩之间更安静。窗户仍大开着,没人管它,外面的风渐渐变大,燥热夏夜里膨胀着,带起一片沙沙声,母子俩在这阵树叶声中对坐沉默。
李小芸抓着儿子的手,在夜风中不知道回忆起什么,眼眶忽然迅速蒸上红,她轻轻吸了吸鼻子,主动开口,只不过没再提刚刚那件事,忽然讲起从前来,“和你爸结婚以前,我也谈过一次恋爱,就一次。”张沉没吭声,只静静地听。
“是七四年还是七五年?那时候我和你现在一般大,也是十七岁。当时家里的哥哥姐姐都下乡去了,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咱云城。那时候家里穷,也没人再上学,我平时就帮你姥姥看店。当时总有个高个子男人来店里买东西,有时候买报纸饮料,有时候买螺丝刀钳子,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国道上跑货,一趟下来能赚不少钱。他总来,明明眼熟也不主动找我说话,可他总是要看我,进来时盯着我看,离开时也盯着我。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有次我终于忍不住和他搭话,他好像等我主动找他等了很久,一个大男人脸皮那么薄,还要女人家主动。”
说到这里李小芸忽然笑起来,只是她嗓子哑得厉害,笑起来不伦不类,像老旧零件卡在机器中间咔哒咔哒响。张沉听到妈妈笑,也跟着笑起来,还说:“不主动的男人真差劲。”
李小芸仍抓着张沉的手,摸着他手心,那里有几道结痂的血印子,是她早上亲手掐出来的,她摸着那几道凸起的血痂,继续说:“是啊,真差劲。我等了他好多年,他去跑货,一趟下来要好久,经常几个月见不到。我就一直等,一直等。”
张沉用另一只手摸上妈妈的手背,轻轻问她:“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没有几个爱情故事有然后。”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李小芸忽然问:“你和他呢?”
张沉握着妈妈的手,妈妈的手是全世界唯一可信的手,张沉好像回到小时候,那时候家里还红火,爸妈也很少吵架,李小芸抱着他问以后想做什么,张沉说想当科学家,想改变世界。李小芸就笑,说自己儿子肯定没问题。张沉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些,他在黑夜里闭上眼睛,慢慢地讲起来。
“他也总看我,我能感觉到。第一次,我帮他搬鼓,路上他一直盯着我看。那天晚上我和他睡在一张床上,他以为我睡着了,偷看我,其实我都知道。”
李小芸依然握着儿子的手,来回抚摸他的掌心和手背,静静地听他接着往下讲。
“第二次,他把家里的暖气片砸坏了,故意要我去修,路上他抱着我的腰,故意抱得很紧,这些我也都知道。”
“第三次,他跑来咱们家,他是个疯子,居然爬窗户进来,还躲在我床底下。我一进门就看到他衣服露在外面,故意装不知道。”
“后来他回了北京,再回来那天下着暴雨,他说他坐了七个小时火车回来找我,那些天一直在想我。妈妈,你知道吗?他当时浑身湿透了,头发贴在额头上,衣服都被雨淋成透明的贴在身上。他怀里还抱着一摞他从北京带回来的课本和笔记本,他对我笑,从前别人也对我笑过,可不是嘲笑就是不怀好意的笑,可他只对我一个人那样笑。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过,他亲了我一下,我没有忍住。”
说完这些张沉就不再继续,李小芸原本抚着他手心的手放开了,她在黑暗中颤抖地摸上张沉的脸,在刚刚自己扇出红印的地方来回摸了很多下,轻轻问他:“疼不疼?”
按照张沉以往死鸭子嘴硬倔到底的性格,被人砍了手脚他八成也会说“不疼”,可妈妈摸着他的脸,摸着他身上的伤口,他忽然想缩进妈妈的怀里,嘴一松,说:“有点疼。”
这句松口话给了张沉一个当普通孩子的契机,他又磕磕绊绊地问李小芸:“妈妈,人永远这么难堪吗?”
这话让李小芸难过,刚刚还笑着,下一秒眼泪流出来,她温柔地摸着儿子被自己刚刚打得发红的右脸颊,说:“是啊,是啊,人永远都这么难堪,想要活体面很难的。”
她又接着说:“妈不想让你吃苦……别人骂我没关系,可我上楼的时候听到别人骂你,妈妈受不了。”
李小芸的嗓子越说越哑,不得不去茶几上拿水杯,不断往嘴里灌水,她灌了自己好几大口,继续,“咱们家惹不起那种人,就过咱们自己的普通生活好不好?等你明年考完换去一个新地方,谁也不知道现在这些事。爱情是最不值当的东西,更何况你们还算不上,听妈的话,把这些事都忘了,好不好?”
张沉点点头,说了一声“好”。
第二天早上,张沉挎着自己的黑色书包从卧室窗台翻下去,他觉得自己需要逃跑,哪怕只有短短一两周,他也不想继续囫于压抑的家里。
那天从早上起就是阴天,凋败绿色和尖锐鸟叫环绕整个小区,张沉走出家属院大门时,门口的杂货店老板正坐在层层铺满油墨味的报纸中听广播。广播里的声音清亮,正在播报最近环境污染的新闻,里面女主持人说云城坐吃山空,近年来黑色金子几乎被挖空不说,原本就难见的蓝天白云更是消失得干干净净,云城连续数月竟只见灰天。
向外跑的张沉像缕风一样,穿着带香皂味的白衬衣,肩上挂着黑色书包,他在风中正好听到广播里这段字正腔圆的播报,下意识抬头望向天空,发现云城竟然没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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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声在火车站待了几乎一整天,他什么东西也没拿,孤零零地蹲在售票大厅的地板上,看大厅里熙熙攘攘来买票的人和保安。
云城火车站是老站,已经建了几十年,除了火红的“火车站”三个大字裹了层耀眼的红漆,其余设施和这座城市给人的第一印象无二异,哪里都灰扑扑,看一眼都觉得呛了一肚子灰尘。
程声已经退了两次票,第一次他排了一小时队,周围有提着编织袋的打工人,有抱着孩子哄的女人,还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围在一起,隔一会儿就哄笑着散开,接着又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谈论什么。
队伍排得糟糕,不断有人旁若无人地滑着脚步插进队伍中,期间保安过来整顿好几次,人们又推搡着像海浪一样平移涌向另一个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