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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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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厅里总算凉快了下来,邢衍安一身躁热褪去,知道邢慕铮留下来是有额外的话与他说。
    “三叔,我的封地里还有一个县名为治野,不知你可听说过。”
    邢衍安略显错愕,“略知一二。”邢衍安虽罢了官后再未做官,但燮朝的许多事他还是心中有数的。这治野县是燮朝数得上的穷困县。土地贫瘠,生员稀少,还常遭水灾,朝廷几乎多年未从这县里得过税银,反而还需每年拨银赈灾。不想这穷困县竟然划到了自家子侄的领地里,这不像是赏赐,反而像是割除了一块心病。果然朝廷的算盘,总是精的。
    邢慕铮点头,“那我若希望三叔去治野当县官,三叔可愿意?”
    邢衍安错愕。
    邢慕铮没有错过他的表情,他淡淡道:“治野我去过,那地方虽贫瘠,但还未到寸草不生的地步,除却天灾,还有一些旁的。三叔可愿替我去治理一番?”
    邢衍安的血久违地热了。他很欣赏邢慕铮,认为他是当世奇才,这样的奇才却信任他,让他去当官。“可是……我已许久不曾踏进官场,我怕辜负贤侄期望。”既是天灾还有**,那地方的官定然全是一群油骨头。
    邢慕铮道:“我要的,正是三叔当年罢官的气势。”
    邢衍安定定看他,午夜梦回是否有过遗憾,这事只有邢衍安一人得知。如今又能让他一展抱负,他可还有当年愤然离开的气势?
    片刻,邢衍安眼一凛唇一抿,手中的折扇猛地一收,“好!愚叔定不负所托!”
    第二百五十八章
    嘉州来的亲戚第二日便走了。邢衍安说是尽早将那边安排妥当了就先过来,邢慕铮派了一些人手护送他们回去,也顺便帮忙搬家。
    钱娇娘去绣铺转了一圈,这其实不能说是一间铺子,而是一栋绣楼。足足有三层楼,屋里布置得很是典雅,内里甚至有个小景园。这不是周翠莲的手笔,而是邢慕铮的幕僚让人摆布的,钱娇娘心想,自己若还是平头百姓,她是绝计不敢踏进这样的绣铺的。
    周翠莲转达那幕僚当时的话:“这才配得上以千金玉镯换一裙的夫人绣品。”
    这是要造势了。
    只是这样能有客人来么?钱娇娘从未开过铺子,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老宅子里来了好几个美人,是钱娇娘让人去叫来的,她们都是愿意来绣铺里当绣娘,自己养活自己。钱娇娘便说是要将她新想出来的绣法教给她们,众女都吓了一跳。
    钱娇娘的刺绣大伙儿都见过,的确与寻常不同,她们有的还亲眼见过她刺绣,只是她手巧如灵蝶纷飞,便是学过的都看花了眼,哪里找得出窍门。这样的手艺她不藏起来,反而慷慨要教给她们,怎么不叫人吃惊。
    钱娇娘奇怪她们的反应,“你们是不愿意么?”
    众女忙都连连摇头。
    烟萝替她们说了心声,钱娇娘这才恍然悟了,她笑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能想得到,你们以后总能想得到,我不过是快一步罢了。”她顿一顿,“你们愿意做工,自己养活自己,我觉得这样很好,我愿意教你们。”
    众美人互视一眼,心中多有感触。她们贱命如浮萍,任由主人当礼物随手送出,还以为送给了定西侯爷便是大造化了,夺得侯爷宠爱诞下一子,成了侧室姨娘就是最好的结果。岂料定西侯的目光全在他的夫人身上,连半分也不曾施舍。她们却因祸得福,得了这辈子兴许都得不到的尊敬,有朝一日她们还能身有蓄银,昂首挺胸嫁与良人,不必在小小后院与一群女子争夺宠爱。那日子,想想都是美的。那日子,是夫人给她们的。
    其中一女道:“夫人心慈,我等愿拜夫人为师,遵夫人教规。”
    钱娇娘乐了,“我哪里有这样大的本事还成师门了。”
    “便是有一个徒弟,也能成师。”烟萝劝道,“夫人是一番好意,但开山立派能省去许多麻烦,尊师重道总是好的。”
    钱娇娘偏头想了想,“那成罢。”
    几个美人顿时机灵跪下了,齐叫师父。
    烟萝笑道:“拜师哪里这样容易,得选个良辰吉日送上拜师礼,还要拜师敬茶。”
    众女听了也不觉尴尬,嘻嘻笑着起身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备礼的事儿。钱娇娘笑问烟萝,“你呢,你想学么?”她发觉她这些时日总是欲言又止,恐怕是想学刺绣又怕她不同意。
    谁知烟萝却摇摇头,“夫人,奴婢不想学刺绣,奴婢想……”她欲言又止。
    “你想干什么?”
    烟萝犹豫片刻抬了美眸,“夫人,奴婢想当绣铺管事的。”
    钱娇娘略为意外,“管事的?你是说想来这绣铺坐镇招呼生意?”
    烟萝点点头。
    见状钱娇娘还未说话,山楂就已快言快语了,“烟萝姐姐,你可真有趣儿,你长得到这样美,哪里还要这样抛头露面?你只笑一笑,就有大把的公子哥娶你呢!”
    烟萝向来是温柔端庄的,她头回露出了些许尴尬的神情。她怕的就是这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不想以美色侍人,却偏偏长了这样一张脸。以往身在青楼为求自保没有法子,只能与妹妹忍辱争夺花魁之位,而事实上,她一点儿也不想看见男人那惊艳贪婪的眼神,好似她的存在只是这一张皮囊,她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取悦买下她的人。她是玩物,不是人。
    她被甄家所买,以为会侍奉甄家哪个主子,不想自己与妹妹是留着送给定西侯的,更不想会遇上一个忽视她姐妹的侯爷,还有一个古怪的侯夫人。烟萝敏锐知道侯夫人是不一样的妇人,因此钱娇娘让她做选择时,她毫不犹豫选择在她身边,并非是想趁机在侯爷面前露脸,而是她真心想接近侯夫人。她身上有她未曾有的东西。
    钱娇娘看了烟萝一眼,却与山楂道:“你烟萝姐姐美是她的事,与男人不相干。”
    烟萝猛地抬起了头。所有人看到她这张脸,就想着她该为哪个爷儿所有。可眼前的侯夫人却说,她的美是她自个儿的。
    山楂看见烟萝尴尬,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涨红了脸,急着解释,“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奴婢就是说烟萝姐姐很漂亮,应当在院子里好生养着!”
    “每个女儿家都该好生养着的,”钱娇娘道,“叫自己开心,也是养心。”
    钱娇娘这话乍听好理解,实则有些深了。山楂听得不清不楚,其余众女却各有各的想法。
    烟萝忍住心中激荡,盈盈一礼,“烟萝恳请夫人给烟萝这个机会。”
    红绢虽知其意,但也所有思量,“烟萝,你的确太美了,若是常坐绣铺,恐添生祸端。”这样曾经能叫无数公子哥一掷千金的明琥花魁,便是坐着不动恐怕都能引来一片狂蜂浪蝶。
    烟萝背脊僵硬,不愿抬头。
    钱娇娘道:“我昨儿才学了一个词儿,不想今儿就用上了。叫做‘因噎废食’。”
    “夫人,这词儿是什么意思呀?”山楂问。
    钱娇娘笑笑,“就是说呀,咱们不能因吃东西噎住了,就什么都不吃,白白饿死。烟萝也不能因几个色胚子就躲在屋子里一辈子不出来,若是有,打出去便是,咱们家是侯府,侯爷还是玉州领主呢,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她看向烟萝,“你若真想干,便就来当管事。不过,得干出名堂来!”
    烟萝本以凉薄的心涌起阵阵热浪,她的眼眶湿热,垂头再拜,“烟萝定竭尽所能。”
    钱娇娘看了一圈便走了,美人们留在绣铺里帮着打扫。
    钱娇娘坐上马车,瞧瞧时辰尚早,还想着是否要去陈幽姑娘的织造庄一趟,忽而一阵剧烈颠簸,外头马车夫急促的吁声,马车再次骤停。
    这难道又有哪个布商来拦马车?钱娇娘心想着得想想法子,否则自己这三天两天被这样一惊一乍,迟早有一日得滚出马车去。
    “什么事?”春五问。
    果然马车夫无奈地道:“夫人,又有人拦马车!”
    钱娇娘颇为无奈,正要开口,却听得外头熟悉的哭喊声,“三妹,你真就这样忍心!”
    第二百五十九章
    那声音是钱丽娘的。钱娇娘陡然皱眉,她久不见她,她这又是唱哪出?
    “夫人,听声音像是二奶奶。”烟萝犹豫看向钱娇娘,她不知先前钱丽娘是因何故惹恼了钱娇娘,让她转念间就将她赶出了府外,一直也不肯见。
    “嗯。”钱娇娘神色莫名,她不解钱丽娘因何还能做出拦她马车的事来,她莫非还认为自己做得有理?她不想理她,但在这大街之上,她若无情离去,恐怕就有流言传于大街小巷了。
    外头的钱丽娘久不闻钱娇娘回应,再次哭声阵阵,“三妹,三妹,求你大发慈悲见见二姐,二姐真有紧急要事找你,不然我不敢来拦你马车的!”
    烟萝听了有些恼火,钱二姐这话看似可怜,但实际上是让夫人在众目睽睽下被误会难堪么?
    钱娇娘眸光更淡,她与烟萝道:“你下去看看。”
    春五打开车帘让烟萝出去,外头的景象顿收眼底。钱娇娘扫了一眼趴在车边神色哀哀的钱丽钱,不意看向她身后的推车,她顿时如闷雷乍耳,嗡嗡作响。
    那推车上躺着一个盖着打补丁衣裳的老妇人,只见她头发枯黄,形容憔悴老态毕现,且那发黄的脸庞上嘴唇发白带着死气,大热天的胳膊缩在衣裳下瑟瑟发抖。钱娇娘还想细看,烟萝下车的身影阻碍了她的视线。
    钱娇娘平静的心潮泛起了惊涛骇浪。那妇人与钱娇娘记忆中的妇人相去颇远。但钱娇娘认得出人,终究那是她的娘。
    她僵直在原处,春五放下帘子发现她的异样,不免问道:“夫人,怎么了?”
    钱娇娘没有回答,抿嘴撩开纱窗帘。那推车后立着一个老汉,黝黑皮肤,脸上刻着岁月痕迹,还有一名微胖白皙的青年忐忑不安在推车旁,那是她的爹,和她的弟弟。
    钱娇娘抓紧了帘子。
    她自从认下了钱丽娘,从未问过她的爹娘情况。钱娇娘对父母没有多少恨,但终究意难平。所有的孩子都希望自己是爹娘的心头宝,可她的爹娘为了弟弟抛弃了她。这是钱娇娘心头永远无法被抹去的伤。
    她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再见父母,但万万没想到竟是这副场景。
    烟萝去而复返,钱娇娘收回视线,只见她眼中略带犹豫,唤了一声“夫人”。
    钱娇娘闭了闭眼,“先让病人去后边的马车,有什么话回府再说。”
    “是。”
    路上钱娇娘从烟萝嘴里,得知了钱丽娘拦车的缘故。
    钱母不知何故身患恶疾,钱父没有银子替钱母医治,便与儿子商量着推了车上玉州来,想叫给大户做了妾的钱丽娘拿些银子出来,可钱丽娘说是孙家知道她与钱娇娘姐妹龃龉,孙白已然冷落于她,她的私房也所剩无几。她派人来侯府请见,但总也见不到人,钱丽娘担心钱母病重,只能出此下策拦了马车。
    钱娇娘没有多说什么,她让钱娘被进了侯府,请了白大夫来替她看诊。
    钱父钱大富与儿子钱宝贵缩头缩背地等在客院堂屋里,他们这一辈子从未进过这样的高门,以为村长已是大官,县官更是不得了,哪里知道自己还能进大将军的府邸,便是来当长工都怕不配。他们一路进来连头也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出,随便来一个仆从丫鬟,他们都已为是哪里的少爷小姐点头哈腰。如今坐在堂屋里,父子俩都快忘了里头的钱李氏,虽不敢乱动,但眼睛不住地四处乱瞟,只觉四周堂皇富贵,香气扑鼻,跟仙境似的。他们哪里敢想,这侯府里的女主子就是老钱家的三娘。
    钱宝贵盯着墙边置宝阁摆放的金银玉器,抖着声音小声道:“爹,咱们不是在作梦罢!”
    第二百六十章
    钱大富瞪眼呲了一声,叫钱宝贵莫乱讲话。他虽也觉得飘飘乎乎的,自己的闺女当了侯府夫人,这是梦里头才有的事儿……其实他做梦都做不到这样离奇的事。钱大富这颗心呀,就像飘在云上头。只是他还隐隐有些忐忑不安。这三娘说到底是被他们卖出去的,人银两清的买卖,这么多年他们从没想过找三娘,就是怕她男人战死了,找了她认回来,还要接济她。他们家养宝贵一个男丁就已经很吃力了,实在没有多余的钱财接济嫁出去的女儿。可是哪能想到三娘这样的好福运,不仅男人没死,还成了大将军大侯爷,她住上了这样大这样好的宅子,有这样多的奴仆伺候。
    他们既从未想过要认回她,这会儿又突然闯到她面前来要她治病,有些不厚道。钱大富不安的就是这个,可他转念想想,可不就是如二娘所说,三娘现下是泼天的富贵,他们求助无门,拿不出银子,对她来讲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她总不至于不管亲生父母,听说越是有钱的人家,他们就越在意名声,断不能不尽孝。他们若是能留在侯府里,这一辈子就能不下田了。钱大富的老脸有些热,但老婆子说得对,他们不为自己打算,也得为宝贵打算。宝贵若是认了二姐姐,跟着那当侯爷的二姐夫,哪里还愁前程?
    钱大富自己将自己说服了,拘谨坐在堂屋里等候。
    不出多时,钱娇娘在几个丫头婆子的簇拥下过来了。钱大富与钱宝贵急急忙站起来,二人都有些胆颤心惊。两人都多年未见钱娇娘,明知二娘与三娘姐妹相像,但看着走进来的锦衣少妇,竟然还是觉着陌生之极,腿一软就差点跪下去。其实分明是二娘身上的金银穿戴更多,父子俩就偏偏觉着钱娇娘威仪更甚。大概是在这威严森森的宫殿一样的府邸中,又有这样的多下人的缘故。
    钱娇娘走到父亲与弟弟的面前,她望着满是风霜皱纹的钱大富,心中百感交集,干巴巴地叫了一声“爹”,钱大富听了忙迭声应了,“哎,哎,哎。”应完他心下一松,三娘肯叫他,就是还认他这个爹。
    “这是宝贵罢,都这么大了。”钱娇娘又看向钱大富身边的青年,算来钱宝贵也有二十有二了,但竟细皮嫩肉,可见从未下田劳作。
    钱大富忙道:“是,是宝贵!宝贵儿,快叫你三姐。”
    钱宝贵扑通一声跪下去了,扎扎实实磕了个头,响亮叫了声,“三姐姐!”
    钱娇娘不想他竟给她磕头,她弯腰扶他起来,“姐弟间何必行此大礼。”
    钱宝贵抬头,咧着牙笑得憨傻。三姐说他们是姐弟,他钱宝贵这就要富贵了!
    钱娇娘待他起来便收回了手,请他们重新落坐。钱娇娘让钱大富上坐,钱大富一看那位置,知道是主人或贵客坐的,那便平时是邢大将军的位置,他哪里敢坐在大将军的位置上!一时间钱大富的脑袋摇头跟拨浪鼓似的,钱娇娘见状也不再多言,请父亲与弟弟坐了下席,自己在下席另一面坐了。
    红绢见堂屋有些凉,叫人撤了几个冰桶,主爷那样在意夫人的身子,她们这些下人若连这点眼色也没有,哪里还能在夫人身边伺候。红绢让人撤了冰桶,又唤了几个丫头去钱氏父子身后打扇,自己则去钱娇娘身后站着轻晃团扇。
    钱大富生平头一回被下人伺候,差点儿手脚都不知放哪儿了。钱宝贵倒是见过村长被他买来的小丫头伺候,如今自己竟也成了被伺候的爷,心里不知道有多得意。
    堂屋里安静了许久,钱娇娘不说话,钱家父子不敢说话。原是至亲相见,却比陌生人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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