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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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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邢慕铮透过自己的眼睛,看向眼前近在咫尺的妇人。小麦色的肌肤不似大家闺秀,一双灵动的杏眼自希冀到失望,小巧的琼鼻上有几颗小小的雀斑,雪白的齿贝轻咬着红润的嘴唇。
    这个妇人,是他的妻子。
    邢慕铮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就好像他的魂魄被层层铁链锁在了体内,他的身躯被什么鬼东西占据,令他变成了疯子。
    他还记得那天他与管家在书房议事,忽而脑海中像一根尖锐的铁柱钉入,顷刻间他甚至以为自己死了。等他回过神,他看见自己砸光了屋子里的一切什物,对管家拳打脚踢。他试图控制自己的身体,但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控制不了,好似魂魄与身体分作了两个人,一个深陷体内无法动弹,一个痴狂癫傻四处撒野。
    他眼睁睁看着冯语嫣与周管家请来大夫为他诊脉,和尚烧着香薰着他为他诵经,道士吐口水在他脸上为他驱邪,甚至神婆将他扒光了在他身上画符。他从未如此难堪,愤怒,他想大声喊出来说明一切,但他只能发出啊啊的吼叫。占据他身体的鬼东西压根就不怕这些草包家伙,他破坏一切,结果冯语嫣命人将他用铁链锁起来。
    鬼东西自然发狂了,可是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自残,口口声声说心仪于他的冯语嫣面都不露,管家听命于那愚蠢的妇人,甚至向来怕他的奴才们都学会了应付他。他浑身发臭,伤口糜烂,如一团烂泥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
    鬼东西也没力气挣扎了。
    邢慕铮曾在刀山火海中金戈铁马,自数万敌军包围中杀出生路,自尸骨堆里浑身浴血爬出,从未灰心绝望,然而他的身躯被锁在屋子里,他的灵魂被锁在身躯里,他终于明白了何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竟是钱氏将他自深渊里拉了出来。
    他的原配妻子钱氏,他连她的闺名也不知道。对于邢慕铮而言,钱氏只不过是他替母亲娶回家的陌生人,替他传宗接代照顾老小的乡野村姑。他此次回老家去接母亲时,要不是因为她住在邢家,身边带着与他长相相似的娃儿,他差点认不出她就是他的妻子。不过邢慕铮没想过休弃她,即便她大字不识一个,但她的确在最困难的十年里替他尽了孝道送了终,还生下他的长子。
    邢慕铮的打算,就是让钱氏在侯府一隅安安静静地过活养老。
    可是谁能料想,竟就是这个已被他遗忘的妇人,救了他。
    “娘,爹怎么样了?”邢平淳小心地双手端着为邢慕铮准备的膳食进来,简大夫说邢慕铮最好暂时吃易咀嚼的食物,因此厨房准备的是鸡丝血燕粥和小菜。邢平淳将银盘放在桌上,娇娘院子里惟一的丫鬟清雅走了进来,她素面朝天,面白如玉,雅致似兰,倒比娇娘这个主子更像主子,“丑儿,让我来吧。”
    “不用,清雅姐姐,你忙你的去吧。”邢平淳打开青竹盅的盖子,香气四溢的米粥扑鼻,他舀了一勺到青玉碗中,用小勺搅拌两下。
    清雅一笑,看向钱娇娘,“娇娘,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么?”
    娇娘?原来她叫娇娘。邢慕铮听见了。
    钱娇娘道:“清雅,你去侯爷的院、算了,你去帮我找周管家,让他将侯爷平日里常用的东西给收拾一下送过来。”
    清雅看了看床上的邢慕铮,又看了看钱娇娘,娇娘对她点了点头,她便转身出去了。
    邢平淳鼓着腮梆子吹热腾腾的粥食,他爹的嘴上有伤口, 他怕烫了让爹疼痛。
    邢慕铮在鬼东西无神的眼神中,用余光看见了长子。当年是为了令母亲安心,他才叫钱氏怀了孕,是男是女都不知就离开桂县了。这些年东征西战,与家里早已断了联系,他也不过半年前才知自己有个半大的儿子。
    要说情份,大概还不如战场上与他并肩多年的手下。邢慕铮对自己这长子并不上心,半年前钱氏找他,他才记起邢平淳原是到了上学的年纪。他让人替他找了个教书先生,却从没关心过他的学业,只是偶尔他去请安时见上一面。
    “爹,粥不烫了,孩儿喂您吃罢。”邢平淳挪到邢慕铮面前,轻声细语地将一勺粥食送至邢慕铮唇边。
    这孩子以前就服侍过他卧床的奶奶,钱娇娘并不担心他做不好。
    邢慕铮望着眼前目带同情的小儿,猛地油生愤怒,难道他已沦到了被黄口小儿可怜喂食了么!
    同一时刻,鬼东西暴戾跳起,长臂一挥,将青玉碗拍翻,正巧砸在邢平淳脸上。碗里还热烫伤的粥糊了他一脸,邢平淳大叫一声,后退两步,青玉碗掉落地下应声而碎。
    “丑儿!”钱娇娘急忙扶住邢平淳。
    就在外间的光头阿大与小胡子王勇闻声冲进来,邢慕铮挥舞着双臂想往外冲,“大帅!”两人奋力将他拦了下来。
    “我没事,娘,粥不烫!爹呢,爹怎么样了?”邢平淳被热粥糊得睁不开眼,还焦急关心邢慕铮的情况。
    钱娇娘抬头看与手下扭打一处的邢慕铮,又迅速低头,帕子替儿子擦拭,“他没事儿,给我看看你眼睛,别揉!”
    邢慕铮想看邢平淳被自己误伤如何,但鬼东西一心只顾挣扎打闹。
    钱娇娘为邢平淳擦干净脸庞,所幸眼睛并未受伤,只是脸上泛红了好几处。娇娘让邢平淳去拿冷水洗脸,回头望向因虚弱不支而被按住的邢慕铮。两个将士气喘吁吁,脸上又多几道伤口,光头扫一眼地下狼籍,喘着气问道:“夫人,大帅这是……”
    “丑儿要喂他爹吃粥,被他打翻了去。”钱娇娘蹲下身子,将青玉碗的碎片拾起来放在桌上,她一阵肉痛,这可是个玉碗啊!拿出去卖不知道能卖多少钱!谁这么没眼色,拿这么好的碗来给一个病人用!
    钱娇娘拿手帕将碎玉都包起来,寻思着当边角料能不能卖出去。做完这一切,她将咸菜和葱花倒进粥里,搅了两下又用装咸菜的木碗乘了一小碗粥出来。
    “夫人,要不要咱们抓着点大帅?”光头问。
    钱娇娘轻轻吹着木碗里的粥食,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再试试罢,总不能每次都压着侯爷。”
    阿大与王勇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退至一旁。他们自然也不愿压着大帅。
    钱娇娘吹冷了粥,凶巴巴地对邢慕铮道:“你敢糊我脸上,就没有奶喝!”
    侯爷靠在床头,没气力闹,龇牙咧嘴地吼她一声。钱娇娘不甘势弱,学着他吼他一声,声音比他还大。鬼东西瞪眼,光头和同伴也傻眼了。这夫人……也不太讲究了些。
    定西侯瞪眼之后,居然拍床傻笑起来,乐了。
    钱娇娘差点翻白眼,这是个傻子么?这不是个小傻子么?
    邢慕铮没眼看,不管是自己的妻子,还是鬼东西。
    钱娇娘趁侯爷心情好,塞了一勺粥食进去,定西侯张着嘴,由着粥食往嘴角流。
    “嚼呀,像这样。”钱娇娘去抬他的下巴,还张嘴做了个吃东西的示范。侯爷傻傻看着娇娘,也不知道是听懂了她的话,还是早已饿了,一口将粥吞了进去。娇娘连忙再喂,侯爷尝出味儿来,差点连勺都给吞了,娇娘好不容易将勺拔出来,“大兄弟,你们侯爷要吃了,赶紧拿另一个碗把粥倒出来吹冷,一盅粥怕是不够,你们再去厨房要些来。”
    光头忙让王勇去厨房,自己端了粥盅腾了一大碗,鼓起腮梆子使劲吹。
    这厢疯癫侯爷嫌娇娘喂得慢了,抢过她的碗就往嘴里灌。粥总是有些温热的,又是咸的,渗进他唇上的裂缝,侯爷马上痛了,暴躁大叫,一把扔了木碗,坚实的木碗都在地上砸了个七零八落。
    “是是是,痛了痛了,我帮你吹吹。”钱娇娘这会儿顾不上其他,完全把邢慕铮当三岁的儿子哄了,她按着他,嘟着嘴帮他吹伤口。侯爷被温热的气息吹了两下不痛了,他也不闹腾了,他傻傻盯着眼前撅起的红红柔软嘴唇,吞了吞口水,抓住钱娇娘的头发就狠狠咬住了她的唇,咬住之后竟还拿牙齿磨了两下,像是要把它咬下来吃了。
    钱娇娘吃痛闷哼,一把推开邢慕铮,头发都被他拽下来几根。头皮痛嘴唇也痛,钱娇娘差点儿眼泪都出来了,“作死啊,臭……”她骂了一半戛然而止,为了不让邢平淳学坏,她以身作则很久不骂人了,没想到今天破了功。
    “夫人,怎么了?”阿大一直背对着两人吹粥,没看见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钱娇娘的脸红了一阵,幸好她皮肤不白看不太出来,“没事儿,你们侯爷想吃肉了。”这个肉字她说得有些咬牙切齿,说完钱娇娘用力擦了擦唇,瞪着邢慕铮啐了一口。
    第五章
    邢慕铮总归是在钱娇娘的院子里住下了。院子被李清泉派来的几个心腹精兵轮流看守,其他精兵在侯府内外驻守,没有命令全都不准擅闯娇娘院子。
    侯爷的康复能力十分惊人,不出半月,他身上的外伤好了大半,原本骨瘦如柴的身子也在逐渐正常的膳食加宵夜下逐渐恢复。他的神智依然不清,饿了要闹,伤口结痂痒了要闹,无缘无故也要闹。小院里天天鸡飞蛋打,娇娘养的鸡都被侯爷生生咬死了两只,让她心疼得不行,只能拔了毛给侯爷加餐。
    但这鸡也不白白牺牲的,钱娇娘渐渐掌握了情况。侯爷发起狂来,不能硬拦,越拦他闹得越凶,况且他现在体力恢复了,三四个精兵都难以毫无发伤地拦住他。娇娘第一招就是上羊奶,现在侯府里养了好几头母羊,就是为了时时有羊奶备着,这招有时能成,有时不能成。能成就大家相安无事,该吃吃,该喝喝,但若不能成,大伙就赶紧离侯爷远远的,由着他砸桌子砸凳,四处砸各处闹。屋子所有的一切都换成了木头的,无论他怎么摔也不易伤着自己。等他自己破坏累了消停下来,就会傻傻地席地而坐于地,摇头晃脑不知想些什么。
    况且钱娇娘发现,侯爷发狂的时辰越来越短,傻坐的时辰越来越长,一次甚至坐上了一整天,只是半夜三更猛地起身闹了一场。
    “娘,我回来了,爹今天还好么?”邢平淳下了学,跳进门槛,一把扔了身上的布书包。
    钱娇娘专注绣着花开并蒂图,见儿子回来,将绣针往衣服上一插,笑着抬头,“丑儿回来了,你爹今儿很乖,没有闹腾。”
    这妇人,怎地说一个男儿乖巧?邢慕铮微恼,鬼东西跟着大吼一声。
    “娘,爹是堂堂男儿大丈夫,不能这么夸!你看爹生气了!”邢平淳道。
    邢慕铮立刻敛下恼意。他的身躯虽然不受他控制,但他发觉他的心情起伏会令鬼东西产生反应。他若是稍有恼意,鬼东西就能大吼大叫,他若冲动愤怒,鬼东西就能打人拆家。因此邢慕铮已尽量心如止水,鬼东西便安安静静,但鬼东西并非完全受他控制,他时常莫名其妙不分昼夜发狂。
    “是是是,我错了,饿了么?”
    “早就饿得咕咕叫了!”邢平淳拍拍肚子,“爹用饭了么?”
    “他才吃了,吃了一整只鸡,差点儿连骨头都不剩!”钱娇娘将自己的绣品收起来,往自己厢房走,同时扬声叫清雅摆饭。
    邢平淳嘻嘻地笑,在邢慕铮面前竖起了大拇指,“爹,您真厉害,能吃完一只鸡!”
    邢慕铮“看”着自己的儿子,他除了长相没一点儿与他相似,大抵全随了那妇人。缺心眼,傻里傻气。被他打了好几次还往他面前撞。
    清雅很快将饭桌端进邢慕铮的屋子,拿的碗碟都是木头制的,以防侯爷突然又发狂性,但侯爷又必须有人时时照看着。
    邢平淳冲到饭桌前,趴在桌上用力一嗅,“哇——好香!葱爆牛柳!麻油鸡!过年了,过年了,今日又是大年三十!”他乐不可支,双腿乱蹦。
    清雅戳了戳邢平淳的额,好笑道:“亏你还是个爷,老说这么没出息的话!”
    邢平淳捂着额头,嘿嘿憨笑,这神态跟他爹犯傻时一模一样。
    待娇娘放了东西过来,邢平淳立马欢腾地向娘报告,“娘,娘,今儿有牛肉,还有鸡肉!”
    “什么什么,有没有鸡爪子,我要吃鸡爪子!”娇娘双眼放光快步进来。
    “娘你怎么跟我抢,我要吃鸡爪!”
    “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吃什么鸡爪,小心字儿都写得跟鸡爪似的。”
    母子俩吵吵闹闹地在饭桌旁坐定,钱娇娘看只有两副碗筷,抬头问清雅,“你怎么不吃?”他们院里统共三人,向来是一齐吃的。
    “我去厨房拿饭菜的时候在那吃过了,你们吃,我去浇水。”清雅道。说实话她有些不太敢在邢慕铮房里吃,她怕他那张脸,也怕他突然发疯。她也被他的手臂扫过一次,她的后背就淤青了一片,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娇娘拿了筷子,“你的花我看着不太好,叶儿有点蔫,花也长不出来,得浇点肥。”
    清雅在门边停下,转头对娇娘皱皱鼻子,“你的肥那么臭,我才不会浇到我的花上。”
    娇娘冷笑,“大小姐,你吃的大米也是那么臭的肥浇出来的,你明儿就喝露水好了。”
    清雅哼了一声,不理会她的埋汰,扭身出去了。
    “娘,大米真的也要浇你那些臭臭的肥料吗?”邢平淳瞅着碗里白嫩嫩油莹莹的大米,两条眉毛都快打成结了。
    钱娇娘瞪他一眼,“当然是真的,没有臭的哪来的香的?当年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就得顶着大日头挑着粪去地里施肥,那滋味,可真是够够的!你好好吃饭,不要把饭粒掉地下,种出一粒米来都不容易,不能糟蹋了。”
    “你放心吧娘,我绝不糟蹋一粒大米,不然我饿肚子咋办!”邢平淳也是饿过的,他最怕没东西吃。
    钱娇娘满意地点点头,握着筷子双手合十,“来吧,咱们感谢老天爷。”
    邢平淳学他娘的动作,嘴里振振有词,“感谢老天爷,咱们今日吃牛吃鸡,太丰盛了,多谢老天爷让我爹平安回来当了大官,还让他找着我们,多谢多谢!”
    这是母子俩个每日用饭前总会对老天感恩戴德一番,连他搏命归来的功劳都算在了老天身上。邢慕铮不信命,对此不以为然。
    邢平淳感激完,举起筷子开始大块朵颐,钱娇娘也没有让着儿子吃的意思,两人狼吞虎咽,很快就将两荤一素一汤吃了个底朝天,鸡爪子二人争抢了半晌,才一人一个分了赃。邢慕铮好气又好笑,这娘不娘,子不子,作娘的不知道让儿子,作儿子的也不知道孝敬娘。
    鬼东西嘻嘻笑起来。
    邢平淳打了个饱嗝,摸着滚圆的小肚子看向邢慕铮,“娘,你说爹每回看我们吃饭总笑,这是为啥呀?”
    “看你吃得跟饿死鬼投胎似的,能不笑吗?”钱娇娘踢踢儿子,“别坐着,把饭桌端出去。”
    “哦。”邢平淳麻溜地站起来,将碗筷一收放进竹篮子里,再把饭桌打开从两边收起来,一手提溜着竹篮,一手提溜着饭桌跑出去了。
    钱娇娘走到侯爷面前,替他擦了擦唇角,转向窗台将菱花窗收了起来,现下是六月中旬,已经开始有蚊子了。这位爷,怕是被蚊子咬了也会大闹一场,“侯爷,咱们打个商量,今夜你可再别半夜三更起来闹了啊,昨儿你一闹,我一宿都没睡好,今儿好歹给我睡个安稳觉。”
    钱娇娘自知侯爷听不明白,她就自言自语说说罢了,谁料邢慕铮听得一清二楚。他瞬间不自在,但马上恢复平静。
    邢平淳从屋外探脑袋进来,“娘,夫子布置了课业,我去做功课了。”
    钱娇娘赶苍蝇似的,“嗯,赶紧去,好好读书,你爹就是因为我一字不识嫌弃我,你给我好好的读,给我长脸!”
    邢平淳一听,“啊?真有这回事么?”
    “怎么没有?”钱娇娘道,“当初你爹一见我就问我识字么,我说我不识字,他就只差没上街喊他嫌弃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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