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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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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小到大,他耳边听见的,都是皇帝政通令和,大郑朝物阜民丰,治下黎庶安居乐业。今次是他长这么大头一回出京,民乱的情况,即使他早便有所猜测,也没有想到,大郑吏治会败坏到这个程度。
    京畿道南路旱灾报上京不足一月,赈灾粮食户部秋初就已经拨付完全,仍旧激起民变只因赈济粮食一路克扣,最后到达灾民手上的,十不存一!不止是京畿道南路,前二年河东道西路,山西道北路……拔起萝卜带出泥,应卓手中握着证据,这些人足够死上十次!
    昨日他押解那些向赈济粮伸过手的贪官上京面圣,只得一句朱批:发还吏部处置!
    案子早就审得清清楚楚,所有证据都指向吏部尚书——敬贵妃的父亲敬忠元!他原以为凭他掌握的证据,此次必会引得朝纲大震,惹下大祸的敬忠元便不是全家抄斩,也将作为首恶被诛杀,以敬忠元为首的清流也会受到重挫。
    结果呢?发还吏部重审?这不是说,皇帝已变相赦了敬忠元的罪?
    直到今晨他得到消息,敬贵妃昨晚在熹春宫猝亡,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看在敬贵妃的份上,陛下饶了敬家一命。
    也不知敬贵妃用了什么手段,叫陛下如此怜她?她也是够狠辣的,一条命说舍便舍了。
    应卓眼神复杂,又看了一眼吴桂花。
    吴桂花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了,起身为自己斟了杯酒,也跟着一仰脖喝下。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陪他喝酒。
    但待她再要去斟酒时,应卓却伸手盖住了酒碗:“不要喝多了。”
    吴桂花摇摇头,没等说话,虎妹笑哈哈地抱着一摞东西跑了一出来:“姐姐,你什么时候编了这个花篮,真好看,能不能给我?”
    吴桂花探头看去,抽出她放在石桌下边的火钩,在那“花篮”里勾了勾,翻出一个焖熟的芋头,笑道:“傻孩子,你什么时候见过花篮里放火炭?这是烘笼子,我用来暖手的。”
    虎妹大失所望,好在有这颗芋头,很快再开心起来:“那姐姐也给我编一个。”
    应卓皱眉喝道:“你有暖手炉,还嫌不够吗?”
    虎妹眼睛一亮,从脱下的披风里翻出一个铜制镂空的手炉,叫道:“那我用这个暖手炉跟姐姐换,怎么样?”
    应卓就不说话了。
    早在她进屋时,吴桂花就看见她手里这件黄铜小物被虎妹塞了个满手,只觉一股湿暖的烟气扑鼻而来。
    那烟气不是真的有烟,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香味。她好奇地旋开盖子,里头一块残炭幽幽发着红光,而这炭的形状很像只只有半边脸的虎脸。
    手笼子里竟烧的兽形炭?
    不期然地,某一天她跟林管事侃大山时吹的牛在脑中响起:“……宫里烧火的木头分三六九等,取暖的炭火更是如此。像我们烧的,都是最差的黑炭,炭中佳品银丝炭也只配那些低位嫔妃烧烧,真正的王公大臣,真正的主子,他们烧的炭都被雕成形状各异的猛兽瑞鸟,这种炭里加了秘制药材,烧起来不仅没有烟火味,还会有药香气,据说闻上一口可以治……”
    吴桂花合上盖子扔还给虎妹,抱怨道:“劳什子这么重,我才不要,你把我的还给我,我的这个又大又轻,不比你的好多了?后院里还有些竹子,你去搬过来,左右还要守夜,我现在就给你搬。”
    不等虎妹拍手大乐,她又补充一句:“要我给你编这个,我就擀不了饺子了。这面应当饧得差不多了,你们俩一人负责一摊,把饺子给我包了才许走!”
    ……
    除夕晚上闹到三更,第二天吴桂花起床时,早就过了卯时。
    眼看日头升得老高,她穿完衣服,急急忙忙地出了门:就算过年,也不能有一天不扫地。
    还好这几日天虽冷,没有再下雨下雪地折腾,吴桂花只是粗粗将地面上浮雪清扫干静,回去换了身衣裳,将背篓一背出了门。
    她不知道宫里过年是什么规矩,但是在她这,年初一肯定是要出门拜年的。
    正好兽苑说是昨晚上要去除夕宴上表演驯狮,她去给张太监拜年,若能听听新鲜也不错。还有蕴秀宫,好长时间没去了,也该去联络联络感情,就是不为有人做她生意,去探探消息,让耳目灵便一些也不是坏事。
    吴桂花一路想着该先去谁那,后去谁那,很快到了金波湖边。
    正要朝竹林子里走,忽然,不知道是湖的哪个方向传来一阵微弱的哭声。
    有人在湖边哭!
    第57章
    这哭声似断似续,不知是不是离得远的缘故, 似乎随时可被风声割断, 并听不出男女老幼。
    在宫里遇到啥怪事, 一定不能急着往上凑。
    不止一个老宫人跟吴桂花讲过这样的古:某人夜行宫中某地,听见草丛里有响动, 凑近一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些说法未免有夸大失实之处, 但都只有一个意思:在宫里一定不能多管闲事,遇到有琢磨不定的情况,把自己当个聋子瞎子, 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大年初一的清早有人在湖边哭,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吴桂花犹豫再三, 听得那哭声猛然尖利,化作一声极之骇然的尖叫!
    这回她听得再清楚不过,那是个孩子的哭声。
    吴桂花扔下手里捧的年礼, 向着哭声的方向冲过去。
    只见金波湖东北边的湖岸下悬着个穿白衣的小孩,那小孩两手扒住湖畔边缘的稻草, 身子踢弹着不住往下坠, 他的一只脚已经触到了湖面!
    大约是看见吴桂花跑来, 他奋力往上一挣, 左手的稻草被揪下一大块,整个人小腿以下都沉了下去。
    “孩子你别动, 千万别动,我马上就过来!”吴桂花吓得呼吸一停,使出最快的速度飞扑过来。
    在右手的稻草被扯下湖岸之前拉住那只小手, 略一使力,将他拽了上来。
    这孩子高不足三尺,也幸好冬季为枯水期,才能悬在岸边这么长时间都没掉下去。只是他一身衣裳在泥堆里滚了又滚,吴桂花只觉得这具小小身体入手超乎意料的沉实,扑到她怀里坠得她身体突地一个下沉,险些没站稳。
    这一个动作吓得那孩子挺身直起,双手死死扣住她的脖子,哆嗦着,哇地哭出了声。
    吴桂花抱着他,不住摩挲着他的背轻声安抚:“不怕不怕,乖乖不怕。”快步往重华宫的方向跑去。
    这孩子在湖边滚了一遭,必须尽快脱掉湿衣服熬些祛寒药喝下。
    回到重华宫,吴桂花三下五除二地剥了那孩子的衣服,将他往还发着热气儿的被窝里一塞,转头拨燃了风炉。
    入秋之后,吴桂花这只得自刘太监手中的风炉就没断过火。
    因为手里有银子,她索性托林太监给她弄了两大筐掺银丝的黑炭,专门用来烧风炉和烘笼子,现在炉子里就坐着半壶她起床时没用完的热水。
    吴桂花拿开水壶,倒下一些热水,抱着那孩子起床,叫他喝了。接着,拿出些炭火去厨房将大灶引燃,熬了一盅生姜水端到那孩子面前,道:“张嘴把这喝了。”
    那孩子歇过这一遭已是缓过神来,目光迟疑地望着这碗黄汤汤没动。
    吴桂花看这孩子才两三岁,正是道理说不通,主意偏偏还不小的年纪,索性捏住他鼻子,趁他张嘴的时候,兜脸给他灌了一勺。
    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抹灰抹灰——”
    好好的一碗姜汤叫他哭洒一半,好在总算喝完了。
    吴桂花喂得汗都叫他逼下来:这孩子不比她先前养的那四个,不知道吃的什么,白白胖胖的,一张小脸胖得都变了形,小手小脚有劲得很,想摁住他好好喝药,可是费了不少工夫。
    但她对付孩子向来有一手,药碗一搁,趁他开口嚎啕的那一瞬间,往他嘴里塞了块昨天叫虎妹缠着熬的搅搅糖。
    那孩子拿舌头顶着下颌要往外吐,叫她捏住嘴巴没法动弹。搅搅糖用白糖简单熬制而成,粘性极强,吴桂花还没松开手,那孩子嘴巴已经张不开了。
    他只能撇着小嘴,抽答着,好不委屈地努力吞咽那颗粘住他嘴巴的糖果,又要来踢她。
    吴桂花轻松钳住他的手,趁机同他讲:“你好好把糖吃完,不跟我胡闹,我就带你去找你父母,明白吗?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一个人跑到湖边来玩,你父母也敢放你出来!”
    也不管那孩子看她就像看大魔王似的,想起他扔在地上的衣裳,准备用风炉给他烤烤。
    衣裳拿起手才重新想起刚刚就想嘀咕的事:这孩子大过年的到宫里,全身都穿白的,怎么这么像……怎么这么像带孝?
    没错,带孝!
    这麻布料子的衣裳,腰带还是白麻绳,她们村里人死了爹妈也这么穿。
    这……这——
    吴桂花将衣裳都搁在烘笼子和风炉上晾好,看看那孩子,满心费解:“你这孩子,是打哪来的?”
    一边她又想,哪家的孩子带着孝会到皇宫来?而且还跑得这么偏。
    说真的,要不是老太太接受唯物主义教育这么些年,在看到这些孝衣时,就该吓得半死了。
    那孩子嚼完嘴里的那点糖倒是不哭了,不过正扭着身子,要去翻她的黄扬木盒子。
    那盒子只松松盖着,被她放了些针线,叫那孩子小手一拨,便翻开了。
    吴桂花赶紧来阻止:“这不能碰!”那孩子哪能听她的?又挣扎不出她的手掌心,张嘴又要哭……
    总之,吴桂花叫这孩子一通折腾,只想快些把他送出门外,什么内情都不想打探了。
    话又说回来,这么小的孩子,谅他也说不出什么。
    吴桂花拿好不容易拿几块小木头块儿哄住他,只能自认倒霉,盼着赶紧烤干衣服好送这小祖宗该去哪去哪。
    好在这孩子只是裤子沾湿了一些,衣裳烤了约半个钟头左右,便干得差不多了。
    这期间也不知道孩子的父母发没发现,吴桂花一直没听见外头有人寻找的声音。
    倒是这小祖宗,玩了会儿木头块儿,打翻了吴桂花那些好吃的,终于在她祭出万能的孙大圣后,安静了下来。
    吴桂花一直不是个温柔的母亲,今天对着这个孩子,可是用尽了她所有的耐心。要这是自家娃敢这么折腾她,她早挥起大手啪啪揍上去了。
    她趁机给孩子穿上衣服,摸摸他红扑扑的小脸,确认没有发热,拿夏天盖的薄被子将他严严包住,抱出了门外。
    走到他落水的地方,吴桂花问那孩子:“你还记得你是从哪来的吗?”
    “孙大圣!”那孩子“biubiu”叫着,还跟她搞武打练习呢!
    叫她拍一下,老实归老实了,果然左右望望,最后嘻嘻笑着摇了摇头。
    吴桂花就知道会是这样,好在她出门前捋了捋。她这往西走全是宫奴们住的,这孩子是个正常的小男孩儿,不可能打那来的。
    她决定穿过竹林往东边走一段看看,再找不到就去问陈项想办法。
    竹林的东边尽头是一座叫谨霞宫的宫殿,那宫殿据说前几年被一个叫洛嫔的,出身教坊司的嫔妃住着,后面一病死了,现在里边的主殿空着,只有配殿住着几个低等嫔妃。
    吴桂花正因为知道这些,看见谨霞殿大门开着,才觉得有些不对:宫里主子等级不够,是不能开大门的。
    难道说新年一到,就有贵人要入主谨霞殿了?也不知道这贵人是高升了还是被贬了?
    吴桂花一走神,不小心叫那孩子使劲挣扎几下,跳下了她的肩膀,撒起脚丫子就往那门里跑。
    吴桂花追了几步,只见那孩子一头扎进从门里出来的一个宫人打扮的中年妇女身上,欢叫道:“纪嬷嬷!”
    那“纪嬷嬷”身边原本围着三四个跟她一式打扮的宫女,个个失魂落魄地在往外跑,被他这一叫,纪嬷嬷宛若注入了灵魂,死死回抱住那孩子,眼泪流得哗哗的:“我的小祖宗,你这是哪去了啊?可没把老奴吓死!”
    那孩子不知跟纪嬷嬷说了什么,回身向吴桂花指了指。
    纪嬷嬷抱着孩子站起来,一脸苦大仇深地看向她。
    吴桂花心里觉得不太对,不及多想,纪嬷嬷挥了挥手,几个宫女围上来。她自己走近她,大声质问道:“兴哥儿,你认准了?就是她拐了你?”
    那孩子笑开的小脸一怔,显然没听懂纪嬷嬷的话,有些迟疑地来回看了看她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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