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202醉乐平生
“哦?”青岚这样说,张谔却觉得无法苟同了,“那日在王阁老寿宴上,青大学士奏《秦王破阵乐》,还以为青大学士是同道中人”
“青岚最喜欢热闹。”她打断他的话,“喜欢看百姓一个个兴高采烈快快乐乐地生活。国仇家恨离他们本来就很远;富国强兵也不是他们需要承担的责任。青岚一向觉得,若说他们有什么需要为国家付出的,便是各尽其责,种田地多些收成,经商地翻些利润实打实地把国力强壮起来,才是根本。”
短暂地静默之后,张谔摇头,“你说的有些道理……但这些人,是在玩乐。”
“玩乐也是富国一个途径啊!没有人玩乐,那些灯笼,那些车马,那些昂贵地奢侈品,卖给谁去?”青岚唇角勾起,带些促狭神情,仿佛是在狡辩般,“我看改革的下一步就应该是改变重农轻商的观念,赚钱是好事啊,若是大赵能有更多的钱,我们就可以买更多的火炮,研制更多的武器,到时候收复华夏,便更为容易。”
张谔惊诧地注视青岚,那张因为美貌而常常被人误认女子的脸庞上此刻如此英姿勃发,墨黑的眸子灿烂如星,“如果有可能,我希望大赵的商人能把生意做到海外去,那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要是怕海上风险我们可以帮他们造船、派军队护送……多赚些西洋人的钱回来,富强我们大赵……如果,我能有时间去做……”
其实青岚和吏部尚书张谔的小船之旅并没有持续太久,然而张谔却觉得时光仿佛跨过了一条长长的鸿沟,跳跃着不知道究竟流逝了多少。青岚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象是一柄锐利的短剑,撩开天地间的混沌,刺破了阴阴沉沉的未来。
如果说那次青岚送来的“反贪规划”让他有了些惊喜,这么长时间的合作让他有了些惊艳,那么青岚现在的话,带给他的,则是感动吧?细细打量了几眼面前的少年,张谔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由竟然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念头:如果这个人不是青缙的儿子,如果这个人不是以“佞幸”闻名……不过若非如此,这个人也断断不可能这么年轻就攀爬上权力的顶峰了……
青岚歪着身子依靠在船舷上。中午圣寿宴上她就多喝了几杯,方才的“长公主选婿宴”,她的身份算是比较高,又有名的好酒量,自然逃不掉众人的恭维和敬酒,几轮下来已经恍惚有了醉意这个身子,果然是不如以往了。不过方才和张谔的那番话,虽然是借着酒意说出,却也是压在心底的一片真心实意。她,很需要时间。何蕊珠说她剩不下几年寿命,她是相信的;虽然谢聆春表现得全不在意的模样来安她的心,但她却敏锐地注意到:他从未否认过。在重大的事情上,谢聆春是不会说假话的,他只会将真话说得仿佛假话一般诱人上当……其实,就算是快要死了,她又有什么在意呢?从未和人提起过,她刚刚“附身”小侯爷时候听到过的那段话什么是“灰飞湮灭,永堕无间”?这“三年”过后,会眼睁睁看着历史“重蹈”段南羽话中的一幕幕么?会得到什么。会失去什么?“三年”,转瞬便已近半,她还拥有多少时间?
一艘小船撑着长蒿往他们这边飞速靠近。船上一男一女,背着光看不清楚模样,近了才认出男子身穿着侍卫服饰,竟是郑石;女子,却是嘉宁殿侍女霁
“奴婢给张大学士,青大学士见礼。”纵使是在小船上,霁月也努力维持着礼节。只是倏然变化的船速还是让她晃了几晃。差点摔倒;身边的郑石却丝毫没有伸手去扶住她的打算男女授受不亲。侍卫与宫女,总要避嫌些才好。
船已经慢下来停在青岚他们两人身边,霁月也微红着脸宣布她来此地目的。“宴席已经散了,陛下请两位速回。”
青岚“噢”了一声,蹙眉看了看她方才那么一晃而略为散开的发髻,问:“霁月姑娘不在嘉宁殿当值了?”
“已经调在陛下身边随侍了。”
青岚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一转眸间看见身边放着的莲灯,便对张谔笑道:“张大人,既是说好了出来放莲灯的,还是放了再回去吧。”
张谔正蹙眉凝思。听青岚这样说,倒也无所谓;于是两人点燃了莲灯,用舟中已经预备好的纸笔各自写了些什么,轻轻将莲灯放入湖中,这才拨转船头向龙舟那边而去。
转过桥头,才发现宴席虽散,龙舟那边的“选婿”盛会却差不多已经到了高潮:除了身份较高的一些人以外。众人大多到了甲板上,观看花样繁多的“水戏”龙舟前地水面上,一色铺开了几条小船,扎着彩楼,乐声中小木偶人或垂钓或旋舞或对剑,好一派热闹气氛。郑石引着他们地船悄悄绕到御舟后面,青岚抬起头。却正见楼船三层地栏杆前。曲柄黄盖的下面,玄色衮龙袍的一角闪过。
待上了船。自然免不了往前面去晃了晃;鉴于这次来的官员中高位的不多,她的座位和张谔的一样,都安排在了三层皇帝陛下左近;青岚过去陪着说了几句话,便安静下来,捧了杯茶,假作看那“水傀儡”戏,思绪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和午时以及方才的正式宴会坐席不同,因为只是闲饮看戏的安排,她的座位就在端木兴地左下方,中间隔着张谔;而皇帝陛下的另一侧,则是淮阳大长公主和思靖长公主。不知为了什么,从她一入座,先后两代大赵第一美人就都把目光投在了她的身上从宴会开始,思靖长公主脸色一直不太好,高高在上并不对下面的人假以颜色的样子;此时却时不时地往她那里瞟上一瞟,颇有些欲语还休的意味……而淮阳大长公主,表现得更为明显,开始是目光在思思和青岚两人脸上逡巡,后来则干脆停留在青岚脸上,肆无忌惮打量起来。
于是才没安静一会儿,青岚便被那目光搅扰得不得不回眸过来,笑笑问道:“大长公主殿下有什么指教么?”
淮阳大长公主顿了一下,目光又明显地在思思和青岚间转了转,才问:“这位大人贵姓?身居几品?”
这样问话实在是有些唐突了,不过考虑到淮阳大长公主身居敌营已久,记忆力有些退步也是正常,青岚还是恭敬地一一答了。
淮阳大长公主点点头,转头去对皇帝陛下道:“陛下,我看着这位青大人倒是投缘,不如什么时候有空,请青大人到我那边走走,有几幅字画要他帮我掌掌眼?”
说起来青岚虽然官居大学士,但谁不知道她是武将出身?还从未有人拿着字画一类的东西去找她掌眼过呢!不过谁也知道大长公主也不过这么一说,一个由头而已,真正地意思只怕却是丈母娘要看看女婿吧?是时三层楼船上能够听到大长公主话语的几个人,表情各异。反应最大的,莫过于思靖长公主,霎时白了脸,咬着唇一言不发;张谔等一干官员则是微微尴尬,却忍不住把目光瞟往皇帝陛下脸上去青岚“天子内宠”的名声在外,大长公主选上这么个女婿,实在是太过出人意料。
端木兴果然皱眉,“青卿武将出身,于字画一行,只怕帮不上姑母什么忙的。”这么说,便是明显的回绝了。
“青大人是武将出身?”大长公主又往青岚这边细看了看,居然加了一句:“字画不过是小事,其实我是看这孩子面善,实在是喜欢……”
“陛下,”谁也料不到青岚忽然开口,“能得大长公主相邀,臣实在荣幸!事实上臣在字画上头虽不甚通,家中却也收藏了不少,既然大长公主喜欢这些东西,臣自然要亲自送到府上去。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入大长公主慧眼?”
她这番话是一本正经,可微微乜斜的眼眸却望到大长公主那边去……那样子,明明是在皇帝地眼皮底下订下约会了;只是对象居然是大长公主,显得有些滑稽。
圣寿节的这个夜晚,每一位应诏陪宴的官员都明确地感知了皇帝陛下的不豫。
这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陛下,居然能把脾气表现得如此外露,以至于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感知的地步,实在已经是非同寻常了。就连那些聚集在甲板上看“水戏”的官员,也都很快听说了发生在三楼的那段“故事”。
据说后来皇帝陛下居然对大长公主建议:“其实大赵还有很多的年轻官员十分出色,只是今儿不在这里比如长天军的武都督,血衣卫的谢都指挥使……”
实在是令人咋舌,武都督也就罢了,谢都指挥使?似乎很难想象他和娇滴滴的长公主在一起的样子,感觉就象毒蛇和鲜花,即使同样有着艳美炫丽的外表,也还是完全不搭调,亏陛下怎么会想起他来……反而青大学士和思靖长公主,若不是顾虑青大学士的名声问题,多少还有些般配的感觉。
还有人说,其实当夜,青大学士再次避席出去的时候,思靖长公主也跟了出去;甚至有宫女发誓说看到思靖长公主悄悄递给了青大学士一封书信……
不过最让人议论不休的,还是在那场夜宴之后,皇帝陛下借口要谈一谈奏章,而将青大学士单独留下来的事情已经近三个月的时间了,陛下不曾单独召见这位“内宠”。前朝上的权力更迭,后廷中的采选宫女,这么多事情走过来。甚至有清流砥柱张谔与青岚交好地流言不少人都以为,青大学士很可能要改换处事风格,从“幸臣”转而向“权臣”过度,由“黑”慢慢洗“白”……然而这一道单独召见的旨意,却终将三个月的猜度和观望打破,一切回到了最初。
宴席将散之际,那些官员逐个离舟登岸之时,张谔曾经回头,深深遗憾似地看了一眼青岚。
那时候青岚正往楼梯处过来,借着远远近近的灯火。看见张谔脸上的神情,还笑笑对他挥了挥手;然后回头钻进楼舱,踪影不见。
御船慢慢地驶入专用的水道,停驻下来,然后是御驾及两位公主銮驾返宫。
但是青岚却没有跟上去。从底层小小的过道经过的时候。一只略显冰寒的大手忽然从舱房里伸出,将她拉了进去。
屋子里黑漆漆地,只有淡淡的檀香味道萦绕;青岚轻轻抽出手来,低声笑问:“陛下?”
那人没有回应,却扔了件衣服过来,当头罩在青岚地脸上。
青岚拉下那件衣服。摸着样式是件普通的长衫,便解开身上官服,在黑暗中开始从容地更衣。“难得陛下今天大宴两场,却还有心思要出去逛?”
“不是你要求的么?”
青岚无声地微笑。她没有提出过什么要求,只是在那盏莲灯中祈愿的字条上写了句:“乞取蚌中月。”大赵之俗,莲灯祈愿,可以祝福,也可祈求;青岚所写的字条。明显是属于许愿类了原诗出自孟郊地《咏怀》,“浊水心易倾,明波兴初发;思逢海底人,乞取蚌中月;此兴若未谐,此心终不歇。”
所谓海底人,自然是真龙天子才可当之;青岚这句虽然隐晦,但端木兴与她相知不浅,自然熟悉她的习惯,窥破她的用意。不过这也证明。端木兴的确令人取了她那莲灯祈愿的字条看过。
“今儿是朕的寿辰,你不想着给朕送什么礼物,居然还敢说要什么蚌中月,真是越来越大胆了!”端木兴这样说着,似乎颇为不忿,但话语中还是带了一丝窃喜,一丝压抑不住地轻松。若非舱房之中黑暗遮挡了一切。青岚一定可以在他的唇边看到那一抹笑意。
三个多月了。他刻意地疏远着青岚,青岚也浑如不觉。仿佛两个人间天生就该如此一般,冷淡疏离,各守其责。
从那次谢聆春提醒他不该对青岚产生不该有的感情,他便坚持着这样的相处模式谢聆春的建议他考虑过,犹豫过,然而在青岚以一种近乎强横的态度表现出对时局的掌控,表现出对权力的渴望之后,他反而释然了。他要留下青岚,以一个阁臣地身份;同时也计划要疏远她,尽可能把不该发生的那些绮念全部打消他相信,这应该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不知道三个月的努力算不算长,然而,端木兴知道,他的努力似乎还远远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甚至,也许起了反作用。
明明除了朝会,他几乎再看不见那个人的身影;除了常规的奏章和票拟,他也几乎不再和那个人有所接触;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欲疏离,反思念朝堂上下,皇宫内院,仿佛一个汪洋的海,而那个人,却化身成了水珠,即便看不到,也是无处不在。
端木兴开始觉得这个隔离地方法不好。明明只有三分的爱意,因为距离,因为刻意,思念堆积,一点一滴,竟渐渐化为十分……本意采选宫女,就是为了充实后宫,可纵然面对三千佳丽,为什么眼前浮现的总是那人的容颜?本意勤勉朝政,赐宴夜谈拉近与臣子们的距离,可为什么召来唤去,总是内阁的几位?连话题,也总是不知不觉地往青大学士身上转移……他默许着宫人们保留青岚禁苑内的一切超常待遇,暗示血衣卫送上有关于青岚地所有点滴记录,甚至将与青岚有一面之缘地霁月调到身边……直到今日,听见大长公主有把思思表妹许给青岚的意思,居然有些吃醋;而在血衣卫定时奉上地青岚今日行止报告中看到那张近乎约会的纸条,又如此欣喜……他的喜怒,终为她而动。
黑暗中悉悉索索地,应该是青岚在换衣。端木兴往她的方向略挪了挪,不自觉去嗅空气中淡淡的酒氲。那不是今日宴会中任何一种酒的味道,而是青岚常年饮酒自然生成的一种体香想到这里,端木兴不禁有些心旌摇动,然而立刻暗自恼恨。提醒自己:青岚是一个男子;即使红颜魅惑,即使软笑轻颦,始终是一个男子……这差不多已经算是端木兴最后的防线。大赵天子,天下帝王,岂可真正去喜欢一个男子?想想即使是谢聆春何蕊珠那般的风流人物,若是真的拥入怀抱……似乎也是很恶心的吧?
这种时刻提醒自己,防备自己的感觉很难捱。端木兴紧紧蹙起眉头,方才因为青岚的到来而扬起的一丝笑意早已经消失不见……其实作为天子,何苦受这样折磨?哪怕象谢聆春曾经提出的建议那样将那个人真正地从生活中抹去,应该也和现在的若即若离不同,会有快刀斩乱麻的效果也说不定……可偏偏,青岚这阶段发了狠似地出色呢,张谔送上来的几道改革奏疏,居然如此地切合他的心思:中规中矩,却又不乏奇思妙想;初看上去是老生常谈,细看下却又面面俱到,以悄无声息的手段引导翻天覆地的改变,稳中求快的思路连他也自愧弗如……不用张谔说,他也看得出这些东西出自谁手,原来她回京之后养精蓄锐就是为了今日一展光辉么?如此人才,又怎能不留在身边?就算为了这接连出台的几道改革奏疏,他也该把她带给他的那些痛苦,一一忍了。
圣寿节的夜晚,皇帝陛下和青大学士的微服之旅,目的地是一家青楼。
之所以会去这种地方,原因实在很复杂。表面上,是自然而然沿着美人湖走过来,那三步一楼五步一院,尽是红袖相招,美人横波的旖旎景象;两位风流年少,夜晚走在这样桃花朵朵的青石小路,被拉进个什么楼什么院也属正常。
至于深层次的原因……差不多算是青岚的一句话,惹来这样结果。
端木陛下本来是目不斜视沉默冷淡的,倒是青岚一路笑嘻嘻地招呼过去,和那些丰胸蛮腰的美女们敷衍周旋,十足花丛老手的模样……当青岚从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手中解脱出来,快步追上前面自顾徜徉的端木兴,便忍不住有些感慨:“总算有些体会到穆公子平日的辛苦了,原来被这么多美人追逐,也是件很恐怖的事情啊!”
端木兴终于停住脚步,看着她薄汗晕颊心有余悸的模样,便微微带了点调笑,“你坚持着要陪我一起逛美人湖,还以为你喜欢被美人追逐的感觉。”
青岚不合有些嘴硬:“要是被醉乐平生的梨绣姑娘追逐,那感觉或许不同。”
于是下一刻青大学士便被半胁迫着出现在“醉乐平生”,美人湖,或者说整个新京最出名的妓楼。
其实青岚和端木兴出来,便计划好要随他高兴,只要端木兴肯给她想要的“蚌中月”,她倒也不介意多担了什么“引诱帝王混迹妓院”之类的名头;反正奸臣名声在外,多一条少一条还真没什么大碍。不过一直到走入“醉乐平生”那豪华的朝天栏杆挂檐花板店面。她还在惊讶于端木兴居然真的会对妓院有兴趣难道真地如俗谚所说的,男人都喜欢做点偷偷摸摸的事情?那么大的后宫,那么多窥盼圣颜而不得地名门淑女……他却在圣寿节地夜晚,带着她来玩这种私访美人地风流游戏……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恍惚被误认做了退却。端木兴在进门的时候悄悄在她耳边说:“说好了给朕庆生。就都听朕的。你要敢不听话,就别想要你的蚌中月”
嘁!居然威胁她!什么蚌中月,不就是一道圣旨?若不是端木兴死死抓住批红的权力不放,她都有能力弄个人上个本章,然后自己拟了票,再贿赂代批红的司礼监……不过话说回来,端木兴取消司礼监的设置的确很英明,否则内阁与司礼监一旦联手,只怕有翻云覆雨能力的也不见得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