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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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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官点点头,朝陈谔作了个揖,径自出门上马去了。
    “就凭这么一封信?”听到这里,刘鉴摇头苦笑,“能够捉拿到这人,明府可真是辛苦了。”
    “系呀系呀,那些日北京城可算系被我翻个底朝天。所幸京城那个沈万三遭发配充军以后,敢公然讲这个名字的人毋算好多,虽费了九牛伊虎之力,幸好系不辱使命……”
    陈谔一抓到沈万三,立刻将其关押起来。此后不久,少师姚广孝的那个“另委专员”也到了,正是工部都水司员外郎王远华。此人一到北京,马上就要密审沈万三。押送沈万三的那几个皂隶都由王远华亲自挑选,清一色都是没有家人的光棍。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一点消息也没有透露给外界知道。
    刘鉴此时插口问:“可是四十九天?”陈谔掐指算了算:“二十二日,丙申……十一日,甲申……没错,正系四十九天。”刘鉴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四十九天以后,突然王远华派人来找陈谔,说已经把案子审清,沈万三确实有以妖法惑众之实,不仅如此,他还打算谋反,将造反所用的金银分别埋藏在北京八处地方。他要陈谔带着皂隶和沈万三去把金银挖掘出来,好最后定这人的罪名。
    可是在挖掘过程中,奇怪的事情越来越多,沈万三绝口不提造反,只是直着脖子大呼“冤枉”,而那些皂隶们则红着眼睛一味狠打。陈谔几次开口让他们手轻一点,往日唯唯诺诺的皂隶竟不理会。等挖出第一个十窖银子来,皂隶们下手更加狠毒,直到把个沈万三给活活打死了。
    八处金银只挖出一处,可陈谔回去向王远华复命的时候,王远华却是一幅很满意的样子。陈谔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在他的反复追问之下,对方才勉强吐露了部分实情。
    陈谔
    永乐朝的名臣。根据《明史》记载,陈谔字克忠,广东番禺人,他性格刚毅,经常犯颜直谏,永乐皇帝朱棣又是欣赏他,又有点烦他。陈谔做刑科给事中的时候,因为上朝奏事,声如洪钟,朱棣就下令饿了他好几天,可是再上殿的时候,他还是中气十足,朱棣只好苦笑着说:“看来不是故意的,这人是天生如此。”从此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大声秀才”。
    某次,陈谔得罪了朱棣,朱棣下令在奉天门外挖个坑把他给埋了,光露出脑袋,可是隔了七天,陈谔竟然还没有死,朱棣认为他命不该绝,就下旨赦免,让他官复原职。过不了多久,陈谔再次得罪朱棣,被罚掏钱修缮皇家的象房,可是陈谔家里没钱,只好亲自前往劳作,朱棣看到以后觉得可怜,再次饶过了他。
    后来陈谔升任顺天府尹(顺天府五品知府永乐八年始改为四品府尹,陈谔是没有做过顺天知府的,不过作为小说,让他提前上任了),因为执法过严而遭到宰相们的嫉恨,把他先后调去湖广和山西做按察使。朱棣驾崩后,洪熙皇帝朱高炽继位,把陈谔降职为海盐知县,后来又调为荆王长史、镇江同知,官越做越小,直到退休。
    第七章、铸钟厂(1)
    陈谔好歹是顺天知府,正四品的高官,王远华虽然不归他管,品级可要低得多了。陈谔反复追问,口气越来越是严厉,王远华被逼不过,这才只得解释说,那化名“沈万三”的乞丐原本是前朝钦天监监正的后人,他的先祖受命在北京城八处地点埋下了祈禳风水的镇物,以保元朝国运。现在既然要迁都北京,势必要将前朝的风水阵破掉,既然已经挖出了一处,这阵势就算是破了,其余七处,以及那沈万三的死活,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此事就此告一段落,可是过不多久,北京城里突然有很多人暴毙。陈谔起先并不在意,但接下来的几天里,押解和责打沈万三的那些皂隶们也都接二连三、莫名其妙地死了。经过调查得知,那些暴毙的百姓都是曾经凌虐过沈万三尸身的人。陈谔难免有点慌神,他请王远华过府商议,可王远华总是支支吾吾地不肯明言,最近几天更是干脆躲起来不见了踪影。
    说到此处,陈谔有些犹豫起来。刘鉴追问:“明府好像有什么心事?不妨直言。”
    陈谔苦笑着回答:“……愚兄最近常发恶梦,时常系遍身冷汗而醒,恐怕也命毋久矣。今日原本就是来此借酒浇愁的么。我越想越惊,猛然望着贤弟乃,毋禁失态……贤弟毋得耻笑。”
    刘鉴轻挥折扇,微微一笑:“鬼神之事,原本就扑朔莫测,明府担心祸及己身,这也是人之常情。”
    “但毋基……”
    刘鉴正色道:“明府是忧劳过了,以至于神思恍惚,您不会有什么危难的。下官一会儿就给您写道灵符,回去烧掉,用黄酒化开吞服,也就行了。”
    陈谔听刘鉴这样说,才终于放下堵在胸口的大石头。
    送走陈谔,刘鉴离开酒馆,和捧灯两人缓步往柏林寺走去。这时候天色已晚,街上行人稀疏,捧灯凑到刘鉴身边说:“嘿嘿,这回爷就算不说,小的也知道了沈万三的事儿。不过那草鞋的原委,还请爷给小的解说解说。”
    刘鉴只是沉吟,并没有搭腔。直到回了柏林寺的寓所,捧灯掌上灯来,又帮刘鉴打了洗脚水、铺了床,还为他泡了一壶清茶放在床头。
    刘鉴盘膝坐在床上,叫捧灯搬了把椅子坐在自己面前,这才开口说:“你说你已然知道了沈万三的原委,其实并不尽然。王远华可没对咱们的知府大人把实话给说全喽。”
    捧灯一听这话,不禁眼前一亮:“小的原闻其详!”
    刘鉴端起茶壶来轻嘬了一口:“……关于前朝风水阵的事儿,可能所言不虚,姚少师的钧令也不可能是假的。但结合这双草鞋,还有那么多人暴死的事情看,恐怕没王远华说得那么轻巧。这其中有王远华自己一个大阴谋在内。”刘鉴顿了顿话头,好像是试图在心里整理出一个详细的脉络来:“首先,要是关乎国运的风水阵,只挖一处地方应该不会那么简单地就破解掉。其次,王远华一到北京,就先审了沈万三七七四十九天,这事儿也大有可疑!”
    捧灯忍不住插嘴:“《易经》上说‘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九’,这四十九天之内,莫非王远华做了些什么?”
    刘鉴“嗯”了一声:“这四十九天,他一定是在布置……”
    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刘鉴坐在床上,只是低着头把玩折扇,打开又合拢,合拢了又打开。捧灯看主人的神情与往常大为不同——刘鉴这人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毫无牵挂加上天性想得开,平常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更不会挂在脸上,认识的人三成夸他“飘然有神仙之概”,七成骂他吊儿郎当。象今晚这样眉头紧锁,半晌不语,这种神情对于捧灯来说都相当陌生,所以他也不敢再多说话,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是紧紧盯着主人的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刘鉴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镜鉴记》里记录过一种活祭之法,大违天和,难不成他王远华用的就是那种邪术?!”
    “爷,《镜鉴记》不是早就失……”捧灯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了个哆嗦,赶紧缩缩脖子,“活祭?可是拿活人来祭祀吗?!”
    刘鉴点点头:“正是。我听说沈万三被活活打死,又听老书吏说有不少人都去糟蹋他的尸身,那时候就开始怀疑了。你想,这当街对犯人行刑有哪个不是要严密防护的?如果事先宣明沈万三有叛国大罪还则罢了,一般来说,怎么可能人刚死就放任闲人上前践踏尸身?”
    “那爷的意思是说,这都是故意为之?可他那干嘛要那么做呢?”
    “如果说是要活祭,就可以解释得通了。所谓活祭,简略来说,是要先对祭品施以秘法,使其戾气大增,然后用非刑将其处死,再把尸身进行一番处理,用他身上的物件布下一个至寒至阴的阵。这样,就可以吸收相关人等的阴魂,用来破解咱们前面说过的那个前元风水阵了。”
    捧灯胆怯地转头望一眼存放草鞋的书柜。
    刘鉴颔首:“没错,那草鞋肯定就是活祭阵法的工具之一。”
    捧灯不禁愤然:“姚广孝竟然使用这样邪恶的法术,始作俑者……倒不怕断子绝孙!”
    刘鉴摇头:“这件事儿,我看姚少师未必知情,八成是王远华自作聪明。”
    “啊?照爷说起来,这王远华可真是胆大包天哪。”
    “唔,他原是稽疑司的人,这稽疑司又是诚意伯刘基所建,诚意伯在世的时候,姚少师就和他意见相左,现在王远华不遵少师之令,也在情理之中。正邪之道咱们先不去考虑,王远华如此所为,或许倒也是最简便、最有效果的办法之一。”
    “那些老百姓的性命呢,就不算数了?爷,您平日里可不是这么教导小的的。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
    “你以为,我把草鞋挖回来是什么用意?我如果不这么做,恐怕连咱们的知府陈大人都性命难保了。”
    “原来如此,”捧灯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爷,可是您这么一来,不就破了王远华的阵法吗?他又岂能与您善罢干休?”
    刘鉴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你倒不必为我担心。第一,王远华未必知道这事儿和我有关;其次,我料他这么做,终究瞒不过姚少师的法眼。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自顾尚且不暇,又怎么有闲心来找我的麻烦?这两件事我都给你解说完了,可遂了你的愿了吧?”
    捧灯听完,搬起凳子往外屋走去,嘴里可还嘟囔着:“虽说这两件事儿了了,可又勾出更多的事儿来。王远华的下场、前朝风水阵的破解,还是一个谜套一个谜呀,这不九连环嘛。”
    刘鉴吹灭了油灯,在黑暗中说:“这些事嘛,自有高人禳解,你我就不必担心了。”
    捧灯每天都早早起身,去寺外给刘鉴买早点。这孩子天生一条闲命,他主人擅长数术符法,他却专一喜好怪力乱神,那晚听了一番解说,好奇心没给压下去,反而又膨胀了好几倍。某一天早上起来,到南边王大人胡同买了豆浆、油条,看着天色还早,不着急回去,反而往南面拐,到处踅摸。
    正走着呢,一边嘴里还在练习刚学得的绕口令:“打南边来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手里拄着迸白的白拐棒棍……”可就这么巧,话音才落,真的街南拐角出现了一个老头,长长的白胡子,手里柱着一根拐杖,见了捧灯就笑。捧灯一看,认得,这老头见天蹲在路边讲古,那什么“八臂哪吒城”,就是他向自己说起过的。
    捧灯赶紧打招呼:“您老起得早呀。”老头一吹胡子:“这还早?不早了。小哥儿你年纪轻,还得更早点儿起身,所谓‘一日之际在于晨’也。”寒暄两句,正打算告辞,突然老头两眼往旁边一扫,“啊呀”一声叫出了声。
    捧灯赶紧问怎么了,老头提起拐杖来指一指身边南北朝向的青砖大墙:“小哥儿,你看这墙象什么?”捧灯随口回答:“这墙好怪,竟然不平,起起伏伏跟条龙似的。”老头点头微笑:“好眼力。这其实就是一条龙哪!”
    捧灯想起刘鉴那晚所说的话,心想莫非这就是龙脉所在?他踅摸了一阵子,还想详细询问,转头却不见了老头的踪影。于是顺着墙一路向南方走去,眼珠子滴溜溜地四下张望,看这个祥云牌楼也象是积煞聚阴的地器,看那个屋顶吞脊兽也似戾气邪种的妖孽……整个北京城在这小小孩童眼中,赫然成了一片鬼气横溢之地。
    大墙到了道边拐个弯,奔西而去。捧灯一脚踏上衢道,正要跟着大墙走势,忽听身后一声炸雷般的吼叫:“滚开,别挡道儿!”捧灯大惊之下,本能地抛开豆浆、油条,匆忙往道旁跳去,堪堪避过。原来是一辆大车横冲直撞地擦过他肩膀,漫不经心绝尘而去。捧灯转过头,只见早点全都滚到泥地里去了,气得指着渐行渐远的大车就破口开骂。他看到车上颠下几块石头,就蹿过去一块块拣起来,朝着已经跑远的车后猛丢。
    他丢得正起劲,忽然手臂被人按住。抬头看去,原来是老书吏的儿子高亮,抓着自己胳膊,一脸的惊慌,问:“小刘哥儿,你这是在做啥?”
    捧灯笑道:“哟,你呀。今儿个不逢五、逢十,敢出来溜达了?”高亮陪笑说:“多亏您家大人相救。”捧灯笑过了,突然一拧双眉:“咱丢的正开心,汝因何而阻吾?”前半句大白话,后半句却又改了文口儿。高亮看看四下无人,赶紧把他拉到衢道旁边,小声说:“小刘哥儿,你胆儿也真大,连都水司的料车也敢扔石头吗?”
    “都水司?”捧灯听着这名字耳熟,想了想,恍然大悟地问:“可是那有个员外郎叫王远华的?”高亮诧异地回答:“正是,正是哪。小刘哥儿你也知道王大人的名字,你看那车上插着面三色凤尾角旗,就是都水司王大人专使的标记了,七品以下的官儿见了都得避让。你是又骂又扔石头,你想找死啊?”
    捧灯这些天听刘鉴说了王远华的种种厉害之处,闻言不禁吐吐舌头,暗叫侥幸。但他从来的脾气就是煮熟的鸭子——肉烂嘴硬,还要叫嚣:“那又怎么了,他难不成还能砍了我的脑袋?”高亮“啧”一声,把头缩了缩,好象是心有余悸:“不是我成心吓小刘哥儿你。前日价我们几个瓦匠在通州运河边儿上干活,就亲眼见着一个小吏冲撞了王大人的料车,直接按一边儿就给‘咔嚓’了。”
    捧灯闻言,才知道自己刚才已经往鬼门关上绕了一圈,不禁脸色煞白,手里捏的石块也汗水津津。他摊开五指,见这石块有核桃大小,棱角锋利,显然是被敲碎的;石色青灰,却有金黄色纹理纵横其间。高亮见了“啊呀”一声,说:“这是赤金石。”
    “怎么,这是金子吗?”捧灯大喜。高亮却只是摇头:“小刘哥儿,这是赤金,是拿来炼铜用的。”捧灯大失所望,又问:“你怎么这么门儿清?”高亮一指大车消失之处:“不远就是华严钟厂,这些赤铜都是运那儿去的。兄弟这两天给征发去铸厂盖工棚,听他们说的多了,也就记住一些。”
    捧灯放心不下,唯恐那马车卸了料就转回头来抓人,随手把赤铜石揣进怀里,央告高亮领他去看个究竟,求个心里踏实。高亮还有点犹豫,等捧灯抬出刘鉴来,他也只好答应了。
    二人一路寻去,快到德胜门的时候果然见车辙印拐个弯,进入一处工坊。这工坊上空烟雾飘飘,火光缭绕,坊内“叮当”捶打之声不绝于耳,很是烦人。门口有四名兵丁站岗,上面还写着块牌匾“华严钟厂”,气度与别处工坊迥然不同。
    高亮悄声说:“就是这儿。有人说是要铸个两丈高的大钟,原有的铸炉模子不够用了。这两天正四处调料,还在挖新的范坑呢。”
    正在这时候,忽听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兵卒们赶忙把大门拉开,就见又是一辆大车轰隆隆地开进,随后还有数骑跟随,为首一人相貌清瘦,两撇鼠须,正是那工部都水司员外郎王远华。
    捧灯到而今才知道高亮所言不虚,不禁两腿发抖。倘若刚才他骂的那辆料车后面就跟着王远华,只怕连刘鉴也救不下他的小命。
    捧灯想到刘鉴,忽然“哎呦”一声,出了半脖子的冷汗。高亮问他怎么了,捧灯匆忙拱手说:“先走了先走了。”说完转身就跑。原来他猛然想到,这趟出来本是要给刘鉴买早点的,如今已经日上三竿,豆浆、油条还裹了泥在大道上躺着呢,自己回去可该怎么交代呀?捧灯没别的办法,只得一路小跑,随便在路边摊上又买了点剩在锅底混着渣子的豆浆、早炸得又放凉了的油条,匆匆忙忙赶回柏林寺。
    一进院口,屋里直接飞出一只官靴来,正中捧灯面门。捧灯惨叫一声,两手捧着食物又没法捂脸,只好硬着头皮往里冲。刚走出几步,又飞出另外一只官靴,再次砸中面门。捧灯不敢再往前走了,朝屋子里喊:“尊主,以履责我,却是为何?”
    屋里又飞出一只布鞋,第三次砸中鼻梁,把这小书童打得是满脸赤红,双目噙泪。刘鉴这才从屋子里走出来,脚上只穿着袜子,手里还提着另外一只布鞋,冷冷地说:“你还知道回来?”
    捧灯不敢再拽文了,只是流着眼泪回复:“小的买早点迟了些,原是该罚,奈何爷您连砸三番,未免太重。”刘鉴瞥了一眼他手里提的食物,冷哼一声:“一番砸你,是因你迟归。”
    “那二番呢?”
    “现而今都快正午了,既然晚归,你就该顺道买点午饭回来,光拿这些残渣来敷衍,该不该批?”
    捧灯苦着脸嘟囔:“那这第三番的布鞋,莫非就是因为小的说古文?”刘鉴冷笑道:“你自己倒也明白。说,上哪儿玩去了?”
    捧灯于是把路遇高亮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只是隐去自己无故招惹料车一节。刘鉴听到王远华的名字,先是一楞,随即就问捧灯要赤铜石看。捧灯从怀里取出来交给刘鉴,生怕他又追问什么,故作乖巧地说:“爷我去给您置办午餐。”说完一溜烟地跑出了柏林寺。
    刘鉴也不理他,自顾自拿着赤铜石回到屋中,反复端详。他虽然精通阴阳数术,对地质矿物却所知有限,饶是如此,也能看出这块矿石质地甚纯,乃是上等好货,果然是拿来铸钟用的。
    对于华严钟厂,刘鉴早有耳闻。此处早在元代就是朝廷专设的铸坊,远近大小寺院包括柏林寺内挂的铜钟都出自华严。北京城翻建,铸个大钟什么的原也不足为奇,刘鉴唯一觉得怪的是,这钟也未免铸得太早了点。现在外墙还没修完,皇城也只打起了一个地基底子、起了几栋偏殿,诸官署行部的设施也没完备,论起轻重缓急来,怎么也轮不到铸钟。再说了,既然有新钟,必然得有新寺,刘鉴随着宋礼来北京,这些天又跑过顺天府好几趟,也没听宋礼和陈谔提过北京要新起寺庙呀。这天下哪有庙宇未成,先行铸钟的道理?
    更何况,其中还掺进去一个王远华,那就更加令人觉得蹊跷了。
    刘鉴想了一回,漫无头绪,随手排出六枚铜钱来卜了一卦,兑上巽下,是个“大过”。卦象里二阴爻在外而虚,为栋梁挠曲之象,有强行太过而致灾险之征。刘鉴举头望去,只见窗外艳阳高照,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等捧灯买回午饭,主仆二人各自用毕。刘鉴越想越是不妥,就对捧灯说:“带上东西,咱们去华严转转。”捧灯唯恐被车夫认出自己是早上骂街扔石块的人,心里老大不情愿,刘鉴作势要打,他才慌忙抱头去准备东西,忙不迭地跟随着出了门。
    一路无话,过安定门的时候,想起城门外就是沈万三的坟墓,捧灯忍不住问:“草鞋已经取出来,那坟想来没用了吧?”刘鉴喟叹一声:“话虽如此,却已然平添了许多冤魂,真是造孽呀造孽。”捧灯想拽几句吊丧哭坟的文,然而一则肚子里没货,二则鼻子尚且生疼,于是摸摸脸,不再言语。
    到了德胜门华严钟厂,刘鉴对看门的兵丁摆出自己身份,谁料兵卒把手里钢枪一横说:“这是御用重地,若无王大人或陈府尊的手令,谁都不可擅入。”
    刘鉴还没说什么,捧灯从一旁跳出来嚷道:“我家爷是詹事府的……”话没说完,就看场内王远华和几个督工的小吏且说且走出来。王远华见到刘鉴站在门口,先是目光一凛,随即捋须微笑,走上前来拱手招呼说:“刘兄。”
    刘鉴急忙回礼。王远华问:“刘兄身在詹事府治经,该是清贵之职,今日为何来此喧乱之地?”
    这话说得软中带刺,明明在责备刘鉴不务正业。刘鉴也不生气,缓缓地回答说:“王兄有所不知,小弟受命收录燕地各式铭文。这北京城远近的大小钟鼎都搜检了个遍,现而今听说这里在新铸大钟,喜不自胜,所以特地过来开开眼界。不想竟然巧遇了王兄。”
    王远华回头指指工棚:“刘兄抬爱,原不应藏私。只是现在连铸钟用的范坑尚未挖好,还要敷泥、勒口、整形、烧制,等到调铭怎么也得三个月后。刘兄到时再来看也不迟。”
    “敢问督造的是王兄?”
    “正是。”
    “王兄身秉都水司诸多要务,还要兼管铸钟,果然是能者多劳。”刘鉴假意送上一顶高帽子。王远华却不领情,冷冷地说:“刘兄有所不知,此钟乃是用来彰显圣上靖难之功的,与城中其它工地全然不同,必须专人管理。何况钟乃呈祥之物,也怕闲杂人太多,乱了这祥瑞之气。”
    说完话,他袖起双手,眯上眼睛,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明摆着是说:“你这闲杂人想聊天可以,想看工地那是没门儿。”
    既然对方这种态度,刘鉴也就不好坚持,随便寒暄了几句,转身离开。捧灯问他:“爷,咱真不看钟了吗?”刘鉴耸耸肩膀:“你没听他说么,模范还没造好,哪儿来的钟?”捧灯又问:“那咱们现而今去哪儿?听说西直门有处奶酪……”话没说完,头上早挨了一记:“就知道吃!少废话,跟我去趟工曹衙门。”
    北京这个时候还是陪都,当然不可能设置六部,而只设了吏、户、礼、兵、工、刑六曹,统归“行部”尚书管。就连六曹也创设不久,衙门还是临时的,都在东长安街南面,也就是后来正式朝廷六部的所在地。
    从得胜门去东长安街,这路程可不算近,两人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一大片官衙,工曹在正中间,北面临着兵曹、东面对着吏曹。捧灯把刘鉴的帖子递进去,说:“求见工部尚书宋大人。”
    帖子递进去时候不大,就看宋礼一手捧着本帐簿,一手撩着袍子,三两步就跑到门边。他是正二品大员,因为职务需要,来北京不呆行部衙门,跑来工曹,原本也是情理之中,但这副模样可实在大失官体,刘鉴看了不禁一愣。
    宋礼当然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可能这个样子跑出衙门口去,于是就在门里用手一招。刘鉴带着捧灯走进门去,鞠躬行礼:“宋大人,别来无恙?”
    “恙,恙,大恙呀!”宋礼有点语无伦次,“贤弟果然是神人,你算我相有灾厄,真是分毫不差……”
    华严钟厂
    根据《春明梦余录》所载:“铸钟厂称华严钟厂,在德胜门内。”其实华严钟厂是机构名称,元、明、清三代的大钟多在此处铸造,最有名的是现存大钟寺内的永乐大钟,还有钟楼里定更的大钟,最初为铁铸,因为音色不好而改为铜钟——1983年修缮钟楼的时候也移到大钟寺里的“钟林”安放。
    铸钟厂则是华严钟厂所在的胡同名,位于今天的西城区东北部,东起旧鼓楼大街,西至鼓楼西大街,呈一个“厂”字,后来改名为“铸钟胡同”。铸钟胡同南面是黑虎胡同,民国以后分拆为大、小黑虎胡同,小黑虎胡同24、26号原本是“金炉圣母铸钟娘娘庙”。传说钟楼的大钟久铸不成,限期将至,铸钟师傅有一个女儿为救父亲,纵身跃入铜水之中,大钟乃成,所以后人建这个庙来祭祀她。这个铸钟娘娘庙,可以算是华严钟厂的“厂庙”。
    第八章、大五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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