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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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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御使笑道:“蒲先生大可不必为我烦心?我便写李县令患了癔症,久病成疾,终不治身亡便可。朝廷并不会再多过问,勿念。至于冯相如举人,我自然会为其单独拟出沉冤昭雪的状子,拿下宋平云的同党,蒲先生和严飞兄也不必担心。”
    我与蒲先生两人听得,连声作揖称谢。
    王御使又与我二人回礼,忽然问道:“蒲先生,我却有些好奇,卫氏夫妇为何选了冯相如作为美人计中宋平云狗贼的仇家?”
    蒲先生答道:“一来,冯家世代书生,只顾闭门苦读,人脉寥寥,与宋家自然不会有交集。这两家之间因卫氏而起的矛盾,绝不可能协商和解。因此充分避免了计划穿帮;二来冯相如之父冯骜,是著名的火暴脾气。倘儿媳若遭人欺,定会愤而反抗,便极有可能再遭不测,惹出更大祸端。以坚定冯举人的复仇信念,威慑宋狗贼再雇用人手保卫;三来冯家是文人寒门,倘若心怀深仇大恨,大有放手一搏的可能,对宋平云是个极大威胁。若是寻个富足的人家,只怕会忍气吞声,不与宋家争斗,更甚者收了宋家礼钱,将卫氏相卖。”
    王御使连连点头,道:“卫家夫妇二人果然不凡,竟深谋熟虑至此!”
    我也问道:“蒲先生,宋平云狗贼既然忌惮冯举人,却不抢先出手加害,是因什么缘故?”
    蒲先生笑道:“飞,怎能问出如此幼稚之言?对于他这等受人庇护的官府要犯,原本已经欠下了很大人情。自然更不愿惹是生非,引来注目,再请同党庇护。我敢断言,对于包庇他的省督府,宋平云必定出了大价钱打点。何况广平县人已见着宋家夺了卫氏,若再出手杀害冯举人,岂不是不打自招,只怕引发公愤,生出更大祸端。”言罢,蒲先生又叹道:“不提这些,想魏槐兄至今仅有一次失言,却被我抓住要害,满盘皆输。”
    我与王御使一愣,忙问蒲先生所指什么。蒲先生笑道:“当初飞听了卫氏的姓氏,只与他打诨,问他可知此同姓人家。岂料他却答道:‘禁卫之卫与魏阙之魏,怎得混淆?’飞,这却多亏了你。”
    王御使惊叫连连,恍然大悟道:“魏名捕既从未听过卫家,却从哪里得知这户人家的姓氏,是禁卫之卫?严飞兄无意的调侃,竟引来槐兄画蛇添足,反倒露出马脚。”但我却丝毫没有得意,反倒满是愧疚。想来我受了槐兄许多照顾,非但没有报答,竟然无意间害惨了他!我顿时对自己无意之语恼恨不已。想到槐兄早年便背井离乡以报血海深仇,如今更只剩下永世不得相认的红玉一名亲属,实在令人心痛不已。
    伴着久久的沉默,我与蒲先生、王御使三人逐渐困顿。于是王御使便喊了府内的衙役,细心叮嘱他们几人仔细照顾槐兄,随后便与我和蒲先生道别,先行休息。我与蒲先生二人见此,也起身相互告辞,回屋睡了。
    第二天,我早早醒来,见朝阳还未升起,听四下传来的几声鸟啼,便在清冷间起身着装,往书房走去。
    推开门,只见王御使早伏在案上全神贯注写着文案。他看见我,笑道:“严飞兄今日可真是早。我正草拟李县令身患癔症而死的奏折,不知严飞兄可愿一看?”正言间,只见书房门被再次推开,蒲先生大步踏入,拱手道早。王御使见了,连忙招呼蒲先生一同上前,检查他笔下的文案可有破绽矛盾。
    一同研讨了小半个时辰,我忽听见木门被猛地推开。我连忙回身查看,只见槐兄伏在地上,道:“我魏槐甘心受罚,只恳求诸位勿将此案实情与外人说起!只怕冯相如……”
    话音未落,我、蒲先生和王御使三人早弃了手中文案,连忙上前将他扶起。
    王御使答道:“听蒲先生说起魏名捕的履历,既然魏名捕斩杀了朝廷要犯宋平云,又除掉枉法的李如松,都当是大功一件,我却怎敢私自惩罚?”
    槐兄身子几乎躬到膝盖,连连作揖道:“惭愧,惭愧!我误杀无辜婢女,更欺骗冯举人,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哪敢居功自诩?只请诸位勿与他人道破其中真相!”
    王御使见此,连声答应槐兄不再追究,更发毒誓表明不会对外人提起。随即他笑道:“实不相瞒,我们正在此草拟李县令癔症不治的奏折,魏名捕大可不必忧心。”言罢,王御使拽着槐兄,让他审视了草稿一遍,槐兄阅罢连连称谢。
    于是,我们三人便盛情邀请槐兄道来铲除恶贼宋平云中的一切玄机。蒲先生更连声道:“魏槐兄无须多虑,只是我想核查自己的推论是否准确。”
    槐兄见我三人连声恳求,也便盛情难却,待他在藤椅上坐定,便将此事娓娓道来。
    “先前与飞兄扯谎,深感愧疚,只愿飞兄宽恕这背叛之罪!”槐兄说着,与我连连抱拳,又道,“先让我与飞兄说明儿时之事吧!我本是北京左都御史府内仆从,卫惠文之养子卫槐。至于我父母两人,均是张青云大人抱养的路边弃婴。因此张青云大人对我父母二人而言不只是主仆,更是有救命之恩的再生父母。二老对张青云大人一片赤诚,从未有过半点违逆,更是每事必先顾及张青云先生的利益。
    至于张青云大人,他为人为官,向来耿直无私;对贪官酷吏毫不手软,更不曾收取分文贿赂。时下,被拥戴他的百姓唤作铁面判官,享有美名。张青云大人育有两子两女,长子与次子清云、德延二兄弟在朝中为官,都是清廉为政、仁而爱民的守法良官。两位千金,分别唤作红玉、碧玉,与我只是稍有年长。张青云大人命我与四人以兄、姐相称,从不提主仆。想八岁那年,我护着二位小姐上街玩耍,却不想撞见宋平云狗贼家的恶仆,那贼眉鼠眼的小厮欺我年少,竟将我推开,去抢碧玉姐姐手中的孔明锁,摔在地上碎了。碧玉姐姐被夺了心爱玩具,只站在原地大哭。我不禁怒火中烧,扑向那小厮拼死相争。撕扯间,我连遭重击,情急之下伸手戳瞎了那泼皮双眼。见那泼皮满地打滚,我便连忙抽身护着两位小姐匆匆回家。
    没想到我回府与父母说起这事,二老竟训斥我为张青云大人惹出祸端,将我一顿毒打。张青云大人回了府,见我正被二老悬在房梁上死打,连忙劝住。待我父母二人与他道明实情,张青云先生惊愕连连,称我果真惹上事端,更道那宋平云狗贼之势,深不可测,只怕我被追究,害了性命。于是他连夜将我送往山东淄博一处中年无子的朋友家寄养。于是,我才与飞兄相见。”
    槐兄见我满脸惊讶,笑笑与我道:“那时候,飞兄还是五岁稚童。一次偶然间,我与他分享了两枚糖果,却没料到飞兄竟从此终日追在我身后,称我为兄。这也真是天赐缘分。”我头次听说与槐兄相识的经历,不禁好奇问道:“槐兄当年给我糖果是为何故?”
    槐兄笑答:“只是见飞兄那时憨态可掬,很是乖巧。至于临行那年,飞兄不知从哪里学了功夫,身手极其敏捷,丝毫不输大他两三岁的玩伴。”我刚要答话,槐兄却忽然收敛了笑容,垂眼道:“只是十四岁那年,一日黄昏时分,我正要回家进门,却见门口立着一位浑身黑衣的男子,似乎在等人。他见了我,不容分说便走上前,递给我一封父母署名的密函,道:‘本家生了剧变,你当连夜赶往开封,与小姐会合。待接着小姐,一同潜往兰陵老家,听候父母指示。’言罢,男子又低声道:‘西村外的灌木中,拴着为你备好的马驹,待你回家整顿,当即刻出发,片刻不得耽误!时间紧急!’言毕,男子当即快步离去。”
    蒲先生惊问:“魏槐兄,这黑衣男子是什么人?”
    槐兄叹道:“徐梦龙,是张青云先生的密友。我在北京时曾见过,只是那时他衣着怪异,一时没认出来。那时张青云先生尚未昭雪,徐梦龙本应牵连被诛。可惜他回报时,被京城的卫兵拦下搜身,眼见身份要被拆穿,他跳上马打算逃走,却被城门上的弓箭手射死。实在可怜!”
    听了槐兄的话,我们三人纷纷垂眼哀叹。片刻,王御使问道:“魏名捕,徐梦龙所指的小姐,莫非正是红玉与碧玉?”
    槐兄点头答道:“正是。当晚我趁恩公一家入睡,悄悄起身,点起蜡烛读信。信中称张青云先生受了宋平云狗贼的栽赃,九族悉数被诛。如今二位小姐在外游玩,尚未遭毒手,我应当即刻起身,在官府找到二位小姐前,先带走二位小姐藏好,躲过官府追捕。阅读毕,我大惊失色,连忙简单备了行礼,将父母信中提及的坐标熟记于心。随即烧毁书信,径直奔往西村外的灌木丛。寻着马驹,我便连夜直奔开封,找二位小姐。待我很快找到二位小姐,便又连夜带她二人往兰陵老家飞奔,闭门躲在自家院中,靠她二人身上一点钱财,每日买些伙食度日。”
    蒲先生忙问:“魏槐兄,你去开封与二位小姐会合时,并没有父母书信作证,却怎能令红玉、碧玉二位小姐相信你?”
    槐兄一惊,他面颊微红,答道:“儿时向来与二位小姐熟识,故此未疑心我撒谎。”槐兄又连忙道:“待一个月后,父母二人不声不响返回家中。先是与小姐抱头痛哭,随后道明眼下的形势:张青云先生遭宋平云狗贼陷害,被诛了九族,到如今张青云先生虽已昭雪,却不幸离世,宋平云狗贼的事情尽数讲明。小姐听了,顿时瘫倒在地,放声大哭,随后连连咬牙切齿,发誓要为全家亲手报仇。至于父母二人,本是被张青云先生所救,见小姐正有报仇的决意,更加欣慰,连声对天发毒誓,定斩宋平云狗贼。之后,父母称官府内宋狗贼的耳目众多,报官并非出路,便尽数变卖了家产,带着我与小姐二人流落天涯,四处打听宋平云狗贼的下落,打算亲手报仇。
    “有心人,天不负,大约八年半前的光景,父亲在外探听消息时,听广平有人说起半年前搬来了宋姓的土豪,在乡里为非作歹。问起来历,乡里人却纷纷摇头不知,只说这家人从不提当家的名讳。于是,父亲认定此人定是避祸的狗贼宋平云。我一家五人,便搬到与广平相近的吴村,伺机动手报仇。待父亲与我二人往广平去了几次,认定此贼果然是宋平云。我一家便细心谋划斩杀狗贼全家。父母二人见小姐斩杀狗贼的志向无比坚定,便计划要小姐亲手斩杀宋平云狗贼以报大仇。但他二人又担心小姐本是弱女子:一旦失手,定遭宋平云狗贼所害,即使乘其不备得手,却怎能从满是恶仆的宋宅活着归来?”
    蒲先生忽然问道:“魏槐兄所指小姐,是红玉?”
    见槐兄称是,蒲先生又问:“既然如此,容我冒昧相问,红玉姑娘既然坚决复仇,想必早有必死觉悟。活命归来,怎会成为计划的阻碍?”
    槐兄抱拳道:“蒲先生有所不知,红玉是张青云先生孤种。虽她早有必死觉悟,然父母二人坚决反对,不准她轻举妄动。”
    蒲先生默默点头,继而示意槐兄继续。
    “父母二人差我前往广平衙门府当差,借机探听宋平云狗贼的状况。为避免引来怀疑,特地将姓氏‘卫’字改作‘魏’字,不只如此,二老更刻意佯装我打猎未归,命丧南山,假装下葬。实际我每月寻着机会,便要趁夜色回家与二老、两位小姐禀报形势,再趁天色未亮赶回广平。故此无人察觉。在广平衙门当差半年有余,我见宋平云狗贼行事谨慎,他自知平日横行乡里得罪不少人,因此日夜有心腹家仆守护宅邸。其中,有四名人高马大的羌人,更是凶狠好斗的得力保镖。这般形势,我思忖正面无从下手,唯有利用‘埋伏之毒’,才能破解。于是,我与二位小姐以及二老敲定:由小姐混入宋狗贼宅邸手刃宋狗贼,以血祭张青云大人在天之灵。同时我也混入狗贼宅邸作为掩护,在小姐动手的同时,斩杀除宋平云其他家眷。随后二人再一同逃出宅邸。如此计划,料想凭借红玉的国色天香之貌混入宋平云狗贼府邸不难,只是我应当如何潜入向来谨慎的宋狗贼之宅邸,实在是一大难题。
    “为此,经历足足半年,二老谋划了惊人的策略:他们打算效仿司徒王允的连环计,以小姐为貂蝉,引宋狗贼与一家人结下深仇。如此一来,与人结下深仇之宋平云狗贼定将不安,此时我若以保镖为名,再借机糊弄几句,趁机混入宋家大有希望。如此,便可与小姐同时潜入宋家下手。不但如此,更能要宋平云狗贼再背夺妻骂名而死,岂不要他留下千古骂名?为此,经过仔细筛选,我们选定广平的落魄名门,冯相如家:因冯相如父亲冯骜执拗自用,脾气暴躁,在两家冲突中极可能伤残,以扩大仇恨。冯相如则稳重执着,不会轻易飞蛾扑火,便可持续向宋狗贼施加压力。非但如此,二老更命小姐与冯相如留存香火,以绝冯相如拼死的后路。”
    王御使惊愕不已:“手段竟如此绝伦?红玉竟也会听从?”
    槐兄长叹口气:“父母二人的复仇之火熊熊燃烧,外人丝毫劝阻不得。一旦有所违背,便要被斥为‘不顾父母恩情,忘恩负义之辈’。如此一来,小姐怎敢不从?”
    我闻言不由顿生惆怅。正感慨间,槐兄又道:“原本计划,是将小姐嫁入冯家,待到有了子嗣,便暗哄宋家,称原本许给宋平云狗贼之妾遭冯家所夺,冯家非但不放人,更出言不逊。以此引宋狗贼往冯相如家抢妻。如此,冯相如便与宋狗贼有了夺妻之恨。想冯家定不会善罢甘休,要闹上衙门,却不知宋狗贼势大,奈何不了。如此,宋狗贼便在眼下有了时刻可能与他拼死的仇人冯相如。此时,我当以保镖之名混入宋狗贼家,与小姐二人里应外合,斩杀宋平云狗贼全家。得手后,我立刻带小姐逃跑,将命案栽赃与冯举人,哄官府结案,再与父母二老复命。”
    蒲先生忽道:“只是没料到,红玉假戏真做,在勾引冯举人期间,竟然爱上了他。甚至为冯举人迟迟不肯执行计划。因她深知一旦开始美人计,冯家定将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槐兄仰天长叹,说道:“小姐与冯相如私通半年,迟迟不肯诱冯相如来家中迎娶,每每与父母推辞时机不成熟。然而父母二人察觉到红玉的心思,不停责备她贪恋男色,不顾父母恩情,威逼她动手。却不想正在这节骨眼上,红玉与冯相如二人私通之事,竟被冯骜察觉,红玉被骂出冯家。当晚,红玉哭哭啼啼回到家,与父母二老说起此事。二老纷纷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
    “被冯骜察觉,莫非红玉刻意为之?”蒲先生连连皱眉,问道。
    槐兄面无表情道:“不知。但依着小姐的痴情,若真为冯相如,也不令人惊讶。”
    “只是害碧玉作为代替,嫁入了冯家。”蒲先生忧愁道。
    槐兄不禁全身一颤,随即道:“竟被蒲先生察觉?的确,二老在烦恼后,选定碧玉替了红玉嫁入冯家。”言罢,槐兄闭了眼,长叹口气;随即说道:“碧玉不曾辜负二老的期待,她嫁入冯家,与冯相如恩爱两年,留下了福儿。只是二老不承想,碧玉竟从此不再出家门,害二老无从与宋狗贼指认小妾的面貌,从而实现美人计。想是碧玉也爱上了冯相如,故此同红玉一般,不肯执行复仇计划吧。”言罢,槐兄沉默片刻,又道:“只是二老最终寻着机会,趁碧玉与冯相如二人清明外出之时,将碧玉指给宋平云狗贼看,称是原本许给宋狗贼的小妾,却不想为冯相如所夺,更遭了冯家许多讽刺。宋狗贼果然大怒,但没想到他竟没强取豪夺,而是试图以高价收买。”
    “想是宋狗贼怕再惹出是非,欠下人情。”蒲先生淡然答道。
    “正是这般。”槐兄答道,“但冯骜的一席恶言却彻底激怒了宋平云狗贼,他派出羌人侍卫将冯骜活活打死,抢去了碧玉。冯骜之死,是为冯相如的仇恨火上浇油,助推计划。但却不承想……”
    槐兄话音未落,蒲先生早答道:“碧玉竟不等魏槐兄就位,便抢先下手,刺杀宋平云狗贼。非但如此,碧玉却并未得手,反遭宋狗贼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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