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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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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頠这回在开口,说的就没有之前那两件那么痛快利索了。他变得吞吞吐吐,仿佛羞于启齿。好吧,其实也不是一件多么羞耻的事情,裴頠只是没有经验,有些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只能干巴巴的先进行一个简略的背景介绍:“你知道的,我父亲因,咳,病早逝;兄长后来也意外早卒,我继承了父亲和兄长留下的钜鹿郡公爵位……”
    卫玠点点头,这些他都是知道的。
    要说裴頠也是不容易,他和王济的情况差不多,本都只是个被当做不需要继承家业来娇宠长大的嫡次子,结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嫡次子还没长大,家就已经变了。王济的兄长王尚战死沙场,裴頠的大兄意外早卒,但裴頠比王济更惨,王济的爹好歹还活着,能支撑起王家,裴頠的爹却比他大兄死的还早,裴頠当时只是一个一门心思做学问、庶务完全不通的门外汉,面对兄长留下的两个嗷嗷待哺的子女,在一天之间,他就感觉到了仿佛整个世界向他压来的重量。
    幸好,裴頠抗压能力比较强。在堂伯裴楷的帮助下,顺利继承了家产和爵位,迅速顶起了门楣,并尽心尽力的养大了两个兄子。连裴頠自己的孩子,都是比不过兄子在裴頠心中的地位。兄子中的男孩还没成年,裴頠就已经用自己的功绩,为那孩子请封了高阳亭侯。
    结果……
    孩子里嫡女倒是还好,知道感恩,又进退有度。
    唯一的男孩是个庶子,在小妾一味的溺爱、教唆下,变得不止没脑子,无德行,还极其的贪得无厌。一直造谣说裴頠抢了他的爵位,谁稀罕裴頠施舍给他的亭侯?裴家的一切本来就是他的!
    裴頠为此气的差点一命呜呼。裴家在裴父和裴兄乍然死亡的时候,除了爵位,还剩下什么?他以为他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结果却被人这般理解。
    醒后,裴頠就表示,兄子这尊佛他是养不起了,让他单独分出去,别府而居。
    “裴憬如何,我是不想管了。”裴頠如今与谁提起自己这个兄长的庶子都是直呼其名的,显然是已经被伤透了心,“但是大娘我不能不管。她是个好孩子,知书达理,与人为善。眼见着裴憬要拿妹妹去换钱,我断然是不能坐视不理的。”
    不是所有的世家都是很有钱的,最起码裴憬这种自己没什么本事又花钱大手大脚惯了的,一旦失去了裴頠的支持,就只剩下了喝西北风一个选择。
    见裴頠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再与他来往,欠了一屁股债的裴憬就动起了歪门邪道的脑子,想要把他的嫡女妹妹卖给富商为妻。
    “世家嫡女,下嫁那等低贱的商贾之人,也就他能做的出来了!”裴頠一提起裴憬就血气上涌,手直哆嗦,“这不只是丢不丢我裴家脸面的问题,而是骨肉亲情,他怎么就能做得出这种卖妹求荣的无耻行径?我是短了他吃,还是短了他喝?只是不给他零钱去赌博而已。我时常在想,是不是我错了,因为兄长早组而对他的庶子多般怜惜宠爱,结果却教出了如今这般禽兽不如的东西,我真是没脸去见我九泉之下的阿兄。”
    “你息怒,你息怒。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尽力。”卫玠没有官身,但他身边的朋友着实不少,各个职位上都认识人,对付一个小小的高阳亭侯,不过是抬抬手的事情。
    说实话,卫玠听到这里的时候,也是义愤难填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收拾一个他,裴家还是能够做到的。”世家这种庞然大物对于家族成员的限制,总是hi很有一套的,裴頠没想着求卫玠帮他对付兄子。他只是,他只是,他再一次踟蹰了起来,“是大娘……”
    卫玠在这个时候还没转过来弯,他一脸懵懂的看着裴頠:“你要给她找门好亲事?我不懂这个啊,不过我可以回去帮你私下里悄悄问问我阿娘和舅母、叔母。”裴家大娘是孤女,没有父母帮着相看,婚事确实是不好说,卫玠甚至在考虑要不要进宫和皇后说说,想比羊皇后对裴家大娘更能感同身受。
    “不不不,我虽然无能,但娘子还是很能干的。”裴頠的妻子也是名门闺秀,操持家中,样样贤惠。
    “那我不明白了。”卫玠实在是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
    裴頠把心一横,牙一咬,便道:“我就直说了吧,先成家,再立业,你如今也一十有八,可曾考虑过婚事?我家、我家大娘心悦于你。”
    “!!!”
    裴頠把最难的部分说完了,接下来也就顺了:“这事出我口,入你耳,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连大娘都不知道。只是我看出来了那孩子心悦你,便想着来试试。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见过你,又或者怎么听说了你的事情,但你所有的诗词、文赋她那里都有,一提起你的名字就双眼放光,遮都遮不住。她从未求过我什么,也不想给我添任何麻烦,但我想为她做些什么。”
    卫玠这回是真傻了。
    “我、我……”任卫玠再如何能说,此时此刻也秒变结巴了。因为他长这么大,两辈子,还从未面对过这种情况。
    在现代的第一辈子就不说了,那个时候卫玠虽然外貌不错,但总是独来独往,来去匆匆,哪怕对他有意思,被他冷落个几回也就知难而退了,卫玠甚至都不会发现这人曾经对自己有过想要进一步的意思。
    到了古代,虽然说魏晋比较开放,但也没有开放到会有女子公然对一个男人表达爱慕的,顶多是在卫玠出游的时候砸个水果、扔个香囊、尖叫两声,相熟一些的也就是和卫玠在聚会上多说几句话、多问几个问题而已,更深一步的试探是断然不会有的。
    私下里倒是有人家找王氏试探过结亲的事情。但都不需要告诉卫玠,王氏就已经替儿子退了。
    因为虽然卫玠已经十八了,但身子骨太弱,王氏怕儿子贪欢,气血两亏,连通房都没给卫玠安排过。
    卫玠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因为卫玠有心疾,本身的欲念就淡,身体底子也不算好,所以至今还没、还没,咳,那啥过。虽然已经十八了,但从外貌上却还像是个没张开的少年,眉宇间一股子处子的青涩稚嫩。
    其他与卫玠相熟的朋友,也根本不会和卫玠替这种事情。卫玠天生一副不食人间烟火、曲高和寡的气质,虽然性格温和,却只能给周边的人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感觉。在卫玠面前开黄色废料的都少,因为不少人都觉得,在卫玠面前说这些,会显得自己很低俗,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幻境】技能越开越玄幻的拓跋六修笑笑不说话,深藏功与名。
    不管怎么说,裴頠这次的话,真的是卫玠生命里开天辟地头一遭,他还有些招架不住。
    “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只是想表达一个意愿。”裴頠赶忙道,他不是一定要卫玠答应,只是不想尝试都没有的就放弃,“你若嫌弃,不愿意,直说就好,我保证不会介意。”
    “不不不,”卫玠连忙摆手,“我怎么会嫌弃裴家娘子呢?裴家的门风我是知道的,想必裴家教出的娘子一定是德才兼备的好姑娘。裴家娘子能欣赏我,让我受宠若惊,这是我的荣幸。”
    谁会不喜欢别人喜欢自己呢?
    “但是……”
    裴頠在心里道,他就知道会有这个“但是”,不过,卫玠的话里已经给足了面子。裴頠本身也没有抱多大的期望能够成功,如今能得到卫玠怎么一句,已经足够了,他兄长的嫡女也不算白白喜欢了卫玠一遭。
    卫玠悄悄松了一口气,但是他不知道的是,这样的多灾多难,还只是个开始。
    第141章 古代一百四十一点都不友好:
    裴頠支棱起耳朵,正聚精会神的等着卫玠那句“但是”之后的话,他想等卫玠说完之后,好一点细节都不落下的回去转告自家大娘,圆她一个少女梦。
    “但是”什么呢?
    其实连卫玠自己也不知道。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就脱口而出了拒绝的话,没任何理由的,就好像在他的脑海里根本不存在“拒绝”以外的其他选项,一如人需要吃饭喝水一般简单自然。如今骑虎难下,他深吸一口气,在想着无论如何都要编出个理由的时候……
    ……卫玠看到了史上最可怕的局面:拓跋六修已经不知道在旁边听了多久了。
    “!!!”
    卫玠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几把就是修罗场吧?第二反应则是,诶,我为什么会觉得这是修罗场?第三个反应紧随其后也一并涌入了卫玠的脑海,拓跋六修肯定是听到了,但是他听到了多少?我该怎么对他解释?我为什么要解释?我能解释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不带停歇的充斥了卫玠的内心世界,但现实世界也不过是过了短短一瞬而已。
    卫玠甚至有闲工夫想东想西,他觉得如果这个时候拓跋六修夺门而出,那他的人生其实就是一本烂俗的穿越小说吧?还是最狗血的那种。我不听我不听,你说啊你说啊……卫玠被自己的脑补激的一抖,不能再想下去了,那画面太可怕了。
    拓跋六修当然不可能这么做,他只是很贴心的问卫玠:【你想不到怎么委婉的拒绝吗?我可以消除他短期内的记忆。你们重头再来,你想法办法让他没办法开口,也就不用担心拒绝了。】【不用那么麻烦。】卫玠赶忙拒绝。
    卫玠已经差不多想到了理由,那个想法不是在这短短几秒内被迫生成的谎言,而是他早些年就模糊的想过,如今正好重新拿出来完善一下就能说了。卫玠黑白分明的双眼一错不错的看着裴頠,以示真诚,他对他直言道:“你对我开门见山,我也不好和你绕圈子,放在别人身上我大概会找一万个理由,因为我怕他们说出去,但我相信你的为人。”
    被这样郑重其事的交待,裴頠也不自觉的就变得更加重视了起来。他把卫玠刚刚短短的停顿,当做了内心在挣扎到底要不要告诉他这件事。看来这对于卫玠来说真的很重要,裴頠想道。
    “我的身体很糟糕,你知道的吧?”卫玠轻声漫语,好像生怕语气重了会惊醒什么。
    裴頠点点头,有些明白了卫玠想要表达什么,却又有些不敢置信,他问出了一个正常人在面对病人时都会情不自禁问的问题:“不是说控制住了吗?”
    “往好了发展叫控制,不让病情继续恶化也叫控制。”卫玠这个得病的人,反而比没得病的裴頠显得更加淡定。这不是卫玠在骗裴頠,而是真事,他很早就已经接受了这件事并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们总说我的心疾能好,是很轻微的,但是结果却连江神医都找不到除了我先天体弱以外的病因。”
    江神医的大名如雷贯耳,虽然他后来卷入了晋武帝突然驾崩的事件里,可后来皇室还是为江神医正了名。晋武帝的驾崩是大限将至,与人无尤。
    江神医还被晋惠帝赐了不少安抚的礼物。
    但是最后江神医还是坚持没留在宫中,表达了想要回到他最初的雇主卫家的心愿。晋惠帝也同意了,并在旨意里点名,最初江神医就是卫老爷子从晋武帝那里求去给自己嫡孙看病的,如今他再次把江神医安排到卫家,也算是一种继承了先皇的遗志,体恤老臣。
    所以,虽然身为师弟的晋疾医医术更加高明,但在世人眼中还是提起江神医比较有威信。
    一听连江神医都没辙,裴頠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好,有些时候不需要说很多,他就已经懂了。一个病最可怕的不在于它有多难治,而是连医生都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治,连医生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导致了它,自然也就没办法对症下药,更不用指望药到病除。
    晋疾医私下里的鬼医招牌,正在卫玠身上面临着极大的考验。
    “不过也有好处,我这样与众不同的疑难杂症,挑起了他的好胜心,发誓一定要治好我。”卫玠笑道。
    卫玠说的是晋疾医,裴頠理解的是江神医,但那并不会影响他们的交流。
    裴頠看着卫玠这般笑谈生死,心里升起了对卫玠更高的评价,怪不得乐广、王衍等人赞卫玠终将重现正始之音,这才是真正的名士风度啊,再大的事,在他那里也不过是一个微。
    但也因此,裴頠会更加的替卫玠觉得惋惜。
    裴頠忍不住想,卫玠身体不好,这是众所周知的,洛京世家圈的一些世家公子、娘子们,甚至病态的以竞相效仿卫玠弱不胜衣的清减模样为美。可谁能想到,也许在卫玠心中,他反而更羡慕的这些健康的人。
    卫玠的思路被打开之后,对裴頠就说的更加顺畅了。
    “这些事情我从未和阿娘说过,也求了疾医不要告诉她。但是,其实连我和我的疾医都不知道我能活多久。”卫玠的心疾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而除了老天爷以外,没有人会知道它什么时候就要被引爆,“也许我侥幸还能活个十几二十年,但也或许我只有几年甚至几个月的生命。每一年需要卧病在床的冬天,我都在害怕这是我的最后一冬天,我不是在害怕死亡,而是害怕该如何让我的阿娘接受这件事。”
    很多时候,活下来的人,总是会比死去的人更痛苦。
    卫玠那天还对裴頠慢条斯理的说了很多,与其说他是在和裴頠吐露心声,不如说他是在借此梳理自己的内心。
    “所以,你让这样的我,如何心安理得的去娶一个女子,却没有办法保障给她一个白头到老的未来?我觉得最痛苦的,便是明明给了希望,最后却又生生夺走。与其如此,不如一开始便不给希望。”
    “她不会受伤,我也不会愧疚。
    “说到底,这其实还是我的一种自私。希望你能够原谅我的自私。”
    卫玠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它帮助卫玠顺利理清楚了自己的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卫玠甚至开始觉得,这就是为什么他要那么斩钉截铁的拒绝所有人的原因。历史上的卫玠早逝,就像是悬在卫玠头上的一柄达摩克里斯之剑,让他总有一种自己也活不过宿命的危机感。
    【历史上的卫玠活到了二十七岁才死,并且是一路舟车劳顿、担惊受怕,他扛过了乱世,却反而停在了新生活的开始。你如今才十八,不该担心这些。即便真是如此,你也不该愧疚,而是应该更好的享受生活。】拓跋六修的话如一股清泉,浇入了卫玠的心田。
    卫玠忍不住问他:【你怎么肯定我会觉得愧疚?】
    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拓跋六修在心里道。从上辈子开始,拓跋六修就一直在观察他。以小观大,拓跋六修很容易的,就摸清了卫玠的思维模式。
    卫玠不怕等人,却很怕让别人等他;与亲朋出行,卫玠总是宁可自己多花点钱,也不想亲朋给他花钱;比起被辜负,卫玠更怕辜负别人……这样自我约束到甚至有些变态的意识,放在一个自小就失去了父母、无人管束的孩子身上,其实是很不可思议的。卫玠不是在刻意的讨好谁,又或者是取悦谁,他只是本能的不想去伤害别人,因为他知道被伤害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卫玠因为自己的身体情况而不想娶妻,其实也早在拓跋六修的预料之内,这确实是卫玠会说出来的话。
    也因此,拓跋六修几乎没怀疑过卫玠会突然喜欢上什么人,他只忌惮那些不管卫玠如何也要接近他的人。
    如果是裴家大娘在场,她也许会说出“我不在乎你能活几年,我只在乎你活着的这些年是否和我在一起”之类深情款款的话,这是用情至深的人,肯定都会有的、不顾一切的想法。但是作为亲人、作为家属,裴頠很显然不会这么说,他并不想自家的大娘去经历这样一场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一如当年王氏没把女儿嫁给那个样样优秀、却并几年寿命的青年。
    裴頠对卫玠说:“你并不自私,相反,我觉得我很自私。”
    “好了,这有什么好争的,我们都自私。”为了家人的自私,卫玠再三对裴頠确认,“能请你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吗?”
    裴頠冲着卫玠眨眨眼:“什么事?我们今天有谈过除了你学业和未来以外的事情吗?”
    卫玠回了裴頠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裴頠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对卫玠提过亲,影响到自家大娘的亲事;卫玠也不希望别人知道他身体的具体情况。两人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正好一拍即合,保持缄默。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这场拒绝而疏远,反而变得更加亲密。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我就先回去休息了。”卫玠起身,准备告辞。
    “快去快去!”此时的裴頠虽然极力不想表现出来,但他对卫玠的关心还是再一次不可避免的拔高了不止一个警戒线。
    虽然裴頠答应了卫玠不对外透露他的病情,可他觉得他至少可以督促卫玠身边的人对卫玠的身体更加上点心。甚至是……找卫玠来国子学讲课的事情,裴頠都觉得应该再商量一下,比起辛苦的工作,卫玠明显更适合潇洒的生活。裴頠当然还是希望能够给卫玠更高的文人地位,却也不希望卫玠被累到,挂靠在国子学名下,然后一年只一次讲学就很不错嘛。
    卫玠哭笑不得:“我现在还没什么事。”
    “但不保证这不会成为一个隐患,”裴頠一脸严肃,“我知道你不想别人同情你,我可以对你保证,这不是同情,而是来自一个长辈的命令,好好休息!”
    “保证完成任务!”
    拓跋六修终于如愿带着卫玠回了卫家,但是等在卫家的,却是另外一场提亲。
    第142章 古代一百四十二点都不友好: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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