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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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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至柳父去世后,柳源将母亲接到城里一起居住,柳母是极传统的妇人,一直遵守的是男主外女主内,平日看不到也算了,现在天天见到的是陆雁农在药堂里坐诊或者去病人家出诊,医者眼中没有男女,可看在柳母眼里却极是不喜,只觉得家中富裕,媳妇何必这么作贱自己,若要行医,只去一些小康富有人家替妇人小姐诊病也就是了,这些贩夫走卒平素见了她是怜悯的,来了药堂便是不乐意了。再加上她原对陆雁农有心病,丧夫之后性情也变得暴燥,生活中便常常有磕碰。
    陆雁农从来不懂如何讨好长辈,有时颇为尴尬为难,但她敬重柳父柳母,又因了柳源的缘故,努力承欢,到底力有不逮,便常会面红耳赤,心中倒确实没有怨怼,一是正如她所说,有人知道的委屈并不算委屈,二是柳母也并没有苛刻她,小小刁难她并不放在心上。
    这日药堂里匆匆抬进一个泥脚大汉,粗布衣裳扯得稀碎,肚腹间有一个可怖的洞,血是止住了,却是用了香灰埋进去的,手臂大腿都是血淋淋的,已是气息奄奄。陆雁农一见便知是被野猪所伤。此地乡村深处有几座山,颇高,常有野兽出没,农户有时也会上山打猎,只别遇到大野兽,也能收获些许打打牙祭。可要是遇上野猪,别说单枪匹马,就是三五成群,也极危险。
    陆雁农处理这类伤口也算是有经验了,当即先着手清理手臂大腿的伤口,下针止血,敷药,然后看着肚腹的洞微微发呆,恍惚间姚启德那张英气的脸一掠而过,定了定神,仔细按照笔记本上的说明做了初步处理,然后对着那几位抬着病人来此、已经缓解了焦虑的村民说:“如果要确保无恙,我得把他送到医院去。”
    ☆、第30章 二十三(下)
    医院,就是西医院,在城东南,只有三名医生,因陆家药堂在此地发扬光大,西医院生意并不大好。村民们是不大信任的。
    一个跟着来的老妇忽然跪了下来:“东家少奶奶,你救救我家大林,求求你救救我家大林,你菩萨心肠,你救救我家大林……”
    陆雁农微愕,另几位村民七嘴八舌地说:“东家少奶奶,我们和大林母子都是柳家的佃农,刚才抬大林过来时,别的药堂都不收,我们也没钱,所以……”
    陆雁农恍然,笑了笑,她虽是陆老爷子陆老太太的嫡传,但因年纪轻,要被已习惯了看年长医生的人们信任,并不那么容易。这些村民把病人送到这里来估计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她温言道:“你看,别的药堂不收,就说明伤势比较重,但是相信我,西医院的治法跟我们不一样,送过去治才能很快治好。我虽然也可以治,但风险就大了很多。”
    她这些年一直在认真研读姚启德的那些笔记和书,同西医院的几个医生也频频交流,甚是交好,这种开膛破腹的伤势,的确需要西医技术。
    陆雁农去后堂拿了些钱出来,指挥村民抬起病人。那些村民还想恳求,却慑于陆雁农疏离清淡敛目不语的神气,不敢再说。至于大林母亲,被陆雁农坚定地扶起来后,竟也不敢再说什么。
    陆雁农陪他们一起去医院,门口却见婆母拉着女儿柳荫的手面色阴沉地看着他们,她不禁有些头疼,只得柔声说:“阿娘,我陪他们去去就回来,麻烦您帮我看着药堂?”其实药堂里是有另一名大夫在的,那名大夫在陆记做的时候颇欣赏陆雁农,见她自立门户,便跟了过来。
    柳母重重地“哼”了一声,拉了小柳荫转身进了里屋。
    等陆雁农回到家里,已经过了晚饭时间,灶台冰冷,食柜里饭菜皆无。柳源去了上海采买棉布,要过几日才回来,自然不能为她偷偷留下些点心。她叹了口气,饥肠辘辘地上床歇了去。
    那叫大林的病人却已经救了回来。半个月后,大林从医院回家,陆雁农早关照过他们,钱可以慢慢还,等大林身体好了再说。他们回家前一天,大林娘在药堂门前转了很久,陆雁农出诊,另一名大夫出来问了几次,她只是犹豫不答,最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过了一个月,药堂没有病人来,柳源和陆雁农正在商议事情,见大林娘从药堂外慢慢地走进来,柳源因常去田庄,大林娘又是老佃农,便停下话题,笑道:“大林娘来了,大林已经大好了吧?”
    大林娘抿着嘴,咚一声跪下来,砰砰地磕起头。
    两人吓了好大一跳,陆雁农忙去搀扶,大林娘却硬犟着不肯起,柳源上去帮手,才扶起身来,却已是满面泪痕。
    陆雁农叹了口气,柔声说:“我知道你家只有你和儿子两人,若是钱银上紧张,那些钱不还也不打紧的。您这么给我们磕头,叫我们怎么受得起呢?”
    大林娘摇着头,花白的头发散了些许垂在额前,她羞愧地低声说:“少爷少奶奶心善,如果不是你们,大林早丧了命了。可是这孽障,这孽障……”
    陆雁农正要说话,大林娘却直直看向柳源,大声地说:“少爷,当年柳老爷的死,是被人害的!”
    如石破天惊,柳源和陆雁农都僵住。
    过了好一会儿,药堂通往后院的门口传来颤抖的声音:“你说什么?”
    柳母在门口扶着墙,几乎站立不稳。
    柳源只觉得整个人都僵住了,还是陆雁农走过去扶着柳母过来坐下。
    柳母紧紧盯着大林娘,问:“你说什么?你说,你说,有人害死我家老爷?”
    大林娘有点被吓住,见每个人都失神,咬咬牙点头:“我是这么猜的。”
    柳源回过神来,凝重地看着她:“大娘,你把详细经过讲来听,这不是可以用来猜的事情。”
    大林娘点点头,说:“我记得那天是下午,有几个人来找大林,有一个应该是哪家的少爷,穿得很好,另外几个都是跟着少爷的底下人,当中一个底下人说是大林在城里认识的朋友,找大林有点事,我也没大在意。后来我去倒水的时候就听到那少爷说了一句,好像说是要出口气。”
    “他们走了以后,我就问大林他们找他有什么事,大林说就帮少爷做件事,说少爷给了他好些钱。我儿子大林,做事粗糙,又贪好的,我就担心,他说不是大事,没什么。”
    “后来大林就穿门走户的,也不知道干了些啥,然后就出了两边佃户争水打架的事,凡是旱年,农户争水都会有,也不算什么大事,虽然以往争水都在七八月,为啥忽然会在十一月闹起来有点奇怪,我也没多想。接着就是柳老爷来了,就出了那事。”
    “柳老爷去了以后,大林好几个晚上做梦大叫,有一晚魇住了半天叫不醒,第二天就跟我说,他不知道会出这种事,不知道柳老爷会掉进坑里,说那少爷原来说的只是让他挑唆佃户闹事打架,引了柳少爷来,趁乱打他一顿出出气,可是没想到是柳老爷来,还掉进坑里死掉了。他很害怕。”
    说到这里,大林娘顿了一顿:“大林说他看到柳老爷不是自己掉进坑里的,是被人推下去的。当时那大坑离大家有点远,而且原来坑里也没有这么多大石头。那个推柳老爷的人,不是佃户,他从来没见过。”
    柳源听到这里,又惊又怒,问:“为什么当时……”为什么当时没有说出来?但是他马上反应过来,大林是必定不敢说的,他收了钱,做了事,到时候只得他一个人顶罪。
    柳母却喝问了出来:“为什么你们当时不说出来!”
    大林娘低着头:“大林收了人家的钱,又是他挑唆的闹事,那个推柳老爷的人他后来再没见过,他不敢说,我知道了以后也不敢说……”
    柳源直抓重点:“那大林有没有说过那个少爷是谁?或者说,他认识的随从叫什么?”
    大林娘低着的头摇了摇:“他们只叫少爷,连姓也没叫,大林认识的底下人叫于哥。”
    柳源颓然坐下,只觉得浑身无力,愤懑和哀伤一阵一阵袭来,柳母失声哭道:“你……,你们当时不说,现在来说又有什么用?我们柳家一向待你们宽厚,收的田租都比旁人家少一成,却原来全喂了狼!”
    大林娘羞愧难当,跪下来说:“我知道对不住东家,大林差点没命,还是少奶奶出钱出力治好的,我……”她把手上的一个包袱递到陆雁农手上:“我回家后记得当时那少爷走的时候跌了一跤,衣裳沾上了牛粪,脱下来就扔了,当时我见衣裳料子好,捡回来洗了洗,但大林又穿不下,就放起来了,兴许,兴许你们能认出来?”
    柳源和陆雁农看着那包袱,只有苦笑,见大林娘慌慌地抖开包袱,取出一件浅蓝色西装上衣,陆雁农不禁按住她的手:“大娘,这个……”
    她顿住,她感到手底下触摸到小小的硬物。
    大林娘估计从没洗过西装,西装的内袋开口又比较隐蔽,而硬物体积又与纽扣差不多大小,她清洗的时候也就没注意了。陆雁农自内袋里取出一条极细的链子,链坠是一个指盖大小的心形,陆雁农心里砰砰地跳,找到细小的搭扣,轻轻一声“啪”,搭扣打开,里面是一张极小的照片,陆雁农呆住。
    柳源留意到陆雁农的异常,他凑过来看到链坠和坠子里的照片,也一呆。
    那是一个女子。眉目婉秀的中年女子。
    陆雁农虽不知到底是什么事情,然而女子天生的敏感让她意识到不祥,她看着柳源,柳源却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皱着眉在思索。
    她不忍丈夫眉间的困惑和忧愤,低声说:“柳源,这女子我认识。”
    此时柳母仍在哭泣,但也听到了大林娘说的话,知道这件西装是凶手所穿,虽然还没看到链坠里的照片,却也知事关重大,母子俩一齐抬头看着她。
    陆雁农说:“这是万森的娘,我继母的嫂嫂。”
    陆雁农的继母只有一个哥哥,在邻城有偌大一片家业,嫂嫂于几年前去世,陆雁农回城读书时很是见过几次面,她过目不忘,自是记得清楚。而万森,则是继母的唯一侄子,据说十分上进,事母至孝。
    柳母不知哪来的力气,霍然起身,一把夺过那条链子凑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然后抬头,紧紧盯着陆雁农,似从齿缝里迸出声音:“她刚才说,本来是要引阿洛去田庄处理佃户闹事,他原来是要害阿洛的?要不是柳荫生病……他要出的是什么气?好媳妇,你能不能告诉我?”
    ☆、第31章 二十四
    柳母脸上的神情全部是憎恨和悲伤。
    陆雁农低下头摇了摇头:“阿娘,我不知道。”
    柳母蓦地尖叫一声:“你别叫我阿娘!你不知道?你家大掌拒说你们家要搬到省城去了叫我们少去你们家,你家小厮说你早认识了上海达官贵人的儿子,你父亲和你继母自打第一次见面就口口声声嘲讽阿洛不长进,配不上你陆大小姐,柳家老太太殁了到最后一天才派人来报丧……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家一而再再而三想退亲想攀高枝?我早就跟老爷说过,咱们去退亲,咱们高攀不起你们陆家,省得你们家大的小的眼睛长到头顶上来瞧我们柳家。你又为什么非要嫁我们家阿洛?好了现在结亲了,这是结亲吗?有想要女婿的命的亲家吗?有想要不到女婿的命就要了亲家的命的亲家吗?你个破门星、灾星!”她顺手拿起药堂桌上的药秤朝陆雁农扔过去,那条链子也一并扔了出去。
    陆雁农微微一闪,避开药秤,柳源急步上前安扶母亲:“娘,事情还没有全部弄清楚,你先去歇着好不好?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把整个事情弄清楚,给爹讨个公平。”
    柳母大哭:“阿洛,阿洛,咱们家本来好好的呀,你爹死得好冤啊……”
    这边陆雁农失神片刻,见柳源扶着柳母进了里屋,便低声问大林娘:“大林在家吗?能不能请他来作个证明认认人?你放心,事情结束以后,我给你们足够的钱远走高飞。”
    大林娘却呆呆地看着她:“我说,我说要来这里跟你们说清楚这件事,大林本来不肯,后来经不住我劝,就答应了,可是今早起来,他已经趁夜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叫了隔村的伙伴来告诉我,他不想也被害死,说,几年以后再回来。”
    陆雁农的心沉了下去。
    她弯腰捡起链子握在手里,越握越紧,越握越紧,完全感觉不到手心硌得生疼,
    她坐在椅子上,也不知道大林娘什么时候离开,药堂的门什么时候关上,大夫和伙计什么时候回去,她觉得很疲惫。
    柳源静悄悄地搬了张椅子坐在她对面,拿过她的手,低着头,掰开她的手指,取出链子和链坠,陆雁农抬头看着他,却只能看到他的头顶心,然后她觉得手心一暖,柳源两只手一上一下合着她的手掌,也抬头看她。他目光温润,脸上神情悲伤却带着安慰:“雁农,别这样,不关你的事。”
    陆雁农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涌起一阵一阵不知道是什么的潮水,她低声说:“柳源,我要回家,回陆家去问清楚。”
    柳源摇头:“我们再仔细想想,用别的方法也能弄清楚的。”
    陆雁农低低叹了口气:“柳源,我还要知道的是,这事情我阿爹知不知道。”她固执地说:“我一定要个清楚明白。”
    柳源语声坚定:“不行,雁农,有些事情不需要清楚明白。而且你阿爹再不喜欢我,也肯定不至于要我的命。”
    陆雁农再也忍不住,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她没有同柳源争执,第二天带了那条链子和西装上衣,去了陆家。
    陆父这阵子都没有出门,和掌柜盘点和查账,闲暇下来便和同仁饮酒交际。陆雁农到陆家时,他正准备出门,因被拦下,有些不愉。
    陆雁农却不管,她看向从后院赶来的陆太太,说:“我正想问太太一件事。”
    她身形笔直,表情冷淡,站在正堂中间,如青松翠柏,有一种内宅妇人所没有的气质。
    不待陆太太反应过来,陆雁农将大林娘说的话简略复述一遍,一边仔细观察陆太太的表情,她跟随祖父母行医多年,中医讲究的是望闻问切,自然对人的观察细致入微,而陆太太多年养尊处优,少有烦心事,虽然有所控制,到底有恃无恐,脸上表情便颇有些变化。
    陆雁农心中一片清明,最后,她把那件西装上衣和链子扔在地上:“我可不记得万森对我如何的好。为什么?”
    她语气中的不屑如此明显,陆太太实在忍不住冷笑一声:“万森可还没瞧上你。”
    陆雁农其实在陆记药堂多年,虽然性情冷清,但好学又勤勉,颇得几位大夫喜爱,那位跟着去了她小药堂的大夫便是因为如此,见陆雁农独力辛苦而愿意过来帮忙的。这些大夫因徒弟们的关系,对东家的有些事体颇有耳闻,万森当年的行为和目的,有几位大夫也是心知肚明。昨日柳家发生的事因是在药堂里,那位姓许的大夫看得清楚,次日便提点了陆雁农。
    此际陆雁农见陆太太搭上口,冷冷地说:“所以他牵线搭桥,想借着跟他八杆子打不着的我,攀上富贵荣华。这便是你那上进好学的侄子,原来是这样上进的。”
    陆太太怒道:“那可不也为了你的荣华富贵?进了秦家,谁能富贵得过你?人家但凡做女儿的,莫不是想着为娘家出力,为父母争气,也只有你心里只想着私情,全不顾家事,断了好好一条财路!陆家有你这种女儿,平白辱没了家声!”
    陆雁农极快地回击:“所以你气不过我敢威胁你,万森气不过自己断了路,就想害死柳源,要给我一个教训,对不对?”
    陆太太冲口而出:“对!你就是欠教训!叫你当个寡妇才好!”
    陆雁农见她承认,便闭口不言,只看着她。
    陆太太虽有些后悔,却实在有恃无恐,索性冷笑:“那又怎样?万森早就出了国,就算他在国内,柳家不过一个乡绅,还能翻过天去?”
    陆雁农不再与她多言,转头看着父亲。
    陆父垂目,他刚才本想阻止妻子,却知道女儿聪慧,且这事承认与否实在无关大碍,索性旁观。结果旁观下来,倒是对妻子近些年竟变得这般蠢钝很是有些意外。这时见女儿望过来,面无表情地抬眼也看着女儿。
    大林逃走不能作证,万森又已出国,仅凭一件衣裳一个链坠,谁都会说那是无意丢失的,且万家陆家势大,柳家的冤屈无法得申已成定局。
    陆雁农沉默许久,碧清澄澈的双眼透出茫然,往昔的疏离摇摇欲坠,她长久地看着父亲,最后轻声问:“阿爹,这件事,你知道吗?”
    陆父的心几乎因这声“阿爹”软了下来,他微微叹了口气:“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
    陆雁农却固执地望着他,眼神中的倔强和哀愤清清楚楚:“那是我公爹的一条命。你总该有个说明,你怎能置之不理?”
    陆父的心却又硬了:“那又怎样?事情已经发生,难道你要我亲自绑了你舅舅去抵命?倒不如大家都当不知道,糊涂些过日也就算了。”
    陆雁农声音里终于带了凄然:“阿爹,我是你的女儿。”他原想害的是你的女婿我的丈夫。
    陆父眉心微微一抖,见陆雁农不依不饶的样子,想到当年她的威胁,便冷哼一声:“你当过我是你父亲吗?”若是你当我是你父亲,怎么会不听我嘱咐私相授受,怎么会定要嫁个我不喜欢的人还来威胁我?
    陆雁农垂下头,一室寂静。
    陆太太实在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却见陆雁农抬起头,低着眼,轻声说:“陆老爷,陆太太,告辞。”
    这八个字,斩钢截铁,泠泠如冰雪,说完,她转身便走,再无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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