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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边说着,一边让他坐下。他心不在焉地落座,险些坐空跌倒。我不由得失笑,及时探身扶了他一把,小少年方坐稳,仍皱眉道:“世人每提及敛财之徒,必言桑弘羊。我想想当今朝臣,两相比较,也不免想到桑弘羊。史书对桑弘羊褒贬不一,可那阿合马,却招众恶,鲜有好评。”
“阿合马比桑弘羊何如?”我轻轻反问。
“两人都是理财之臣,所用办法,不过是官营专卖。阿合马又比之更甚,除了盐铁,连药材也要专卖。肆意增收盐税银子,强行摊派,不顾小民生计。其所用私党,朋比为奸,厚毒黎民。”
“你看得清楚,还有何困惑?”
“慕之觉得,桑弘羊并不如后世文人所说的那般奸恶,王荆公便称赞他治国有方,谓之‘安人之仁政,为国之善经’。太史公也说他做到了‘民不益赋而国用饶’。他所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为何会遭到贤良文学的反对?于是慕之又想,阿合马的罪行,皆出自他人之口。他是不是……也并非那般奸恶?”
“呵,阿合马结党营私,弄权害民,御史和丞相俱已弹劾,还会有假?”我惊讶于他的困惑,却仍问道。
“这却不假……”他犹疑着,又道,“可正如桑弘羊所言,‘富国非一道,何必用本农?’,用盐铁专卖增收,可免于增加农税,又可均贫富,齐黎民。这的确是国民两便的好事啊。”
“我问你,贤良文学反对桑氏的理由是什么?”
“盐铁专卖,与民争利?”小少年不确定地回道。
“既是‘与民争利’,又何以做到‘民不益赋而国用饶’?一面是害民,一面是利民,到底哪个对呢?”
徐慕之听了,脸色一红,默不作声了,他兀自沉吟片刻,口中又开始嘟囔:“似乎都有道理,我、我有些糊涂……”
“再想想。”我并不催问,只是耐心地看着他。
“这两个‘民’不一样!”他思想了半天,蓦地抬头,脆生生回了一句。
我点点头,用微笑回以嘉许,并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山海是利源所在,非是寻常小民所有。汉时七国之乱,吴王刘濞之所以能和朝廷抗衡,也是坐拥山海之利。朝廷与民争利,夺得是权豪势要之利,而不仅仅是小民之利。而缴纳农税的‘民’,却是辛苦躬耕的黎庶百姓。”
“权豪之家被剥夺利源,会甘心吗?”
小少年摇摇头,“他们会依附于朝廷,代其经营代其牟利。”
“若官商勾结,利出一孔,于小民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官府所出铁器,质量低劣,却要价高昂,小民却不得不买,到头来受害的还是小民。国库增收却不会救济小民。最终不是均富而是均贫。”
“国库增收的钱款都到哪里去了?”我又问。
“自然是用作抗击匈奴的军费……”徐慕之很快回道,“至于我朝,北平叛王,南讨宋室,做佛事,宗王岁赐,朝会宴饮……都要用银子……”
“这些事非做不可么?”
“于汉朝而言,若不平定匈奴,则边境屡遭扰攘;于国朝而言,若不平定西北,则朝廷有崩乱之忧;若不赏赐诸王,皇帝的位子坐不稳的……”他说着说着,声音又小了下去,似乎没了底气。
我知道他在困惑什么,便问,“所以你觉得,阿合马所为是为君父分忧,也无可厚非?”
“不,不!”徐慕之连连摇头,“他构陷朝臣,擢用私党,贪贿中外,横征暴敛,强夺民女……罪行昭昭,自然不能容忍。可是今上也绝非昏庸之君,怎会视而不见?汉武帝时大事搜刮,天下困弊,群盗蜂起,最终不得已下《罪己诏》。难道今上不知前车之鉴吗?”
我轻轻止住他,“因为,阿合马给皇帝带来的好处远远大于他所攫取的私利……慕之,今后你要怎么做呢?你能想明白么?”
我望着他,语气忽而沉痛下来。小少年清澈的眸子里充满了希望,我心中却满是无望的阴霾。要知道,清廉自律如王安石,在后世也是毁誉参半的。
“我绝不会学阿合马。慕之读圣贤书,行仁道,亲贤者,远小人,不会以公谋私,亦不会结党营私。”他望着我,信誓旦旦地开口,见我不置可否,又郑重保证道,“直学信我!”
我看着他笃定的神情,心里宽慰,却又感到悲哀:他到底还是不经世事。
“你回去好好想想吧。”我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帮他理了理衣襟和头发,柔声道,“不用急着告诉我,这个问题可以用一生来回答。”
他似乎沉溺于这份温情,面色一红,目光也变得柔软,疑惑地望望我,好像并不全懂我的用意。
“天不早了,你该休息了,今夜就宿在学里罢。”我望着窗外渐渐浓郁的夜色,心情越发低落下来。
……
送走了徐慕之,我完全无法入睡。卧在榻上,脑中清醒,身体却疲惫。我给他留的疑问,何尝不是我长久以来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