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于康熙末年第3部分阅读
愿意。
顾三讲了,只要陈六的马车加二两银钱,自己就写卖妻文书。陈六怕上当,请惯会做媒的街坊钱大娘帮着看了,算是做了中人。
原本说好怕白天出门不好看,让陈六今儿晚上来迎娶的。陈六等到中午,觉得事情不对,怕顾三带着家眷跑路,到时候人财两失,便来到了顾家门口。虽然是憨人,也懂得几分礼数,知道自己直接上门不妥当,央求钱大娘与几个街坊来帮忙说和。
周氏是书香门第出身,听到街坊大娘叫门,本来是要打开的,见有男子夹杂其中,觉得不妥,就隔着门与钱大娘对答几句。听到丈夫把自己给卖了,她更是不肯开门,要等儿子回来做主。
顾纳看了那契约,确实是父亲顾三亲笔手书,心底冰冷,没有想到他竟然能够绝情至此,丝毫不顾及夫妻结发之情。
顾纳抱着拳头,给街坊们施了一圈礼:“各位大爷大娘,大叔大婶,事已至今,小子就不多说了,还想大家先散去,容我们娘两商议商议”又到陈六面前道:“陈叔也请安心,既然家父买了您的马车,这笔债就落到小子身上。家母性格腼腆,若是这般急促勉强,怕是要出大事”
周氏的贤惠众所周知,大家想着顾纳说得有理,便各自家去。就连陈六都坦然离去,他心中有几分后悔,知道自己配不上周氏,这门亲事是自己想左了。如今,马车都没了,只期望顾家小子能够张罗点银两来还账。
周氏在院门内,再三确认外头只剩下儿子一个,才开着门缝,放他进来。
一个中午的功夫,周氏已如惊弓之鸟,见到儿子再也忍不住,抱着他开始大哭起来,听儿子提到那卖妻文书确实是丈夫亲笔,周氏的眼底露出一丝绝望。
曹方等人在四个城门守到天黑,都一无所获。曹寅一方面派人寻找,一方面派人到各个学子家,交代了各家家长不要随便说话。
老太君那里,曹寅不得不扯了个幌,说是苏州岳母生病,想念外孙,派人接了过去。李氏那里瞒不住,只好实说了,李氏吐了口血,晕死过去。老太君只当儿媳妇是担心娘家那边,又不放心孙子一个人出门,就让李氏准备回娘家,一方面侍候母亲,也能够照看儿子。李氏在老太君面前有苦说不出,只知道默默流泪。
曹荃与兆佳氏夫妇从儿子口中知道实情的,都过府里来问询。因那些学子的缘故,亲戚朋友差不多都知道织造府的公子被人绑了去。曹寅怕传到老太君耳中,发下话不许府里的下人往内院瞎传话,否则就杖毙,这才将消息瞒得死死的。
李氏要等儿子的消息,哪里能够安心回娘家,又不能够留在府里,怕无法在老太君面前自圆其说。兆佳氏也是做母亲的,便提出请大嫂先到她家住些日子。曹寅担心妻子留在府里留了痕迹,让老太君所察,便将妻子托付给弟媳妇照看。
先不说曹家的慌乱,单说庄常那边,派人跟着顾纳,知道了顾三卖妻买马车的事。因时间太过巧合,让人不得不起疑。派人细细打听了顾三的底细后,庄常能够有几分断定,那顾三说不定就是绑走曹顒的人。
次日,族学里跑了的那个小厮显了踪迹。原来他当日离开后,就去投奔城外的一个远方亲戚。那亲戚是知道他卖身为奴的,见他行迹匆匆的,就好言打探。那小厮岁数还小,支吾了几句就实说了。那亲戚怕耽干系,假意哄他吃了酒菜,喝倒了他就捆了起来,天亮后叫了官差。
衙门里,一顿威杀棒下来,那小厮就供认了家主的姓名。在江宁提到曹家,又是织造府的族人,县官也不敢随意判定,派了两个衙役押着那小厮到曹璗处辨别真伪。
待到曹寅得到消息到曹璗家时,那小厮已经将顾三绑走曹顒的事如实交代。曹寅听庄常提过顾三卖妻买车之事,本来就有几分疑惑,如今得了准信,就带人去了顾三家。
周氏不知其中变故,还出去到厨房张罗茶水。顾纳见曹寅面带寒霜,询问父亲的下落,心中有数,见母亲出去后,就道:“那人昨日卖我母,已经是义绝我却是那人所养,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请大人就绑了我去吧,或许那人得了消息会迷途知返。只求大人,饶过家母,给她存点体面。”说到这里,跪倒在地。
曹寅虽带着满腔怒气而来,但并非不明事理,这横祸确实都是顾三所为,又与他们娘两个有什么相干。他自身就孝顺,见顾纳小小年纪就知道护着母亲,很是怜惜,伸手将他扶了起来。曹寅心中担心儿子,想着“虎毒不食子”,或者顾三知道其子在曹府,能够回头也备不住。
顾家早已家徒四壁,哪里有茶,只是几杯清水而已。周氏见曹寅脸色不好,想着是不是丈夫又惹了什么祸事,战战兢兢地问道:“外子不在,不知姑父找他何事”
曹寅看了眼周氏,又看了眼顾纳,心中叹了口气,吩咐旁边的找去找那个卖马车的陈六来。
周氏见竟是为了这丑事而来,羞愤难当,再也不敢抬头。
第七章 流落
那陈六跟着曹家的下人进来,只听说是有位姓曹的官老爷叫,并不知是多大的官职。老百姓都是怕官的,就哆哆嗦嗦地跪下回话。
曹寅叫陈六起了:“听说你将马车卖给了顾三,嗯,你将当时的详情仔细说来。”
陈六磕磕巴巴的,将昨晚顾三找他的事讲述了一边,心里已经悔的不行。他见顾纳站在那官老爷身边,想起街坊传言的,顾家与织造府曹家有亲的事,知道是坏在那卖妻文书上,连忙从怀里将文书掏出来,跪倒奉上,口称再也不敢了。
曹寅见陈六性格憨实,不愿吓着他,叫人扶起,取了二十两银子给他,算是对他马车的补偿,吩咐人送他出去,同时接下了那卖妻文书,递给顾纳。
顾纳见陈六要走,开口喊住了他:“陈叔请留步”
陈六吓得一哆嗦,转过身来,只是作揖:“顾少爷,小的、小的…”
顾纳托住陈六的胳膊,指了指不远处的周氏:“陈叔,那就是我母亲,若是你没意见,我就做主将母亲许给你妻”
陈六哪想到还要有这样的喜事,刚要裂嘴笑,就听曹寅冷哼一声:“以子嫁母,胡闹”
旁边周氏也哭出声来,顾纳走过去,举着手中的卖妻契约:“娘,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您跟着那人得了什么和守寡有什么区别,整日里又是织补衣服,又是绣针线,换点银钱也都让那人抢了去赌。如今他卖了你,就是义绝,还要守着这个家做什么”
周氏哭着摇头:“娘不嫁,娘只想守着你好好过日子。”
顾纳看了看曹寅,又看了看陈六,方对母亲说:“儿子要去姑爷爷府上做伴读,放心不下的唯有母亲,若是母亲真心疼儿子,就依了儿子吧陈叔是本分人,您跟了他,儿子也就能够安心学业”
周氏流泪道:“娘跟你一起去不行吗”
顾纳摇了摇头:“那人的毛病,您又不是不知道,若是知道咱们母子去了姑爷爷府上,又要以为有了依仗,胡作非为起来。我这次去,也是要悄悄地去,十年八载是不会出府,直等着能够求得功名,才会去见母亲。”
周氏只是妇道人家,听儿子这样说,真以为自己这个做母亲的耽误了儿子,心也就乱了。
顾纳掏出来帕子,给母亲擦拭了眼泪:“娘跟着陈叔好好过日子,总有一日会等到儿子的好消息。”
曹寅见顾纳如此安置母亲,知道是怕他有了意外,母亲无所依靠,心中多了几分怜意,只是自己还真能够拿孩子撒气不成,却不多做辩解,思索了片刻,开口道:“既然是顾纳的意见,周氏你就依了吧,不用担心顾三那边。我有位表兄在徐州任上,我派人送你们去他那边谋个营生。”
周氏虽舍不得儿子,但也知道只凭自己没法子供他一直读书,只好含泪应下。虽然她二十七,比陈六年长几岁,但看着年轻,两人倒也般配。曹寅又送了四十两银子,给她做嫁妆,叫人从府里叫了两个妥帖的婆子,帮着简单地操办了亲事。
顾纳安置好母亲,就跟着曹寅进了织造府。庄常对顾纳起了爱才之心,就对曹寅说了,将他带在自己身边。性格再沉着也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虽然白天无事,夜里却每每被噩梦惊醒,不出几天,顾纳就瘦了一圈。
曹寅知道顾三买马车的事,派出家丁护院沿着四面的官道追踪,追出了上千里仍是一无所获。
先不说江宁曹家的慌乱,却说曹顒被顾三迷晕带走后,再醒过来已经是次日。他发现身子摇来摇去,仔细打量自己所在,才发现是在个船仓里。身边躺着的男人看着有些眼熟,想起是前几天在家门口看到的那个顾三。
曹顒想起晕倒前的事,看来自己是遇到绑架的,却不知这顾三要带自己去何处。他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从里到外的衣服都被换了,自己穿着一个略显肥大的布褂子。
顾三正琢磨着发财美梦,见曹顒醒了,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笑道:“乖儿子,你就祈祷老子手气好吧,要不把你卖到象姑馆去看到两家祖上的交情,老爷还真不愿意那样下作”
曹顒想要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使出浑身的力气,不过发出“呃呃”的声音。他伸出手来,想要捏捏嗓子,却浑身酸软,使不上什么力气。
那顾三面色狰狞:“哑巴儿子,你乖乖的,老子自然留你活几日,若是敢不听话,直接扔你河里喂鱼。”
曹顒心里却气愤,但眼下人小势单,看样子又被顾三喂了药,只好安静下来,等待机会再脱身。
又在船上过了两日,顾三才到目的地,却是到了距离江宁四百里外的苏州。
顾三一向好吃懒做惯了的,下了船就花几个铜板叫了辆马车进城。坐在马车上,他忍不住得意地哼起小曲来,曹家的人就算是怀疑到他身上,肯定要派了人马追踪的,谁会想到他坐船。
苏州古称吴,隋时始定名为苏州,以城西南的姑苏山得名,沿称至今,又被称为姑苏、吴都、吴中、东吴、吴门和平江。这里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又被称为“人间天堂”。
顾三绑架了曹顒,却不是为了向曹家勒索,凭借他一个人的力量,挑战织造府,那就是找死。他想着是曹顒身上的项圈与玉佩,一身的锦缎衣服也从里到外扒了个干净。曹顒身上值钱的物件有一件十多两重的金项圈,贴身带着的和田玉雕刻的观音玉佩,腰带上扣下来的鸽子蛋大小的玛瑙,还有一个装备两个小金元宝两个小银元宝的荷包。
到了客栈,顾三要了间屋子,叫小二送了桌酒菜,自己胡吃海塞了一顿,又喂了曹顒几调羹,为了防止曹顒逃跑,又逼着他喝了半碗迷药,然后才卷着财物出去典当。
顾三为了怕惹眼,走了好几家当铺,才把曹顒的饰物典当干净。他手上总共有了三百来两银子,其他两百换了银票,剩余的换了大小各异的银元宝,胡乱裹了个布包,就进了家赌场。
要说也是奇怪,顾三虽爱赌,但运气一直不好,一向是常赌常输、常输常赌的,这日在苏州却转了手气,也就半天功夫,他就用一百多两的本钱赢了四百多两。
顾三美滋滋的,琢磨着既然如此顺手就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儿再来,若是能够连赢几天,攒上千两的家当,就赎出那些物件,将曹顒送回去。他不是穷凶极恶之人,这几日也是担惊受怕。想通了这些,他觉得身子都轻了许多,收拾了银票银两,离开了赌场,不想早已经被人盯上。在回客栈途中,就被人用锤子刨了后脑勺,倒地时流出红红白白的,人已经不行了,尸体被拉进一辆马车。
作案的是在赌场混日子的两个地痞,看出顾三是外乡口音,又赢了钱财,就尾随在后。几个人搜光了顾三身上的财物,连夜将他尸首绑了石头沉塘。
曹顒被逼喝了迷药后,一直昏昏沉沉,直到第二日下午才醒过来。客栈老板与小二已经黑着脸等着,这这间屋子的大人不回来,只剩下个病孩子还是哑巴,都觉得晦气。曹顒只觉得这是个脱险的好机会,就用手指在床沿子上写字求助,偏偏客栈中只有账房是识的字的,老板与小二都是睁眼瞎。
两人见这个小哑巴比比划划的,状似疯癫,最后才双目无神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都担心他死到客栈中,到时候要经官司、惹干系,就悄悄地抱着他,从后门扔到马路上。
曹顒又惊又怒,心中忍不住要骂老天爷,莫名其妙害得他穿越不说,日子还不让人过消停。看各种故事说中,别人穿越要么成就一番霸业,要不也是封侯拜相的,偏偏自己的小命老是这样悬着。
曹顒衣服破旧,往来的路人就当了是小乞丐,好心的也扔两个大钱。只可怜曹顒只能够躺着,连爬起来去买个馒头的力气都没有,饿得两眼发花,只觉得眼前的景物都转啊转的。他正哀叹自己是不是饿死的第一个穿越人呢,有人将半块棒子面的窝窝头塞到他手中。
曹顒来不及多想,手上动作已经将窝头送到嘴边,三口两口地吞到肚子里。
“哈哈吃得到欢,能吃就行,看来只是饿到了,没太大毛病”一个中年乞丐站在一边说,方才就是他将窝头塞到曹顒手中。他弯下腰,将曹顒身边的几个铜钱捡了,在嘴边吹了吹,塞到自己怀里,然后又将曹顒抱起,嘴里嘟囔着:“虽是个小哑巴,长相到清秀,看着怪叫人可怜的”
曹顒见那中年男人五大三粗、手脚具全却甘为乞丐,心里知道不是好人,但小身子酸软得无力反抗,只好任由着那人抱了。听得那人又道:“好劣的麻药,约莫十个大钱一包”
曹顒以为那乞丐要收自己做小乞丐,每日下任务什么的,没想到事情发展却出乎意外。那乞丐次日不知从哪里翻出一身粗布衣裳换上,虽然显得旧了些,却干干净净的,又去街头花几个铜钱新剔了头。看起来就是寻常老百姓,哪里还有半点乞丐的模样。
那中年乞丐收拾妥帖后,抱着曹顒到了码头,用五百钱的价格搭乘了一条去杭州的货船。期间,也有伙计上前来搭话,那男人只说是儿子病了,要去杭州灵隐寺祈福。
曹顒身上的力气一点点的恢复,只是嗓子还始终未好。在船上无路可逃,他只有忍下来,想着到杭州再想办法。
两天后,货船到了杭州码头。那中年乞丐抱着曹顒下了船,叫了马车直奔灵隐寺。那车夫只当他们是寻常香客,絮絮叨叨到地说了不少灵隐寺的事,再过几日就是地藏王菩萨的寿诞,到时寺里要举行会,这两日很多外来客人都是奔灵隐寺去的。
到了灵隐寺附近,那中年乞丐打发了车夫,没有去寺庙里,而是抱着他去了不远处的一户人家。里面十来个人,除了几个精壮汉子,就是几个残疾孩子,断胳膊、断腿的,模样都很凄惨。
曹顒不是傻子,知道自己这时掉了狼窝,满眼的恐慌。
这乞丐看起来与那些汉子都是熟识的,被那些人称为“二哥”,看来在众人中还有点身份地位。他见曹顒战战兢兢的样子,冲着一个叫“老七”的壮汉奴奴嘴。
那个老七“嘿嘿”地走上前,蹲下身,抓起曹顒的小腿,向上一折,就听“卡吧”一声,骨头已经被生生地折断了。
曹顒没等挣扎,就痛晕了过去。那老七像是乐在其中,吹了吹自己的手,很是享受,抓起曹顒的另外一只腿,如法炮制。曹顒被生生地痛醒,那地上躺着的那几个孩子唬得“呜呜”地哭起来。那老七向他们一吱牙,他们吓得立即止了声。
那二哥嘴里咬了半根黄瓜,冲老七竖了竖大拇指:“兄弟,哥子真是佩服你,断骨不伤筋,这也是好本事。等这几个大了,若是不残废,相貌好的卖到象姑馆去,差点的卖做小厮,还能够值两钱儿”
第八章 乞儿
鹫岭郁迢峣,龙宫锁寂寥。
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
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
夙龄尚遐异,搜对涤烦嚣。
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
唐宋之问灵隐寺
灵隐寺位于杭州西湖西北飞来峰与北高峰之间灵隐山麓中,是江南香火最盛的古刹,始建与东晋年间,至此已有一千四百多年的历史。前年春天,康熙皇帝第三次南巡时,就曾到灵隐寺祈福,并且亲笔提了“云林禅寺”的匾额。
眼下是七月下旬,再有几日就是地藏王菩萨圣诞。地藏王菩萨,在佛教中又被称为幽冥教主,是掌管阴司的菩萨。他的圣诞,宜立资助超脱十万一切孤魂的愿,因为各地香客赶来行善做法事的人就不可胜数。
那将曹顒带到杭州的乞丐,姓邢,本是苏州坊间的泼皮无赖,结交了几个兄弟,在众人中排行第二,打着乞讨的幌子,弄些不干不净的钱财。灵隐寺的各种佛诞,这些泼皮都是次次不拉的,不仅拐来孩子,弄残了乞讨,还捡落单的香客谋财害命,只因每次犯案后都要换地方,因此至今仍逍遥法外。
曹顒到杭州的第二日,就开始了在灵隐寺的乞讨生活。他的身子本不好,折腾了几日,转辗千里,又被生生折断了腿,就发起高烧来。
邢二将曹顒放在西湖通往灵隐寺的必经之路上,自己跪在一旁。用袖子揉眼睛。袖口上涂了生姜,辣得眼睛红红肿肿,与地方躺着的病孩子呼应着,真像对落难父子。
大人哭得可怜,孩子模样凄惨,使得来拜佛的行人大发善心。一日下来,铜钱、碎银加起来就有六、七两银子。
日落后,邢二回到老巢,其他几个兄弟也收入颇丰。老七买了一包馒头,扔到地上,算是几个孩子一日的的饭食。这些孩子都是他们骗钱的工具,总不能够就这样死了。除了发着高烧昏迷着的曹顒,其他孩子都像小狗似地爬过去,用脏兮兮的小手抓上一两个馒头。
泼皮们留下两人,其他的都拿了今日乞讨来的钱财嫖赌去了。屋子里有个年纪与曹顒相仿的小男孩,小脸脏兮兮的,黑的不成样子。他被那些人折断的是右胳膊,左手还算完好,护着两个馒头,做到曹顒身边。
曹顒烧的说胡话,偏又嗓子发不出声音,张着嘴巴一闭一和,模样古怪可怜。那孩子心肠软,只当曹顒想吃东西,撕了小块馒头塞到他嘴巴里。曹顒迷迷糊糊的,哪里咽得下。那小男孩又取了个大碗,用冷水泡了馒头,一点点的放到曹顒嘴里。
曹顒虽病着,也知道饥饿,胡乱地咽了下去。
其他的孩子吃完各自的馒头,就盯着那个小男孩手中的。那小男孩瞪了大家一眼,掐着腰:“想打架吗”眼睛瞪得溜圆,像个要战斗的小公鸡。
其他的孩子看来是吃过这男孩苦头的,不敢放肆,只好吧唧吧唧嘴巴,咽了口吐沫了事。
那男孩喂了曹顒吃了大半个馒头,自己吃了剩下的。
曹顒吃了东西,慢慢清醒过来,腿上传来剧痛。虽说是两世为人,但他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头,疼得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他闭上眼睛,心中无比愤恨,发誓若是逃离这里后,一定要亲手杀了这几个泼皮无赖。又开始恨起顾三与曹寅来,两人一个贪财,一个是蠢蛋。突然,感觉到脸上有粗布轻轻拭去他的眼泪。他睁开眼睛,一张黑乎乎的小脸出现在眼前。
那男孩见曹顒醒过来,有几分不好意思,用没有断的那个手挠了挠后脑勺。曹顒记得方才有人喂自己吃东西,见那男孩身边放着个空碗,里面还残留着点类似面糊的东西,知道是他了,心中很是感激。
虽然醒过来,可曹顒只有一个感觉,就是疼,想着这辈子或许就要做个瘸子或哑巴,他恨不得就这样死了。不过,又怎么甘心就这样死了,上辈子已经够短命,这辈子才活了这么几天。
不行,要活着,曹顒抬起胳膊,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烧得非常厉害,要想法子自救,那些泼皮是指望不上的。
那男孩见了曹顒的动作,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呀,烧得厉害”
曹顒嗓子干得要命,做了个要喝水的动作。那男孩倒也伶俐,用碗装了大半碗水来喂曹顒。
曹顒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只觉得此刻这个孩子比老太君还亲。喝完水,曹顒又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那男孩应该是照顾过病人的,用水投了块破布,小心翼翼地放在他额上。
曹顒已经疼得麻木了,觉得额头上舒服好多,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那小男孩见他睡熟了,才蜷在他身边,闭上了眼睛。
江宁,织造府。
距离曹顒出事,已经过了十天,曹寅急得两鬓添了不少白发。当时陆路追踪无果后,他与庄常就想着顾三是不是走了水路,详细打探,真的打听出那天中午有个与顾三身高模样差不多的男人抱着个病孩子去了苏州。
曹寅亲自带人,快马加鞭地到了苏州,在各个当铺、赌馆打探,只寻到了些蛛丝马迹。曹顒的配饰赎了出来,他也知道顾三在赌场赢了钱,可线索到此为止。直到几日后顾三的尸体从水塘里浮出,他才知道顾三死了。李家也得了消息,曹李两家的家丁护院,撒网似的在苏州城乡搜寻,仍是一无所获,曹顒的下落成谜。
李氏担心儿子,已经病倒。老太君那面还瞒着,只当孙儿是在苏州亲家母处,整日里要念叨着几次。
庄常知道曹寅表面上没什么,心中定时急得不行,毕竟是三十多岁才生养的独生子。他有心动用通政司的力量,可知道曹寅为人方正,绝对不会同意这种徇私行为的,就偷偷地在给皇帝的秘折中提到此事。康熙皇帝南巡时,见过曹顒的,当然知道曹顒这个嫡孙就是孙氏老太君的命根子,就算不看在曹寅面上,看在孙氏老太君面上他也会上心。
杭州,灵隐寺。
或者真是“老太爷饿不死瞎家雀”,曹顒的烧慢慢地退了。他在心中自嘲,看来人真是不能够娇惯,这个小身子在江宁织造府锦衣玉食的,中了暑就能够送了命让自己附身,而到了杭州残疾了身体,每日里一个馒头半碗清水还活的好好的。
断骨处的伤口溃烂发炎,血肉模糊,两三天后曹顒竟然在伤口处看见白白的蛆虫,恶心的几乎要吐出来。不过,想着前世看过介绍,这个蛆虫吃掉腐肉,有益于伤口平复,便任由这些小东西四处拱啊拱,直到感觉到肉疼了,才把它们拿开。
一日一日,乞丐的生活是无聊的。曹顒能够做的,就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眼睛变得敏锐起来,望着往来的香客,心中暗下打算。嗓子仍是无法说话,看来想要开口求救是不能够了。
乞讨的孩子中死了一个,听说就是抱着香客的大腿求救,被香客像踢破布一样踢开。当天晚上泼皮就在其他孩子面前,将那孩子的舌头给生生地拔了出来,然后乱棍打死,尸体沉到西湖里。
曹顒知道,在这伙人手中,若是自己再不逃跑,就算不死,腿也要残废。在夜晚无人时,他就着灶下的火光,用伤口的鲜血在衣襟里写了求救的血字。接下来,就是要找到真正的好心人来求援。这个人还不能够太弱,否则万一胆小怕事,他就白指望了。
初到这个世界时,曹顒还心存侥幸,以为靠着曹家这个大树,能够过几年安稳日子,竟然离雍正上台、曹府抄家还有二十多年,还不到操心曹家兴衰的时候。这十来天的经历,使得他认识到了靠谁都不如靠自己,也认识到在古代社会,人命如草芥般低贱。摘去织造府公子的头衔,他与同屋子的那些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弱小无力的。
那个照顾曹顒的孩子叫阿平,听口音就是杭州附近的人。曹顒腿脚不便,每日就是阿平抢了馒头给他吃,还给他喂水。曹顒看着他,想到曹颂,都是可爱的小弟弟,想着若是能够顺利脱险,定要回报与他。
先不表曹顒,单说跟在庄常身边住在曹家的顾纳,第一时间得知了父亲的死讯。庄常喜他少年聪慧,不愿他因父亲的缘故对曹家产生怨恨,因此并没有隐瞒顾三的真正死因。顾纳听说父亲死在赌上,丝毫不觉意外,眼泪都没有流,只是说自己毕竟流着那人的血,总要为他带上三日孝。
从苏州失望归来后,曹寅见了顾纳一次,除了将他父亲的安葬地点告知外,还说了要送他去外地书院读书的事。他也不是圣人,若是儿子平安归来还好,若是真有意外,怎么能够心境平和地看着仇人之子在自己眼前转悠。顾纳只是沉默,庄常等着京中的消息,请曹寅少安毋躁。
李氏住在曹荃府里,日夜泪流不止,眼睛都要哭坏。兆佳氏照看她,妯娌两个往日那点不快烟消云散。曹荃见长房子嗣艰难,唯一的侄儿又生死不知,便对妻子悄悄说了,若是曹顒真有万一,就将自己的儿子过继长房一个。兆佳氏虽心有不舍,但见李氏实在可怜,就勉强应了。
第九章 贵人
因同屋小乞丐之死,使得曹顒不敢轻易向外界求救,怕万一事情败露,难逃一死。因此,不知不觉,就到了七月三十,地藏王菩萨圣诞。
那日,来灵隐寺拜佛的香客比往日又多了几成,豪商官员、寻常百姓都奔灵隐寺而来。短短半日,邢二讨到的银钱就到了十来两。邢二心情大好,对曹顒也和气不少,还花一个铜板给他买了两个烂桃。
曹顒被日头晒得口干,三口两口吃了一个,剩下的桃子却放在衣袖中。
到了申时,寺里的游客开始下山,上山的行人渐少。因此,当浩浩荡荡二三十人上山时,就显得格外引人注意。来人中,前面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与一个十五、六的少年,两人模样有几分相似,看起来像是兄弟二人,后面跟着的都是随从护卫。邢二见来了主顾,刚想要上前乞讨,就被两个护卫架开。
曹顒望着那两人,只觉得模模糊糊地见过,但他知道肯定不是自己的记忆。他来到清朝半月,像这兄弟两个仪态不凡的没见过几个。
就听那少年道:“四哥,那个小乞儿好可怜”
那青年冷哼一声:“十三弟,眼见未必为实,市井骗术罢了”
“四哥”、“十三弟”这两个现代人绝不陌生的称呼,看这两人年纪也相合。曹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觉得浑身要发抖,袖子里的桃子骨溜溜地滚落,正好停在那“四哥”的脚边。
那“四哥”停下了脚步,看着脚边的桃子。曹顒见他手腕上戴着一串着佛珠,心下更安,用胳膊支撑着,爬到那人脚边。他背对着邢二,将写了血字的半块衣襟塞进“四哥”的靴子里,然后才捡起那个桃子。
邢二开始以为曹顒要求救,已做好了逃跑的打算,见他只是捡桃子,放下心来。
那“十三弟”见曹顒的样子实在狼狈,不忍心,从荷包里掏出了一个银元宝,扔在他面前。随后,他们一行就又往灵隐寺去了。
直到拐了个弯,那青年才停住了脚步,叫了身后两个护卫,命他们盯住方才乞讨的一大一小。吩咐完后,他才俯下身,从靴子口里拿出那块碎布。
天可怜见,算是曹顒福大命大,刚刚过去的一行人就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两位。四阿哥胤禛与十三阿哥胤祥。原本康熙皇帝想要南巡考察河务,因太后身子最近不好,就派了两位皇子到江南。兄弟两个忙完差事,正赶上地藏王菩萨诞辰,就到灵隐寺来上香。
那块碎布,三四个巴掌大小,上面是暗红色的血字:
江宁织造府,曹寅,千两白银,顒留。
不仅四阿哥变了脸色,连十三阿哥见了那血字,都觉得震惊。那血字分外清晰刺眼,使得那块碎布像浆洗过似的,不知写字的人描绘了多少遍。
血字没有交代前言后语,这也是因为曹顒才上了学堂几日,认识繁体字已经勉强,更不要说写。这“江宁织造府”几个字因为是大门前挂着,硬记下来的。
前年康熙皇帝南巡时,四阿哥与十三阿哥都是随行皇子,两人都到过曹家。十三阿哥指了那个“顒”字,惊讶道:“这个是曹寅独子的名字,还是皇阿玛前年御口亲赐的。”
四阿哥点了点头:“嗯,曹顒前年是四、五岁,今年应该六、七岁,和刚才那孩子年纪倒也对得上”
曹寅面子虽然不大,但是其母“奉圣夫人”孙氏可是连皇帝都要礼敬三分的。兄弟两个想着方才那孩子的惨状,直恨得牙痒痒。十三阿哥想要马上掉头救人,还是四阿哥想得周全,怕打草惊蛇,走了恶人同伙。直到天黑了,那邢二抗着曹顒,回了老巢,他才派人将院子团团围住,来了一个瓮中抓鳖。那些泼皮对着寻常百姓耍狠还行,对着这些宫廷侍卫就有些关公门前耍大刀了,三两下就被制得服服帖帖。
四阿哥与十三阿哥进了屋子,见满地爬着的残疾孩子,触目惊心。曹顒见来了救星,知道自己苦尽甘来,虽然知道丢脸,仍忍不住红了眼圈。
堂堂省府治下,西湖岸边,灵隐寺外,竟藏着这样一个恶人窝点。十三阿哥抽出护卫的刀,想要砍了那几个无赖,被四阿哥止住。四阿哥走到曹顒面前,附身将他抱了起来,轻声问道:“你是曹寅之子”
曹顒大力地点了点头,四阿哥又问:“你是怎么来得杭州”
曹顒指着邢二,张了张嘴巴,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阿平见来的这些陌生人看起来面相凶狠,但却制服了那几个折磨他们的泼皮,胆子就大了几分,在旁边说:“他是哑巴,是邢二几天前拐来的,好像是从苏州过来的。”
四阿哥拿出一块干净帕子,给曹顒擦净了小脸。曹顒毕竟是从小养成的细皮嫩肉,虽然脸上被晒伤,但脖子上仍是白皙如旧。这些人除了涉嫌绑架曹家公子外,还涉及地方吏制,兄弟两个不好逾越,就写了个手书,派人将几个泼皮送到杭州府关押。孩子们大多带着伤病,又叫人将他们送到医馆。
别人还好,那个阿平是曹顒立志要报答的,因此牵过四阿哥的手,在上面写了个“恩”字,又指了指阿平,眼巴巴地看着这个未来的雍正皇帝,希望他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
四阿哥点了点头,果然叫人留下了阿平,而后带着两个孩子到了兄弟两个驻脚的驿站,又请随行的御医为两个孩子诊病。骨折还好,都没有伤到筋,养个旬月就会好,曹顒的嗓子却是用药烧坏的,想要恢复不容易,江南这边的药品也不足。
兄弟两个一边派人给京城送信取药,一边派人去江宁曹家传信。
曹顒被从里到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断腿也被接上,躺在床上如做梦一般。想起这几日地狱般的生活,他忍不住浑身发憷,真他妈想大哭一场。
四阿哥与十三阿哥领着阿平进来,看了看床上躺着的曹顒,又看了看阿平,都是好相貌,像是兄弟两个。
阿平见到曹顒,放下十三阿哥的手,跑到床边,指了指自己的胳膊说:“我的伤就快好了,你也要好起来两位爷说你是什么织布大人的公子,那收我做个小厮可好我没有爹娘,不知道投奔谁去”说到后来,声音已经低不可闻。
曹顒摇了摇头,笑着指了指自己的手和脚,又指了指阿平与自己。阿平以为曹顒不肯收留自己,眼泪应经要出来,四阿哥开口道:“他说,不要你做小厮,要你做他的手足,你们两个做兄弟。”
阿平不敢相信,瞪着圆圆的眼睛望着曹顒,见曹顒笑着点头,才欢呼道:“我有哥哥了,我有哥哥了”
曹顒带着笑,心里却是震惊加稀奇,眼前这成熟稳重带着浓浓人情味儿的四阿哥与那个传说中的冰块脸皇帝完全不搭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让这个一心向佛的皇子变成抄家皇帝真是,无法想象。
虽然曹顒从江宁到苏州辗转四五百里,从苏州到杭州又是四五百里,实际从杭州到江宁最近的官道只需六百里。四阿哥派出的人,一路上换马不换人,到第三天早上就到了江宁。
儿子失踪半月,曹寅已经开始绝望,哪儿想到峰回路转,竟然有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