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夜，已无声无息地悄悄降临。
    而瑟缩在一角面容枯槁的尹念红，此刻任凭黑暗将她完全笼罩，紧闭双眼的她如今只剩墙上滴答滴答的挂钟声响陪伴她渡过每分每秒。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忽地，突如其来的强光以及脚步声猛然地惊醒了脑袋昏沈沈的她。
    睁开已肿得有如核桃般大的双眼，她看见寒逸风扯下颈项上的领带并扭了扭脖子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终於，她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冲上前去。「少爷，这个还给你！」
    「怎麽你还待在我房里？」
    他不悦地蹙起眉头。「有事？」
    「嗯。」
    她将已捏得皱巴巴的支票塞向他。「这个……这个我不能收……」
    「支票？」
    他眯起眼。「我记得我留了张字条……」
    「你是留了张字条！但不代表我就得收下它，不是吗？」
    「哦？」他玩味地咀嚼着她的每一个表情。「敢情你特地留在我房里就是为了这张支票？怎麽？嫌太少？还是……」
    「你……」
    「别装做一副受尽委屈的可怜样！你这招对我没用的！」
    他不屑地撇了撇嘴。「一句话——要多少？只要我寒逸风给的起的，你尽管开口吧！」
    「我不要你的钱！」
    他冷哼。「不就是嫌钱少吗？你……」
    「够了！」她已忍无可忍。「别妄想用你的钞票来砸死人！」
    「有钱又怎样？有钱就可以如此糟蹋人？有钱就可以买到全世界吗？我尹念红虽穷，但我还不至於穷到出卖我的身体！出卖我的灵魂……」她愤怒地全身颤抖着。
    啪！啪！啪！鼓掌声如雷贯耳地响起。
    他轻蔑地勾起嘴角浮现一抹冷笑。「厉害！你的演技我只能说我寒逸风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什麽？」她愕然。
    「难道不是？」
    他挑眉。「你如此义正严词地对我咆哮，表面上看似你有多清高，但实际上你不过是为了掩饰你的贪得无厌，为了更加稳固可以和我谈判的筹码好来逼我就范，不是吗？」
    「你住口！」她咬牙切齿。「我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不是！」
    为什麽少爷要这样说她？
    为什麽他要对她这麽残忍？为什麽？
    「难道你还真以为我是个傻子什麽都看不出来？」
    他勾起她的下巴。「你放弃五佰万的代价不要，其实最终的目的就是要仗着我要了你的清白之後好逼我对你负责！你想逼我娶你，你想当总裁夫人，你想当少奶奶好享受更多的荣华富贵，对不对？对不对？」
    「不！不对！不对！不对……」她嘶吼着。「我不是！我不是……」
    眼眶里早已蓄满的泪意，这时再也抑制不住地溃堤泛滥。
    原来……原来少爷一直以来都是这般看待她的？
    呵！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在他的心目中竟然是如此的不堪！原来她在他的心里甚至就连妓女都还不如……
    强逼自己忍住满溢的悲伤，她的语气显出吊诡的平静。「你放心吧！我真的不要你的钱，我也不会要你负责……」
    她吸了吸鼻子。「昨晚的事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你不需要负责，你更不用补偿我什麽，我们之间就当什麽也没发生过吧……」
    「哦？」他颇不以为然。「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突地，嘶——
    「我不要你半毛钱！」她将那张支票撕得粉碎。
    「这样够清楚了吗？够清楚了吗？」她激动地大吼着。「你到底还要我怎样你才肯相信？」
    「那你到底要的是什麽？你不要钱也不要我负责但昨晚却肯失身於我，你图的是什麽？你说啊！」
    「我……」她哽咽。
    呵！她图的是什麽？她……图的是什麽？
    她摇头苦笑着。
    噙着泪，凄楚的眼神彷佛在问他——
    她要的他会愿意给她吗？
    不是为了负责才跟她在一起，而是发自内心与她分享一切喜怒哀乐，给她一条进入他灵魂的通道让她了解他、进入他的世界，并且让她为他生孩子，然後跟着他一起探索人生的奥秘，手牵着手一起白头偕老……。
    她所要求的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颗真心。
    但他会愿意给她幸福吗？
    他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来保护她、疼惜她，给她爱吗？
    他愿意吗？愿意吗？
    然而，他所给她的眼神却依然是冰冷的……冰冷到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呵！她还能期盼些什麽吗？
    简简单单的一颗真心对她来说一切都是奢求！
    是的，她知道他给不起……她清清楚楚的知道他给不起……
    幽幽然吐了口气。「我什麽都不要……什麽都不要……」
    她眼神空洞地失了焦。「昨晚我们都太冲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昨晚，不过是个错……是个错……」
    注视了她许久，忽然间响亮的鼓掌声又再度响起。
    「很好！」
    他露出赞赏的笑容。「果真当初选择帮你的决定是正确的！」
    她不解。
    「你……愿意当我的女人吗？」
    他温柔地勾起她的下巴。「除了名份，我可以满足你所有的一切！房子、车子、钻石……」
    她努力将焦距对准他的脸。
    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终於她还是鼓起勇气脱口而出。「那……你爱我吗？」
    「爱？」
    静默了几秒，他终於大笑。「是啊！我爱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真的好爱你……的身体……」
    一股强烈的痛楚袭上心头。
    终於——她懂了。
    不然她还期盼着什麽不同的答案吗？
    她嘲笑着自己。
    「只可惜我尹念红的身体是非卖品！」她只想维护最後的一丝尊严。
    「你知不知道自己拒绝了什麽？」
    他轻轻描绘着她的唇形。「有多少名门淑女排队等着当我的女人我都不看在眼里，而你竟然敢拒绝我？你知不知道只要你点头，你不但可以不用再做那些低下的工作，甚至你……」
    「别说了！别再说了……」她忍着再度涌上的泪意。「我尹念红天生就是条贱命……」
    她平静的语气冰冷的没有丝毫温度。「我会做好我的本份，我不会给少爷添麻烦，我永远都会记得少爷当初的大恩大德……」
    「随你！」撇下这句话後，寒逸风便头也不回地离她而去。
    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後，她才卸下最後一丝伪装的坚强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抖动的双肩，彷佛已承载了太多她所不能负荷的悲痛，而此刻唯有藉着泪水才得以宣泄她极度悲伤的情绪。
    豆大的泪珠就这麽一颗接着一颗滴落地面。
    她哭他的残忍，哭自己的卑微，更哭老天爷的作弄。
    她不懂！
    为什麽老天爷偏要让她遇上他？为什麽要让她在失了身丢了心之後，才发现原来一切不过是她在幻想，不过是她在作梦！
    是啊！她是在作梦！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既然是梦，又怎能认真呢？
    难不成她以为他会爱上她？难不成她盼望自己能像丑陋的毛毛虫进而蜕变成美丽的彩蝶吗？
    呵！醒醒吧！
    丑小鸭是怎麽也不会变成天鹅的！
    是的！她……该醒了……
    ＊
    然而，相较於她的悲伤，在另一头的寒逸风此刻却带着诡异的笑容一步步朝四楼的方向缓缓踱去。
    他是如此地从容不迫，甚至，他过度平稳的情绪简直和他房里那凄凄惨惨的泪人儿形成了有如天壤之别的强烈对比。
    来到庄严的厅堂，他例行性地点了三柱清香祭拜他死去的父母。
    双膝落地，此刻他正目不转睛看着母亲的遗照，喃喃自语着。「妈，您看到了吗？当初您所有吃的苦受的罪，如今逸风正一点一滴帮您讨回公道啊！告诉逸风，您高不高兴？高不高兴啊？」
    一想起尹念红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他就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而母亲的笑容，也好以诉说着她的欣慰。
    是的！目前折磨她、蹂躏她，就是他最大的快乐！她愈是痛苦，他就愈是快乐！
    就像是玩弄一只被困在笼里的小动物般，用水淋牠、用火烧牠，然後看着牠惊慌失措，看着牠害怕、挣扎……，但却又不让牠痛痛快快的死去。
    这就是他最终的目的！
    只有「生不如死」才是他所要的结果。
    他要她清清楚楚地感受他给予的刑罚，他要她每分每秒都为情所苦，只要他寒逸风还有一口气在，他定然不会让她好过！
    他眯起眼邪恶地扬起嘴角。
    让她爱上他不过是个手段、是个前奏，而在他骗到她的心的那一刻起，也就是她尹念红偿债的开始。
    妈妈是怎麽死的，他从来没有一天敢忘记过！
    他永远也忘不了妈妈断气时的那股哀怨、凄凉，与不甘……
    那种原本拥有全世界的幸福但却被自己最好的朋友夺走的心痛，他时时刻刻都感同身受一般的谨记在心。
    每每当父亲沈醉在温柔乡彻夜不归时，妈妈总是一个人落寞地坐在大厅里又是担心又是害怕地左顾右盼，只盼望她的丈夫能快些平安归来。
    但没想到她一次又一次所盼到的，却是他的冷漠与背叛！
    他们之间从人人称羡的恩爱夫妻，变成了陌生、疏离，甚至是以争吵收场。
    到最後他所认识的那个乐观开朗的妈妈，却渐渐变成了个终日以泪洗面、满脸愁容，受尽委屈的弃妇。
    所有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妈妈的怨，妈妈的痛，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甚至，在午夜梦回他都还清楚的听见妈妈在黑暗里向他哀嚎着、哭诉着她的痛苦。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个该下十八层地狱的萧玉岚！
    萧玉岚……她以为她死了所有的帐就能一笔勾销吗？
    她休想！
    正所谓：「母债女还！」
    他要她在幽冥界里睁大她的双眼，看他怎麽一刀一刀凌迟她的女儿、折磨她的宝贝，他要她时时刻刻为她的女儿担心受怕，他要她的灵魂就连在虚无缥缈间都不得安息！
    「哈哈哈……」他狂笑着。
    那张扭曲的俊脸，此刻已变得极为狰狞可怖。
    他为自己进行过度顺利的计画感到得意，而脑里所浮现的是一个又一个足够让她肝肠寸断的邪恶想法……
    ＊
    一个多月後
    傍晚。
    端着厨子精心制作的餐点，尹念红此时正朝着後花园的方向缓缓踱去。
    苍白的脸色以及日渐消瘦的身形，如今已是憔悴地有如只剩躯壳的行屍走肉一般。
    自那日後，在她脸上就再也找不到快乐的笑容。
    他的冷淡与刻意疏离以及她下意识的闪躲、逃避，造成他们之间隐隐流窜了一股有如低气压般诡谲的气息。
    虽然张嫂早已销假返回了工作岗位，但寒逸风却仍旧还是执意要将念红留在他的身边。
    纵然不明所以，但念红还是恪守本份地做好属於她的每样工作。
    但如今每每见到他却已无往日的欣喜与期待，现下与他所相处的每分每秒只剩苦痛……只剩折磨……
    她幽幽然叹了口气。
    愈是接近目的地，那远方刺耳的嬉笑声就更是清晰地回荡在她耳边。
    走着走着，忽地那声响竟直速朝她逼近——
    「嘻嘻……来呀！来呀！来抓我呀！哈哈……」不知从哪窜出的女子一溜烟便已躲在她背後。
    「别跑！」寒逸风追上前来。
    「来嘛！来嘛！」她抓着念红的背左摇右晃的。「我就在这里呀！快来抓我！快来抓我呀！哈哈……」
    「好哇！娜儿，等等看我怎麽修理你！」
    於是乎念红便成了个夹心饼乾在他们俩追逐的游戏之中进退两难。
    「你……你们……」她端着餐盘狼狈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片刻後，那名叫做娜儿的总算放开她朝另一方奔去。
    「快来抓我！快来抓我呀……」她体态婀娜多姿地边叫边跑。
    穿着惹火的比基尼，身材傲人的她很快地便吸引了念红注视的目光。
    不一会儿，寒逸风便将眼前那名性感尤物圈在他的怀里。「你再跑啊！看你有多会跑？」
    「嗯……讨厌！」她娇嗔地嘟起了红艳艳的小嘴。「你好坏！你好坏……」
    「我坏？」他挑起眉。
    捏了一把她丰腴的美臀。「要不要……我再坏一点？嗯？」
    「讨……唔……」未完的话消失在寒逸风覆上的嘴里。
    紧接着，交缠的两人就这麽在她面前上演一出火辣辣香艳的激情吻戏。
    他们根本无视於她的存在，此刻正大胆而忘情地吸吮着彼此……
    看着他们亲热，念红的心就好似被重物辗过一般地难受至极。
    满溢的酸楚哽在喉间，使她困难地无法咽下口中不断分泌的唾液。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便丢下她自顾自地朝泳池奔去。
    嘻嘻哈哈的两人手牵着手亲密地有如热恋中的情侣般漫步在火红绚烂的夕阳下，他们时而相拥起舞，时而在水里一同双人蝶泳……
    从头到尾，他彷佛当她是空气般甚至就连正眼也不曾瞧过她！
    那股被他忽略的苦涩，此时有如万蚁钻心般正啃蚀着她的灵魂。
    她不懂！他真的……真的有这麽讨厌她？
    难道就连说一句话、看她一眼，他都嫌浪费？
    为什麽？有谁能来告诉她究竟是为了什麽？
    看了看天空，怎麽也想不明白的她叹了口气後便将餐点摆置在泳池旁休憩的圆桌上。
    抹了抹那不听使唤的眼泪，她开始动手收拾着那一桌使用过的杯盘残渣。
    偏头看了看玩耍得正不亦乐乎的两人，她忽然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卑微……是如此的渺小……
    他们……他们看来是如此的登对啊！而她尹念红算什麽呢？
    她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女佣，是个没念过什麽书什麽也不会的乡下穷女孩，甚至……甚至不过是个替代品……
    是啊！少爷不就曾经抱着她、吻着她，但心里所想嘴里所喊的却是那个叫做「娜儿」的吗？
    呵！多残忍啊！
    原来……原来那个娜儿才是少爷心里喜欢的人，原来她尹念红充其量不过是个替代品……只是个替代品……
    颤抖地端着收拾好的杯盘，尽管她有多狼狈，如今她只想快快离开这里。
    她需要疗伤！她需要止痛！她现在极需要找一个没有人的角落独自舔舐她的伤口……
    於是乎，她脑海立刻浮现一个字——逃。
    框啷！
    一个拐脚，她整个人连同手里的杯盘全摔落在地。
    彷佛上帝在与她开玩笑一般，此刻的她岂能以「狼狈」二字形容了得？
    伏在地上的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剧痛。
    然，她却已分不清究竟是她的躯体在痛，亦或者是她的心在痛。
    倏地，一只大手适时将她扶起。「你没事吧？怎麽那麽不小心呢？」
    她抬起头所看到的，是寒逸风写满担心的脸。
    他终於注意到她了吗？
    但……为何却是要在她如此狼狈不堪的时候，才能看见他温柔的眼神？才能听见他关心的问候？
    够了！她不需要他的虚情假意！她更不需要他的施舍！
    呜咽了声，她抹去不断溢出的泪收拾那一地的碎玻璃。「我只是不小心摔了个跤，没事的，真的没事……」
    「别捡了！」
    对於他的话彷若未闻，她不断重覆着。「我没事……我没事……」
    「我叫你别捡了，听到没有？」他想阻止她。
    但她却挥开他的手。「你不要管我！不要管我！」
    「你不要命了是吗？」他暴怒地看着她满是鲜血的双手。「不准捡！我命令你不准再捡了，听到没有？」
    突地，流窜在两人之间的空气彷佛瞬间被急速冻结般令人感到窒息。
    吸了吸鼻子，她噙着泪无惧地直视他。「是！你是少爷！你最大！你要我往东我就得往东，要我往西我就得往西！我不捡了，行了吧？你高兴了吧？」
    一说完她便丢下那一地的狼藉头也不回狂奔而去。
    怔怔然望着她的背影，他——迷惘。
    伫立在後方的寒逸风其表情极为诡谲复杂，他的眼神空洞飘忽……他的眉头纠结深锁……
    忽地，他惊讶於自己那胸口所泛起的疼痛是所为何来？
    为何……为何在见到她跌倒之时，他竟有股想将她拉进怀里的冲动？
    为何在看到她明明已是伤痕累累却还倔强地捡拾着那一地的碎玻璃时，他的心彷佛也被千刀万剐一般难受？
    为什麽？为什麽？
    难道……
    不！不是的！
    他只是……他只是同情她、怜悯她而已！
    对！他不过只是一时的心软……一时的心软……
    他一遍又一遍努力地试图说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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