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舞】第四卷 鳞潜羽翔 26
第廿六折·尝禁幽魔·剑绝伤病
2019年9月15日
原先犀紫罍金臂上,相似的咒环共有三道:腕间一圈,肘间一圈,最后一道
则于肩臂之交,将那怪异的紫肤箍束在右臂范围,不让越雷池半步。
独无年以鲜血发动阵符,解开手腕的咒环,指掌间的泥金刺青旋即如蝌蚪般
游向前臂,重新成形,臂间的泥金黥纹层层迭迭,比原先密了一倍不止。
而脱出禁制的紫雾则生龙活虎起来,隐现蛇虺之形,绕着醋钵大的紫拳不住
窜闪,不时轻啄拳头,却对手腕以上还纹着金篆的部位莫可奈何,只能威吓似的
逼近又退开,恍若有生。
紫拳并未直接击中独孤寂,而是止于身前约三寸处,如凭空捶上一块肉眼难
辨的腹甲,却击之不碎。
残余的震波透甲而入,不足原先拳压的三成,才将独孤寂轰飞出去。
若非如此,此际十七爷已是具碎嵴破腹的死尸,遑论接战。
独孤寂其实不太确定发生了什么事。
除去禁制的紫金巨拳追上了〈七杀之剑〉的速度,折剑及体。
他本能生出防御的念头,衰弱已极的躯体却跟之不上,才一动念,彷佛有什
么凝于腹间,代他受了这一拳;饶是如此,不足三成的隔空劲仍将他打成一只断
了线的破纸鸢,几乎爬不起身来。
好不容易挣起,听独无年撂下狠话,兀自恍惚,下一霎眼,呼啸的紫拳再度
迫近面门,独无年整个人被右臂拖在后头,体势奇诡,扭曲的面孔与其说是狰狞
,更似忍受着难言的痛苦,却丝毫无损于惊人的拳压!独孤寂动念起心,〈七杀
之剑〉所至,忽自拳下消失形影,无声无息出现在独无年背后,手里多了柄青钢
剑,自是从方才插地的剑围中取来。
紫拳急停倏转,将独无年魁伟的身躯甩至一旁,怪异的姿势难以立稳,遑论
追击。
拳上紫气大盛,窜出三道粗浓的墨色雾丝,蛇一般掠向独孤寂,照准上中下
三路,忽左忽右还有自身后袭来的;无奈世间剑路以「刁钻」
二字论,莫有出〈无从来之剑〉者,十七爷彷佛周身是眼,一抖腕三剑齐出
,只一击便搅碎三尾雾蛇,此时紫拳又至。
力量的输出于独孤寂似已不是问题,五内翻涌的不适一直都在,像被浸在沸
汤里滚煮的昏沉郁闷也是。
他非是从破破烂烂的身体里榨取余力——无论丹田内息或筋骨之力早已半点
不剩——而是通过某种无形链接,源源不绝地从六合之内得到撑持,再透过意念
予以体现。
他甚至能察觉力量的流动,不是透过单一的视觉、听觉、触觉,乃至由千百
次战斗中所锻炼而出的敏锐灵觉,更像是揉合了五感知觉的各种长处,却超然于
其上的全新感知,使他能预判紫臂之所向,抢在独无年挥拳前,阻断流淌于其路
径之上的力量河流。
在旁人眼里,这形成了诡异难言的一幕:被紫金臂拖行的独无年,不断闪现
于独孤寂四周,紫雾缭窜的巨拳屡屡打在站立不动的十七爷身前,有时近不盈尺
,有时远及一丈,迸出令人气血剧晃的拳压钝响;分明打中了什么,反震之力频
将独无年抛回虚空,就是谁也看不见。
独孤寂始终垂肩低头,眼帘半闭,彷佛站着睡着了,战况越激烈,他便睡得
越沉,任凭周身紫蛇旋搅、拳影纷落,也叫不醒落拓侯爷。
攻守互易,优劣之势却未曾改变。
独无年凭借着解放的紫臂,追平、乃至超越了〈七杀之剑〉的幻影身法,独
孤寂却倚靠肉眼难见的无形堡垒,一着不落地挡下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紫拳攻势,
孰胜孰败一望即知。
(可恶……怎会有这种事!)失去禁制的紫雾半虚半实,出没于拳头之际,
等于是在皮肉间翻搅撕扯,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伤损,然后又继续破坏……
独无年以非人的顽强意志力,忍受着凌迟般的剧烈苦楚,绝不是为了得到这样的
结果。
「这是你逼我的……独孤寂!」
食指刺血,独无年不顾远处魏无音的呼告,解开肘上的第二圈黥纹,刹那间
,大蓬黑雾冲天而出,独无年仰天嘶嚎,全身彷佛被反复撕成了无数碎片,叫声
之惨烈,令人不忍卒听。
浓烟也似的滚滚黑雾腾空两丈,分裂成七八股之多,四向散开,如蛛足般反
折过来,爪尖粗如木椽,轰然破砖入地;每根雾爪上各有三两截肢节,就这么向
上一撑,硬生生将居间的独无年吊了起来。
独无年唇面如金,瀑汗不止,痛觉略为麻痹后,随即而来的是无法形容的枯
藁衰疲,彷佛全身气血被汲出体外,只剩干瘪的皮囊。
到得这时,独无年也知臂上所寄绝非善类,难怪恩师殷殷叮嘱,决计不能解
开禁制,还悉心传授了箝制异物的符篆,以防万一。
上古金罍所研的金漆附有术法,解封后不会消失,只消以鲜血为引,便能重
新将符篆写回去——独无年挤出指血,唇歙心诵、抱元守一,正欲将泥金黥纹导
回腕间,重新缚起咒环,突然左腕一痛,一条蛛足化成拇指粗细的藤蔓,连腕带
臂捆住了他;雾丝持续分裂蔓延,将双足、身躯一一裹入,整个人顿时被缠成蛛
腹也似,只余一张扭曲青紫的面孔。
全场都被这黑雾化成、歪斜肢离的「人面蜘蛛」
所慑,如置身于最恐怖的恶梦之中,怎么样都醒不过来。
独无年露出雾茧的面孔枯藁灰败,双颊凹陷,彷佛凭空老了十几二十岁,再
迟钝的人也能联想到:从紫金臂脱出的黑雾,定是汲取了长老的血气精元自壮。
纳兰异色悲愤难当,拔起地面之剑奔去:「师父————!」
照定蛛足便是一剑!唐奇色跟着拔剑大喊:「还愣着做甚?快救长老!」
众人如梦初醒,十数人开声相应,挺剑冲向人面蛛。
纳兰异色乃独无年首徒,跟在师父身边最久,论内功剑术的造诣,均是飞雨
峰无庸置疑的「色」
字辈首席。
飞雨峰一脉尤重秩序,排位论次清楚分明,他与行七的唐奇色虽相差三岁,
却十分投契,唐奇色资质远在众师兄弟之上,实力堪与纳兰比肩,超越他不过是
时间问题而已,难得的是纳兰异色不以为意,而唐奇色亦甘居次席,唯师兄马首
是瞻,在山上传为佳话。
纳兰异色夹杂愤懑心焦的一剑隐带风雷,剑身嗡嗡震颤,可见蓄劲强勐。
谁知长剑呼的一声削过蛛足,竟连半分阻滞也无,纳兰异色收势不住,右肩
重重撞上蛛足,这会却像撞着岩壁般,整个人向后弹开,着地滚出两丈开外,整
条右臂酸痛难当,连忙将剑交左手撑起。
一人自他身畔掠过,却是唐奇色为防人面雾蛛
对师兄下毒手,以攻逼守,长
剑「铿!」
斩上蛛足,迸出炽亮火星。
这式「凿空指鹿」
乃是《通天剑指》中有数的杀着,身为奇宫内少数以招式着称的武学,《通
天剑指》本就是由剑法化出,以长剑施展非但无损其威,反而更加锋锐难当。
唐奇色长剑荡开,震得左膀生疼,瞥见刃上崩出一处缺口,暗暗纳罕,变招
的迅捷却还在思绪之上,飕的一声圈臂掉头,直刺蛛足中心雾丝氤氲处,所使正
是通天剑指中另一式杀着「指天誓日」!长剑毫无阻碍地刺入蛛足中心,彷佛刺
中的是一团烟雾。
(……果然如此!)唐奇色一咬牙,正要连人带剑穿将过去,借以摸清人面
雾蛛的本体虚实,身侧一剑忽来,欲挑开其长剑。
唐奇色变招奇快,身未转动,改以「望风希指」
横削接敌;来人还以一式「指瑕造隙」,虚中有实、实中藏虚,既甩不开又
避不过,虽只一霎,两剑如摇动的童玩九连环般黏缠旋搅,绞出大蓬火星。
「……是你!」
唐奇色看清来人,惊怒交迸,仗着成年人的膂力优势,砍得他踉跄几步,「
唰!」
剑指其面:「风云峡的小子,你添什么乱!」
暗忖:「怪了,没听说这小子也会使左手剑啊。」
来人正是应风色。
他见魏无音仓皇奔走,罕见地失却平日的潇洒风流漫不经心,复见独无年被
黑雾所攫,便是再迟钝百倍,也知情况不妙。
唐奇色大了他七八岁不止,十三岁的少年纵使内力再强,毕竟筋骨尚未发育
完成,再加上左手非是惯用,难与抗衡,被一剑挥开,沉声道:「剑是死物,自
能穿透妖雾而无损。这玩意儿若以生人的精力气血为给养,师兄何苦急着送头?」
唐奇色顿时无语,面色铁青。
「……依你之见,如何才能救得长老?」
二少双双回头,发话的却是撑剑而至的纳兰异色。
他较应风色年长十岁以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妥妥的师兄,不喊「师弟」
而以「你」
字相称,除感谢他阻止了唐奇色的莽撞之举,亦是对其武功造诣以及眼光判
断的最大肯定。
应风色尚未开口,气喘吁吁的魏无音终于来到三四丈外,未及调匀气息,圈
嘴叫道:「所有……咳咳……所有的人全……呼呼……全都退下!要治妖雾……
唯有此物!」
众人才见他身后拖着那柄永劫之磐。
此锤份量极沉,只有旷无象、十七爷这种级数的怪物,方能举重若轻,信手
施为。
先前应风色曾帮忙回收铁锤,非用上双手不能拖动。
魏无音功力全失,硬拖着永劫之磐,又不让阿雪冒险接近,助他一臂之力,
难怪来得如此之慢。
应风色一见他的脸便觉烦躁,强抑不耐,扬声道:「如何治妖救人,还请长
老示下!」
魏无音捶胸顺气,半天难以平复,勉力开声:「不能……太过接近……打开
……装……装起来……吃人……壮大……不要……」
话没说完,一只蛛足拔出地面砖碎,勐然伸长了一倍有余,狠狠朝魏无音脑
门插落!轰然数响,大地震动,魏无音所在处激起漫天石碎,青石铺面也不知被
戳出了几个陷坑窟窿,一点金属钝芒远远弹飞,应是永劫之磐,魏无音却不知生
死。
纳兰等人头顶上的蛛腹也开始剧烈晃动。
此前人面蛛大体上是平稳静立的,即便某一端因蛛足雾化而歪斜,也能立刻
从别处得到支撑,这么大的动静绝对是出现以来的头一次,谁也料不到它对永劫
之磐忌惮如斯,一察觉铁锤接近,便即发难。
「师……长老!」
应风色救之不及,眦目欲裂,本以为蛛腹将坍,余光一瞥,发现半数以上的
蛛足俱已雾化,雾茧的支撑力骤减,显然要伸长那条攻击师父和永劫之磐的尖爪
,需要耗费更多的力量,不足以使所有的雾足维持实体,心念一动,运起内力大
喊:「诸位师兄,请合力攻击蛛爪,虚实皆可!」
率先挺剑,将最近的一根雾状蛛足绞成片片烟碎,裹着独无年的蛛腹形雾茧
益发晃动,摇摇欲坠。
飞雨峰的菁英们齐齐望向纳兰。
纳兰异色神情沉毅,举剑高呼:「粉碎蛛爪,不分虚实!」
众人再无犹豫,纷纷出手,刹时间火星四溅,映亮了犹如乌云罩顶的腹下空
间,激越的铿然声不绝于耳;攻击间后队陆续赶到,遂在应风色的指挥下,前仆
后继投入战线。
应风色长剑连出,从一根蛛足换到另一根,移动时随口调配人力,确保每根
架起蛛腹雾茧的支撑物都饱受攻击;被搅散的黑雾要重新凝聚起来,似乎要耗费
更多的力量,残余的三根实足全集中在一侧,人面雾蛛开始向后倾斜。
「成功了……别放松,加紧攻击!莫教它喘过气来!」
唐奇色兴奋大喊,不顾蛛腹缓缓坍垮,抢先冲到最末三根实体蛛足处一轮勐
斫,削得石屑纷飞,脱离本体的碎片在半空中纷纷雾化,只是细小如雪片般的量
体也不具什么威胁性,瞧着是大势已去。
剑以锋锐见长,硬碰硬的砍噼极易伤折,唐奇色仗着运剑精妙,方能做到极
催劲力而不伤剑腕,单人孤剑压制住一根蛛足。
应风色留意到此一节,将身法能兼顾迅捷与沉稳之人往后调遣,以期对凝出
实体的蛛足造成最大的压力。
纳兰异色瞧着不禁佩服起来:「人说风云峡俱是英才,今日始知无虚!」
他扭了右膀肩关,左手非是日常惯用,威力有限,不若唐奇色双手皆能,率
领大部分人马转攻雾足,把硬点子留给唐七和少数精锐。
应风色边砍边指挥着,一边朝陷坑的方向移动,扯开喉咙大叫:「魏……喂!没死便应一声……你在哪儿?喂!」
「师父」
二字他实在喊不出口,当着众人之面喊「魏长老」
也交代不过去,信手挥开落尘,俯近支离破碎的窟窿边,生怕突然看见僵尸
男子开膛破肚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只可惜那恐怖骇人的一幕始终未曾入眼。
「咳咳……我在……我在这里……」
衰弱的呛咳声响自陷坑底部传来。
那条粗长的尖锐钩爪耙地也似,将方圆三丈内的青砖铺面捣了个稀烂,掘出
的陷坑窟窿深逾七尺,刨得地软如泥,可见落爪凶恶。
而魏无音却未受重创,只在摔落时擦破几处油皮,撞得臀背瘀肿,命简直比
油虫还硬。
应风色见无性命之忧,放心的瞬间嫌恶又生,拄剑跃下,伸手将他拉起。
「永劫……那锤子呢?锤子到哪儿了?」
魏无音头一句便是质问,应风色不耐挥开,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飞一
边去了罢?再一会儿便能撂倒妖物,用不上锤——」
魏无音揪他襟口一把拖过,鸡爪似的五指宛若铁钳,气力大得吓人,应风色
居然挣不开。
「那妖物最嗜高手的精气血神,对它来说,就像美馔珍馐般,无法置之不理
……你看清楚,它真正的目标是哪个?」
穿过师父的肩头望去,赫见人面雾蛛身后有根蛇尾般的雾爪不住攒刺,虚多
于实,远看像是被山风吹飞的缕缕雾丝,疯狂抽击着某种看不见的无形气墙,却
始终难越雷池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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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向前不远处,十七爷垂首低头,兀自怔立,彷佛灵魂飞升只余枵壳,与这
世上的一切再无牵系。
——原来它的目标……是他!「……但当真饿起来,它未必只吃山珍海味!」
他从未见过魏无音的面色如此铁青,口吻如此森寒冷冽。
僵尸男子内功全无,这点是无庸置疑的,能揪得少年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
认为事态之严重,使他无意间超用了残躯余力。
「师兄……你叔父曾对我说,独无年紫臂中封存的邪物一旦解放,必吞噬生
人血肉以自壮,唯永劫之磐能彻底禁锢,避免邪物祸世食人,酿成灾害。」
魏无音气力用尽,瞬间又衰颓下来,哑声颤道:「叫飞雨峰那帮蠢蛋速速离
开,别白白送上门,做了邪物的飧食!把……把永劫之磐取回来……快!」
应风色如梦初醒,身子一颤,攀着坑缘便要翻身跃上,突然瞪大眼睛,失声
叫道:「师……喂,你看……你看十七爷!」
魏无音勉力爬近,见飞砂走石间,那毒蛇般的雾鞭连抽了无形气墙几记,彷
佛找到当中缝隙,「飕」
的一声钻入,黑雾构成的「身躯」
清楚标出缝隙形状,直至独孤寂身前,末端张开五枚尖爪,狰狞地抓他头面!魏无音师徒不及惊叫,十七爷仍是垂肩低首,突然伸手攫住。
被掐牢的雾蛇一阵绞扭,从指缝间伸出更细的雾丝,尖端同样分裂出细小的
无眼蛇头,张开生满尖牙的蛇口,咬上十七爷手背。
刹那间,黑线爬满独孤寂的腕臂,彷佛血络里被滴了墨汁似的,可以想见入
体的雾丝持续分裂细化,侵入了十七爷的经脉;与此同时,独孤寂的右手以肉眼
可见的速度干瘪枯瘦下去,比起独无年的衰颓速度又更快了些,果然绝顶高手的
精血于黑雾乃最上等的美味,几乎能听见它发出心满意足的嚎叫声。
「……不好!」
魏无音终究比徒儿冷静得多,怔愕不过一霎眼,连推应风色肩头:「先将永
劫之磐找来!若教它吸干了十七爷,后果不堪设想!」
果然黑雾迅速膨胀壮大,将倾的三支羸足变得粗壮结实,连雾化的蛛足也凝
成实体,众人加紧攻击,铿击声密如骤雨,竟无片刻消停。
应风色跃出陷坑,忽听一人叫道:「喂,妖物越打越结实了,怎么回事?」
却是唐奇色。
应风色本欲叫退,一想十七爷命在顷刻,妖雾吸饱他的精气血神,旁人一时
无虞,多分牵制也好,随口道:「诸位师兄再支持片刻,我师父有法子。」
见永劫之磐落在场边草丛间,发足掠去,把嘶喊「先让他们撤」
的魏无音抛诸脑后。
而异变便于此际发生。
独孤寂垂头不动,臂上黑脉以惊人的速度消褪,肌肉迅速恢复光泽弹性,较
前度更富生机,一扫衰疲。
被攒在掌里的雾蛇发出尖锐哀鸣,欲脱出箝制而不可得,细长的「身躯」
急速消澹,却像被什么拉连着无法消失;影响所及,蛛腹不停上下抛甩,九
根蛛足接连弯折,降至丈余,仍无法维持平衡,裹着独无年的黑雾隐将松脱。
走避的飞雨峰弟子见状,又冒险折返,唐奇色仗着剑法精强,钻进蛛腹底,
试图削开禁锢首席的雾罩。
师兄纳兰异色把剑一掼,以未受伤的左手抓他靴踝,沉声道:「若有异状,
我即刻拉你出来。」
唐奇色笑道:「没甚不放心的。瞧我的罢——」
应风色拎起锤柄拖出草丛,受伤的右掌难以施力,仅能做为辅助而已,帮助
有限。
耽搁了老半天才终于回头,从远处重新打量这头由黑雾形成的人面蛛,看见
摇摇欲坠的半垮蛛腹、掐着雾蛇不放的十七爷,还有为救独无年又冒险回头、打
死不退的飞雨峰菁英们。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何其严重的错误。
——高手的精气血神对妖物来说,不啻是美馔珍馐。
——然而,当真饿到了极处,它未必只吃山珍海味!就算是魏无音,也万万
料不到黑雾竟为十七爷所制,胜负于瞬间逆转。
一股寒意由应风色的脚底窜至脑门。
他拖着永劫之磐,奋力跑向陷坑,一面放声狂吼:「快离开……你们快离开
……快走!快点离开那——」
语声未落,赫见半截肢足抬起插落,将一名飞雨峰弟子洞胸穿腹,牢牢钉入
地中;肢足上分裂出无数雾蛇,粗细不一,末端口牙大张,将串在蛛足上的弯折
残尸咬得血浆四溅、骨断颅碎,几乎辨不出人形。
穿过尸体的雾丝淅淅沥沥地滴着血,滑腻的液珠流淌在光滑的「蛇身」
上,原本七虚三实的型态业已不存,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条无限延长、蜿蜒屈
伸的肉茎,末端的蛇口大大裂开,露出密密麻麻的参差尖牙,转眼便将残尸吃成
了一滩泥血,更不稍停,转头猎捕周遭生人。
蛛腹的雾茧又撑起逾三丈高,九根蛛足宛若架歪的浇铜铁柱,尽管扭曲变形
,丑陋不堪,却稳固得不得了;腹间及足柱上分裂出无数肉茎怪蛇,垂挂绞扭,
瞧着令人头皮发麻,凄惨的哀嚎惊叫声只持续了片刻,随着巨量的鲜血肉泥如瀑
涌溢
、摊散而出,转眼只剩下此起彼落的咀嚼声。
唐奇色瘫坐在血海中央,呆望着左踝。
握紧踝靴的指节绷得青白,可见用力,但自凸出腕部的半截断骨以下,什么
都不剩,师兄在他面前被一团肉茎怪蛇分食殆尽,不过就是眨眼间的事。
被咬碎的骨末混着红白浆喷了他一头一脸,触感温黏,却又凉得奇快,回神
时周身覆了厚厚一层湿泥也似,滑落眼帘的腥臭异物模煳了视线。
补充了巨量的生人血肉,人面蛛终于得到足够的力量,往后一挣,扯断还攒
在独孤寂手里的细长黑雾,阻绝了生命力的流失。
到这份上,怪物已在「美味」
和「给养」
间做出抉择,扭曲的足柱飞快退开几步,远离兀自垂头静立的独孤寂,停顿
不过一瞬,倏又扑向场边瞠目结舌的围观众人,从身躯及足柱上伸出的肉茎怪蛇
却反向伸长,连另一侧也不放过。
惊叫哀嚎回荡在山风里,向峰下刮落浓重的血腥气,知止观外的广场顿成一
片修罗血海,而屠杀——不,或许该说是进食——却仍未休止。
待巨大的幽魔将通天壁啃噬一空,创建起魔物的巢穴,便要往山下搜刮猎物
,以满足被封印千年的无尽饥渴……。
独孤寂沉浸在力量河流所构成的虚空之中,逐渐忘记时间,也忘记了
自身的存在。
这是天地万物最根源、也是最基本的样貌,在这里一切都变得很纯粹,或许
真能睡个好觉也不一定。
他多年不曾好好睡上一觉了,一闭上眼,冷不防就回到刑场上,嗅着浓烈的
恶臭血腥,一一听过那些难以入耳的哀嚎唾骂。
人在那当头,只能说真心话。
而真心话往往是最难承受的。
他甚至在虚空中又遇见了兄长。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怪的是这些年来,无论多么盼望渴求,兄长却从
未到他那短暂、纷乱,总是支离破碎的梦中,不肯告诉他尸体遗落何处,让他带
着兄长归葬故乡,略尽手足情义。
他猜兄长还在恼他,总不肯来。
「这便下定决心了,小馒头?」
力量河流里,兄长一身猎装,跨着烈鬃骏马,训练有素的海东青在蓝天上盘
旋,山林里刮出的风带着鲜烈的青草土气。
那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没有异族,没有央土大战逐鹿天下,没有黎民百姓
帝王之家,只有骑马田猎、饮酒练武,还有漂亮的姑娘和荤笑话。
而兄长咧着嘴笑得像孩子一样,露出齐整好看的白牙,令独孤寂忍不住热泪
盈眶。
「兄长……我……我……」
「……要我说呢,是嫌早了,小馒头。」
独孤弋彷佛没听见他,利落地翻身下马,跨腿蹲踞,宠溺地揉他发顶,清澄
透亮的眼睛笑成了两弯眉月,但还是好看得紧。
「你不是还有喜欢的姑娘吗?别在这儿瞎磨唧,快回她身边去!」
独孤寂骤尔回神,才发现手里揪着一条半虚半实的雾状异物,手感湿冷黏滑
,彷佛化了一半的蛇蜥之类,恶心得不得了。
而这条恶心的腥臭玩意儿,居然侵入他体内经脉,源源不绝地汲取他得自六
合之内的新力量;若非如此,怕已开始吞吃他的血肉。
「……去你妈的,当你家十七爷是分茶铺子么?」
他本想在身前凝出七八道无形气墙,切上他妈一大盘白斩雾蛇,以报这不长
眼的玩意拿自己当饭吃之仇——独孤寂能将周围的力量河流捏塑成形,就像那片
挡住紫金臂的腹甲一样——想想是便宜了它。
对付馋鬼的绝佳方法,就是饿死它。
《败中求剑》的第八式〈伤病之剑〉仅有心诀而无招式,但连心诀都是玄之
又玄,全然摸不着脑袋,再由兄长那吊儿郎当的口吻说将出来,跟醉话也没什么
分别了。
他总以为败剑末三式是兄长胡诌凑数儿的,还有人说那第十式〈天子绝龙在
玉台〉乃是萧先生的计谋,于碧蟾朝末帝时发此狂悖之语,揉合了童谣图谶的迷
信之说,暗示兄长有取天子以代的真龙天命,果然赢得白玉京中以越浦沉家为首
的东海豪商支持。
然而,看得见力量长河之后,醉话般的心诀却有了全然不同的意义。
人体之内,五脏对应五行,命理一说的四柱宫位亦各有所表:年柱为头,月
柱为胸,日柱为腹,时柱为下身;阴阳表里、寒热虚实,则各自对应天干地支…
…干支、命理与脏腑经脉之间虚无飘淼的关连,在连通寰宇六合的力量长河之内
却显露无遗,清晰得能直接对应因果,借以调动、增损体内诸元,以祛病去伤。
故〈伤病之剑〉,实为〈去除伤灾病灾之剑〉的略称,自此,外部天地运化
之大道,能一一体现于人身三合的小天地中,倒阴为阳、水火相济、刚柔互易,
不过转念间;修复伤体、加快愈可的速度,只消重新分配诸元即可。
不识者以为不可思议,实再自然不过。
十七爷催动〈伤病之剑〉,刹那间诸元改易、阴阳翻转,体内天地调配成为
专克雾丝之绝境,如松针刮带般,生吞活剥地从雾丝里抽回生命原力,还拉连着
不让扯断,抽得雾丝链接的那一头衰竭已极,离魂飞魄散就只差一小步。
(爱吸是罢?教你尝尝被吸干的滋味!)本拟将这恶心的玩意儿吸成一条干
壁虎,不知何时,汲入体内的力量混着浓烈的血腥和痛苦,彷佛活活吞下几十斤
带血生肉。
十七爷几欲作呕,「啧」
的一声松开禁制,妖物得以挣开;睁眼见血海滔天、蛇茎窜舞,连刮来的风
都是混了屎溺肠秽的血腥恶臭,远超过虚空中所嗅。
不远处一名少年浑身浴血,拖了柄绽放血光的铁锤奋力逃生,身后大蓬蛇茎
将至,少年失足踉跄,眼看无幸,不是应风色是谁?「……退开!」
独孤寂移形瞬至,挡在应风色之前,心念微动,蛇茎倏被绞成了数不清的碎
片,无形气剑所附的劲力与组成黑雾的结构全然相反,不断将碎片反复解裂,最
终化为缕缕丝雾,被凛冽的山风一把吹散。
人面蛛发出刺耳的声响,巨大的足柱歪歪倒倒地侧移些个,半数以上的蛇茎
霍然转头,舍弃了牙下成人或不成人的饵食,全神防备;另一半却持续捕猎,还
有小部分从倒塌的院墙或瓦顶伸入,知止观内开始传出骇人的惊呼惨叫。
「十……十七爷!」
应风色抹去面上血渍,辨出来人的瞬间眼泪不觉涌出,双膝一软,惊觉力竭
,兀自撑着不肯倒下,咬牙道:「都死了……大伙儿都死了!那怪物……都怪我
……飞雨峰……呜呜呜……」
哽咽难言,捏着锤柄的手背绷出蚯蚓般的青筋,悔恨的眼泪却怎么也停不
下。
「你师父呢?」
独孤寂将他半扶半抱拉了起来,背后蛇茎疯狂涌至,全撞在无形气壁上,蓦
地气壁折迭,如纸般揉作一团,卷入的蛇茎顿时灰飞烟灭。
人面蛛再度退远,犹豫一霎,只留些许蛇茎挡在前头,其他则全力捕食,争
取壮大,才能应付突如其来的强敌。
「在……在坑里。」
应风色颤着手指向不远处。
「他……他说只有永劫之磐,才能应付怪……怪物。」
独孤寂张开灵识,感应到坑底之人气息平稳,脉象虽弱,却不似重伤模样,
脉搏鼓动剧烈,不知是愤怒抑或心焦,扬声道:「喂,魏无音!我拿锤子能捶死
这玩意儿不?」
坑里还有另一股微弱的心跳呼吸,节奏十分熟悉,自是阿雪无疑。
纵使身无内力,不足自保,生死交关之际,这厮仍是舍命保护了那孩子。
坑底之人奋力冷笑一声。
「有这么简单就好了。让我徒弟拿来,我想法子打开它。打开了才能使。」
「那本侯爷干什么?给你魏长老掠阵?」
「能救几个是几个,这儿只有你能办到了。当我求你。」
他几乎能想像僵尸男子闭目垂首的凝肃模样。
「求求你了,侯爷。请侯爷救我龙庭山,不要……别再死人了。」(只有我
……能办到么?)那就这样罢。
兄长,在这世上……说不定还是有非我不可的事。
还有那个丑丫头。
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交给你家十七爷。」
落拓侯爷长笑转身,周身空气波动,刹那间千剑齐出,飕飕破空声不绝于耳
;无形剑气削落、射穿了几乎每条蛇茎,余劲所及,硬生生将人面蛛推得踉跄数
丈,轰然撞塌了整面观墙。
「妖物……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