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天下第7部分阅读
一年天下 作者:roushuwu
。”说着跟那小宦官走了几步,回头见白公公还不放心离去,她又以眼色暗示,白公公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小宦官一言不发带着素盈走到临近宫门处,指了指一个东边一个小亭——睿洵正站在里面,看着他们。
素盈大惊,忙快步走上前行礼。睿洵定定地看着她行过礼侧立一旁,说:“素飒说,你不愿牵连我,所以没有做声……唉,我竟是今天,事到临头才知道。不过,出去也好。你也听皇后娘娘说过,这宫里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趁你还活着,赶快出去也好。”
素盈掩面道:“烦劳东宫为素盈的事费心了……这让素盈怎么担当得起!东宫殿下,您也要保重。”
睿洵声音喑哑:“我这个东宫……想除的人除不去,想留的人留不住,还值得别人为我担心吗?素飒也劝我说你的事情不大,不用在母后面前多事……我没理会他。是我太高估自己。”
“东宫切莫为一个奴婢说出这样的话。”素盈心里有些着慌,有些讶异,也有些感动,看着面前这个清秀的少年,她柔声道:“东宫是这个宫廷里长长久久的主角,而奴婢的出现只是昙花一现,注定要草草退场——一切都是天意,殿下何必呢?过上一年半载,殿下自然会忘了奴婢……”
“怎么能忘了你呢?”睿洵悠悠长叹:“除了你,谁还会在凌虚亭中用丝帕拭去花上的尘埃?虽然我告诉自己:让你出去未尝不是好事——只有出去,那个在长草中镇定地救助我的少女才能保住她的勇气和正直……可是……”
“殿下!”
睿洵不容她打断,盯着素盈的双眼,继续说:“可是我也想让你留下。这宫里没有几个‘活人’,都是一些行尸走肉而已。我想时常看看活生生的人……但一切都不由我掌握。”
“这都是命中注定。”素盈心下凄然,再也想不出什么言语。
睿洵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奋力一挥手:“你走吧。”
素盈向他行大礼,直到他从她身边走开,她的眼泪才流下来——明明不必哭泣,眼泪却没来由地落个不停。
十五章 素氏女眷
天气渐渐转凉,素盈赤脚踏在清晨的露水上,没了夏日时分的清爽,只剩沁入肌肤的冰凉。她站在花圃里,仔细收集菊花上的露水,直到攒够一小瓶,才活动活动脚踝,擦净脚上的泥土穿上鞋袜。
这是五姨娘精心呵护十几年的菊花圃,她当年被素老爷封为菊仙,就因为她素来爱花胜过爱人。她一直认为穿着鞋袜踩踏花圃会损伤菊花的元气,要是赤脚入内,反而会将人的体热、灵气渡给菊花。因此合府上下,不论时节,谁想进她的花圃,谁就得褪去鞋袜。
她在花圃门口看着素盈一举一动,怕她稍有闪失伤了花。见素盈动作温柔,从入圃到出来,样样仔细、处处留神没弄出一点儿麻烦,她风华老去的脸上才绽开笑容:“六小姐真细心,跟我的蕙儿似的。”
四小姐素蕙是五姨娘的亲生女儿,七年前出嫁了。
素盈款款笑道:“阿盈可没有蕙姐姐的好福气。”
五姨娘愁道:“我的蕙儿有什么好福气?你爹匆匆地打发她嫁人,嫁的也不是什么有根基的人家……”
“姐夫年轻有为,一看就是日后有大出息的人。”素盈说话时,见五姨娘眼中含笑,笑得十分客气,便问:“不知姨娘是不是有事情吩咐?”
五姨娘忙陪笑道:“哎呀,吩咐二字怎么敢对六小姐讲!只是姨娘有一事,想厚着脸皮请六小姐帮忙。”
素盈轻轻一笑,等她的下文。
“听说小姐自从宫中回来,常往相府走动……不知,不知小姐能不能在宰相面前为你姐夫美言几句。”五姨娘面色羞赧,越说声音越轻细。
素盈知道她一向自重,不轻易开口求人,要不是为了她的独女,她也不会央求一个晚辈。素盈宽慰道:“说起来,姐姐们不是嫁入宫中,就是香消玉殒,只有蕙姐姐嫁入寻常人家,阿盈敢叫一声‘姐夫’的,也只有四姐夫而已,这亲戚不同于别人。再说蕙姐姐在家的时候也很疼我,她的日子辛苦,阿盈没有不帮忙的道理。”
五姨娘感激地拍了拍素盈的手背,说:“你惦记着她的好处就好!”
素盈又犹豫道:“可是阿盈去相府走动,也只是在内宅与琚夫人调调香、说说话而已。阿盈的话在相爷眼里恐怕没份量。”
“哎!我们哪里敢强求宰相大人一定照顾他?!有你这份心意,姨娘和你姐姐就感激不尽了!若是宰相大人青眼有加,是他的造化。就算人家不过问他的事情,他知道你帮他说过话,也不会忘了你的好心。”
素盈又说了几句必定要尽心尽力帮忙的话,这才告别五姨娘,顺着穿过花园的小路往素府西北角走去。
走了不多时,转过池塘、树林,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一片枫林郁郁葱葱,尚未染上艳红,枫林中露出一片宅院,用一道墙与素府隔开,墙上另有大门、脚门。说是邻居,却比邻居亲近;说是一家人,却与家人隔墙而居。
素盈走到门前,门卫立刻让到一边,里面的家人、丫鬟客客气气把素盈迎进去,边走边说:“今天驸马不在,公主一个人正觉得闷呢!”
素盈早知道会是如此,便问:“七小姐今天没过来陪公主说话吗?”
“七小姐已经来一会儿了。”丫鬟们把素盈拥进一栋美轮美奂、宛如宫殿一般的大屋,素盈绕过屏风,看到素澜和大嫂凤烨公主正坐在堆金绣银的卧榻上说话。
素澜一见素盈就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床,待素盈向公主行过礼之后,她亲热地拉着素盈的手,把她拉到凤烨公主身边坐下,问:“姐姐带来那些玩意儿没?”
素盈从怀里拿出那瓶菊花露,还有其他几个小盒子、小罐子。素澜笑道:“这么多啊?放在我身上肯定要叮当乱响。盈姐姐竟然走得安安静静,没一点动静。”
凤烨公主看着素澜笑:“你姐姐是在宫里呆过的人,怎么说也比你安稳。”
素澜扁了扁嘴,“公主还要拿进宫的话来伤我的心呀!”
凤烨抿着嘴笑了笑,说:“我这是高兴。你要是进了宫,再跟我相见的时候,我的小姑又少一个,向我行礼的人也少一个,要跟我互相行礼、费半天力气的人反而多一个。我这人一向懒,一见少了那么多麻烦,当然要高兴。”
凤烨公主容貌绝佳,五官与她的母亲皇后娘娘很相似,神情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当今皇帝少年时期被封为梁王,十四岁时娶了十三岁的素氏,第二年就生下头胎女凤烨郡主。后来皇帝即位,封素氏为皇后,凤烨也从郡主擢升为公主。帝后二人对这个女儿十分疼爱,千挑万选为她挑中素沉,又拨出大把金银为她修葺宅院。可是凤烨依旧郁郁寡欢——她今年二十岁,下嫁素沉已经六年,膝下还是无儿无女,不免为此寝食难安,日久天长便养成了一脸愁容。
素盈原本只当大哥贪图富贵才挖空心思迎娶公主,没想打他对凤烨一片真心,这些年来始终对她体贴入微,连蓄养一两个姬妾的念头都没有。素盈真心羡慕她,说:“能像公主这样,嫁一个疼自己的人,就是大福了!”
凤烨点头道:“更何况阿澜是嫁入大富大贵、权倾朝野的相府。”
素澜提起这事情就有点兴致索然,“也只有公主和盈姐姐会说这样的话——我这一次马失前蹄,府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只有公主和盈姐姐和他们不同,之前怎么对我,现在还是怎么对我……唉,我这才真正知道书上说的都是真的——患难见真情。”
素盈笑着揶揄她:“人家看你的眼神不一样,是知道你要当宰相的儿媳,羡慕你呢。”
素澜苦笑着摇头道:“姐姐别说笑了。妹妹这些年,别的本事没学精,对看人还是有些心得的。不过他们的惺惺作态反而更衬托公主和姐姐非同凡响。”
“瞧这孩子!说好话都养成习惯了,什么时候都不忘讨人喜欢!”凤烨公主一边把玩一个小小的银盒,一边淡淡地说:“那些下人有什么见识?我和你盈姐姐都是在宫里呆过的,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嫁进宫里去的人未必有出息,嫁入其他门第也未必就没有出头之日——当年多少人打破了头往宫里去,只有我的母亲慧眼识珠,没有随大流,坚持要嫁给梁王。后来梁王登基,梁王妃不用争、不用抢,自然而然成了皇后。没准琚家哪天更上一层楼,你以后不废吹灰之力就当上皇后了呢!”
素盈和素澜惊得低呼:“公主!这话怎么敢乱说?”
凤烨笑笑:“也对。他现在还惦记皇位做什么?他已经是有实无名的皇帝了。”
素盈和素澜面面相觑,不敢插嘴。三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素澜才勉强笑道:“这话只有公主敢说。要是从别人嘴里出来,那还了得!”
凤烨拉着素澜的手期期艾艾地叹口气:“没进宫是你的运气——我真想知道那座皇宫有什么魔力?我连自己的母亲,都要认不出来了……你们几个姐妹虽然各自有心眼,但要是没有进宫这桩事,现在一定是一群其乐融融、天真烂漫的闺秀,让朝野上下的贵公子抢破头。”
素盈见她神情哀愁,忙说:“咱们三个好不容易跟宫廷没瓜葛了,还说它干吗?精神都耗在这上面多没劲!我今天还要在公主面前演示调胭脂呢!”
素澜打起精神道:“对对对。盈姐姐,你的胭脂是怎么弄的?随便涂一点也显得很均匀柔润。”
“这就是技巧啦!”素盈打开瓶瓶罐罐,一边动手一边向讲解调胭脂的手法。
不一会儿,一酡酥红就在她的手上诞生。
“公主原本就清妍,用这个颜色显得娇艳一些。”素澜拿胭脂在凤烨面前比划了一会儿。
凤烨轻轻推开她的手,微笑道:“无所谓……反正不管我什么样子,你们大哥都是说‘好好好’。”
“呀,这是眼气我们呢!”素澜冲素盈做个鬼脸:“盈姐姐,我们就不服这股气,日后一定要嫁个好人,天天让他夸。”
“我才是‘日后’,妹妹的良人已经近在眼前了。”素盈笑着说:“前两天我去宰相府,正好见到琚二公子……”
素澜的双颊飞红,素盈见状不再取笑,认真地说:“他是个英俊稳重的好公子,妹妹有福了。”
“姐姐的福气也不会差。”素澜红着脸说了一句。
姐妹二人一直逗留到晌午,陪凤烨公主吃过午饭,见她要休息,才一并告退。
回她们各自的小院的路上,素澜神采飞扬,说:“现在不用琢磨着进宫、进宫、进宫,也不用费脑子去想怎么才能在无数美女之中脱颖而出……真是太轻松了!”
素盈默默走了几步,小声说:“白公子也是个好人,妹妹当时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嫁他呢?”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原因。”素澜有些害羞,说:“在姐姐面前,我也不怕说实话:我这人一直目高于顶,加上当时憋着一口气,心想:要是随便嫁个人,更要让家里人看扁了!所以一定要挑个出类拔萃的夫婿,才能勉强缓解自己的伤心。再说,离出嫁还有时日,如果我要嫁的人没前途,我在家这些日子就会被他们欺负死!”
素盈叹了口气。“人争一口气也没什么不对。可是有时候也未必是好事。我还不是憋着一口气,一定要进宫——人人都说我这辈子与宫廷无缘,我就一定要进宫给他们看看。结果呢?……宫廷恍若一场心惊胆颤的梦境……好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姐妹俩有说有笑地走了一路。素盈回到自己的小院时,伺候她的丫鬟轩芽跑上前道:“三公子刚来一会儿,正在房里等小姐呢。”
素盈不知素飒有什么事,紧走几步走入房中,笑着问:“哥哥中午怎么不休息?”
素飒神情冷峻,上下打量素盈,道:“前几天来,丫鬟说你去相府。上次来,丫鬟说你又去相府。今天你这是上哪儿去了?”
素盈一边把怀里的小东西一一放在桌上,一边说:“我去大哥那边,给公主调胭脂。”
“你就打算这样了?”素飒哼一声:“每天调胭脂、画画、四处晃悠、和家里人聊天打发日子?”
“这可是从宫里跟姑姑学来的——我不得不摆姿态,让家里的人明白我不好欺负,我有个有权有势的宰相可以仰仗,还有公主向着我。否则像我这样进了宫又被撵出来的人,在家里也不会好过。”素盈缓缓道:“至于调胭脂、作画,不过是消闲罢了。现在除了嫁人、生儿育女,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大事可做……我还能怎么样?”
“阿盈!”
素盈不容哥哥插话,慢悠悠地说:“哥哥的心意我明白。哥哥不愿服输,我也无可厚非。可是,我们又不是没试过。宫也进了,圣上和东宫的金面也都见过了——我就是小门小户的命,与皇恩浩荡无缘。到今天这局面,难道哥哥还要再打算什么?哥哥……安分守己也是一种明智。老天自有为我安排,我们处心积虑有什么用?”
素飒见她说得平平淡淡,深深地看着她,说:“东宫一直很惦记你。他时常问起你的身体怎样、是不是还会哭……”
“那是因为东宫心地善良,只要和他来往过的人,他就不会轻易忘记。”提起温雅的东宫,素盈有点淡淡的惆怅,“也许他会一直一直惦记我,可那并不意味着他这一生没有我就不能过。”
素飒怔了怔,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他说:“既然你有这样的心意,我也不会再说什么了……妹妹,阿盈,哥哥一直觉得你强胜宫廷里那些如金如玉的贵妇人——你比她们更加配得上最好的人。”
素盈笑道:“那是哥哥疼我——没有哪个疼爱妹妹的哥哥不会这样想。人各有命……哥哥说过,退步退得漂亮,就是好事。也许我这一步退出来,不是老天爷让我为日后更进一步做准备,而是他给我的海阔天空——哥哥就由着我这样走一步看一步吧!”
素飒摸了摸妹妹的脸庞,无奈地笑道:“哥哥也能看出来,这些日子你在家过得舒心多了。勉强你也不好……你有自己的主意了……”
他叹了两声,忽然想起什么,说:“白信默也有好几次问起你。”
素盈见哥哥神色不悦,奇道:“哥哥好像从以前就很不喜欢白副卫尉。我看他是个很正直诚恳的人,不知哪里让哥哥不满?”
“哼!”素飒冷笑道:“人人都说他正直诚恳!可你记不记得娘临死前说过的话?‘千万不能相信那些几近完美的人,不能参与那些几乎天衣无缝的计划!完美的背后常常是最可怕的深渊’。”
素盈低下眉头,小声道:“可副卫尉并非完人——他跟白公公关系就不好。”
“这就是他的狡猾之处。”素飒神情不爽,对素盈说:“你不要跟他太亲近。他那个人,很难说。”
素盈调侃道:“我看哥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
“我宁可当小人,也不会让那些似小人又非小人、似君子又非君子的人接近你。”
素盈笑笑,没说话。
十六章 求婚
九月,皇家又有两次大规模的出猎,从猎队伍浩浩荡荡,几近一支精锐部队。
素盈听说行猎的队伍一直远去,早已远远超出了猎场的范围。她还听说圣上日益沉迷于狩猎,乐此不疲。
若是换了别人,素盈至多对这传言一笑而过——她又不是什么大人物,犯不着为皇家操心。可是,终日戎马呼啸于大漠深林之中的,是那位面容文秀淡泊的皇帝,这让素盈有些惊奇:她见过他的脸,实在无法想象那样一个安静的人如何驰骋于千军万马之前,如何气势豪迈地挽弓引箭、追熊猎虎。
转念一想,她对这些又不放在心上了:每个人都有她不熟悉的一面。温柔的东宫在六岁起随同圣上出猎,那时的他就能射死一只猛虎,让圣上赞叹不已。雍容华贵的皇后据说有一手好箭法,百步穿杨,从不虚发。
素盈还听说,有些朝臣对皇帝越来越浓烈的狩猎爱好提出异议。他们担心他步上夏帝太康的后尘,他们希望他励精图治。可是皇帝只用一句话就把所有的非议挡开:“朕是无为之治。”他说。“你们不是总嫌皇帝管的太多,盼着出现一个无为而治的皇帝吗?”
尽管他以无为做幌子,朝臣们依旧有话说——说话的大多是一些没什么升官前途的小臣僚。说错话大不了一死,他们才不怕。他们怕的是死后不能在史书上留名。敢于直谏的骨鲠之臣,名留青史的几率要大得多。既然这辈子很难荣华富贵、一步登天,他们至少要为博得流芳百世的美名而努力。
皇后也加入了他们的进谏行列——素盈知道,撇开心机是否深重、待人是否诚恳不谈,她的眼光一直都很长远,多年来始终保有一国之母的自觉,明白什么样的事情对这个国家好。
她明白作为一个皇帝,永远不该和官员们对峙、决裂。臣僚的势力千纠万结:这个官员是那个的亲戚,那个官员又是另一个官员的学生,另一个官员又和再一个官员在同一支军队里共同杀敌,或在同一个学馆中一起受教……对皇帝顺从恭敬是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是他们习以为常的义务。但若是他们相互连结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比他们与皇帝的关系要亲近得多。
真到那时候,皇帝若不受制于他们,就会被束之高阁。素皇后看过太多的历史,庞大的帝国昏君时不会顷刻坍塌,正是因为国家有这些臣子——他们的担忧,是对皇室和国家的深情,若是辜负了他们的深情……她丈夫的这一生会以昏君的身份收场,至于是寿终正寝还是不寿罹难,尚且难说。
皇后希翼缓和皇帝与臣僚的关系,然而她的努力只有一个结果——皇帝的心渐渐离她远去。
对这些事情最为满意的人,就是丹嫔。
素盈能够得知的消息稍稍落后他人,但她也可以从全家的气氛中察觉:丹嫔在宫里正春风得意。皇帝的两妃,素贞妃和素文妃已经失宠多年,只是看在她们的父亲当年辅佐梁王登基有着莫大的功劳,皇帝才一直对她们彬彬有礼。这姐妹二人膝下无子、年华渐衰,无论如何无法与美丽泼辣的丹嫔争宠。
为着这个原因,素府的门前终日车马不绝。素老爷决心再接再厉,一口气为家门再添新的荣耀:他虽然受封东平郡王,膝下八个女儿却没有一个蒙受天恩、得封郡主。素老爷频频向丹嫔暗示:趁素盈和素澜尚未出嫁,千万求圣上随便给她们一个封号,让她们嫁人的时候能底气十足。
丹嫔很快传出话说:素盈在宫里服侍过皇后,曾经为皇家做过下人的人,想再封郡主不大容易。
素澜倒是很快得到一纸封诰,受封为德昌郡主。素澜本就胆大尖刻,使者一走,她就提着那张黄绢冷笑道:“要是封给我一片好地方,我去琚家还能说得出口。德昌郡算什么?地不长草、鸟不拉屎……一年拨不上几个私房钱给我,还要我白白欠丹嫔一个人情!说出来还要被人笑话呢!真是不如不要。”
随便她怎么说,素老爷都不会放在心上。他正心花怒放地计划第二件事情:荣安公主十七岁,女大不中留,眼看就要嫁人了。他连忙向丹嫔传话说:咱们家素飒是多好的青年啊!那真是要文有文、要武又武,遍览朝上朝下朝内朝外,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美男子。而且素飒跟荣安公主年纪相当——到这把年纪还没婚配的大好青年就更少了!千万要在圣上面前多多提起素飒!
丹嫔这次传出来的话就有点不耐烦:荣安公主的婚事正在议,候选人虽说不多,但也不少——素飒已经在里面了。到最后关头再说吧,现在说也是白说。
素老爷心中有了指望,人也快乐和气起来。下人们见他每天喜气洋洋,自然陪着他高兴,素府上下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和睦局面。
素飒也陪伴东宫跟随大队人马出猎去了。他这一趟出去,直到腊月才回来,正赶上合家上下筹备过节。他带回来许多猎物和赏赐,更增添了素府的喜气。他一下就给了素盈四十张极好的狐皮,一整张绝佳的熊皮,还有数不清的鹿皮、獐皮、貂鼠皮等等,素盈院里原本空旷的杂物间顿时塞得满当当。
宫中又为凤烨公主送来上等熊皮狐皮鹿皮共七十七张,各色貂皮十七张,还有七箱珍玩,充当她过节的用度。凤烨公主天性淡泊,随便翻检一番就分给素府上上下下,素盈和素澜各得到七张熊皮、十张狐皮、鹿皮还有几样精致玲珑的金银玉饰。
素澜撒娇道:“三哥偏心,盈姐姐已经有好多啦!我可是一文不名,公主赏赐的时候也不照顾我……”
素盈笑道:“这是公主做事公允,又不是不疼你。”
凤烨公主也笑她:“要给宰相做儿媳的人,还怕日后没这些东西吗?只怕以后你连这个也看不上呢。”
姑嫂几个又热热闹闹地挑花样、选式样,定下过节的服饰。
过了几天,素飒从东宫回来,带给素盈一只锦盒,说:“东宫的一番心意,我代你收下了。”
素盈打开一看:盒中分为两格,左边是一株干枯的香花,右边是一株一模一样的银枝金花发簪。素盈不认得这是什么花,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哥哥。
素飒静静地看着她说:“这是进贡来的不老香——花虽枯,香不败,馥郁持久,据说可存留百年。”
“难得东宫一直惦记着我……”素盈微微地有些惆怅。
素飒又说:“这是东宫送你的——若是赏赐,你收下就行。可他特别交待这是送的,那你也得回一份礼,礼尚往来嘛。”
“啊?”素盈失笑:“真是的!我哪里能拿出配得上他的东西?”她见素飒神情郑重,全无笑意,只得认真地想了想,从箱子里取出白潇潇赠送的香炉说:“我这儿里里外外只有这香炉还算精贵,虽然不是簇新的,但跟我进宫又出来,也算有点来历。若是东宫不嫌弃,请他放在案头偶尔把玩,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素飒接在手里,喟叹一声,心事重重地走了。
进入正月,素府的亲戚们纷纷来走动,也有不少人为素盈提亲。素老爷这时候开始精打细算:素府眼下前途一片光明,他唯一尚未订亲的女儿可谓奇货可居。前年他还发愁这女儿的婚配,没想到今年时来运转,贵胄高门纷至沓来。素盈的婚事竟变成最划算的一桩。他并不着急,静待最最合意的乘龙快婿出现。
素盈明白现在的形势对她来说最好。她的年纪在未婚的闺媛当中算是大的,正所谓时不我待,错过今年的好兆头,再想要从出身高贵的少年中挑挑拣拣,就要看老天爷还照不照顾她了。
她每天听来来往往的下人们在她面前夸这个、品那个。虽然觉得羞赧,可她也在心里认真地考量这些贵族少年们,结果总觉得这个少点什么、那个又少点什么,没有一个能让她闻名倾心。
初十那天,素盈与素澜约定赏雪。谁料素澜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琚二公子这天要主持琚府的周济,向穷人散发肉粥、腊肉。她竟乔装一番,偷偷去看自己的未婚夫,把素盈一个人撇在寂静的后园中。
素盈左右无事,索性独自在数株梅花间流连。
她赏了一会儿花,正打算回去,却听到身后的雪地被沙沙地踩实。一转身,她瞪大眼睛,惊喜地笑出来:“白副卫尉!”
信默身上没披外氅,大概刚刚从哪个屋里出来。他站在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温柔地笑道:“远远看着像是奉香……啊,你看我,叫你‘奉香’叫惯了,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家里人都叫我‘阿盈’。”素盈含笑打量信默,说:“白副卫尉别来无恙?”
“还好。”信默也仔细地看着素盈,柔声道:“你看起来也很好——脸上没愁容了,精神也爽朗许多。”
素盈带信默到小亭中小坐,又说了些这半年来的事情。问到素槐的时候,信默的口气有点失望,说:“她是个机灵人,跟你不怎么像。长得不像,性格也不像。”
他顿了顿,定定地看着素盈道:“我刚刚才从姑姑那里听说——其实她当初为我提起的那位小姐是你。”
素盈忙把眼光转到别处。信默的双眼却盯着她不放:“阿盈,要是我今天没有来探望姑姑,她没有提起这件事情——你是不是一辈子也不会让我知道?”
素盈看了信默一眼,反问:“原本就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还老提它做什么?”
信默摇摇头:“可是对我来说就不一样了——我忍不住想起那个女孩曾经化妆成自己哥哥的随从,却连一匹马也拉不住;想起那个女孩满怀信心地进入宫廷,却渐渐变得楚楚可怜,即使如此,她只是更加谨慎地约束自己,从没想过伤害别人;想起那个文静小心的女孩差一点就成为我的妻子——其实我想这些所用的时间,不过是从姑姑的小院走到这里的短短一刻而已。可是这短短的一刻就让我觉得,你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我不想错过……”
素盈听得面红耳赤,慢慢地拨弄披风上的缎带。
她的神情娇怯,精致的脸庞白里透红,像初夏的莲花瓣。在周围的冰天雪地里,她是如此柔美可爱。信默痴痴地看了她一会儿,站起身,走到素盈身边握住她的手。
“嫁我!”
他声音坚定温柔,素盈一时六神无主,不知如何回答。
“有很多人都提亲呢……”她心慌意乱口不择言,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信默静静地看着她,“这与你我之间有什么关系?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提亲的人多人少,能左右你对我的看法吗?阿盈,你心里觉得好还是不好?”
在他灼灼的目光注视下,素盈的心猛烈跳动,脱口道:“好!”
信默立刻笑逐颜开,素盈却避开他热切的笑颜,低声说:“可是我爹不一定觉得满意……他还有他的打算呢!”
“我不认为令尊会用什么我做不到的事情来阻挠。”信默自信地笑了笑,由衷舒了口气,“我唯一怕的是我一厢情愿,你并没有格外看待我。”
素盈轻声说:“难道我就不会想起那个总是帮我、差点成为我丈夫的年轻人吗?”说完,她的脸已经红到脖根。
信默心花怒放,紧紧握住素盈的手放在心口。
“一言为定。”他说,“最迟三天,白府一定会来提亲。”
“一言为定。”素盈满面羞红,怕呆得久了有人看见,轻轻抽出手要走。
“阿盈!”信默叫住她,解下手腕上的一块翡翠,放在素盈手心。
晶莹的白翡翠四四方方,上面雕着一朵盛放的花,五个花瓣都是天然紫色,花蕊却带着一点淡淡的鹅黄。素盈一见就很喜欢,深深地看着信默,柔声说道:“白公子一片心意,阿盈定不相负……”
信默求婚的事情,素盈不敢在府中张扬,只偷偷告诉素飒一个人。
孰料素飒一听就大发雷霆:“我跟你说过,不要与他亲近!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竟然这样随便答应了他?”
素盈满心委屈,嘀咕道:“和其他公子相比,我与他还算了解。我想不到拒绝他的理由。”
“了解?”素飒嘴角带着嘲讽,看着素盈道:“这世上了解他的人,恐怕连三个也没有!你才认识他几天,居然也以为自己了解他?!”
素盈气道:“哥哥从来没说过信默一句好话,总是觉得他居心叵测。既然如此,哥哥就该清楚地告诉我:他哪里不好?哥哥一味埋怨我,让我怎么能服气?”
素飒连着冷笑几声,说:“好——我不用说多少,只告诉你一件事,你自己去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记不记得你拜琚大人为义父的那天?……那天在那里聚会的公子们,有东宫侍卫,还有禁中统领。聚会的意图是什么,大家心照不宣——宰相想拉拢我们,这件事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若是处理不妥,就会变得十分棘手。白信默那时还是东宫左卫率,我的同僚。”
他看了素盈一眼,继续说:“当大人提出他的要求时,聚会的众位公子都不敢轻易作声,他却直直地顶撞。我想:如果这个人不是真正的正直,那么他就是和琚大人早有勾结,故意用这种方式诱导那些摇摆不定的公子与他一道反对,然后琚大人对不忠于他的人一目了然。日后大人一定会杀鸡儆猴,把他们统统从要职上赶下去——我在那一刻是这样以为。我想,如果白信默真是琚大人的死忠,那么无论人事怎样变动,他也不会一落千丈,至多就是降一两级而已。”
素盈轻哂道:“哥哥的心眼多,别人就一样么?”
素飒看了她一眼,无可奈何地说:“宫廷是什么样的地方,你又不是没有见过。你说哪个人心眼不多?更何况……跟某些人比起来,我差远了呢。”他冷笑一下,又说道:“那天,大多数公子们都与我同样想法,没有人敢贸然站在白信默一边,大家都想看看他日后的下场再做反应。你不必气愤——宫廷里虽然说不上哪个人的命比大家贱,但也犯不着为别人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素盈的嘴角冷冷地勾起来,不再看哥哥。
“可是白信默这个人太出人意料。”素飒摇头笑道:“我不知道该佩服他,还是该畏惧他——因为琚大人的关系,他很快就无法在东宫立足。他把当日聚会的事情向东宫禀报,东宫为此万分愤慨,誓要与宰相决裂——阿盈,连你这样成日在家的女孩儿都明白东宫不是宰相的对手,白信默又怎么会不知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东宫往那条路上推。我只知道他自己如鱼得水,不但得到东宫的信任,还在东宫的保荐下调任丹茜宫。”
素盈张了张了嘴,却什么也没说。
素飒看出她神色犹豫,苦笑着说:“没错,你哥哥我,与他的境地相反。我失去了东宫的信赖。”他叹了口气,说:“再说,调任这件事情本身就十分蹊跷——皇后娘娘与宰相的关系很复杂,况且两人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一般来说,他们若是有了摩擦,会折中解决。唯独对待白信默——宰相要他降,皇后却让他又升一级,放在自己身边——这无疑是同宰相唱反调。宰相想借机威吓众位公子的计划不成,皇后也不是不知道。只凭东宫一句话,根本不足以让皇后娘娘做这种选择……这其中还有什么事,恐怕谁也不知道了。”他看看妹妹,幽幽道:“白信默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宫里有什么样的根基,你根本无法想象!”
素盈轻轻咬着嘴唇,把头别到一边。
“阿盈,你看人也太简单了!”素飒摇头说:“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可是你知道吗?人心就像深不可测的湖水,你自以为看透,其实不过只看到第二层、第三层,或者第四层——真相还在千层以下呢!”
“照哥哥这样的说法,世上有哪个是好人呢?”素盈淡淡地反问,“哪个人没有千层之下、不让人看透的真相呢?我不想费力,用一生去追求真相。我只要他第二层、第三层的心对我好,这一生也能过得不错了。”
素飒怔怔地看着她,素盈又说:“哥哥今天说到的事情,已经进了我心里,我没法装作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会问问信默,看他如何解释。若是我觉得他的解释可以接受,会转告哥哥——那时,请哥哥不要再质疑,不要再反复猜测。不然我又不能安心了——哥哥就让我安心嫁人吧。”
十七章 白信默
信默私下向素盈求婚的第三天,白府果然派人来提亲。出乎素盈意料的是:她爹非常痛快地许婚,像是早就在等着白家来。
“信默这个年轻人不简单。”素老爷私底下对素盈说:“以他的出息,不出几年就能做禁军统领。”
他这样一说,素盈反倒不安:她和父亲的品味一向差了十万八千里,迄今为止,素盈真心喜欢、她父亲也能看得上的人,就只有素盈去世的娘和素飒而已,再没出现第三个。她心里不住嘀咕:是信默太好,人见人爱,还是他有素老爷喜欢而素盈没有看到的一面?
素盈尽量不想这些事情,一想起来就心烦。她盼望信默赶快来探望她,可是信默却在正月下旬跟随皇室去鸭川河猎鹅。素飒也随同东宫去参加鹅头宴,甚至素沉和凤烨公主也在皇后的极力邀请下一道去了。贵胄们纷纷离开京城随行,素府中也冷清许多,就剩下素澜有事没事来陪素盈说说话。
自从素澜偷偷去见过她的未婚夫,回来之后就无比欢喜——出了正月她就要嫁人。“想到这一生要和一个男人朝夕相对,有点无聊。”素澜一提起她要嫁的人就喜不自禁,“但是琚二公子看起来真不错!一点骄纵的样子都没有,无论怎么看他,都是做事很有分寸又很宽容的人,可是他也不会对下人太亲切失了身份。我对他太满意了。”
素盈暗自想:如果只求这一点,信默比琚二公子还要好上八分。
一想到信默的好处,她就忍不住深深地想,把所有能想到都在心里历数一遍,让他的优点温暖她的心。可想来想去,结论总是——她的未婚夫是个完人。每次想到这里,她又不寒而颤:完人一向是最虚伪的人,他不该是个完人。前思后想,她就变得很惊慌,又有些害怕他。
素澜见姐姐神色不定,知道她惦念信默,便笑她:“原来姐姐也会害怕成亲啊!”
“我?哪儿有?”素盈反驳的口气不够坚定,素澜又笑她:“我害怕,是因为我只图琚家的门第才嫁过去,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个什么人,怕聪明反被聪明误,把自己一生的幸福输进去。姐姐又怕什么?订亲之前你就知道六姐夫,还跟他一起在宫中共事……”
“可我也不知道我要嫁的是什么人。”素盈低声说。
素澜见她眉宇间压着阴云,心知她喜欢胡思乱想,不定又想了些什么,忙转开话题说:“姐姐,你知道吗?听说这次鹅头宴,是要为荣安公主选驸马呢。”
“哦?”素盈果然好奇,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素澜笑嘻嘻说:“前些天大姐二姐从宫里送出来一些东西给我,我就跟宫人攀谈了几句。”
“早就知道你套别人话的本事好。”素盈笑道:“怪不得京城的少年几乎倾巢出动。”
“是呀!往年的鹅头宴,圣上都是带后宫女眷和几名大臣一起去。今年把大姐二姐都留下,却带了一群不相干的小伙子——不难猜。”素澜又说:“连大哥大嫂都被拉去了,肯定是要集思广益,为荣安公主一生的幸福作保。”
素盈点点头:“皇后一直觉得凤烨公主嫁得早了,没能多在御前享几年天伦之乐,所以一直舍不得让荣安公主早早下嫁。一旦舍得把公主嫁出去,就不会随随便便。”
“不知三哥有没有这个福分。”素澜嘿嘿一笑,“不是我说话难听:这事情只怕有些难。我们大哥已经尚主,两位公主嫁在一家的事情可不多。除非三哥格外优秀,无人能出其右,不然……”
素盈想起荣安公主和素飒之间的亲切态度,便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