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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天下第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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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天下 作者:roushu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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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给你一年时间权倾天下,但是,要以十年的忍辱为前提,以十年的寂苦为结果,你要不要?

    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楔子

    如果,给你一年时间权倾天下,但是,要以十年的忍辱为前提,以十年的寂苦为结果,你要不要?

    是真正的权倾天下啊——你的所作所为无人反对,仿佛你所做的正是众望所归;你的一言一行绝不会听到相反的声音,宛如所有的一切正合人心,理该受到拥戴;你的任性、你的残忍、你的荒唐,绝对没人过问,周围每个人对你的感情,只剩下体谅和容忍,没有抵触和抗议。

    当然,这样做的代价是此前十年的隐忍——周围所有的人都有一刻辉煌,唯独你籍籍无名。这无名让他们对你冷眼相看,甚至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你不得不因为他们的喜好和决定而牺牲自己,随波逐流。纵然有刹那的绚烂闪耀,也会被他们踏入更深的黑暗。这样的日子要绵延十年。

    还有,一年的豪权之后是十年的寂苦——没有朋友,没有亲眷,没有关心你的人……每个夜晚,你孤单、怅惘,只能在冷冷清清中哀声叹气,没有人分享你的痛苦,没有人留意到你日以继夜地悲泣……

    如果,给你一年时间权倾天下,支配苍生的命运,你愿不愿意用这样的二十年来交换?

    彩幡随风而卷,恍若染出满天霓虹。鼓乐隆重,响彻云霄。宗庙外跪着上百男男女女,个个衣着华美,气态不俗。男子在东,女子在西,共同膜拜祭坛上享受香烟的祖宗神像。

    透过缭绕的香烟,素盈定定地望着那绝美的女人,不知所措。

    女人有一双冰莹的眼睛。素盈见过许多美人,谁也没有这样一双眼:看人的时候冷冷的,无言的睥睨带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冷酷之中也有支配苍生的怜悯。

    女人的体态极美,随意一坐,也是动人的图画。她软绵绵地坐在青铜鹿背上,轻轻抚着鹿的角,十指赛过最完美的白玉。

    素盈不明白,这女人怎么会出现在那里——那头青铜鹿,是素氏的保护神,从来只被膜拜,不被乘骑。素盈小的时候不明所以,在祭奠散后摸了摸鹿角,就被父亲和几位长辈厉声呵斥。这女人怎么敢坐在上面?而且是在这全族大典的日子。

    “如果用二十年来交换,你要不要那一年?”女人的口唇并未有丝毫翕动,只是眼睛直勾勾盯着素盈。

    “你问的是我吗?”素盈在祭典上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说话,只是心里这样想了想,便看见美人轻轻颔首。

    “素盈,你要不要一年的权倾天下?”她加上了素盈的名字,这次是准确无误了。

    素盈一怔,旋即在心中嘻笑道:“我不需要。你去问她们——”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周围屏息凝神的众位姐妹。

    而美人只是摇头,冷淡的声音说:“我看中的是你。如果你回心转意,再来膜拜我吧。”

    说着,她一扭腰肢,消失在铜鹿背上。

    大典司仪在此时用悠长的声调高声吆喝:“素氏子孙参拜始祖女神——跪——再跪……”

    素盈跟着周围的姐妹向着祭坛一拜又拜,心里却知道:那里已经没有她们跪拜的神祗。

    这一桩八岁的奇遇带来的兴奋和神秘,很快在素盈心中褪色,只余下一句未曾减弱的承诺:“如果你回心转意,再来膜拜我。”

    第一章 丹茜宫

    慈明二年的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积雪未消,新雪又至,整个冬季没见几个晴天,人人都觉得心烦。

    素盈的生日就赶上这心烦的天气。尽管如此,她还是心情愉快地立在窗前,饶有兴致地看着鸟雀在雪地上蹦蹦跳跳。素盈看了没一会儿,那些鸟儿忽然呼啦一声全飞走了,大公子素沉那边的管事素明笑嘻嘻走进小院,冲她说:“六小姐,听说您这边有块上好的沉香木?大公子想要借用……”

    素盈还没答话,她的贴身丫鬟轩叶已经沉着脸放话:“真有意思!别的小姐过生日,府里上上下下忙着送礼。我们小姐过生日,没有礼物就罢了,竟然还伸手要东西?这是什么道理!大公子手边什么好东西没有?还惦记我们小姐的一块木头?”她顿了顿,双眼瞪着素明。素明刚想开口说什么,轩叶故意抢在他前头,又道:“我们小姐这块沉香是九夫人留下的,能随便出借吗?小姐晚上睡不好,一定要枕这块沉香安神,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素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悻悻道:“九夫人的东西,还不是老爷赏的?说的好像是她家祖传似的!不借就不借吧,哪儿来这么多话?”他讨个没趣,这就要走。

    轩叶还要抢白,被素盈拦住了。“素管事留步。”她轻声笑着问:“大哥要这块沉香做什么?”

    素明对素盈毕竟恭敬一点,回答道:“下个月是丹嫔娘娘的生辰,大公子要请人雕个精致东西送进去。”

    “什么精致东西?”素盈满脸好奇,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满是期待。

    素明看看这个精致玲珑的小姐,心想她也就是个孩子,坏就坏在身边的丫头太刁蛮,老惹是生非给她添乱,其实六小姐本身没做过什么惹人讨厌的事情。心里这个念头一转,素明的神情就缓和了:“是个小宫殿,图纸都画好了,在三公子那里。三公子也拿了一块极品紫檀木给大公子——那也是九夫人留下的。”

    三公子素飒是素盈的亲哥哥,因为少年有为,在素家的待遇比素盈好得多。素明特意这样说,无非是给素盈一点暗示。

    “轩叶,把我那块沉香拿给素管事。”小小的素盈眨眨眼睛,笑嘻嘻说:“既然哥哥的紫檀也用到一处,我这块沉香正好凑个热闹。”

    轩叶想要说什么,最后只跺了跺脚,赌气回房里抱出一块又大又沉重的沉香木,往素明怀里一塞,“好吧,好吧,你们兄妹就这点私房,早晚折腾没了!”

    “素管事别跟丫头一般见识。”素盈看了素明一眼,半垂下眼睛,似乎也为轩叶的表现而过意不去。

    轩叶眼睁睁看素明把沉香抱走,心里舍不得,扪着心口叹气:“小姐,你在这家里也太好欺负!这真是一块木头都不给你留了。”

    素盈的嘴角一扬,稚气未脱的脸上立刻有种特别的光彩。“轩叶呀轩叶,你真是白白比我年长一岁!”她在丫鬟的背上拍了一把,笑道:“你没听到吗?那是给姑姑的生辰贺礼!我哪儿敢阻挠爹爹一番心意。”

    轩叶不服气:“要是郡王开口,婢子当然没话说。可是大公子……”

    素盈摇头,“你当那真是大哥要送的?你没听到:那是宫殿的木雕。大哥才没这种念头——分明是爹暗暗祝祷姑姑入主丹茜宫,才要雕这么个东西,又不好以自己的名义明目张胆地送,才打了大哥的名义。”

    轩叶咬了咬嘴唇:“小姐你想得太多了。”

    “就算信不过我的推断,你还信不过三哥?”素盈轻声一笑,“他跟大哥一向互相看不上眼,哪儿有这份好心,成就大哥的礼物?”

    “好啦、好啦。”轩叶吐口气,“反正你决定——我不想那么多,只要小姐不被人欺负就行。”

    素盈拉起她的手摇了摇,又是一脸孩子气:“轩叶,既然图纸在哥哥那边,我们去看个新鲜。你把哥哥上次留在这里的书找出来,顺便给他送过去。”

    素飒这天恰好在家,见了妹妹,第一句话就是:“来看图纸?”

    “哥哥最知道我的心思。”素盈三步两步凑到素飒身边,看他展开一卷图画——果然,是丹茜宫的模样。

    “爹爹还真是不知道避讳。”素盈微哂,“这东西摆到姑姑宫里,不知道要招惹多少麻烦。”

    素飒却满不在乎地笑道:“那不正好让大姐、二姐渔翁得利?”

    “还是哥哥比我想得多。”素盈嘟了嘟嘴巴,把图纸推到一边,“上次你给我的书,我看完了——轩叶,把书给哥哥。”

    轩叶红着脸走到这兄妹俩身边,低着头将一摞书放在素飒手边。

    素盈见她那样,不怀好意地挤眉弄眼:“轩叶平常多么伶牙俐齿,一到哥哥面前就哑巴了。”

    素飒却并不放在心上,一笑带过,关切地问妹妹:“看懂了么?有不懂的就问。这些天,刚好有范家的几位公子在府中做客——他们家几代都是史官。”

    素盈撇撇嘴,“没有什么不懂的——古时候的事情,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手。这次该看《晋书》。哥哥还有什么好书,一并给我好了。”

    素飒满意地拍了拍素盈的肩膀,叹息道:“你比七妹、八妹聪明得多,可惜。”

    “我看书是为了自己喜欢,又不是为其他。有什么好可惜?”素盈低头摩挲那一卷图纸,淡淡地说:“反正我这一辈子跟丹茜宫没缘分。”

    丹茜宫——正宫皇后的居所——自尚未营造时起,就酝酿着不祥的种子。

    皇帝营造一座新宫殿,难免会听到反对的声音,这不稀奇。他已经有那么多宫殿,而天下还有那么多百姓头上无片瓦、脚下无寸地。朝中当然会有臣子提出反对意见,如果没有这种臣子,反倒是王朝的悲哀。

    但这些臣子也知道:他们只能提出意见,采纳与否,只取决于皇帝。

    于是,建造丹茜宫的决定被皇帝宣布,被部分朝臣反对,但最后还是破土动工,没有人对结果感到意外。

    大多数宫殿的建造,到了这一步已无话好说,然而丹茜宫最大的争议才正式登场:皇帝宠爱的敬妃素氏,不知是太聪明还是太愚蠢,突发奇想地建议皇帝用丹茜草汁涂染这座新落成的宫殿。

    如今它叫“丹茜宫”,自然是因为敬妃的提议获得成功。想到用丹茜草汁做红染料,实在是一种创意。丹茜草的红汁色泽明艳,带有幽幽异香,而且不易褪色,是宫廷御用的布匹染料。还没有人想过用它来装饰宫殿,而试验的结果非常令人满意。

    但在当时,这个提议引起的轩然大波却将敬妃卷入“性奢华不贤”的漩涡——她只记得讨皇帝的欢心,急于为他的新宫殿出谋划策,头晕脑热之下忘了这世上不是只有皇帝一个人能左右她的前途。

    每次想到这个故事,素盈都忍不住一声叹息:这就是宫廷。富贵不属于那些自以为很聪明的人。

    素盈知道这个故事的真相:用丹茜草做涂料是另一名嫔妃顺妃的主意。顺妃素氏若有意若无意地透露这个点子,又装作十分后悔泄露出来,敬妃思量几次,并没有想出其中的险恶,便抢了这个创意去邀功。

    她的失败不在她走错了第一步,而在于她太过自信,在漩涡的中心带着勇气和舆论斗争。她太过于相信自己的魅力,她要用这魅力与舆论争夺皇帝的偏爱。争执的最后,早已无关那座宫殿的染料,而成了朝臣对一个嫔妃品性的声讨——作为一个侍奉天子的人,贤惠礼让才是她该做的,她怎么可以如此轻慢朝中众多臣子的建议?

    在这样的攻势之下,皇帝越来越头疼,而敬妃只道再坚持一阵就赢得整场战争。她越陷越深,忘了后宫是多么庞大的仓库,有无数后备美人可以替代她的位置而不用让皇帝头疼操心。

    顺妃了解敬妃。顺妃还是个孩子时,就从当将军的父亲那里听过:打赢一场战争的第一步,就是了解敌人。她赢了敬妃,用内宫外廷的舆论打击了自己的劲敌——原本皇帝就没有格外宠爱敬妃,而且在这场无底的争吵中,他对敬妃的些许维护都被朝臣视为乱国的潜因。皇帝向朝臣屈服——因为他们义无反顾,没有后顾之忧,越是尖锐勇敢地直谏,越可以为他们留下千古传颂的美名,为这美名,他们不在乎被罢官或处死。反正,他们也知道:皇帝不能那么做。要皇帝疏远一个妃子,比要他承担昏君的恶名容易得多。

    朝臣胜了皇帝——他终于疏远了所谓的“红颜祸水”敬妃。

    顺妃胜了朝臣——他们甚至不知道:整件事从顺妃一句貌似无心的快语而出,而结果又让她十分满意。

    但顺妃的结局也未好到哪里。因为她没有从宫中找出自己所有的敌人——这太难,很多时候,原先的盟友忽然就反目成仇,防不胜防。

    当丹茜宫落成时,皇帝宣布将它赐给顺妃,立刻引来一轮反对的浪潮:太后仍然住在简朴的宫中,却将如此奢华的宫殿赐予妃嫔,孝道何在?

    太后素氏并非皇帝的生母,甚至比皇帝还要年轻一两岁。皇帝对她一向并无特别的好感,但她是太后,是这个国家最高贵的女人。她一直自信满满地以为,这座新落成的宫殿非她莫属。

    圆滑的顺妃立刻主动让步,然而太后对她已经失去好感。

    获得一个人的欢心很难,失去一个人的欢心,只需要一件事、一瞬间。

    经过一段时间的争论之后,丹茜宫成为年轻的太后的宫殿。她看着瑰伟的宫殿,冷笑丹茜宫犹在,但自作聪明的妃子们无缘得见时,连她,也不知道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

    为保持宫殿的朱漆历久不衰,两年便要用草汁重新凃丹。丹茜草产量不低,但用来涂抹一座宫殿,还是比较夸张。这项大工程所需的丹茜草,由太后娘家的亲戚提供,不消两年,他们就成了众矢之的:指责他们欺压百姓、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牟取巨暴利的言论充斥宫廷。

    年轻的太后压不住阵脚,又气又急之下因病殒身。

    “这世上没有永远能保住的东西,只有永远得不到的。” 她在病榻上说过这样一句话。

    她驾薨之后,她的那一支素氏家族也走了下坡路。

    从那以后,丹茜宫不再用芳草涂抹,一番风波终于在表面上平息。人人都说洋溢着喜庆红色的丹茜宫,是这个王朝的不祥之地。

    但入主丹茜宫,仍是素家每一个女孩子的使命。

    “素家的宿命,与我无关。”素盈咬了咬下唇,仰起头,换上明朗的笑脸,“我现在这样才好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不喜欢的也不用勉强去做。”

    素飒什么也没说,笑得讳莫如深。“我这里还有块极好的沉香,你拿去用吧。今天不是你生日么?哥哥就拿那个做贺礼。”

    “还好娘给我生了一个哥哥……”素盈调皮地吐吐舌头,“不然,我在这家里可真的没盼头。”说完,她牵着双颊通红的轩叶,抱了一大摞书本走了。

    第二章 世家·素

    素盈一直很好奇:世上怎么会有“世家”这个奇妙的形态。一家人中,有一个人喜欢了一件事,其他人都前仆后继地入了这行,着实稀奇。要知道,一个家族,少说百十号人,怎么可能都喜欢一件事情呢?

    这只是素盈年少时的迷惘。年纪稍大,这些疑窦便径自解开:并非其他人也喜欢这行,而是有前人铺路,走这行便轻巧一些。久而久之,只要提起自己是这家的人,混这行也格外容易。即使不混这行,也能让人敬三分。

    世上有很多世家。渤海郭家是律学世家,子弟能畅谈从古至今的圣典。素盈常常看见郭家子弟在她父亲的书房里高谈阔论。繁阳李家,时代擅长击技,一把长剑舞得光耀全庭。素盈常见他们和大哥在演武堂上切磋。临安冯氏一家和素家有点像——代代重女轻男。冯家女子个个歌声曼妙、舞姿翩迁,纵声舒袖时如天仙群列。素盈以前常在姐姐的舞榭中看到她们展歌喉、旋舞衣。姐姐们平日多么倨傲,这时也要屏息敛容,只把一双眼睛仔细地看。

    素盈想,花匠、石匠、厨师、乐师这种父子相承的卑微职业算不上世家,不然的话,她家里里外外都要被世家子弟包围。从内院到外堂,齐集这么多世家着实不易。以至于年幼的素盈曾经以为,世人皆以家族为划分行业的单位。

    因为从小跟他们接触,所以素盈知道:世家都有些奇怪的气节,仿佛世上只有他们源远流长,世上其他人的家谱不足为道。这种奇怪的自尊让世家中最年轻的人也带着一种老气横秋的倨傲,像是早已在世上打滚几十年。

    这也难怪。他们一出生就有了那么多的经验,难免会有种深邃沉厚的性格。

    不过,再傲慢的世家子弟,见了幼小的素盈,也会客气几分。

    大概是因为她也出身世家。

    当然,世上没人用“世家”这个词形容素家,不过素盈觉得很贴切——后妃世家。不错,她家不出文人、剑客、乐工、名姬,出后妃。

    素家的历史,和天子家一样久远。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一位骑着白马的天神和地上一名骑着青鹿的女仙在那罗河的源头相遇,他们生下一对儿女,男孩叫睿,女孩叫素。后来,这对兄妹结为夫妻,所生的部族却在某一年分裂为二,一个以睿为名,另一个以素为名。再后来,睿素两家为征服天下又合二为一,他们打败了许多部族,睿家一直是国家的统治者,而分享了他们血脉的素家则为保证神圣的血脉提供自家的女儿。

    这只是一个美化的传说而已。事情的真相没人能确切地说出,但要猜到九分,也不难:以白马为图腾的睿部落和以青鹿为图腾的素部落结盟,统一了这片大地,建立这个国家。为了保证世代同心同德,他们创造了两族本是同源的神话,又约为婚姻,永不变更。

    总而言之,王朝的历史是皇家的历史,也是素家的历史。

    从开国皇帝的正妻景华皇后素氏,到二世的永孝皇后素氏,三世的睿德皇后素氏,四世的启运皇后素氏……再到历代皇后之外,见诸载册的妃嫔,无非是华妃素氏、柔妃素氏、敏妃素氏,德妃、勰妃、顺妃、敬妃、贤妃、淑妃……一大堆头衔后落款“素氏”二字,像是认准素家字号,不将名分授予第二家。

    民间戏语,说皇帝不知天下女子有其他姓氏。这当然只是戏语。三世真宗有一位田贵媛,身份不高,但夹在本朝野史《后宫诸妃志》一片素氏之中,足够刺眼。素盈从看到她名字的那天,就佩服这个女人在宫廷中立足的能力,也佩服先帝的勇气。若国家是一个人,素氏就是半个肉身,任谁也不敢轻易撇开。他却在宫廷——国家的心窝里——惦着另一个女人,虽然不能给她高贵的身份,却给了她王朝历史上的特例。

    这样的事情再也没有过。

    后宫是皇帝的后宫,也是素氏的后宫。

    素氏的女子天生一种命运——入主后宫。安置王朝最高贵女性的丹茜宫,只能属于素氏。

    只要是后宫中最崇高的,一定属于素氏。

    纵然是不祥之地,素氏也不会拱手让出。

    哪怕是葬身之地,也是素氏的葬身之地,不与外人。

    然而,并不是每个素氏女子都有那样的机缘和能力。

    这个世家太过庞大,谱系繁众,即使后宫众多嫔妃都出自素氏,彼此的血脉也相去甚远。当没有外姓可以和素氏女子一较高下,她们就不再顾念同姓之情。素氏要的不是荣耀全族,而是一房之尊。素氏要的,是自己这一脉可以压倒别的姓素的人。

    所以素氏家族略有一点重女轻男,但不严重:女孩儿是眼前的荣华,男孩儿维系这荣华的传承。况且素家男子一向与皇族通婚,虽不如宫中的姐妹们红极一时,却也能保证家族荣宠不绝。

    在素家,男男女女各得其所,都有无限美好的希望。只有一种人没有地位:不可能入宫的女子。

    例如素盈。

    并不是因为素盈出身不好。她这一支素氏,若干年前也曾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丹茜宫的第一位主人素太后,就是素盈的祖父的祖父的妹妹。只是从那时起,随着素太后过世,这一脉的风水就转走了。

    不过没有关系,素盈目前在宫中的姑姑已经步步高升,三个月前荣封丹嫔。两个姐姐在宫中也站稳了脚跟,稍加时日,不愁找到脱颖而出的机会。大哥娶了皇帝的大女儿凤烨公主。素氏其他支脉对素家或虎视眈眈,或刮目相看——这正是时来运转的前兆。素盈的的出身,实在比某些日渐没落的素氏好得多。

    也不是因为她身体残疾。虽然多余的运气没有,但五官端正、四肢健全、头脑清晰这一点小福气她还是有的——想必老天爷没打算交给她重大的任务,所以也没用残酷的考验折磨她。

    在素盈老爹的眼中,这个女儿唯一要命的缺陷,就是生错了时间。

    不不不,不是她的八字太硬,而是她生在不前不后的年份,浪费了这个女儿身。

    皇家崇尚“七”,入宫女子七年一选,选女年龄必须“二七”——十四岁,入宫教养三年,十七岁时正式侍奉帝王。这就是为什么每隔七年国家会迎来素氏的生育高峰。

    素盈恰好不是生在高峰。上一次拔女时,她八岁。下一次拔女时,她十五岁——与选女无缘。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摸不到宫廷的边。想要入宫,还有很多机会:可以疏通关系,改了年纪——然而那么低等的手段,风险大、隐患多,随时都会被人倒打一耙,不如不做。

    或者可以想办法在皇后身边谋个小职位,再不行,年纪大些的时候在宫中教习嫔妃,没准就得到圣眼青睐。只是那样的机缘微乎其微。

    何况,当今皇后虽然姓素,却不是素盈这一支。后宫诸妃更容不得身边有人见缝插针。再说素盈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是三姨娘所出,一个是十二姨娘所出,都生得极好,恰好赶上十四岁入宫。有了她们两个,老爹对素盈几乎不再多看一眼,省得看了之后又要气她生不逢时。

    素家的女儿得天独厚的本钱,就是她们拥有有朝一日大权在握的潜力。素盈连入宫的第一标准都达不到,自然属于没有这种潜力的女孩。

    她就像那武林世家中天生不能习武的男儿,书画世家中天生辨不清颜色的残废。她是这后妃世家中多余的存在,能在家中过得随心所欲,全仗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哥哥——素飒比素盈大四岁,今年十七,在东宫做太子侍从。

    很小的时候,素盈就明白,哥哥的前途就是她的前途。她自己,是没有什么前途可言的。

    女人,总是要靠男人才能活下去的——素盈死去的母亲那样说。

    她在临终的时候说这些话,不知是给素盈听,还是给素飒听。总之当哥哥的素飒那时起就很有男子汉的气概。素盈想,她对哥哥的信赖,大约让他也十分幸福。所以她尽一个孩子全部的努力去依附他、讨好他,让他关爱她、宠溺她。他们像一对孤零零的小动物,从对方身上找自己存在的意义。

    素飒努力做一个值得依靠的男人,他在这个家里保护妹妹,有朝一日,他会为素盈找一个值得托付后半生的男人,把妹妹交到那人手里继续呵护。

    只是,小时候,素盈从不知道,男人长大的时候,身体里会有另一颗心一起长大——野心。

    她的哥哥,就有这样一颗心。

    她没有看到。

    第三章 咏花堂

    腊月是一年最忙的时候,公子小姐们几乎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而素盈这边一如既往,十分冷清,只有素飒时不时派人过来送她一些过年的应用之物。这景况也不是一天两天。数年来,素盈对此早就见怪不怪。唯独轩叶每到过年就要为素盈鸣不平,结果不外乎跟各处管事的下人们吵起来——吵来吵去也吵不出什么天翻地覆,最终也只有她自己为素盈落几滴辛酸泪而已。素盈反倒要宽慰她。

    “小姐的心性太淡。”轩叶常常摇头叹气,“你这样子忍来忍去,别人不会看重你,反而更加以为你能让他们随便欺负。”

    “大概是腊月生的缘故。”素盈轻轻一笑,打趣道:“生我那天又特别冷,所以,这是老天注定我的性情凉薄,也注定要我忍。”

    轩叶为她叹了一声,不知怎地走了神,忽然说:“老天真不公平——生日差一个来月,整个人的命都不一样了。听说丹嫔娘娘也是赶在一个大冷天出生的,偏巧是那年正月初七,又赶上选女,又有个‘七’字讨喜……如今那风光啊……”说着说着,她察觉自己失言,忙在嘴上打一下,“不说这个!”

    素盈知她单纯,并未见怪,可心里也有点淡淡的失落。

    严冬来得凶猛,走得也利落。寒风卷着残雪遥遥而去,北国的春天如约而至。

    立春那天,素府上下都吃春饼应景。但素盈吃得乏味——今年吃到的春饼有两种,一种是七姨娘送来的,她是滦州人,厨子给她的春饼特意做成滦州风味,薄薄的饼里夹了虾皮和蟹肉。素盈并不喜欢海鲜,勉强吃了一个,剩下的就分给进进出出的丫鬟们。另一种是大哥送来的:上次素盈给他一块木头,他就借春饼表示自己领情。然而他送来的春饼又是他中意的猪油拌油炸豆腐馅儿,素盈更加反感,又不好说出来。这一回,她只好赔笑吃了几个,不敢分给下人,以免大哥心生芥蒂。自那以后两天,她觉得肚子里发腻,什么也不想吃。

    素盈死去的娘是冕州人氏,她小时候吃的都是特意请冕州厨子做的春饼。当然,现在这种宠爱不会降临在她身上。所幸素盈记性奇佳,只要各种材料备齐,她也能动手做出十分好吃的春饼。

    素盈今天来了兴致,吩咐轩叶去哥哥那里要点儿食材,自己先跑到偏房里生火。

    在北国,女儿家不像南国少女那样住在绣楼里。素家这样有身份的人家,每个女儿都有一个小院,正房给小姐住,两边的偏房一个是给丫鬟们住的,另一个是灶间,负责做饭烧水——按规矩,女儿不能上饭桌和家人一起吃饭,都在各自的小院里解决,所有食材由大厨房提供。

    事实上,小姐们的心思才不会花在吃饭上,她们大多吩咐一声,让大厨在做全家饭的时候多做一点送来。素盈以前也是这样吃饭,然而母亲去世之后,这个规矩不得不变了。厨房送来的饭菜不佳,后来干脆没她的份。下人们的嘴脸一变,什么难听的话也敢说出来。“按规矩是小姐自己在院里做饭”,“你以为谁都能使唤我们?”之类的话,素盈没少听。

    素盈一直以来也是被母亲当宝一样捧着供着,没受过半点委屈。听他们冷言冷语听得傻眼,哪儿还能说出话来反驳。那些日子,三哥素飒刚刚被送入东宫侍读,整月不见回来,她和轩叶无依无靠,主仆二人硬是饿得抱头痛哭。素盈仗着自己年纪小,去父亲跟前大哭大闹——反正童言无忌。父亲拿她没辙,吩咐厨房备食材,让她的丫鬟们给她开小灶,不可怠慢。

    轩叶从小就进府伺候小姐们,没有学过做饭。于是父亲又指派了一个会做饭的丫头来伺候。谁知半个月后,素盈就上吐下泻,躺在床上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轩叶又哭又骂,撵走了那个丫头,自己琢磨着给素盈做好吃的,调养了三四个月,素盈才又养起精神。

    从那时候起,她们主仆两个凡事亲历亲为,几年下来两人的手艺都不差。轩叶起初死活不让素盈动手,后来想想:万一有天自己不在了,新来的丫头又摸不清素盈的口味,又要让她闹肚子。这样一想,她也就由素盈去调羹做菜。

    素盈当然不能告诉别人自己在做饭,这种自贬身份的事情让别人知道了,只会把她贬得更低。因此全府上下的人都以为那些好吃好喝是轩叶一手操办,哪个小院里遇到游宴之类,都说几句好话,让她帮忙置办几样。

    轩叶本来就天不怕地不怕,有了这个本事,更加不怕其他下人。遇到不顺眼的,别说请她做点心,就算是请她吃,也要挨她一顿臭骂。

    这些年来,素府上下都知道轩叶的手艺越来越好,脾气越来越霸道。

    反倒是素盈的心眼越来越多,也学会了看人办事,遇上惹不起的兄弟姐妹来请托,她先陪着笑答应下来,然后再劝轩叶洗手调羹。

    这些年来,素府上下也都知道,六小姐素盈越来越温驯乖巧,越来越好说话。

    素盈和面生火,一切就绪,就等轩叶拿菜来。等来等去不见轩叶的人影,她有点心焦,跑到院门口四处张望,好半天才看见轩叶气呼呼地走回来。

    “又怎么了?”素盈看她脸色就知道没好事。

    轩叶一声不吭,径直走进灶间,气鼓鼓地把各色菜蔬往锅台上一摔,说:“大厨房那些人简直气死我了!跟他们要什么都说没有!勉强给三五葱姜蒜,都是挑剩下的不好的!”

    素盈皱眉:“不是让你去三哥那里要吗?怎么跑去大厨房?平白受气。”

    轩叶的脸红了,“三公子那边又不开灶,哪儿来食材?”

    “你去跟他说,他自然会派人去厨房要。”素盈淡淡地说,“就算他不开灶,厨房也不敢怠慢。我就不信厨房的人连三哥也不放在眼里。”她一边说着一边检点,笑道:“我们素府厨房不会有不好的东西。这些菜蔬不过是有点小小瑕疵,不影响味道。”

    轩叶一边洗菜一边抱怨,素盈微笑着听,两人很快做出二三十个晶莹剔透的春饼。有说有笑地吃了几个之后,素盈忽然说:“拿个好看的食盒,装十二个。”

    轩叶一听就明白,麻利地找出一个干净漂亮的圆盒。“小姐要给七姨娘送去?”

    七姨娘白潇潇收礼喜欢收十二的倍数,素府上下都知道。

    素盈“嗯”一声,挑了十二个样子精巧的春饼放在盒中,摆成一个精致的花形,看看无可挑剔,便满意地拉着轩叶往七姨娘的小院走去。

    素盈的母亲去世那年,素府七夫人白潇潇生的头胎子也没养活,而且以后不能再生了。白潇潇伤心欲绝,看到年幼的素盈兄妹失去母亲十分可怜,便和素老爷说了一声,将他们两个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

    当初派给素盈做饭的丫鬟,也是七姨娘那边过来的。就因为这个缘故,轩叶对七姨娘一直怀恨在心。她始终觉得,素盈那时候差点送命,是那个丫鬟在饭里做了手脚。那时候素盈年纪小,凡事自己没法做主,轩叶比她稍长一岁,就代她拿主意把那丫鬟撵走,因此跟七姨娘那里也闹得很不愉快。白潇潇虽然在名义上算是素盈兄妹的养母,但由始至终也没有亲近过。

    素盈年纪稍大,就明白这家里的事情复杂,当年是否中毒还很难说,即便真是中毒,也未必是七姨娘的主意。而且七姨娘白潇潇虽然膝下无子,却一直荣宠不绝,在家中十分气粗。于是最近一两年,素盈有意和她亲近。白潇潇也明白自己总有年老色驰的一天,到那时候,有素飒素盈兄妹俩,总比一无所有要强。两人都有这样的主意,一拍即合,在表面上倒也其乐融融。

    然而下人们都知道,她们貌合神离,白潇潇这时候宠爱未衰,还没真正把素盈兄妹当回事。下人们是靠看眼色吃饭的,明白其中的关系,自然不会在素盈身上费心思,对她还是冷冷淡淡。

    素盈也明白,自己眼下没什么地位,以后也未必有大出息,受点小委屈,七姨娘不会真正放在心上——毕竟不是亲生的孩子。但她看准了白潇潇日后肯定不会亏待素飒,哥哥以后还要仰仗白潇潇在父亲面前说话,所以她也不在意这位姨娘怎么看自己,只管把表面功夫做好。

    素府每个姬妾都有自己的小院,白潇潇的小院位置很好,是她进门之后从先前住这里的姨娘手里抢来的。因为十几年来得宠,这小院的门槛被踩得光溜溜。

    素盈一进门,就看见白潇潇的丫鬟在整理一箱春季衣物,大概是因天气好,拿出来翻晒——每一件都光华灿烂,摊在小院里,像聚拢了一片片艳丽的晚霞。

    丫鬟们看见轩叶手里的食盒就明白她的来意。“夫人出去了,六小姐要送什么东西,放下就行。”丫鬟们说,“等夫人回来自然能看见。”

    素盈笑了笑没接茬。

    要是白潇潇回来之后真能看见这盒春饼,才是怪事呢!素盈清楚得很,只要她转身走人,那盒春饼立刻被丫鬟们瓜分。这种事情她不是没遇到过。前年她和轩叶送来一盒凉糕,就是被这些丫鬟吃了。等白潇潇问起的时候,她们竟说:“反正那东西毫不起眼,只配给我们这些下人尝尝,怎么能拿来放在夫人面前呢?您的肠子可是精细得很,吃坏了怎么办!”白潇潇一向放纵这些丫头,居然什么也没说。这件事情素盈很快就听说了,她气得牙齿打颤,发誓再也不听信这些丫鬟们的鬼话。

    “七姨娘今天去哪里走动?”素盈笑吟吟地问。

    “去咏花堂找女先生。”

    “正好我也要去那边走走,顺便拿过去吧。”素盈边说边往外走。

    丫鬟们忙说:“这怎么能劳动小姐呢!该我们送过去才对。”

    “反正轩叶也没事做,让她拿好了。姐姐们都在忙,怎么能劳动你们?”素盈微笑着谢绝,拉起轩叶就走。

    看着她们二人走出小院,一个丫鬟啧啧道:“别看六小姐小小年纪,心眼可不少啊!这以后还了得?还有那个轩叶,府里再养她几年,只怕没几人能入她眼了。”

    另一个丫鬟不服气,哼一声道:“她再聪明也没用!有本事进后宫跟大小姐二小姐争去!进不了宫,心眼再多能怎么样!”

    轩叶一边走,一边打了两个喷嚏,恨恨地说:“准是那一帮死丫头在嚼舌根!”

    “省省吧!你跟她们斗气,能斗到头吗?”素盈走了几步,忽然说,“你赶快回去,把我们昨天晚上做的豆糕包四块。”

    “给咏花堂的崔先生是不是?”轩叶笑着答应一声,“给崔先生,我情愿多跑一趟。”

    “我在这儿等你,快点儿——别拿有颜色、有花样的纸包,崔先生会讨厌。”

    “我知道。”

    咏花堂是素府中一处较大的庭院。素老爷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还很有情趣。某天,他在这院子里饮酒作乐,看看身边妻妾如花,一高兴,就为此处题名“咏花堂”。不仅如此,他还为十二个妻妾用花命名。正妻当然是花王牡丹。七姨娘白潇潇是虞美人,素盈死去的母亲九姨娘是水仙君。

    年轻的欢娱很快消逝,素老爷发现:如花一般的美人们日复一日衰退,他身边添了一群活蹦乱跳的小东西……当年的情趣很快不见了,素老爷开始盘算:这个可以送进宫,这个不成器,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打发了就行,这个体弱,只怕养不活……孩子们稍长,该读书识字。素老爷开口:咏花堂闲着也是闲着,给小姐们读书用吧。

    有了书房,当然要请先生进驻。智通崔家的三小姐在一群候选人中脱颖而出,成为素家小姐们的女教习。

    崔三小姐名叫落花,为自己起的号叫做西风女居士,性情也像风似的,随意而淡泊。她今年二十六岁,一直没嫁人。这是崔家一个奇怪的现象:崔家不少女孩儿有出息,一生没嫁人的也很多。大概是看多了人情世故,不愿意嫁人了吧——很多人都这样说。

    崔家和素家的关系极其紧密:崔氏代代为宫中妃嫔担任教习,几乎是素氏的专用教师。崔家的人深知素氏对后宫的执着,于是培养自己的孩子成为专门教育少女的教习。一年一年这样做下来,崔氏诸女也积攒了很多经验和人脉,素氏越来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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