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世界第36部分阅读
曦世界 作者:肉色屋
大意了,苏希忍不住郁闷,昨晚为了祭奠博雅,她弹了一夜箜篌,这种事在他和晴明看来很正常。可大半夜里从坟墓里传来整整一夜的琴声,这在不了解内情的普通人眼里怎么看都是十分诡异和恐怖的事。不用想也知道,自己这回实打实做了一回恐怖传闻的主角。
“皇兄也注意到了么?”一直都表现得很安静很低调的永泉此刻看来有些激动,“晴明大人,那曲子昨夜我也所耳闻,难以相信世间竟有人拥有这般高超的琴艺,而且还是从……博雅御甥大人陵寝的方向传来,莫非是……”对于那位在他出生前就已经故去的殿上人,听过他生平事迹的永泉是十分仰慕的,现下越想越有可能。
老者摇头,轻而易举地否定了他的猜测,笑容里带着点高深莫测的味道。
苏希不吭气,低眉顺目装小媳妇。
“那,这又是……”永泉的问话并没有讲完,他疑问的视线全随着老者有意无意的目光转移到一旁的女子身上,脸上再次露出讶色。
“昨日苏希到访,又恰巧是博雅的忌日,苏希一直与我和博雅交好,听闻老友逝去,这才情不自禁呐……”老者半真半假地唏嘘,似是有无限感慨。
她就知道……暗叹一声,苏希在看到那少年两眼放光朝自己看来的样子,怕是昨夜的事一过,今儿会有什么动静他早就猜准得七七八八了。
这也是好意,心中如此说着。她看那少年的热切的情绪,想来也是一位喜好丝竹之音的风雅之士,只好再次扬起笑容,与对方就着音律这两字攀谈起来。
最安静的那位情绪也被调动起来,同行的四人一路上不寂寞,走到牛车前时,如果不是男女有别,永泉已经恨不能拽着苏希的袖子请她一直住在宫里听她讲解音律之道,但最后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上了马车,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请她再次入宫继续给他“讲法”。
自从神子离开之后,诵佛和音律就是他人生的一切了。
看着牛车渐渐消失在视野里,永泉不由望了一眼身边的橘友雅,嘴角微露苦笑。
其实八叶里如他这般的,又何止他永泉一人呢?
※※※※※※
俗话说,老来成精,这话真是一点也没错,套在安倍晴明的身上简直是正确到没天理。
牛车里苏希憋了一肚子的话,全被对话一句轻飘飘的“这下子你可不是来历不明,瞧,都有人求着你入宫了吧?”,挡得全没了脾气。
对着对方竖了一个大拇指表示称赞,某苏再没什么别的表示,缩在车箱的一角里闭目养神去了。
明天,明天她就又能看到那个棋痴了。
第八十章、为难
清泉石上流,翠竹风中摇;案上棋,杯中酒;书三页,笛声扬;一苑的幽玄……
耄耋(音同“冒迭”)之年的老者举着酒盏静坐在屋中,他的神情怡然、眉眼含笑,此时正饶有兴趣地望向在一侧专心对弈的男女。
此时正值秋季,空气干燥又凉爽,黄昏的暮色染红了整个院落,连屋内的人影都没有落下。
“啪。”执黑子的素手修长而白皙,纹枰上温柔的一声轻响结束,那手的主人抬起头,一双明亮的黑眸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笑意直视对面之人。
有着一头紫色长发的秀美青年呆望眼前的棋局,手中的蝙蝠扇无意识地握紧了又松,最终还是低头:“我输了。”
“承让、承让。”苏希应的是心安理得,几乎是欢天喜地开始收拾起盘面上的棋子,嘴里仍旧不停,“时候不早了,明天你还要去皇宫当差呢,今天就此打住吧。”
原本还帮着一起收拾棋子的某人闻言,不由猛得抬头:“哎?这么快?我不急的,苏希,再下一局吧。”
“不要,你也不看看天是什么时候了!今天这一下午我就陪你坐在这里了。”理也不理对方的哀求之色,苏希便已经站起身伸起了懒腰,“不行了,感觉腿都快断了。”这该死的跪姿,还一搞就五六个小时,她可怜的腿脚哟。
“苏……”那紫发青年已经露出包子脸式的哀怨,话还未说完另一边的人已经如同拨浪鼓似的猛摇头。
“不来了不来了,绝对不来了。每次都用这招佐为你都不腻的吗?”他这张包子脸她在弟弟那里不知看过多少次,要不是顾着男女有别,估计这家伙就会像扑阿光一样缠在自己身上。
思及此,苏希不由又一次为弟弟感叹,她早就清楚这棋痴的缠功,但眼睛目睹和亲身体验是两码事,这种恨不能一天到晚不吃不喝就坐着下棋的可怕劲头,也难怪她活泼好动喜好时尚的弟弟被硬生生逼上围棋之路。
自从那一日皇宫匆匆见过,到现在两人坐在一起手谈,已经七日过去。苏希看到佐为的心态,也由最初的惊喜,发展到现在有点……避之不及?自打与他下了第一盘棋并且赢了之后,苏希就觉得自己成了一只有缝的鸡蛋,被某只名叫藤原佐为的苍蝇一直围着打转。咳,好吧,这个比喻有点不雅,但绝对直观,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这只苍蝇不能一巴掌拍死,而那只鸡蛋说穿了也是故意裂了缝,有此遭遇实属活该。
又是一番连哄带骗,总算把那个像是被夺走了棒棒棒糖的小孩子似的藤原佐为给送出了门,苏希总算彻底松了口气。几乎是转身的同时就听见不远处老者的声音传来。
“不简单哪苏姑娘,老夫都不知你竟还是一位对弈高手,连私下里被称为皇宫第一棋士的藤原佐为到现在都不是你一局之敌,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回头又看到那人坐在回廊下,一张老脸满是狭促的戏谑笑意,但却用着认真的口气说着赞叹的话,十分无辜却又实打实提醒她“作茧自缚”的事实,苏希不由恼得脸色发红,却又无可奈何。
“哼!”最终是没意义地哼哼一声表示抗议,苏希悻悻然地在他旁边坐下,“你不是说你那小徒弟今天会回来么?怎么到现在都没见他回来?”索性转移话题,她干巴巴地来上这么一句。
“泰明这次是出的远门,也不可能回来得早,不过这时候也快了。”晴明看了一下天色,空中红霞密布,浮雕在暗蓝色的天幕之上,随即又将视线移向身旁之人,“怎么?对我那素昧平生的弟子很好奇?”
“是非常好奇。”点点头,苏希倒是一点也不掩饰,“毕竟那是您晴明大人出品的人造人,苏某可是心痒得不得了。”一提到安倍泰明,苏希的科研精神已经开始冒头,阴阳术当真神奇,她的最高成就也不过是制造出了梅露,严格来讲梅露绝对不是人类,但是听晴明的说法,泰明却是一个真正的生命。这样的事你让她不兴奋,实在不容易。
不过苏希来的那一天当事人刚好出远门工作去了,一直到现在才听说要归来,可让她一阵好等。
“对了,那孩子今年几岁,二岁还是三岁来着?”
“泰明啊,算算时日,他今年已经三岁有余。”老者眼都不眨地回道。
“哈,三岁!标准的小孩儿呀!”有人偷笑,“性格如何?有没有让你操心哪?”
老者回她一记高深莫测的浅笑,答:“苏希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
得来的是苏希一记鄙视的白眼:“你直接说你懒得回答不就得了,跟你说话真是自己找罪受,不来了,我找太阴他们玩去。”
提起苏希和一干神将的关系,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融洽,除了印象里总是会臭着脸的青龙以及被她附过身对自己十分好奇的太阴,几乎个个在初次见面时都向她明确地表达了善意,这让苏希惊喜的同时也不由感叹战友情果然不是这么容易散的。所以每天除了被某个棋痴缠着对弈,和神将们聊聊战斗心得什么的,也是苏希很喜欢做的一件事。
不过今天她的这个计划还没来得及实现,就被安倍泰明回府的消息给彻底夭折。
※ ※ ※ ※ ※ ※
告知她和晴明这个消息的安倍露树才把话说完,苏希就见回廊里缓缓走来一个青年模样的男子。
和苏希想象中的完全不同,青年二十出头的模样,一头草绿色的直发梳成一个圆髻绑在右耳侧后,余下的留成一束垂在肩前,他的神色看似淡漠却总带着一分愁绪,低垂着眼睑一步步朝这里走来,胸前的念珠随着主人的起伏而微微晃动,而这一身阴阳师的行头很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无疑,他就是晴明门下最出色的弟子,安倍泰明。
苏希忍不住惊讶地掩唇,不止是因为男子那左碧右金的异色瞳眸,还因为那张俊俏的脸孔上占据了半边脸的淡紫色胎记。
简直就像道教的太极图,一阴一阳泾渭分明。这个孩子,全身上下都在诠释这样的信息。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脱口而出的《道德经》首先把苏希自己先吓到,醒悟过来时双眼发亮地看向身旁的老者,“阴阳循环产生气,生生不息,造就天地万物。晴明,你不愧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阴阳师,参悟这一条,明悟轮回的意义,你的境界究竟到了怎样的高度?”
老者为苏希一下子看穿最初的本质而露出讶色,随后洒然一笑:“苏希若是习术,怕是成就比我只高不低啊。”
没来得及体会晴明话中的意思,安倍泰明已经走到他俩面前,对着晴明行了一礼:“师傅。”声音低沉而清冷,举止一板一眼无可挑剔。
“泰明回来了啊,事情如何了?”老者笑容满面。
青年再次垂头:“不负所托,邪气,已经全部驱除了。”
听到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的回复,晴明满意地点点头,扬起手,他第三次向人介绍起苏希,不同于前两次,晴明的说辞里除了还是那老一套外,还点明他这位好友和龙神神子来自同一个时代,这个情报让原本还不咸不淡的泰明发生了态度上的根本改变。
苏希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在没介绍那条信息时,泰明叫她“前辈”……而后才改口叫的“苏姑娘”。没有一个小姑娘会在被人认为是个老太婆的情况下还能十分高兴的,难怪去宫里时橘友雅和永泉两人面对她时都谨慎有礼得不得了,感情是拿她和晴明放在同一等级上呢。
知道自己解释得太晚的晴明很不幸地又挨了一回拳头,这次他没有再抗议这是欺负老年人,忍着肩膀上的痛心里却在埋怨这个徒弟的木纳,明明都懂了感情了还是一点也不机灵啊。
上面那一幕直接导致用饭时安倍一家的低气压,除晴明和泰明,一家上下都面带同情,但对象不是他们的一家之主,而是苏希,这让晴明大感郁闷。更可气的是昌浩那小子还投去同病相怜性质的安慰:“别气了,不值得,那老头就是这样,我从小到大一直都这么过来的,习惯就好。”
很明显,就算拿“用心良苦”当幌子,昌浩在晴明不断的“鞭策”中就算真的成才了,也除不掉他孙子对他从小一直积累下来的怨念,改不了他这个爷爷在孙子心中的定位。
接着苏希就在那一家人同情看她的同时,改为一脸同情地看晴明,果然是有得必有失么,阴阳术天才的安倍晴明竟然在做人方面这么失败,连孙子都不帮你说话。
基于晴明罕有的郁卒表情,苏希心情愉快地原谅了对方故意误导自己年龄的事,并开始听从晴明的建议好好了解一下阴阳术。只是建议了解,不是建议学习,这让苏希很是疑惑,但每次的提问都未能得到回答。
晴明年事已高,不仅不再管事,连阴阳术都不曾再施展过。所以带苏希见识见识的任务就交给了孤家寡人一个的安倍泰明,比起在阴阳寮忙得要死的儿子孙子们,他这个法力高强也没什么脾气的徒弟面对研究起来堪比十万个为什么的苏希无疑最适合的人选。
要说起苏希借玲珑玉来到这个时代本就只是想来看看而已,结果意外地发现了藤原佐为这才作了多留几日的决定,如今更因为晴明的劝说而开始涉猎阴阳术,这也使得留在平安京的时间越来越长。
时间越长,原本不应该考虑的东西也要渐渐纳入考虑的范围。比如说,藤原佐为的死。
如果只是见见人就离开,那么历史是如何发展的就随它继续演变。可是算算日子,再结合佐为的年龄和他自杀死亡的事件描述,苏希很难不把这事放在心里变成块石头压着,离开之前没有发生那么拉倒,假如在自己面前发生了,她能冷眼旁观么?
另一个问题便再一次衍生,假如她干预了,让佐为顺利地走完这一劫,那么,她的弟弟阿光该怎么办?产生的后果,谁来负责?
许久不曾遇到的选择题再一次摆在自己的面前,苏希的头忍不住发大。双方的矛盾让她如此为难,只好下意识地不去想。
“我明天,要去花镇,你来么?”青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将又一次陷入矛盾中的苏希给拉回了神。
“多久?”看了看他的行头,苏希抬头问道。
“三天。”
“哦。”点点头表示知道,不知什么原因安倍泰明很喜欢出远门,跟着他的苏希对此也已经完全习惯,几乎是没有停顿就答应下来,“好的,我去收拾一下。”
第八十一章、训斥
“阴阳术的发挥,在于借用五行的力量,结合施术者本身的灵力通过箴言、手势或者道具……”手拈道符篆,年轻的阴阳师眨眼间灭去最后丝秽气,他转过头看向身后走神的少女,双眉微微挑,“在想什么?”
如同被人惊到般,少女一个激灵迅速抬头,向他勉强笑笑:“没,没什么。”
“脸色很差。”青年平淡地叙述着他见到的事实,“遇到麻烦了?”
老实说,苏希很难看出张淡漠的脸上有流露出丝丝的担忧之情,但却真的感受到青年对自己的关心,不由轻叹口气,皱起眉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总是觉得很不安。”
“是吗?”青年抬头望望空,此时正值午时,他们已经在个花镇呆两有余,歪头想想对道,“我们回去吧。”
“咦?这么早?”少女对青年的决定感到吃惊。
“工作,已经完成。”安倍泰明如此说着,人已经大踏步朝前走去。苏希刚想抬步追上,却见他又突然顿住,转身看着她,“我不知道你在烦恼些什么,但一直不去面对的话,你永远不知道想要什么。”说完,这次真的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希站在原地征愣了会儿,随后提起裙摆小跑着跟上。
两人坐着牛车打道回府,苏希忍不住揪紧胸口,又是这种不安感,越是靠近,不安就越是强烈。
每次,每次都是样,遇到不好的事,准到没理的第六感就给自己压力。
当路不歇的铃铛声终于停下,也意味着他们已经回到安倍府上,露树夫人开门放二人进来,苏希就见大堂里正端坐着几个熟人。
“永泉殿下,还有橘少将,你们两位怎么会在里?”当苏希出现在门口时,一直垂头不语的众人全都抬起头来。
那手握佛珠的紫发少年更是立刻起身,脸焦虑向她们走去:“先生,出事了!”
对于总是被人“老师”或“先生”叫来叫去,一直都在当学生的苏希总有些反感,不过这位永泉殿下就和那位伊澄小姐一样是个死心眼,多少次就是不改口,少见地没有反驳对方,等着他的下文。
“两天前,藤原佐为被撤去皇宫棋士赶出皇宫!”
果然……
心中如此笃定时,苏希的脸在同时也苍白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一旁的泰明出人意料地率先开口,他的双眼却是看向一旁垂头不语的少女。因为苏希的关系,安倍泰明和藤原佐为碰面的次数绝不算少,二人的性格几乎可以说是两个极端,对于那个棋痴,他印象深刻。
就和是冤魂的佐为讲述的故事一样,这次不过是由第一人称换成第三人称的版本,藤原佐为与另一位菅原氏的宫廷棋士赌上工作和名誉的一场对局,以佐为的落败为终,期间还伴随着他被指作弊的谣言……一个一心向往棋道的青年的一生便就此陨落,带着无尽的泪水和对棋道的执着硬生生的千年不散。
“在对弈时作弊的棋士,哪怕他棋艺高超,顾忌着自己颜面的贵族是不会愿意收留他的。他被赶出来的这些天都是拜托友雅帮照顾……”永泉忧虑地述着,“我和友雅并不相信他会作弊,这些日子一直在劝他,可是他都听不进去的样子。今天再去探望他的时候,人却不见了,派出去搜寻的人都未能找到,才求到晴明大人的府上,希望能够……”
“晴明!”一直未开口的苏希猛地打断永泉的话,对着老者唤道,“太阴在哪?我想拜托帮忙找一下!再不快就来不及了!”声音干涸却平静,像是下定某种决心。
老者微微一笑,仿佛早就料到会如此选择般,右手微抬:“太阴。”话音未落,棕发粉衣的小孩便凭空出现在大堂内。
“苏希拜托的事,我一定会帮忙到底的。”那小姑娘向她歪头笑,眨眼间已经飞出室外浮在半空,闭上眼睛倾听风语传递的信息。
大堂内的行人也早随着一起走出院子,没过会儿太阴便睁开眼睛露出喜色:“找到了!他在东郊外的河边!”
※※ ※
太阴的风总是如此粗暴,但是苏希已经没心情理会这些。泰明的话真是有道理,不真正面对,自己永远不知道想要什么。苏希一直以为自己会犹豫不决,但真正碰上个问题,什么冷静什么后果根本想不到,无法放任佐为在自己面前死去,做不到。身体的行动总是先于意识,在听到太阴他在河边,想也没想就央求对方带她去找他。
再不快就来不及了。又一次在心中默念,苏希不自觉揪紧衣襟,而且自杀这种漠视生命的行为,从来都不是什么值得表扬的事。
如有实质的旋风挡住眼前一切风景,苏希只能看到同行的太阴几人,身体给自己传达的讯息只是告诉正在快速往东方前行,突然小孩一声“到了”,狂风便毫无征兆的散去,让一行正拼命适应的人们猝不及防险些摔倒在地。
借着残余的风势,苏希只是身形微晃便平稳落地,这一手让原本等着英雄救美的橘友雅愣在原地,不过很显然当事人并没有空去管背后那探究的目光,只是快步向前睁大眼睛不停搜索着。
河畔边的芦苇长得很高,枯黄的色泽丛丛分布在沿岸,有意无意遮挡人们的视线,太阴的寻人手段亲身用过的苏希从不怀疑,可是现在却看不到人……
心不由一沉,苏希不由暗暗握紧拳头,目光恰在此时捕捉到水面上不寻常的动静。
“找不到人哪,太阴,佐为真的在……先生,您要做什么!?”边的永泉急得团团转,未等他问完人,就看到走在最前的少女疯了般冲进河内。踏前几步就要赶去阻止,却被一旁的安倍泰明制止,对方只是句“找到人了”便让他没了声息。
对永泉来说,苏希从入水到出来之前的那段时间宛如一个世纪般漫长,直到有两个身影破水而出,一直没敢呼吸的他终于松口气。
京都秋高气爽,那要看什么情况,苏希冷水一浸再拖着另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上来,风吹上全身都透着寒意,此时身上厚重的衣服全成了累赘,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模样狼狈透顶。
二人湿漉漉地上岸,苏希扶着佐为的双手不客气的一松,虚弱的那方立马坐倒在地。
“啪!啪!啪!”某人扬起手就给地上的人三个响亮的耳刮子,听得来陪同一起寻人的人们个个缩了缩脖子。
“白痴啊!你有手有脚有眼睛,跑去寻死算什么啊!”来不及管自己现在有多狼狈,只知道现在想要打醒这个人,“藤原佐为,你是天字号第一大蠢材!你的世界难道除了围棋就不能再有别的东西吗!不过是输场棋而已,我们还可以赢回来啊!笨蛋你老是这样,每次别人欺负你对你不公平,还一个人默默忍受连句抗议都没有,临到最终还是这样!告诉你,这样没人会感激你的!大家只会耻笑你,说你永远都是个玩盘外招的骗子!要学会反击懂不懂?皇宫本来就是吃人的地方,真以为有身好棋艺就天下无敌啦!连你的头发和皮肤都不是黑白两色,凭什么你认为世界就这么单纯!不准哭,大人哭像什么样子!是个人就该重新站起来把失去的一切给夺回来!而不是跑来这里寻死,到时候连个给你收尸的人都没有!”
苏希怒不可竭朝他吼着,也不知是为他不知抗争的性格,还是为过去自己对他的愧疚,怒其不争的同时也在厌恶着自己,大声地训斥,努力地激起这个已然绝望的男子心底深处的血性。
“你是藤原佐为啊,立志要当棋神的人!亏你当初对我讲这句话时说得多豪情万丈,想做棋神的人会为种事就去寻死觅活?你当真只想活二十来岁就打算归于尘土?我现在告诉你!藤原佐为,我瞧不起你!你就这么带着不白的冤屈去投河自尽,背着那永远洗不干净的骂名去死,居然连还击都没想过!就么急着了结自己吗?”
“不……”
“大声!混蛋,我听不见啊!”不解恨地又推搡他一把,本就体力不支的佐为狼狈地整个人横躺在地上,“人的尊严只有在活着时才能维护,死人是没有任何资格为自己辩解的!告诉我,你就这样甘心了?”
“不甘心,”也不管身上的疼痛,躺倒在地的人举起湿淋淋的袖子,盖在脸上痛哭起来,“我想下棋,我还想继续下棋啊!”
怎么可能,会甘心呢……
“很好。”站起身,苏希面无表情,“橘少将,可以麻烦送我们回安倍府么?”
一直默默看着的那个风雅的人很有绅士风度地点头,早在苏希要去找人他就吩咐下人带来牛车赶来这里,现下连交通工具都是现成的,二人的情况也不适合再搭太阴的“顺风车”,就这样,众人带着那两只落汤鸡打道回府,一路无话。
第八十二章、惆怅
“语言的力量?那是什么?”少女歪过头,不解地望向一旁的老者。
“苏希可知言灵的威力?”
“言灵?就是类似于乌鸦嘴的那类效果?或者箴言那类东西?”
“呵呵,不止。”老者笑笑,“比如苏希前几天将藤原佐为从绝望中拉回来的话,也比如现在外面互相乱传的谣言,那些也是言灵的力量,它们都能够对人心产生作用。”
“……”某人忍不住斜睨对方,“说得这么玄乎,听起来还蛮有道理的哈。”其实是心虚,为让佐为重新回到皇宫,现在也在请人到处散播流言,至于里面会提及的人和事根本不言而喻。
“有些言灵一旦产生威力,甚至可以束缚任何事和物,苏希早晚会明白的。”
这次一直听得心不在焉的人终于皱起眉头:“晴明,你这几天怎么了?从我把佐为带回来之后,就一直对我讲些奇怪的话。”
面对苏希的追问,老者只是安静听着,淡笑不语。看得某人是恨得牙痒痒。
安倍晴明不想说的东西,苏希就是每天死缠烂打也讨不到好,这已经由无数次的事实经历给予证明,所以只能悻悻闭嘴。
佐为被带回安倍府四天有余,四天里皇宫里便各路谣言不散,所有的版本都是从佐为跳河自杀事上做底稿起草的。
“真的假的呀?是藤原大人先发现菅原大人动的手脚?不会吧?”戒备森严的皇宫内,闲谈中的女御a不敢相信道。
“我觉得也像,就藤原大人平时那副傻傻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能想到在对弈中作弊这种事。”女御b点头附和,末了还得意地添上唏嘘,“而且先提出对弈的就是菅原大人,你们早知道他看藤原大人不顺眼很久了,没准早有预谋。”
她的一番推测引得同伴们的点头称是,藤原菅原二人不和的消息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如此也说得通。
就在这时,告诉人们这个消息的女御c却神秘地压低声音:“告诉你们一个新的消息,两天前菅原大人曾出席大纳言大人为其公子办的酒会,那日他喝得酩酊大醉,在仆役扶他去休息时不小心把当日对弈之事溜嘴,当时只有那仆役一人在场,他也不敢随便大声嚷嚷,所以这个消息就私下里从下人那里传出来。”
女御们集体声惊呼。
“这还没完,你们也知道大纳言大人的脾气,那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听说还有这种传闻立刻找来那下人,确认他没说谎后,再听藤原大人投河自尽的消息,这些天都在皇那里闹哪。”女御c很享受种操纵别人情绪的感觉,“现在已经快第三天了,这次不光有大纳言大人在,连一向不问事的永泉殿下也出来为藤原大人帮腔,皇上都快受不住了。”
一下子听到么多内幕消息,女御们暗呼过瘾的同时也十分疑惑地看向她:“你是怎么知道么多的?”
被提问之人很是得意一笑,用宽大的袖口掩住唇角,神情暧昧:“这些可都是友雅大人跟我说的,他和永泉殿下是好友,自然知道很多……”
说到那位橘友雅,众女御恍然大悟,在宫中行走的她们可没少与位英俊风流的少将大人打过交道,当下已经打定主意下次再见到他时要挖到更多的内幕。
就这样,原来的正统版本“藤原佐为因为在对弈中作弊被发现还输棋,所以羞愤自杀”在这场谣言风波里洗了又洗,彻底变成“藤原佐为因为在对弈中发现对手作弊结果被倒打一耙怒火中烧输棋,事后觉得自己输给卑鄙小人实在可耻,所以羞愤自杀。”
至于其中几分真几分假,也只有策划的那几个当事人知道。
换上晴明命人为自己准备的新衣,露树夫人亲自给自己打扮好容妆,苏希一身华服端坐在大堂中闭目养神。橘友雅传来的消息让她至今都不能消停。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堂外传来声“敕使大人到”,苏希才睁眼,心道:终于来了。
※※ ※
从平唐门入殿,藤原佐为抬头望了眼面前庄严堂皇的建筑,不过是离开七天,眼前熟悉多年的地方在今天却带给他截然不同的心境。
右手突然握紧手中的蝠扇,他垂头蹙眉,双眼却紧锁出现在视线里的黑衣中年男子,一向单纯无害的目光里头一次泄露出仇愤的色彩,就是这个人……菅原显忠,就是他将自己逼至这副田地,差点永世不能翻身。
那中年男子看向佐为的神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一张脸甚至可以说是充满怨毒的。二人默不做声地并肩行走,趁着别人不注意,他低声阴狠道:“藤原佐为,你先别得意!不要以为有法亲王殿下和大纳言大人帮你就能再爬到我头上,我能害你一次,就能害两次!这次觐见,你休想还能活着走出皇宫!”看也不看藤原佐为的反应,那菅原显忠撂下狠话便加快步子朝前走去。
藤原佐为也清楚,以他现在的身份是没有资格随便入殿的,必须要得到宣召才有见到天皇的资格,他乖乖地站在旁,心里却在感叹苏希得没错,菅原显忠,一直是恨自己入骨的。
“还能是什么原因,你这个不懂做人只知道下棋的傻瓜当然不明白。因为太锋芒毕露,拥有才能却不懂得收敛,所以把别人的面子里子都伤得通透还不自知。明明是站在同一条线上,偏偏总是高人家一头,不给别人活路,他不想办法把你挤下来就奇怪了……”
还在回忆苏希对自己说过的话,便听到有人告之天皇宣他入殿,连忙收回心思受召进殿。
跨入殿内,佐为便惊讶地发现除天皇和文武百官外,苏希竟然也与法亲王殿下站在其中。而另一旁,菅原显忠却和另一个仆役打扮的小厮跪在天皇面前,中年男子气得浑身发抖的样子让佐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很恭敬地向天皇行跪拜之礼。
“藤原佐为。”现帝威严的声音自遮住身影的垂帘后传来,“把当日与菅原显忠对弈时发生的事仔细道来。”
想起当日的事,佐为不由怒火中烧,当即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地全盘讲出,看菅原的目光敌意也越发得浓重。
等到他把话全部说完,殿内已经窃窃私语成片,大臣们纷纷交头接耳。
“菅原显忠,你还有何话可说?”现帝的声音愠怒中含着冷意,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使小手段结果还被蒙骗换哪个君王都会生气。
“这是诬蔑!”菅原毫无形象地大声为自己辩解起来,指着一旁的小厮和佐为就嚷嚷道,“陛下!这是藤原佐为的阴谋!他为了回到陛下身边故意联合个下人来陷害我!大纳言大人还有法亲王殿下都被他欺骗了!陛下,您千万要相信微臣……”
他里话还没喊完,另一头的小厮已经接着开始喊冤:“小人没有!小人只是大纳言大人府上的一名杂役,从来不曾出过府,藤原大人也从来没来过府上,更别提串通!小人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陛下啊!那日酒会上菅原大人酒后失言被小人听去是千真万确!菅原大人说藤原大人挡住他的道!藤原大人不知高地厚以为棋艺好的就能在皇宫站住脚简直是笑话!还说藤原大人是个除了会下棋就一无是处的草包,赶出皇宫他迟早得死……”
简直就像是倒豆子般,那小厮滔滔不绝地重复着那日菅原的“酒后真言”,激得菅原差点就想暴起掐死他。
事情发展到这里,已经进入白热化,双方谁也饶不过谁,但谁也没能力整垮对手,因为口说无凭,双方谁都拿不出具体的证据来,便陷入僵局中。
现帝有些苦恼,两个都是曾经教导自己下棋的导师,棋艺皆是一流,现在居然在里争论盘外招是谁做的,真是讽刺至极。目光移向一直站在一旁看着的永泉,却意外地发现自己这个御弟正用焦虑的神情时不时看向他身旁的少女。
就算隔着垂帘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如何,现帝对少女此刻表现出来的波澜不惊也不由露出丝惊讶感,这种超脱事外的气势他至今只在一个人的身上感受过,那就是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不由计上心来,他开口道:“苏先生。”
是的,先生,这个少女在皇宫里的称呼便是如此。对音律的见解之深,连专精音律的法亲王都要奉为上宾恭敬有佳;她的棋艺更不用说,能让棋痴藤原佐为前前后后不停围追堵截却次次成为手下败将的高手恐怕整个日本罕有;谈及风雅之事,那日橘少将邀与皇宫贵族同赏菊,少女所展现的才情几乎让大部分和歌徘句能手露出羞愧之色。更重要的是,和阴阳博士安倍晴明,是至交。
这样一个神秘的唐邦友人,足以让所有人好奇,但就因为最后这条,众人对其一直表现得十分礼遇,连现帝自己也不例外。
“陛下。”少女往中间站了步,神色恭顺地向自己行礼。
“苏先生可有办法解决此事?”
“陛下不弃,苏某很乐意为陛下分忧。”又是正二八经的礼,被点到名的苏希继续装腔作势,“在下确实有个办法,就看陛下意愿如何。”
“苏先生请讲。”
“既然整件事都是因棋而起,自然也该因棋而终才最好。”望眼仍旧头雾水的藤原佐为,苏希接着道,“这样吧,就和上次一样,二位再对弈一局如何?”
她的话没说完,人群里就有人哧笑出声,如果不是有天皇制止,嘈杂声估计会越来越大。
静等着场面安静下来,苏希才再次开口:“胜者拥有洗涮罪名的资格,并拥有对败者除生杀大权外一切处置权利。”说到这里,也不管场面如何喧哗,静待首座天子的表态。
很显然这位君王对两位棋士的问题也有些不耐烦,这样一个让其名正言顺干掉另一个还不用自己动手的好法子,几乎没怎么想他就同意了。不过当他命人拿来棋盘棋子要搬给那二人时,却又被人拦住。
“谁说要给他们用的?”少女如此问道,“棋盘是留给我们看的,为防止上次的局面再次发生,两位此次的对弈方式是盲棋,相信以两位的实力,办到应该不难吧?”
满朝文武皆恍然,看向少女的神色个个都不由起了变化。对于这些,当事人恍若不见,只是朝那二人一句“时限三个时辰,开始吧。”
局设到现在,胜利几乎毫无悬念,苏希走在榉桥上望着天边的红霞,从改变佐为的命格之后,她的情绪一直都不怎么高。
“怎么,你的计划都成功了,到现在都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身后突然传来橘友雅的声音。
苏希回头朝对方笑笑:“这次还得多谢橘少将的帮忙,要不是在大纳言大人酒会上偷偷给菅原的酒里下药,事后还到处向女御们透露内幕,也不会有现在这个局面。”
“嗯,比起这个我倒是更想知道你交给我的药究竟是什么,居然可以在饮下后稍作暗示便酒后吐真言。”
“这是秘密,无可奉告。”抬头作望天状,苏希感叹这年头面对好东西群众的眼睛总是如此雪亮。
面对意料之中的拒绝,橘友雅只是潇洒地耸肩便换了话题:“不过在他赢棋前就离开殿堂不太好吧,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他要做什么决定?”
苏希停下前行的步子转过身看向对方:“你认为,如果我还在那里的话,他还会不会给自己作主?”这句反问轻易噎住对方,深叹口气,“那个笨蛋,如果还想呆在皇宫的话,这些东西就该好好学学,别人是帮不了他一辈子的。”说到这里,苏希再次陷入沉默。
如此沉闷的气氛让橘友雅都觉得不适起来,想挑起什么话题,但眼前的对象显然不是他平日里好对付的那类角色,不由也跟着沉默起来。
真是麻烦哪,根本不知道在烦恼什么?这个姑娘可比神子要难懂多了。
正当橘友雅略感棘手不知该有何动作时,安倍泰明的突然出现让二人集体愣了。
对方毫无表情的脸上头次带上明显的情绪,他带来让二人吃惊不已的消息。
晴明,倒下了。
※※ ※
纵使垂垂老矣,晴明闲度人生的态度一直都没有什么变化,他的笑声爽朗,说话声音中气十足。平日里总是以戏弄身边的人为乐趣,看他们被蒙在鼓里不自知的样子暗自偷笑。
这样子的晴明让苏希一直以为,他大概就样直么悠闲洒然地活下去,哪怕顶着已经如此苍老的皮囊,也会一直存在。
可一切都只是错觉,晴明毕竟是人,不是谣传里的白狐之子,抛开那绝代阴阳师称号,他只是个人,会老,也会死。
这个认知让苏希无比难过,晴明今年已经85岁,根据历史的记载他的寿命已经走到尽头。
晴明宽敞的屋子已经被他的亲朋好友外加各路神将全部给占得满满的,苏希仗着自己是他唯一至交的身分轻易地占去越靠近他的一个位置。众人视线的中心里,平时喜欢坐在回廊看花看空的老人现已经躺在被褥下。
“哎呀,平时看你们很难露面,今天一个一个倒是全都来齐了啊。”老者还是用平日里的惯用语调说话。
“晴明。”神将中,有人轻声叫他,言语里带着责备。
老者却笑起来:“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六合,这种事你们应该很常见了,现在所要经历的,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你们就不用么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