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皇后.TXT第86部分阅读
扶摇皇后.TXT 作者:rouwenwu
……刚毅之性。”
陛下笑而不答,良久才道:“也许,到时便有了。”
时至今日,方才明白!
时至今日,才真正懂得当初“盛礼相迎,无有不应”那句圣旨的意思!
陛下圣心默运,伏线千里,竟非臣子可以揣测!
他赶紧直起身,双手加额,心中充满着对老皇的凛然敬佩和对新皇的惶恐不安,率先带领百官,高呼着深深磕下头去。
“叩见我主!”
璇玑天成三十年四月初六,七国关注的璇玑神秘女皇终于现身,历任无极将军、大瀚亲王、轩辕国师的传奇女子,再次掀开七国皇族风云史令人震惊的新的篇章。
四月初六午时,新任女皇孟扶摇于璇玑正殿龙泉宫即位,正午的阳光近乎热烈的洒在明黄深红的大殿之上,一色明光辉映之中,身穿十二章纹海水江涯五色云纹凤袍,戴七宝金丝冠的女皇立于宝座之巅,玉阶之下铺开长长云霞裙裾,十九岁女子芳华正好,丹唇素齿,乌发蛾眉,洁白额头金钿璀璨,和这皇家富贵一般,华贵、灿烂、明艳不可方物。
只是光艳逼人的女皇的目光,却森然如刀,她眼神黝黑的自龙座之巅冷然下望时,所有的王公官员都如被风吹伏的草一般深深低下头去。
悠长的号角、尊贵的韶乐、及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交织的巨声之中,礼官鸣赞,唱排班,文武官各就位,乐声再起,全体四拜,宣读官和展读官升案,宣读凤旋另备好的专为传位给孟扶摇写的诏书,其中对孟扶摇的身世做了美化的解释,又深情的描绘了凤扶摇是如何的出身高责,如何的幼承庭训,如何的早早出宫红尘历练,如何的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如何的风标绝世非她不能为帝,洋洋洒洒数万言。
众臣及各国使节注意到,金案之前的女皇在诏书宣读时,一直漠然以对似有不耐,手指在宝座上嗒嗒的敲着,看那起伏似有旋律,却又不知道敲的是什么歌。
只有孟扶摇自己知道,她敲的是一首小令,前世里她的一位痴迷元曲的教授,曾将一些著名小令请人谱曲,其中就有一首张可久的《中吕·红绣鞋》。
“绝顶峰攒雪剑,悬崖水挂冰帘,倚树哀猿弄云尖。血华啼杜宇,阴洞吼飞廉,比人心山未险!”
人心之险,胜绝巅!
宣读诏书之后是授玺,凤旋支撑着,将“玉玺”交给孟扶摇便退入后宫,玉玺自然是没有了,被孟扶摇毁了,仪式上没有玉玺却不成,孟扶摇随便抓了个发糕,用明黄缎子一裹塞在了凤旋手里,于是凤旋只好把“发糕玉玺”郑重的交给礼官,再由礼官郑重的送上来,再郑重的交给孟扶摇,其间凤旋脸色一直在抽搐,孟扶摇若无其事——要不是觉得可能会弄脏了自己的手,她原本是打算派人去挖一坨屎用明黄缎子裹了当玉玺的。
至于玉玺像不像,百官们不敢说,原本应观礼的诸皇子皇女们都不在——他们在进宫时被骗进后殿,随即被告知新皇下令他们不得参加大典,一律请去先祖灵牌前敬香,祈祷国运昌隆,殿门一锁,外面大军看守着,里面骂破天也没人理,孟扶摇授权纪羽,看见谁骂便砸他一嘴阴沟烂泥,当烂泥味充满那间关满皇子龙孙的大殿后,他们终于安静了。
凤旋对此毫无意见,说实在的,他继位后,兄弟姐妹们都被杀个干净,吃一嘴泥怕什么。
当孟扶摇在那镶金嵌玉的宝座上坐下来,接受百官朝贺和各国使节朝贺的时候,她突然僵了僵。
宗越和长孙无极都在。
轩辕国的皇帝和无极国的太子,原可以以使臣道贺,无须亲身上殿,然而两人似乎都不介意不合礼仪也不介意引得七国纷议,都坦然坐着。
见她看下来,两人都抬起头,长孙无极向她微微一笑,目光中满是安慰——他知道对于孟扶摇,这一刻并不是她一生的荣光,她对这些礼仪,一定内心里充满厌恶。
宗越却直直的看着她,眼神再无原先的躲避飘移,那目光里几分疼痛几分急切,孟扶摇迎上那样的眼神,半晌,对他淡淡的笑了笑。
按照礼仪,宗越是轩辕皇帝,来宾中他身份最高,他当先道贺,修长晶莹的男子在丹陛之下轻轻一躬,道:“贺女皇陛下登位,愿陛下运抚盈成,业承熙洽,敝国愿与璇玑缔通商之好,两国互惠。”
孟扶摇站起还礼,璇玑众臣都露出喜色,轩辕行商甲天下,又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只是以往一直没有国事往来,也就谈不上贸易互利,如果两国从此通商,璇玑名工巧匠的各类新奇制品便有了一个稳定而巨大的销售渠道,而且轩辕矿产丰富,运到璇玑,对璇玑擅长的武器研制也很有助益,轩辕皇帝主动示好,对如今经济衰退的璇玑实在不啻于及时雨。
孟扶摇看着宗越痛切的眼神,一霎间光影重来,恍惚间十四年前孤崖之上翠柏之下,那白衣的少年轻轻抚着自己满嘴松动的牙齿,那般低低的说:“但望你忘记……但望你忘记……不要和我一样,日日想起……”
他有什么错呢?背负深仇的少年,别人当他的面狠狠掼死他的父亲,逼他负仇逃亡千里,从此他有什么理由不坚硬不冷漠?
别人未曾救过有亲有故的他,他却救了无亲无故的她。
他负着那样的痛,自少年起便失了人生之欢,日日折磨寤寐难安,所以才希望她避免那样的痛,轻快明亮的长大。
他给了她这一世鲜亮的重新开始。
他缔造了初始意义的孟扶摇,没有那个忘记一切的悉扶摇,就没有今日勇于面对的孟扶摇。
老路的那句话没说完,孟扶摇给他自动补上。
他是你的……恩人。
是的,恩人。
对于许宛,也许是无情,但是对于她孟扶摇,他未曾有一丝亏欠。
她抬起眼睫,深深看着宗越,半晌轻轻一笑,道:“是,陛下美意,扶摇从来都深谢于心。”
宗越眼睛一亮,还想说什么,长孙无极突然上前一步,笑道:“无极愿与陛下之王朝永修同好,乞蒙陛下成全。”
孟扶摇瞟他一眼,心想这人在这个场合这种语境之下还能抓紧时间双关调戏,实在是天生的死性不改。
“多谢太子,”孟扶摇笑得很假,“说成全实在太严重了,不敢不敢。”
长孙无极很愉快的退下,挺好,好歹那是笑容,他都没看见她笑容很久了,加起来足足一百一十六个时辰零三刻。
璇玑百官此时都喜不自胜,都知道陛下和无极轩辕交好,原先还是大瀚亲王,如今看来果然不虚,有这三国鼎立联盟,璇玑再无灭国之忧!
使臣们一一见过,孟扶摇眼睛却突然眯了眯。
走上来的女子,一身衣衫靛蓝夹着深红,色彩鲜明却又不显突兀,衬着她蜜色般透亮的肌肤,反倒生出奇异的妩媚的风情,她有比寻常人更纤长的天鹅般的脖颈,阳光映照下轮廓一层淡金茸茸,五官轮廓秀美深刻,眼窝深深,蕴一泊眩惑的眸光,像是流动的深渊,或是浮动的夜色。
是她。
是那日酒楼之上,遇见的神秘女子。
因为她的一张符纸,她提前叩响了旧事的门扉,推开深重的宫门,看见了一生里最为不堪回首的记忆。
孟扶摇对这个人,有种说不出的感触,觉得她举止是很有分寸的自然亲切,但是又觉得莫名诡异。
一转眼看见宗越神情,宗越正皱眉看着那女子背影,他们认识?
女子轻轻上前来,做了几个手势,她身侧那个金环少女亦步亦趋跟着,对着瞠目结舌的礼官翻译:“扶风塔尔族,神空圣女非烟,恭贺璇玑皇帝陛下福寿万年。”
非烟……
原来是扶风族的圣女,孟扶摇听姚迅说过扶风族圣女的地位不低于族中的王,不过非烟这个名字好像还在哪里听过,孟扶摇想了一下没想起来,也就算了,非烟却已经含笑一招手,那金环少女送上一个通体雪白的盒子,道:“谨以我扶风罗刹海之海珠敬献陛下,罗刹海珠世所皆知,养颜安神,稳筑经脉,固本培元,若辅以扶风深海之蛟油,则对天下一切内外瘀伤皆有奇效,且能提升功力。”
孟扶摇眼睛亮了亮,笑问:“哦?蛟油?”
那金环少女得意的点头,道:“我扶风异宝最多,且大多有益武者真气淬炼,蛟油不过其中之一而已。”
孟扶摇笑道:“真是令人神往。”她一抬头,和沉默的非烟目光一碰。
后者对她露出浅淡而又令人眩惑迷离的笑容。
而在她身后,长孙无极突然微微蹙起了眉。
登基大典结束之前,礼官当殿请孟扶摇定年号,孟扶摇想了一下,随随便便的道:“就是端明吧。”
“端严圣明之治,我皇圣明!”众臣拜服,只有座上孟扶摇露出暧昧的微笑,以及几位尊贵来宾忽然都忍不住摇了摇头。
璇玑端明元年,新帝继位,第一件事,太上皇迁宫,从永昌殿迁到承兴殿,那里正对着璇玑皇族供奉各代帝王灵牌神位的宗殿,十分冷僻,凤旋过去后,孟扶摇从不请安,只是令侍卫好好守着,凤旋几次要见她,她都说没空,要见其他子女,孟扶摇还是说没空。
是没空,璇玑皇子皇女们还关在那殿中,不许回家不许吵嚷也不许提任何要求,孟扶摇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将他们一肚子闷葫芦的先闷着。
四月十六,起兵反叛的三皇子被长勇军击败,三皇子被软禁于辅京行宫,女帝亲往看视,三皇子当庭辩论言辞滔滔,暗指女帝得位不正,而天下大统当由德才兼备者得之,女帝一言不发含笑而听,末了拊掌赞道:“好一篇锦绣文章!”
随即起身道:“做文章如绣花,需得静心,如何能让权争污浊之事侵扰?三殿下从此便在这里慢慢做文章吧,还有,你既自称德才兼备,朕便给你出个关系政治的题目,做得出便放你出去,并封你为摄政王。”
“真的?”三皇子眼睛一亮。
“君无戏言。”女帝肃然。
“什么题目?”
女帝摸着下巴,微笑看着三皇子,一直看到他发毛,才道:“《从玉米价格上涨看世界金融危机之中的美国》。
四月十八,女帝收回太上皇在位时对诸皇子皇女的所有任职,其中身在北境的十一皇子悍然抗旨,暗中驱使手下联合的绿林力量暗杀北境官员,意图给新即位的女帝造成不利局势,然而刚刚动手,便被一直和他作对不休的北地绿林同盟截获,极其有组织的反戈一击,十一皇子仓皇逃窜于北地,托庇于北地最大的势力长天帮,却因为他当初干预长天帮新任帮主归属,被有实力竞争帮主之位却因此失败的副帮主怀恨刺杀。
玩弄江湖者,死于江湖。
四月二十,女帝推行新政,废除紫披风和铁卫,将侦察辑捕之权统一重归刑部,重理刑狱,刑部受天下刑名,都察院纠察,大理寺驳正,改革军制实行边军换防,天下兵马之权收归一统,改革赋役重新定税,清查国库及各地亏空,另列关系刑名、司法、户政、军丁、农桑、科举、文治、经济等新政二十八条,颁行下发,并专门制定严刑峻法以作新法推行后盾,各地官吏,新政推行不力者,斩!贪污受贿达百两白银者,斩!干预刑名造成冤假错案者,斩!阴奉阳违欺上瞒下者,斩!结党营私干连乱政者,斩!免皇族议亲议贵之权,有犯以上诸罪者,斩!一连十八个斩,捧着圣旨宣读的太监嘴皮子和腿都是软的。
而更有许多头颅,毫不犹豫的斩!午门之外天天有头可杀!有事没事都骨碌碌的乱滚,官杀得多了,有人谏言说不够用了,女帝立即改九品中正制为科举制,大开国家选士之门,寒门之子亦可金殿为臣,据说女帝当时对着那位御史和蔼可亲的一笑,道:“啊?杀多了?没事,官嘛,别的怕没人做,官不用怕,杀一个我补一个,保证个个萝卜都有坑,哦,你这个坑里这个萝卜栽久了,要不要换个萝?”
从此御史闭嘴,以免某日被女帝在自己坑里换个萝卜。
天成末年散乱的吏治,自然非一朝一日可以廓清,但无论如何,女帝与太上皇风格迥异的铁腕手段,还是让璇玑上下都凛然的被戳了戳,国家部门和体制都开始慢慢正常运转,新政也在有条不紊的慢慢推行。
政务告一段落,孟扶摇抽回身来关心下关了禁闭的兄弟姐妹们,第一天,她要求每位兄弟姐妹写一篇政论。
交上来的东西五花八门,居然还有篇《我真傻》。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父皇有十四个儿女,我不知道原来外面还流落了一个,我那天晚上还和幕僚讨论过要不要动手,差点也就动手了,叫九姐知道了,大抵怕我犯错误,便拉我要我别做,我不肯,我要当皇帝,九姐不应,几番劝说,我回头一看,只见人死了一地,没有我的机会了,而我的机会不会就这样没了的,各处去一问,居然真没有了,我急了,点了自己府里的家将出城去,跑啊跑,直到下半夜,跑来跑去跑到山沟里,好多人等着,看见山坳里有刀枪闪光,我说,好了,终于结束了,抡起刀一砍,打架是痛快的,皇位是无份的,到头来还关在这里,我痔疮发了还没药治……我真傻,真的。”
孟扶摇当即看喷,严肃提笔在十二皇子的答卷上批示:“抄袭可耻,零分。”
随即她将几份政论仔细看了看,收在一边。
第二日她命人不给殿内供应伙食,足足饿了他们三天,第三天她派人送进去十个馒头,里面共有璇玑皇族皇子凤孙二十人,可以两人分一个,当然,会不会两人分一个,很难说,她命令纪羽将馒头送进去后众人的表现分别记录,交给她。
隔日纪羽将记录交上,她看了看,拿出先前那几分政论,和这记录对了对,抽出三份放在一边。
隔一日她命纪羽悄悄找人谈话,一个个叫出去,一个个神神秘秘回来,再令纪羽记录他们的反应,这回她看来看去,只抽出了一份记录。
这些事做完后,她登基也有段日子了,突然想松快松快,便出门闲逛,什么护卫也不带,只带个元宝大人。
长孙无极和孟扶摇之间,最近处于一种不温不火的状态,大概就是那种“早上好,啊你好,吃了吗?吃了,吃的什么?啊忘了”的状态——其实也不能怪进展太慢,孟扶摇刚当国家主席实在太忙了,和太子殿下聚少离多,目前两人之间唯一的进展便是,元宝大人被批准伴驾了。
而宗越已经回国,他走得黯然也安心,无论如何,孟扶摇表示了原谅便是最大的幸运,至于那些冻结在记忆里的疼痛,只有留待时光慢慢消解。
孟扶摇戴个面具揣着元宝大人乱逛,元宝大人看见糖葫芦就走不动,爬出来指手画脚的要,孟扶摇刚要拘银子买,忽然有人怪里怪气的道:“啊欧欧,笨蛋!啊欧欧,老鼠也吃糖葫芦!”
孟扶摇愕然回头看,却见一只花里胡哨的鹦鹉在葫芦架子上跳来跳去,一边跳一边聒噪不休的大肆嘲笑元宝大人:“啊欧欧,白耗子,啊欧欧,吃糖葫芦的白耗子!”
元宝大人浑身的毛唰唰的竖了起来,大骂“吱吱!”
那鹦鹉头上顶一簇造型古怪的竖直黄毛,看上去像头顶直冒黄烟,绿眼晴一只睁一只闭,单腿跷着斜睨元宝大人:“啊欧欧,你听懂人话?”
元宝大人刚骄傲的一挺胸,便听它十分鄙视的道:“啊欧欧,听懂人话有什么了不起?啊欧欧,会说人话才叫稀奇,有本事你说几句话给爷听听?你说啊,你说啊——”它突然支楞起翅膀,仰起头,和元宝大人挺胸饱肚一个模样,一扬脖子,定住,学元宝,“吱吱,吱吱!”
从未受讨此等鄙视的元宝大人“砰”声,小宇宙爆发了,扑过去就“三百六十度后弹回旋飞踢”,那鹦鹉轻巧跳开,继续鄙视:“啊欧欧,耗子,白的有什么了不起?听懂话有什么了不起?爷还是花的呢,爷不仅听得懂,爷还说得出,爷比你高贵一万倍!啊欧欧!”
元宝大人濒临疯狂了……
它张牙舞爪的一甩头,去叼孟扶摇的刀,试图用孟扶摇的刀砍断这只见鬼的鹦鹉的那簇黄|色鸟毛,那鹦鹉扑棱棱飞,得意洋洋笑:“啊欧欧……吱吱!吱吱!”
“金刚你又淘气!”
有点熟悉的女声响起,随即那鹦鹉被人一抬手抓住,孟扶摇也抓回想拼命的元宝大人,转头一看,却是那金环小姑娘,非烟的侍女。
那女孩对孟扶摇笑笑走开,拍拍那鹦鹉,道:“走咯,还磨蹭啥,你不是说咱们家里的东西才合胃口的吗?回去拿万圣丹给你吃,嗯……也到咱们族中寻宝季了……”
她自说自话走远,孟扶摇立在人群中,望着她背影若有所思,身侧忽有人接近,淡淡异香氤氲,问:“看见谁了?”
孟扶摇回身,对长孙无极一笑,道:“一只鸟。”
“它没借翅膀给你吧?”长孙无极抬头对那个方向看去。
孟扶摇直直走开,淡淡道:“谁知道呢?”
长孙无极没有动,半晌轻轻一声叹息。
璇玑端明元年五月十八,一个闷热无雨的日子。
一大早凤旋醒来,便觉得心中沉闷,像这灰云沉沉的初暑天气阴霾难安,他出神的看着墙面上因为湿气凝结的水珠,恍惚想起已经很久没有人来看他了。
随即又想,自己的病太医早说活不过四月,怎么到现在还没事呢?不过最近的药方倒真是好,精神好些了,特别是眼睛,早就模糊不清视物不能,最近反倒一日日清晰起来。
他这样想着便觉得好笑,都退位了,还要清晰的眼力做什么,难道还有什么事需要他亲眼看着吗?
正想得出神,忽然听见对面喧哗声响,蹒跚走到窗边探头看去,自己的宫门开着,对面供奉先祖神位的宗殿门也开着,来了很多匠人,正在太监的指挥下从殿里往外搬着什么东西。
按说他应该看不清的,然而他今日真的看得清楚,他们搬的,是神位。
是历代璇玑凤氏先皇的神主位!
那些大字不识的粗人,将那些神圣不可侵犯,连他看见都必须磕头的神位随随便便的抱出来,往殿外架子车上一扔,架子车上很快堆了一层蓝底金字的皇帝神位牌,乱七八糟的架在一起,像一堆杂乱的柴。
凤旋如同被刀砍了一般,霍然跳了起来,他呼哧呼哧的喘着,扯直脖子拼命的呼唤宫女太监,然而平日里一呼就来的宫女太监今日却一个不见,他只得自己扶着墙一步步向前挪,想要出宫阻止对面那些该诛九族的贱民。
却有人突然道:“你往哪里去?”
凤旋抬头,便见一队侍卫涌进宫来,九龙御辇辘辘驶进,凤袍华冠的孟扶摇从辇上施施然下来,负手淡淡看他。
“扶摇你来得正好!”凤旋大喜,连忙上来试图扯住她袖子,指向对面,“你看那些逆贼……你看那些逆贼……竟然……竟然……”他气得满面通红浑身颤抖,连话也说不清了。
“哦。”孟扶摇让开他的手,回身淡淡看一眼,“那个啊……”
她往殿里走,凤旋摇摇晃晃着急的跟上来:“你拦住他们啊……拦住他们啊……”
“你都看见了?”孟扶摇转头看他。
“看见了!怎么回事!”凤旋捂着胸口,吭吭的咳嗽,“……他们……”
“他们在搬凤氏皇族神主位,就是这么简单。”
“你——”凤旋听她语气,脑中突然电光一闪,抬头骇然道,“你……是你让他们……”
“当然。”孟扶摇含笑,觉得他变笨了的瞅他,“不是朕下旨,有人敢动那里吗?”
“你疯了!”凤旋向后一退,撞在榻上没坐住,直接瘫在地下,抖着腿想爬却爬不起来,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我疯不疯我不知道。”孟扶摇冷眼看着,也不去扶,淡淡道,“不过我想也许你快疯了。”
她大步过去,坐在榻上,双手按膝冷冷低头看着在她脚下挣扎的凤旋,道:“朕来是来通知你件事儿,朕刚才已经下发了一道圣旨,璇玑从今日起,改国号为宛,年号长生,所有璇玑皇族全部废为庶人,璇玑皇族,从此不存在了!”
她话音刚落,凤旋眼睛一翻,一句话都没能说出便晕了过去。
孟扶摇平静的看着他,眼神深黑如这天际翻卷的霾云,璇玑,璇玑,从今日起终于再无这个见鬼的皇族,许宛,许宛,从今日起宗殿之内,只有你的神位!
凤旋很久之后,才醒过来。
他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他先以为自己瞎了,随即才看见对面有两点幽幽的闪光,这才知道,是天黑了。
而那幽幽的闪光,是人的眼,是一直没走的孟扶摇。
凤旋躺在地下,还是晕去前的那个姿势,他那般浑身冰凉僵木的躺着,死人一般的躺着,此刻才真正明白孟扶摇的仇恨有多深重,他原以为宫中那些事儿司空见惯没有什么,他原以为孟扶摇未必能有五岁之前的记忆,他原以为一个至高无上的皇位足可以抚平那样的悲愤和恨,可是他还是把孟扶摇想得太简单了。
他也把人世间的人性、恩怨、疼痛、和黑暗想得太简单了。
他不知道,对于他来说,世间最重是皇权,然而对于有些人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自己的心。
是那些写在过往经历里的笑与泪,那些生命里最鲜活最需要救赎的记忆。
“……你……不怕应咒么……”眼见一生苦心筹谋想要万万年的凤家江山竟被他自己葬送,眼见列祖列宗被那些匠人扔进肮脏的架子车埋进垃圾堆,眼见自己将成为子孙万代的罪人,死都无颜再见凤氏先祖,凤旋拼命挣扎着最后一点力气,试图用那个恶毒的誓言捆绑住眼前这个他以为自己驾驭住其实根本无法驾驭的女子。
“我等你到现在就是为了告诉你,”孟扶摇蹲下身,凑近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在黑暗里殿内光芒幽幽,“……那个誓与我无关。”
她微笑着,在凤旋耳边轻轻道:“你和许宛生的女儿,凤扶摇,出生的时候便是个死胎,而我……我只是孟扶摇。”
凤旋骇然一抖。
“凤扶摇忠于凤氏,凤扶摇不曾灭了璇玑皇族,凤扶摇永远不会背誓,因为她只活了半个时辰。”孟扶摇笑得平静而苍凉,“凤旋,还记得我那个誓言吗?那是凤扶摇立的,不是我。”
凤旋突然无声抽搐起来,他死死盯着孟扶摇的眼睛,那双日光般璀璨秋水般明亮的眸子,此时光芒深深,那般妖异而冷漠的贴在他眼前,像极度深黑的铁壁,困他在永恒的黑暗之渊。
他在夜色深宫之中抽搐着,在孟扶摇钢铁般岿然不动的目光中抽搐,听见自己肌骨心脏刹那寸寸折叠断裂的声音,而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那般“铮”一声,绽出一片金光四射的剧痛,再倾毁崩塌的裂开,化为青烟,散于天地间。
那是……自己的灵魂吧?
原来帝王之死……也是这般的简单。
一生里操纵这江山舆图,操纵这逐鹿之争,到头来……被人所纵。
报应如此,报应……如此。
璇玑端明元年五月十八,璇玑女帝改国号为宛,改年号长生,此时众人才明白,原来那个年号,不过是“短命”。
璇玑皇族除了出家的九皇女,其余都废为庶人。
长生元年五月十九,天成帝凤旋崩,葬入安陵,当日安陵封闭,偌大陵墓,只他孤单单一人。
那也是璇玑皇族最后一个帝王陵墓。
不过璇玑皇族中还有位幸运儿,凤五皇子,他是皇族中唯一没有被废的皇子,并被女帝任命为新任丞相,掌大宛政事。
对于女皇这一举动,众臣不解,女皇只淡淡道:“给了所有人机会,但只有他一人胜出。”
当初将璇玑皇族全部关禁闭,其实是为了考察。
第一日政论,有七人都十分出色,留出查看。
第二日饿饭,馒头送进去打成一片,懂得分食的,留出查看,而同样饿了三日的凤五却将那馒头让给了自己一个侄儿,到了这轮,第一二项都过关的,只剩下三人。
第三日纪羽分别谈话,告知陛下有意在皇子皇女中选择有为之臣重用,并指出陛下圣心默许的名单,过关的三人中有两人喜之不胜,并互相私下攻击,只有凤五,毫无喜色,平静如一。
至此,凤五过关。
政论出色,是为能;出让馒头,是为仁;不为诱饵所惑,是为谨慎。
孟扶摇用这种方式,选出了自己想要的辅政之臣。
原本她可以在全国慢慢遴选,但是她却没有时间,只有从政治经验最为丰富的璇玑皇族中寻找人才。
她还有个想法,将来她若走了,便让凤五继位,将大宛纳入无极或大瀚,有长孙无极或战北野在,即使凤五登位,也永远别想再叫回璇玑。
那样她也算对得起这个无辜的国家的子民,最起码替他们找了个很好的管理者。
长生元年五月二十一,夜,永昌殿灯火沉沉,孟扶摇在帐幔后转来转去,半晌对纪羽咧嘴笑道:“嗯,这个傀儡是很像我,你记得帮我看好了。”
纪羽无声点头,又道:“真的要去吗?”
“当然。”孟扶摇收拾包袱,“你可不许告诉你主子,你现在都是我的人了,再吃里爬外我就开除你。”
纪羽无声默然退下。
夜色深沉,星光明灭,半晌,一条人影从永昌殿偷偷摸摸溜出。
刚走几步,突然白影闪过,一团球扑入人影怀中,一个猛子扎住,不动了。
元宝大人将脑袋深深扎进孟扶摇怀中。
我知道你去扶风,带我去!我要找那只金刚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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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卷完,下一卷扶风卷。
扶风海寇 第一章 只如初见
“元宝啊,你说你找到那只金刚打算怎么办呢?杀之?烫之?拨毛伺候之?”
孟扶摇靠着一棵树,用一根草逗着膝头上的元宝大人,元宝大人正以泰坦尼克之经典飞扬姿迎风舒展,近乎着迷的嗅着空气中传来的寒凉疏旷气息,梦幻的想着:啊……这是从家乡飘过来的风啊……离家乡越来越近了啊……正心驰神往的怀念着它的穹苍特产,听见孟扶摇这一句煞风景的问话,十分不满的回头瞪了孟扶摇一眼。
孟扶摇也十分不满的瞅着它——求我带你出来的时候你那撒娇卖痴的德行,现在出来了,立刻拽成二五八万,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宠!
她有些郁闷,仰起头,打量着四周的景色,四面茫茫碧野,不见边际,遍地长满隐子草、针茅、羽茅,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野菊花和长着鲜艳红果的低矮灌木,天空蓝而高远,风物阔大,四面群山雪线隐隐,沉默蹲伏在地平线之外,风从山顶奔来,在偌大的草原上回旋涤荡,嘶吼语句短促而雄浑的牧歌,当真是气象辽阔,野趣天成。
这里是扶风国境,是和大宛接壤的扶风三大部族中的发羌的势力范围,也就是雅兰珠的家乡,她从璇玑边境仓县过境,那是一片草原地带,一直延伸到扶风境内,扶风境内地形复杂,草原、高原、平原、内海、山地齐全,冬季寒冷少雪,夏季炎热多雨;春多风沙,秋日干爽,越往北走气候越恶劣,不过最起码现在,还是挺舒服的。
孟扶摇伸个懒腰,叼着草根躺下去,听说扶风地广人稀果然不错,她走了一天了,第一天除了自己的护卫和超级多的鸟,连个人影子都没看见,今天才看见不远处一条河流的下游,有个游牧部落。
护卫们在支帐篷,洁白的帐篷在草原上珍珠似的散开,她这次来扶风,没有像当初去璇玑一样嚣张的带了三千护卫,只选了最精锐的侍卫三百,除了纪羽留下,带领她专门抽调的大瀚王军看守大宛皇宫外,铁成和姚迅都跟着她,她已经命人回大瀚通知姚迅,今天在这里停留,就是为了等姚迅赶上来。
至于珠珠会不会跟来,随便她了,泡马子和回家都很重要,由她自己决定。
孟扶摇跷着二郎腿,一晃一晃的想心思,女帝她是没兴趣做的,当初接位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为了报仇而已,将来大宛随便送给谁,反正他们都不会亏待她的国土,她的人生目标,从来都只有那一个,回家。
她要回家。
去扶风,不仅因为那里异宝多,能够助她冲上“破九霄”第九层,更重要的是去穹苍,必得经过扶风,换句话说,她如今已正式开始踏上回家之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大宛,她是不会再回去了。
在她的寝宫的内殿里,她给了纪羽一封书信,要求他三年后再开启,三年后,如果她还没有回来,说明她的梦想终成,她和这见鬼的黑暗的五洲大陆终于彻底拜拜了。
这么想着,有些兴奋,然而那般兴奋不过短短一瞬,便被忧伤沉沉压下——离开,永远离开,她孟扶摇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等同死亡,但她却不是风可以风过无痕,她在这个世界留下了太多记忆,她迎着母亲的方向奔去相聚,却逆着今生岁月亲朋好友逃着别离……而那些人们,他们都在她这十九年岁月里鲜明的存在过,一样是此生里难以割舍的留恋,母亲给她的记忆有多深刻,他们在她生命里的印痕便也同样有多镂刻深深。
而她,随着一路的相随,从一开始的此心如铁,渐渐转为此刻的为难疼痛,难道她要永远活在两难和思念的境地里,这一世思念上一世的母亲,回到上一世,再思念这一世的……亲人?
是的,亲人,他们也是亲人,陪伴她帮助她爱护她给过她一生里最黑暗时刻的最温暖的手和希望星火的人们。
他们。
十九年岁月中一路邂逅的刻骨铭心的人们。
战北野、雅兰珠、宗越、云痕、铁成、姚迅、纪羽、小七、元宝大人、还有元宝大人的主人……长孙无极。
想到那个名字,便觉得心中痛了痛,孟扶摇咬了咬嘴唇,压下这一刻波澜起伏的心绪,悠悠叹口气——这许多年一直那么坚决的坚持着,从未动摇过回家的信念,然而当她真的开始踏上回家的路,当离别终于将在计划中到来的这一刻,还是会痛,还是会痛……
她呼的一下翻了个身,把脑袋埋在泥土里,重重压着自己的心,不让自己痛了。
元宝大人一个深呼吸还没做完就被压倒,挣扎着从她身下爬出来,怨恨的盯着这个自从进入扶风境便开始神神怪怪的女人,这女人越发不可理喻了,要不是主子要求,它才懒得死赖着她呢。
主子咋还不来?元宝大人爪子搭在脑袋上,漫无目的的四处张了张——说有点事要处理慢来一步,一天了也没看见影子。
说起来主子也真可怜啊,原本打算回国一趟的,如今这个样子似乎也丢不开,好在主子爹近来争气,没指望他监国,放他当个闲散太子,不然……哼哼。
元宝大人怏怏叹口气,觉得不懂珍惜眼前宝,偏偏撬上世上最臭最硬的茅坑石头,真是天纵睿智的无极太子这辈子干过最蠢的事。
孟扶摇听它叹气听得心烦,一翻身抓过一个布团想塞耳朵,手一滑看清那东西,是当初从许宛床下找出的装着莲花的包袱布,当时看见有字却因为心情烦乱没有看,出来时顺手打进了包袱里,如今正好看个究竟。
展开旧布,秃笔烂墨写出的有些暗淡的字迹落入眼帘。
“无名吾儿。”
是许宛写给她的遗书,孟扶摇手抖了抖。
“近日娘总觉得心神不宁,似有不祥之事要发生,思前想后,便留字予你,但望你平安长成,终能得见。”
孟扶摇抿着唇,轻轻抚摸着那因时日久远字迹已有些漫德的绝笔留书,读许宛一笔笔写下的关于她以后人生之路的诸多告诫。
“……我儿,你当谦恭自抑,德容言功,长成后若嫁得夫婿,谨记孝敬翁姑,贤孝持家,宽悯容人,遵守妇道,相夫教子……”
一个古代传统女人的一切美德,自一个心怀惊恐的母亲笔下源源流出,满怀希冀写给自己的幼小女儿,希望她符合一切世俗伦理要求的美好,从而能够在这男尊女卑弱肉强食的五洲大陆更好的生存下去。
孟扶摇眼圈微红,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小屋榻前一灯如豆,许宛沉在昏黄的光影里写给自己的最后的信笺,她心中充满对未知将来的恐惧,更多的是对幼小女儿此生命运的担忧,那样的担忧化为浓浓淡淡的墨迹,化为十四年后她才展开的带血遗书,将这一世娘亲的深情,娓娓读出。
而此时,她已经在沉重宫墙下化为一环白骨,沉睡经年。
对不起。
我没长成你所希望的那样,但是,我做到了我应该做的事。
我杀了对你施刑的恶妇和她的告密的女儿。
我灭了璇玑这个丑恶皇族,连同它的宗庙和国号,统统连根拔起。
我践踏了生而不养,始乱终弃置你于人生惨境不顾的那个男人的最大希望,将他丑恶一生里最看重的皇权传承凤家宗祧都在他眼前撕掳个干净,让他亲眼看着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堕为万世罪人,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
我给了他们对他们来说最沉重的惩罚。
我给了你我能尽到的最大的补偿,你的名字成为我的国号,我的皇朝宗殿只有你的神位,你是大宛开国太后,封号永慈。
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无名吾儿,若你有一日能遇见一名额角有疤的青泽郡男子,他对你提起我,你记得代为娘说一声,许宛从无一日真正怨怪过他……”
二十二年前,一对来自璇玑边远小城青泽郡的未婚夫妻,逃荒远离家乡,来到天子脚下繁华京城,欲待投亲亲戚却早已搬离,两人盘缠用尽走投无路,相约在彤城虹溪河双双自杀,却被一个小官儿救下,从此指点了他们一条生路——那年皇家选宫女,在全国官吏之家选十六岁以下未嫁女子入宫,有一些官吏不愿女儿进去侍候人,便四处找贫苦女子顶替,小官儿让这对未婚夫妻选择,是男子进宫做太监养活女子,还是女子代她女儿进宫做宫女,由他补偿男子一大笔钱,等待八年后女子放出宫再做夫妻,两人经过痛苦的一夜抉择,最终选择由女子去做宫女,等待八年后重逢,两人在虹溪河边含泪诀别,从此,她代人走进深深宫廷,走进她一生里不可逃避的悲剧,他揣着那笔钱在京城痴痴的等,用尽办法打听她的状况,等待那漫长的八年结束。
然而这一别,便是永远。
许宛在很多年后,心知破镜终无重圆之日,也知道一去不回的自己,定然是未婚夫心中永远的痛,善良的女子,希望用这种方式,最终给他一个安慰。
然而那也是迟了。
那一声原谅,再也不能送达。
孟扶摇闭上眼,想起官沅县大牢里那个男子,他那般的邋遢肮脏,已经看不见额角的疤,然而冥冥中命运依旧安排她遇见他,安排她在他面前无意中脱下面具,也许,那是许宛的安排吧,用这种方式,给了他漫长的等待一个最后的了结,也用官沅大牢里那次相遇,成为一直逃避的她真正打算面对身世真相的开始。
至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