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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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潜鳞 作者:尤四姐

    夷波哦了声,果然明白了。想起九州夜宴时看见的歌舞伎,嘴唇血红,指甲那么长,大概就是龙君口中的妖孽。

    她跟随他们进了偏厅,婢女奉上茶,夷波在龙君对面落座,看他姿态优雅地托起茶盏,那细瓷停留在他指尖,仿佛玉化了般。夷波也效仿他,鲛人喝茶真新鲜,她未必动口,只托着欣赏——琥珀色的茶水底下有尾小小的锦鲤,头上顶着点朱砂,茶水漾,它也跟着动起来,十分有趣。

    登褒的夫人终于登场了,姿色平平的女人,并不显得惊艳,大约二十岁,绾着长发,脸上神情温婉。进门也不避讳什么男女,俯身拜道:“听闻客人带来了外子的消息,匆忙来见失了礼数,还请见谅。”

    三个人起身还礼,阿螺这回比较小心,问:“登褒先生出航之前,夫人有没有赠过他什么东西,让他随身携带?”

    登夫人脸上红,迟迟嗳了声,“那是我和郎子之间的小事,不足为外人道。”

    阿螺笑了笑:“夫人务必告诉我,登先生托我送东西,我得对上了人才能交付,如果弄错了,有负先生所托。”

    龙君散漫看了阿螺眼,其实是谨慎过度了,不管胭脂盒的主人是谁,钱用来慰问遗孀就行了。可这些水族依旧陶醉于旖旎的爱情,因为感动她们的并不是登褒其人,只是他身上藏着的那个胭脂盒。

    登夫人有些难堪,犹豫了下方道:“我和家夫成婚没久,他就奉命出航,海上趟来回得好几个月,我怕他孤寂,送了盒常用的胭脂给他,见了那个就像见了我样。”

    夷波和阿螺交换了下眼色,看来这回不会有错了。夷波拿出沉甸甸的袋烛银放在桌上,阿螺说:“登先生死了,我们看到他身上的胭脂盒,大为感动,所以筹集了点钱,送来给你过日子。你不要难过,人死不能复生,以后可以再找个丈夫。”伸手把袋底扯,大大小小的银锭滚得满桌都是,“你看有这么,就不愁生计了,你高兴吧?”旁的夷波猛点头附和。

    龙君原本自在喝茶,听见她们这么说,下呛得喘不上气来。这两个水族空有人形,连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这样直剌剌宣布死讯,恐怕要惹麻烦了。

    果真那登夫人目瞪口呆,半晌颤声道:“哪里来的癫人胡诌取乐,我家先生好好的,你们为什么咒他死?”广袖挥,气急败坏高呼,“来人,把他们乱棍打出去!打出去!”

    夷波看到这阵仗,吓得双手抖,茶水泼了满膝。

    怎么了?她们是做好事,为什么还要挨打?她为了换烛银,夜里只睡了个时辰就起来织绡了,本以为她会感激她们的,没想到是这样。

    府里的六七个人全出动了,举着棍子气势汹汹而来。夷波慌忙摆手,“别打……”

    她们闯了祸,龙君只能给她们善后,起身道:“夫人请稍安勿躁,她们两个话是直了些,但都是实情。登先生的木兰舟行至哑海突遇风暴,船被打得四分五裂,满船的人尽数罹难。因为船在南海以南,又无人生还,恐怕这个消息传不到东陆上来。她们万里迢迢到即翼泽,就是本着慈悲之心,夫人节哀顺变,也请心中有数,不必再等了。”

    登夫人虽不愿相信,可是早就止不住眼泪,踉踉跄跄上前两步道:“既然无人生还,你们是如何得知的?我是妇道人家,长居深闺,你们切莫骗我。”

    她刚说完,听见有人惊呼“不好”。转头看,坐在高脚椅上的人褒衣之下伸出条鱼尾,尾鳍丰泽,无措地扇动着。那张美丽的脸上满是讪笑,怯怯把手里的茶盏放在了桌上。

    这下可省心了,用不着做解释了。龙君叹息着,过去把那只鲛人扛在了肩上,招呼阿螺离开。

    夷波还在挣扎,艰难地挺起身对登夫人挥手,“我们是水族……说真话。”

    他们踏出登褒的府第,身后便传来哀凄的哭声,登夫人原本不信,谁知鱼送尺素,海外遇难只有鱼能作证,可见她日夜等待的男人是真的回不来了。

    夷波为做了好事欣慰不已,在龙君肩头欢快地扑腾着,可是龙君不怎么高兴,直接把她扔进了湖里,“让你不要沾水,结果当着那么人原形毕露。”面失望摇头,“鱼的记性果然只有弹指,难堪大任!”

    夷波眨了眨眼,满脸无辜,阿螺忙替她辩解:“那些人要来打我们,她吓着了,才把茶水抖落在身上的。”

    夷波点点头,在水下掏啊挖的,掏出来截藕,洗洗干净给他们递了过去。龙君鄙夷地瞥瞥她,她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吃了水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捺着嘴角接过来,以手为刀,仔仔细细把藕外面的表皮削干净,启唇咬了小口,竖着手指头指点她们,“人和妖不同,人有细腻的感情,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有很规矩。比如先前在登褒府上,你们赠登夫人烛银,就说是登褒托你们转交的家用,说他在外平安就行了,何必说人家死了。”

    阿螺不太赞同,“那不是撒谎吗?我们是正义的水族,从来不撒谎。”

    夷波觉得阿螺说得对,懵懂的双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他忽然感觉压力很大,“谎言也分善恶,要是为了照顾别人的情绪,那就是善意的谎言。”

    阿螺还是不赞同:“瞒着那位夫人有什么好处?人的寿命这么短,转眼就油尽灯枯了。与其把青春花在无望的等待上,还不如早点看清现实,重新找个人改嫁。”

    龙君垂着双肩灰心不已,妖的行为处事简单直接,就算遇到挫折也会自行消化,没有粉饰太平的习惯。这套对人行不通,人纤细敏感,好事只能循序渐进。他咬了口莲藕望天,“人经不起打击,尤其是女人。如果他们真的那么相爱,你们带去的消息可能会让那位夫人轻生的。”

    阿螺觉得不可思议,“个人为另个人去死吗?”

    龙君嗯了声,“人间是这样,女人脆弱,依附男人而活。个家如果没有了男人,如同失了臂膀和躯干,早晚会垮了的。所以常见到些节妇殉节,感情深是方面,另方面是觉得活着无望,不如追随亡夫于地下。”

    夷波说得理所当然:“有钱就不用死。”

    阿螺也赞同:“没了生计才想死,吃喝不愁为什么不活着?真要那么想死,那死就死吧,正好可以和登褒做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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