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随云第29部分阅读
简随云 作者:肉书屋
的人,若是见了,便是乱上加乱。昨夜我只好离开。”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汤递向简随云。
“此处,是周园——”简随云眼里轻云淡淡。
“不错,是周园,但没有人说过我不住在这里,便不能跳墙进来给你送碗汤。”
他是再一次跳墙而入的?男子笑嘻嘻,说的是理所当然,就好像来这里送碗汤和喝碗白开水似的简单。
“老柴家的灶火用得趁手,多煮碗汤实在不是难事,既然煮好,捎来就是。”咧着唇角,男子端汤的手很稳定,指尖衬着瓷碗的边缘,显得修长,而他的牙很白,白得亮眼。
老柴,是他对洛阳城中那户小院中老者的称呼,而这碗汤煮自于那处小院中?
从小院到周园,至少隔了几十道街巷!
要穿过半座城!
他于昨夜半途离开后,便再也不曾出现,即使是最后周家安排众人入住周园时,人流中也无他的半点踪影,就像是平空消失了一般。
今日,他就这么大剌剌地端着一碗汤,再度出现!出现得离奇,仿佛周园密集安插的无数府丁与上千宾客,都是摆设!
“周园很大——”
“是很大。”男子又叹了口气,“大得让我有些晕头转向。”
周园少说也有数百间客房,分散数十个院落中,每一个院落间又都有亭台花道相连,占地极广。但他在偌大的园中竟然能这么快就找上了简随云所住的厢房?
可谓找得很准,准得无法再准!
至少从汤中浮出的热气推算,他前后所用的时间,并不多!抛去小院到周园的路程,他用来找简随云的时间,会更少!
简随云仍在看着他,眸中含着一些深意,最终没有说话,接过碗,将之就在口边,饮下——
温度刚刚好,不冷也不烫。
“勺。”男子变戏法似的,手里又晃出一只汤勺。
此汤要连汤带料全数喂入肚子,简随云也不推拒,取过勺,将碗中食材喂入口中,待男子取过空碗后,走向一张桌前的铜镜旁,取过镜旁的木梳。
梳是普通的梳子,在她手中却似千年沉香木打造的一般,含了香气,而她的动作仍是随意飘然。
“真是不巧,有人来了。”男子的耳朵动了动,摇了摇头再度笑嘻嘻地叹气。
但门外静得仍然只有鸟鸣。
他晃悠悠地走至窗前,回身再度盯着简随云映在铜镜中的容颜,突然说了句奇怪的话——
“简,在他出现的那一刻,你,便不再是原来那个你。”
简随云淡淡的双眸从镜中回视着他,他的眼与她的对视——
“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时,便为自己带来诸多不便。他能让全场无声,也便将本未引起人注意的你推到了众所关注的明处,暗中已有无数人在盯着你!”
说这句话时,他双眸的酒波中透出几分认真。
“周园步步玄机!处处有变数!应该瞒不过你的眼,但你不去找他人,他人却会来找你,即使天下少有人能伤你,却难料人心险恶,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的脸转向了窗外,语音中仍带着惯常的笑意,但话尾却显得余音缭绕,像是在对窗外的悠悠白云诉说着。无人能看到他现在的神情!
而话中的最后几个字,却仿佛是一户平头百姓家的长兄,在远离家门前无法放心年幼的弟妹,用最普通的话做着叮咛。奇异地使这屋内流动出一份普通人家才有的淡淡温情,不分明,却真实的浮在空气中——
简随云手中梳发的动作,顿了一顿,眼波凝聚——
“嘭、嘭、嘭”!
有人在敲门!果然有人来了!
“随云,你在吗?”叩门人的声音含着万种风情,是风吉儿。
男子转过脸来,还是那张让人嫉妒的笑脸,眨眨眼,做了个手势,那手势是在说“再见”!
“进——”简随云淡淡回应门外人,在镜中看着那男子的一只脚已跨上了窗棂。
“吱呀”一声,就在门外人推门而进的同时——
“他人纵有千娇百媚,怎敌你的凝波一聚?亲亲的简,再会!”
是男子在说话!
也是他今日来此后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是用密语之音说出,只有简随云能听到,但他的笑脸却像在空气中撒下活跃的因子,跳动在屋中每一处。
“咦,远远地似乎听到屋内有其他人的声音,怎么不见人?”风吉儿一跨进便将屋里环看一圈,自言自语着,但神情中又带着些不确定。
在她跨进的刹那间,男子从窗口一闪而出,带着那只空碗去势如烟,悄无声息。
一进一出,恰恰错过!
简随云没有说话,收起了木梳。
“随云,你在梳发?”
风吉儿看到简随云正从镜前离开时,眼神一亮。简随云此时长发已束起,又是平日的那个她。
“你可记得那时你曾说过,再次相见时你的性别我便自会分晓,可我瞧来瞧去总没个肯定的答案,昨夜又人多眼杂,不便问话,你就自个儿说说嘛,随云——”
风吉儿脚下移动,将整个身子向简随云贴去,最后一声“随云”叫得是嗲味十足,就像个缠人的孩子。
简随云微微一笑,身子似摸不着的云,滑过风吉儿的贴靠,向门外飘去,留下淡淡一句话。
“我,同你一般——”
扑了个空的的风吉儿闻言怔了一怔,“同我一般,那不就是……”
随即她眼珠眸一转,笑得露出了十颗牙齿,“哈哈!太妙了,等等我!
一边笑,一边提起袍角追了出去。
………………………………
白日的周园内院同夜晚不一样。
显得宁静、雅秀,全无夜晚的瑰丽、迷幻。
昨夜散场时,简随云一桌人便被安排在了这处独立的小院。院落虽小,景致却错落有致,安静、清幽。
用管事的话说,那些女子要准备隔日的登场,不便受打扰,所有的客人便都请在了外园中。
而外园除了中间植有大片的牡丹花丛外,在周边又分为多处小院,因龙占天夫妇的江湖声望颇高,唐云引又出自大家,他们当以贵宾相待,当时便欲将众人领去一处更大、装点的更为讲究的院落。
“寻个僻静之所——”
唐云引说了这么一句话,说话时仍然凝视着简随云。仿佛是因简随云的存在,才要求一处僻静的院落。
管事怔了怔,便在众处别致的小院中给他们挑了这一处最为安静的所在。
而此处房屋并不多,刚刚好只有四间。正位两间,东西各一间,中间连有回廊,彼此离得都有些距离。但五人分住四间,安排得正好,再无其他闲杂人等。
此时,风吉儿随着简随云走下石阶,穿过花间甬道,向院门外走去。奇怪的是,院中除了花木扶摇,便只有鸟儿跳跃枝头,却没有看到一个人。
难道龙占天、卓也与唐云引三人还在睡眠中?不然为何会房门紧闭,屋内静悄悄一片?
简随云不在意这个问题,风吉儿似乎也不关心,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园子,在晨风中徐徐而行。
日,越来越高,渐渐送出万丈光芒!
走过几处亭台,再过几处楼阁,便陆陆续续地遇到一些人。
仿佛在白日里,那些参选的女子都隐进了闺楼中,看到的只有男人!
全是来此的男宾客!
他们或三三两两结伴成群,或独自一人挺胸傲行,有彼此相识者便互相寒暄几句;不识者,也都在擦身而过时略略点头,互相打量一番,仿佛都在估量对方。
但他们昨夜睡得都很晚,今日却起得都极早,是周园美景唤醒了他们,让他们不得不早醒?还是昨夜的连番女色让他们心中激动,无法再在梦乡中虚度时光?
他们的交谈中,多是围绕着昨夜那些女子而言,话语间充满无数的赞叹,甚至有人摇头晃脑地即兴作词,吟诵出一些《美人赋》来表示心中的感慨,并对今夜的盛会充满期盼,在猜测着“牡丹花仙”会花落谁家。
总之,所过之处,都是男人,而男人口中所谈的,都是女人。
“周园的花会竟然要比百年的江湖评美大会还要惊人,当年出了个江湖第一美女,今日竟来什么牡丹花仙,说也奇怪,周家从哪儿弄来的那些女子?个个有倾城之容,而且才色双全,没有十数年的培养,怎么可能会有那些技艺?那些女子中的任何一个,若是放进皇帝老儿的宫里,都可压盖群芳,惑乱君心,怎么都隐在民间?”
风吉儿眯着眼小声轻语,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身旁的简随云?
走过一处假山时,迎面又走来数人。远远看去,当中一人显得鹤立鸡群!
那个人,并没有十分出众的相貌,甚至谈不上很年青,约摸有四十岁左右,面白而有微须,着一身湖绿色居士袍,但那个人却明显的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度。
跟在他身边的人,似乎都以他为中心,对他甚是恭谨与尊重,个个发髻松挽、衣着不修,言谈间显得不拘小节,让人觉得如果他们不是参加这种花会,定会穿得更加的自在散漫。
而他们正一边谈论着什么一边摇着折扇,显得慷慨激昂中又带着文人的某种气节。与刚刚过去的一些人有很大的不同。
“那就是北方首席名士,‘紫檀居士’诸葛闻。”风吉儿盯着那群人,摸着下巴眨眨眼——
“他身边的似乎是梅林七贤。据说诸葛闻胸怀锦绣,极有谋略,是当今天下除东方瑾之外的第二名士。不过他怀材不遇,没东方谨那么好运气,有当今王爷的推举,又逢太平之年,一身学识便没有用武之地,只能终日抚花弄草,植梅养鹤,长年隐在平云岗中,与一些素有德馨之人谈诗煮酒,醉笑人生……”
风吉儿歪了歪头,又语,“他明明已四十有余,也被请来参与花会?难道是因他声望极高,才破格而入?嘻嘻,就像我一样,明明女扮男装,周家却睁只眼闭只眼,分明是不敢得罪烈焰山庄。”
她似乎对这些非江湖人物的事迹很了解,话说得快而平稳。
“梅林七贤便是诸葛闻少有的入帷之宾中的其中几位,都是考取过功名的,可一身儒酸之气不适应当今朝堂中的为官之道,便弃官回乡,散发扁舟,抱酒狂歌,过着人们常说的什么寄情于山水中的生活,倒是有些抱负的人,与那些沉迷酒色、不思营生的文人不太一样……”
话间,她们在看对方的同时,对方也看到了他们。
双方之间只余数丈距离,而那些人在看到她们后,神情都是一怔,一双双眼盯着简随云——
眼神悠远,含着一份意味不明的神往,仿佛是看到了天外天之中的轻雪,不敢相信,可已亲眼看到,又不得不信。
“诸位兄台,他就是昨夜与江湖中被人传作是谪仙下凡的唐门二公子同桌的那个人,当时,唐二公子似乎便只是盯望着他……”有一人在与其他同伴轻语。
“不错,是他!昨夜距离较远,光线不明,看得不甚清楚,今日再望此人,一身明净、透彻,眼神一尘不染,带着超然物外的淡然、洒脱,可谓天下少有,怎会有江湖人有瓜葛?”另一人接上了话,凝视着简随云一瞬不瞬。
“向来只觉江湖人都是些喜好动武挥拳的草莽匹夫,怎么那唐家公子与这人却全不像江湖人?江湖丑恶,血腥无数,他们桌上几人却都气宇不俗,实难让人相信!”
“的确,实难相信……”
几人中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声音并不高,又隔着这段距离,常人是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的。
可惜,他们面对的不是常人,而且也不是普通的江湖人,内力修为早将他们的话收在耳中。
但那个“紫檀居士”诸葛闻却不发一语,略显深沉,看了简随云片刻后,冲着她们微微点了点头,便算是打了招呼,脚下又向旁边的花道走去——
整个人,内敛而不外露!
“诸葛兄走了,我们也莫在此处对他人评头论足,与江湖人离得远些便是……”七人中有人又发了话,其他人皆纷纷点头。
但他们话中虽说要走,眼神却又都在简随云身上留连再三后,才都拐向了那条花径,向另一个方向而去——
简随云淡淡的看着这一切,面容平静。
风吉儿则是嘿嘿笑着,根本也不想理会那群穷酸。
又往前走,所过之处,遇上的人都会凝望简随云,神情不一,目光中含着各种意味。
走了没几步,看到一群文人正围在几丛牡丹花前,似乎在赏花。
“牡丹花品种繁多,未想这周园中竟包罗了所有的极品牡丹,姹紫嫣红,甚是悦目,你我来此一遭实在不冤!”
“呵呵,何止不冤,赏牡丹花时又能看得女人花,那些女子都非空有姿色的草包美人,绝色而又满腹才学,我等能参加如此花会,实在是幸事!幸事!”
有几人的口吻显出一些倾慕之意。
“随云,那个身穿儒蓝长袍,看起来还有几分秀姿之人,便是有‘江南第一才子’之称的韩典章。”风吉儿又开口言道,难道她真对这些文人如此了解?
“说起韩典章,可不简单。在幼时他便有‘神童’之称,闻名乡里,是天赋异禀的聪慧之姿,十三岁便考取了秀才,同年又中过三甲进士,十五岁时便因胆识过人,才思敏捷以及擅断案而被任湖州知县,成为当朝年龄最小的一个命官,也是一个断案如神,极得百姓赞喻的少年英才……
总体说起来,这个人不但学富五车,还智谋甚远,不是一个死读书的文人。但他的官运也仅仅止在了知县一职上,为官十载,却连番调任,足足去了十三个县,做了十三次知县大人,而每去一处都不得上司的欢喜,做不长久,便被调离……
于是,在二十五岁那一年,别人正是风华正茂时,他却罢官回乡,过起了乡野生活。将当年的满腔志气都化在了田园中,有人说,如果不是他的父亲是当地极有声望的名士,与朝中大臣素有渊缘,他可能不仅仅是做官不得志、频频被调任的结果,也许根本就不可能会全身而退!”
风吉儿讲得漫不经心,简随云淡淡无语,似乎在听,又似乎并没有听——
“呸,什么官场,哪有江湖来得自在?据闻这韩典章当年本是状元之实,但在皇帝阅卷时,只因他年龄太小,不适宜封个状元当,就将他的卷子压后,退出一甲之名,只封了‘进士出身’的二甲功名。他奶奶的,什么皇帝?人以才分,怎么却看年龄来断?”
风吉儿啐了几啐,插着腰瞪起了眼。
但她很快发现,也有人正瞪着她们!不比她的眼睛瞪得小!
“咦?那是华山掌门郝三通的独生子?”风吉儿瞅着对方。
前方走来的几人俱都挎刀配剑,走路生风,当先一人面目轮廓较为俊秀,但脸颊上长着一颗豆大的黑痦子,上面还长了几根毛,十分明显地点缀在那里。而最让人不想多看的是,对方脸上与脖颈处红斑点点,看起来就像生了天花一般,十分的影响形象,配上那颗痦子,实在地让人倒胃口。
“怎么看,他也像是那个叫作郝青松的娃儿,但他什么时候生了天花?就算他老爹是一派掌门,周家人怎会放这么一个面目颠三倒四的人进来?瞧瞧那眼神,凶狠得似要吃了你一般,随云,莫非他与你有什么过节?不然他为何这样盯着你?”
那个人瞪着的眼的确是在盯着简随云,眼中是阴阴的冷意。
“一面之缘——”简随云淡淡语,对方的眼神丝毫影响不到她。
几日前,对方曾当街警告过她,似她这样没有身份的人最好莫入周园参加选仙大会。几日后,他们却在园内相遇。
这时,那个人忽然浑身一抖,似是隐忍不住,伸出一手开始抓挠全身。
“郝兄,怎么了?又痒起来了?”
那些跟在他旁边的几人一副急促的模样,甚至有几个也探出手帮他抓挠,一群人一时间显得十分狼狈。
“妈的!这洛阳城定是与小爷犯冲,一来这里便水土不服,起了这莫名其妙的红疹,痒得小爷难受!”
郝青松一脸气急败坏,抓挠的过程中衣服袖子被卷了起来,露出衣下几乎是血迹斑斑的皮肤。肤上全是一道道的抓痕,新的、旧的混在一起,将那些红疹连成模糊一片。
而他的脸上似乎也开始发痒,他腾出双手就朝脸上抓去,把身体交给了其他人。
“郝兄,万万不可,脸上如果抓伤了可就留下了疤,到时再长不回原样,那可就……”旁边有人拦住了他,抱住他的双臂。
“痒,真他娘的痒!药膏呢?快拿来给我!快!”郝青松痛痒难耐,全没了名门大派公子哥儿的风度,脏话出口的同时,跳起脚来。
“在!在!药膏在这里,郝兄先忍忍,等咱们回房里后再涂抹,这大庭广众下有失颜面!”有人从身上摸出了药瓶,另外几人按着郝青松的胳膊,一行人再顾不得看简随云二人,推推攘攘地向回路返去。
“妈的,这洛阳城的蒙古大夫,开的药只能起一时的作用,小爷出来时刚刚擦过,这会儿就又犯了,等小爷好了,要去砸他的店……”
就听郝青松的叫骂声不时地从一堆人中传出,引起路上无数人的侧目,而他们就那样蜂涌着离去。
“咦?那小子身上也都是红疹,莫非是得了什么皮肤上的急症?现在那样子就似发了疯的犬类,给他老子丢尽了脸。”风吉儿歪着头,笑。
“中毒所致——”简随云脚下始终未停过,仍在前进。
“中毒?你是说他是因中毒才导致全身长疹子?”风吉儿有些意外,眼珠子不停地转,“什么人会拿这个华山掌门的心肝宝贝来下毒?莫非活得不耐烦了?但哪种毒竟有如此特点,让那小子以为是水土不服引起的,你若不说,我也未必会怀疑到中毒的缘故上……”
她似乎一点也不置疑简随云的话,即使她从没有见过简随云在医理上的精通。
“他的毒,中于七八日前。”
“七八日之前?”风吉尔轻喃,随即似想起什么,“江湖中,除了一些不入流的下三滥的痒药外,只有唐门的迷花散有此症状,听说那毒虽不会要命,却磨人得很,中毒者奇痒难受,全身长斑,越痒越想挠,越挠越痒,足足要痒个半月有余才会散去,那小子刚刚的话里透出曾找过洛阳城的大夫,洛阳城如此繁华,自然有一流的大夫,连一流大夫都治不好,那说明他中的并非是下三滥的痒药……难道他真得罪了唐门之人?”
她自顾自地猜测着,简随云没有回答她。
而她自然也不会知道,七八日前,简随云的身边有个唐盈。
唐盈如果想下毒,不论是在街上,还是在房里,只需挥一挥衣袖,便会给对方留下难忘的记忆。
………………………………
半个时辰后——
风吉儿与简随云返回小院中。
因为已到辰时。
昨夜周家管事临去前曾说过,每日辰时会开早膳。有愿去大厅与众人一同用膳者可自行前往,若有不愿去者,也可向园内下人吩咐,自会有人会将早膳端到各自的厢房之中。
而他们在昨夜便吩咐过,辰时将饭菜端到小院即可。
一入花型园门,便看到了龙占天正站在自己所住的厢房前,一双眼正盯着入口处。
“娘子——”龙占天唤了一声,在看到风吉儿的第一刻,脸上就像一只霸气十足的巨斧斧刃上裂开了古怪的花纹,那是他在笑。
一把斧子在笑,是什么感觉?
笑得温柔甜蜜,笑得很不合他一身的惊人气势。
但他的那种笑,只对他的夫人展开。
“随云,我去找我们当家的问些话,待会儿去找你。”风吉儿眼睛一眨,话未落便一个闪身跃上台阶,一把挽住了龙占天的胳膊,“杀千刀的,你跟我进来!”
使颈一扯,房门被她的胳膊肘捣开,她的相公也被她拽得脚下不稳,很快二人便消失在门内——
“哐当”一声,门关了!
“娘子,小心些,莫累了自己的手!”龙占天的声音隐隐传来。
院中,简随云淡淡一笑,翩然上阶行至自己的房门前,没有用手去推门,双袖一卷一扬,那两扇门便被袖间清风推启——
开得轻悄,而轻悄中,渐渐地露出门里的一切——
当门处,原本有张桌。
桌上,原本有一只壶、四只杯。
但现在,桌旁多了一个人,桌上多了一只盒。
那个人,正看着简随云微微地笑,那只盒就在他的手间被按在桌面。
而他的一笑间,如月色千顷,光华无限,令屋中其他的事物,顿然失色!
第七十二章 冰魄珠
“查清楚了吗?那个卓也有何来历?”
“他是关外人。”
“喔?怪不得在中原武林中从未听过他,还有呢?”
“他常年来往关内与关外,以贩马为生,似乎与武林没什么关系,是个性情豪放,喜好饮酒的马贩子……”
“没有了?”
“没有了,他的背景简单,母亲是中原人,父亲是草原人,他从十几岁起开始贩马,而贩马之余便是游历中原,结交各方好友,一年中有半数以上的时间都会呆在中原,所以要查他并不算困难。”
“你手下人的能力我有点怀疑,如果他真是一个马贩子,那也是个不一般的马贩子,昨夜他露的那一手可未尽全力,难道关外的一个马贩子竟有中原武林一流高手才有的身手?”
“夫人啊,除了那小子的行踪找不到外,为夫的什么消息打听得不准确?你来周园前让为夫的搜集所有接到名帖之人的来历,为夫的可一个都没露过的给你查了,那‘紫檀居士’、‘江南第一才子’之类的,平日里谁会对他们有兴趣?”
风吉儿看龙占天苦起了一张脸,嫣然一笑,将手抚上他的面颊拍了拍,“亲亲的夫,辛苦你了,只是这周田远办个花会,竟请来文武两道,除了华山的郝青松外,还有武当俗家弟子辈中最出色的几位,而且崆峒、点苍等派都有人来,来得都年青辈中最有影响力的,娘子总觉得这花会有些名堂……”
“娘子,周田远以经商为生,从这园子的规模可瞧出他赚下的家业十分了得,但周家近几代必竟也在江湖中,虽然不甚出名,可哪个男人不想出人头地?有了钱财,便自然想在武林中也提高一下自己的声望,也算人之常情,何况这花会是洛阳城年年都要举办的,今年又正巧雨浇牡丹,才把花会改在了周园,官府也介入了此事,而且来客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居多,会有什么名堂?”
“可是……”
“娘子,如果他真有什么计算,又为何要放你我夫妻二人进入?”
“这倒是……”风吉儿沉吟。
江湖中谁不知道她风吉儿除了本身武学一流,一双柳叶刀使得出神入化外,也极为聪慧,性格虽然古怪,但嘻笑怒骂间透出的是精明,曾让无数江湖老油条头痛无比。今日周园敢放她进来,便是不怕她这号被称为“鬼灵精”的人物发现什么。
除非这件事的背后并没有内幕,否则,很难逃过她的眼!
“若是他不放我们进入,也有足够的理由拒绝,毕竟我是女儿身,卡住了我,相公你自然也不会跟着入园,从这点看来,他们的花会似乎并不怕旁人的参与……”风吉儿的眼眸闪动。
“不错,而且周家就算加上乔花娘这个亲家,也只是一些普通江湖角色,你想那么多作甚?”
“嘻嘻……”风吉儿突然间歪了歪头,抛了个媚眼,“相公呀,那卓也长相俊朗,定力又强,是个讨人喜欢的主,但唐家二公子才是最惹人注目的。”
“什么?”龙占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的娘子又说到哪儿了?
“从现在起,只要娘子咳嗽一声,亲亲的夫,你就要看我眼色行事,我若是站在随云的左侧,你便要在第一时间抢在她的右侧,入桌位时也是如此,我坐她右边,你就坐在她左边,总之不论何时何地,你都得照着这个去做,只要其他两个人出现时,你就得与娘子我随时把在随云的两侧,听到了没?”
龙占天有些莫名其妙,“娘子?”
“你听是不听?”风吉儿插起了腰,竖起了眉,瞪圆了眼。
“但是……”
“亲亲的相公,你只管听娘子的便是,你不觉得那卓也与唐云引都是勾花的主,你若是看得不紧些,说不准娘子的心魂也会被他们勾了去,晚上做梦都会想着他们……”风吉儿的眸子闪啊闪,现出几分失神落魄,好像又回到了昨夜初看到唐云引时的模样。
龙占天变色了,卓也的俊朗是少有的,而唐云引的清雅与风韵却是更胜几畴,这二人都是女人的杀手,尤其是后者。
风吉儿满意地瞧着夫君的表情变化,“就这么说定了,相公,你可要机灵点,对了,那小子有消息了吗?”
“没有。”龙占天的脸立刻又像吃了黄莲一般,小心奕奕地看着夫人的脸。
“还没有?那个什么天下第一商不是神通得很?”
“娘子,就算那个商人无所不能,寻人也总需要一定的时间,何况天下之大,我们谁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
“你!”风吉儿突然眉眼搭下,唇角也下弯,抚着心口哎哎叹息,“我可怜的弟弟呀,你现在在哪儿?你这一走又是两年多,除了年前捎回过书信便再瞅不到人影,让姐姐我可怎么活?
你打小就身子不好,多灾多难,那怪病让你几度险些丧命,花老仙曾说你难活过十八岁,姐姐我天天揪心、日日操挂,千小心、万小心,总算看着你熬过了十八那个大槛,呜,现在你身子好多了,却少了别人的关心,你的亲姐夫压根就当你是放出去的羊,光晓得放,不晓得收,呜,可怜你在外遭受风吹雨打,姐姐却不知你现在活得怎样,吃得可好、睡得可香,那毛病是不是又犯过?是不是又在哪个角落里痛得满地打滚、咬破了自己的胳臂,却不让任何人知道?呜……”
龙占天的脸越来越绿,绿中发紫,紫中带着黄,随着风吉儿的话,眼中现出越来越多的愧疚,他的半截身子都要矮了下去,几乎要跪在地上一般。
“好娘子,快别如此,为夫怎不知他小时身子不好?但他不也说了,在外游历的这几年无意间得了海外仙岛上的朱果,服下一颗不但怪病全好,而且变得生龙活虎,又得奇人传授武学,练就了一身好功夫,你且就放宽心,他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
室内突然很静,风吉儿不再“呜呜”哭出声,而是突然沉默。
沉默中,她略垂头颈,神情平静得看不出任何的喜怒,但双睫上却盈着珠泪,那细密的泪点就像蝶翼上的露水,晶莹剔透的同时,却带着某种比任何痛哭的形式都要来得沉重的哀伤。
“相公——”风吉儿轻轻唤,只一个词,就让龙占天心中像在被猛然间撕开了一个大洞,因那语气是如此的揪人心魄。
“相公,你知道他的性子,他是谁?他是风自在!父母希望他能活得自在,便给他取了这样的名,而他总说自己是风,应该如风一般,来去洒脱,活得痛快!但生命之于他,却是一场考验与磨难,胎中所带的怪疾就连当今武林中的神医花老仙都束手无策,他打出生就没有像正常的孩子一般生活过。别的孩子在满世界疯跑时,他却在痛得打滚。每一次犯病,都会让他在滚动中磨破全身所有的皮肤,会让他将牙齿深深咬入自己的下唇中,鲜血淋漓!汗透全身!晕厥无数!那种生不如死的痛楚有几个人能挨得过?
相公,相公!天塌下来他也能笑得出来,他从来都是宁可流血而不流泪!如果他的身子是真的好了,怎为何仍然不肯常常回庄?不错,他从十八岁那年突然失踪后,再出现时显得气色红润,如常人一般,又不知在哪里学了一身功夫,但他那病根子真得除掉了?他在外难道不会又像幼时那样躲在无人可知的地方独自忍受,却不肯让你我看到?
这几年,我与你都默契得从不肯再提起这事,总是谈到他的诙谐与精猾,但相公,这件事还是压在娘子的心头,像刺一般地时时得刺着我,很痛,很痛!”
声声哽咽,风吉儿在沉默后便一句句说出这些话,沉婉而不激烈,在她每唤一声相公时,龙占天的身子便抖一抖,仿佛是巨钟击在了他的身上,让他震颤!
“娘子——”粗糙的手抚上风吉儿的发,轻柔得就像最细微的风吻过花瓣,“娘子,你莫伤怀,为夫的在这里发誓,一定会把他找回来!过了这花会为夫的便亲自出马,合我‘烈焰山庄’全庄之力,再加‘竹门’的人脉关系以及那个商人的手段,撒下漫天大网!哪怕我龙占天上刀山、下火海,一定会为娘子找到他!让你看到他安然的模样,好心中安定!”
他的话如此郑重,像山盟海誓一般!屋子里再度安静下来。
风吉儿缓缓抬头,盯着自己的相公——
眼里是泪意凝聚的水波,双眸就如浮在波中的琥珀,美得让人心襟摇动!她将头轻轻地靠在龙占天胸上——
“相公,难为你了……”
龙占天极少见自己的夫人会如此乖顺地贴在自己身前,满腔柔情涌现——
“娘子,他从小不喜受束缚,自由自在,南来北去,无所不惧!正是那种随时都能笑出来的天性才让他一次次在病痛中熬了过来,那般小小年纪便能忍受许多成|人难以忍受的,人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有他的造化,而我发现长大后的他,看起来虽是吊儿朗当、漫不经心,但却总有出人意料处,有时连我也捉摸不透,他似乎不再是我们眼中的那个孩子。”
龙占天脸上现出一些沉思,就如风吉儿刚刚的表情。
“在他那次生死劫渡过后回来时,我曾摸过他的脉相,的确如他所言,气血充沛,不再是幼时的若断若续,并有一股浑厚难挡的内力几乎将我反震出去,娘子,他有了他的福缘,如果再找回他,如果你确定了他已成为健康的人,那你要再次有心理准备,他还会离开!”
感觉到风吉儿的身子一僵,他又叹了口气,“好男儿志在四方!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总留在姐夫的家中,承倚姐夫的势力来成长,是真正的男人都不愿做的事,他离开到外面的世界去,是真男儿的担当,你应为他高兴,至少他不是一个软弱而不愿承受风雨的人。”
一番话在情在理,风吉儿的头在他胸前又攒动几下,没有抬起来。
“娘子,你放心,我这次一定会把他找回,好让你看看他的模样,完全放下心来……”
“嗯,相公……”语音绵软,可酥人骨肉。
“娘子……”龙占天深情地回应,柔情似水。
“相公,你刚刚可看到那两个一脸桃花相的男人?”
什么?
龙占天愕然地看着眼前抬起脸来的风吉儿,一时转不过弯来,他的娘子又突然转了话题,变了脸色?
“相公?”风吉儿妩媚地拍拍他的面颊,眼里是惑人的笑意,泪还缀在睫上在那里闪烁。
“你是在问哪两个男人?”卓也无奈地叹气,风吉儿的情绪转变之快,会让人措手不及,更会让人怀疑她刚刚是否真的伤心过。
但这就是风吉儿,千姿百态,变化无端!
这也是他喜欢的那个风吉儿!喜欢便会包容一切,他认了!
“还能有什么男人能长成那副样子?当然是其他房里的那两位。”
“卓也与唐二公子?”龙占天反应过来,开始回忆,“那个卓也未见,但我先前路过他的房间时隐隐听到一些鼾声,许是还在睡梦中,至于唐二公子……”
“他怎样了?”这个才是重点询问的对象。
“他在一柱香前入了那位简随云的屋里……”
“什么?”风吉儿眼眸瞠圆,双手又是一扯龙占天,“相公,走——”
“去哪里?”
风吉儿浮起一抹诡笑,“去哪里?当然是去用早膳。”
………………………………
简随云的厢房中——
桌旁人,望着她,笑——
笑如明月破出云彩,让室内所有的事物都因那份笑,而被蒙上一层月色光华。
简随云淡淡地看着他,飘然而入,落坐——
坐在他的对面。
“这盒中,有一样物件,或许,你能肯定它的来历。”
如水的声音缓缓倾流,带着山间泉水流过卵石时的清彻与从容,手下的盒子则被推到简随云面前。
他是唐云引!
只有唐云引才有这样的笑!也只有唐云引才有这样的声音!
而他手中推来的是一只颜色微紫,纹理淡雅文静,质地温润柔和的木盒,散着一种幽幽的香气,是楠木盒!
并且是楠木中的香楠所制!
楠木,是一种珍贵的用材树种,用其制物,不腐、不蛀,有幽香,无收缩性,是软性木材中最好的一种。在民间并不常见,多被皇家伐用,据说那皇帝老儿的金漆宝座便是用楠木制成。
这种木材在南方诸省均产,但天下间,唯有四川的楠木最好,唐云引来自川蜀,他手中的香楠盒便出自上等的楠木。
仅只一个盒子,就如此讲究,不知盒内装着何物?
简随云淡看几眼,执起盒,开启——
突然,室内有袭人的凉意在弥漫!似在空气中撒入了万年玄冰的颗粒!
在盒子开启的那一刹那间,凉意浸人!蚀人骨髓!并且伴有一阵眩目的亮光,让人几乎难以睁开眼!
简随云的双眸微微地轻合,无视于那种凉意,仍然将盒子不断地打开——
越开越大,越来越凉!
这种凉意是带着水性的沁凉,而非干硬的冰冷,让人仿佛置身在冰水的浸泡中。
“冰、魄、珠——”简随云缓缓吐出这三个字,盯着盒中,向来云淡风轻的眸中有了一丝异色,一只手的手指也微微地动了动。
盒内铺着一层极薄的黑色丝绒,而丝绒的的正中央躺着一枚与黑色反差极大的物体!
莹白色、圆型,像水晶一般透明!
却比水晶冰冷千万倍,闪动着水波一般的光晕,照亮了整个室内!屋顶、墙壁、红木家具上……到处都是莹莹的似水蓝、又非水蓝的冰海的颜色!
“你说它是冰魄珠,那它便是真正的冰魄珠。”唐云引微微笑,凝视着简随云。
简随云已用双指拈起那件物体,放在眼前端视——
室内的亮光便像被晃动一般,摇来荡去,如果不是寒意逼人,这种色彩会让人迷惑,如同沉在梦幻的海底,而且是有光亮的海底。
“哧”的一声,那物体被简随云放入了面前的一只杯中,杯里是碧绿的茶水。
但它入水的一刻,就像被烧红的铁块放在水中一般,带出了声音,并且眨眼之间,就见杯中的绿色很快不再涌动,迅速凝结成冰!
那物体就被包在冰中,却依然透过冰体在荡漾着水波亮色,就像活的,美得让人难以移开目光,但它的寒气却从茶水结冰中窥得一班。
“你,能分辩出它的真假——”简随云看着杯子,那只瓷杯似乎也被冰气波及,泛着森森的冷意,与其他几只杯明显得不同。
此等威力,只有传说中的“冰魄珠”能达到。
“我是能分辩出它的真假,但它于我无用。”唐云引的神情淡雅,眼底的笑似穿过迷雾的花香,散播在周围。
“冰魄珠,是世上唯一能对抗‘火魂珠’的灵物,也只有修习坤元罡气之人能将它的灵气发挥至极致,它能有助于坤元罡气的修练,将功力提升。你,应该是它的主人。”
他的眼神,如此清雅,仿佛让人置身于一曲禅乐中,心也跟着平缓、流畅、意境悠远。
简随云也看着他,神情虽无波澜,眸中却涌出一些其它的东西——
唐云引似乎知道她修习的是坤元罡气。
“舍妹曾形容过你在武学上的造诣,出神入化不足以形容,且你对医理精通,解毒之术也胜过唐家,于是想起一位百年前的奇人,如果你与他有关联,而你是女儿身,那所习内力便应是坤元罡气。”
唐云引说得不急不缓,道明了他为何会揣测简随云拥有坤元罡气的原因。
简随云不语,对他的话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是执起那只茶水结冰的杯子,用掌心包住了杯沿,就见杯中冒出了丝丝烟气,碧色茶冰在烟气中又开始轻漾,而她另一只手从化开的水中取出那颗珠子,置回木盒中。
从头到尾,她的指尖就似拈着一颗真正的水晶一般,没有半分被冰得无法触手的瑟意。
但那只杯子却在一冷一热的张力下,“叭嚓”碎裂!
“这世上,再无人比你更适合做它的?br /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