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安娜·卡列尼娜] 作者:谁心所欲

    第二天，安娜再次只身抵达了几天前刚刚离开的彼得堡时,已是深夜将近凌晨。

    当出租马车停在安娜过去的那个家门前,她敲开老门房卡比东诺奇的大门，最后风尘仆仆出现在闻讯匆忙起身下来的卡列宁面前时,可想而知,他是何等的惊讶。

    “非常抱歉，这个时候来吵醒您,我是早上出门的,赶到这里的时候,就是这个点了……希望没有打扰到您的休息……”

    “出什么事了？”

    卡列宁刚入睡没会儿,就被叫醒了——最近他的睡眠好像出现点问题,迟迟难以入眠,目光迅速扫了遍她全身后,立刻发问。

    “确实有件事,希望您得到您的帮助。”安娜说道。

    卡列宁再次看了她眼。

    “到书房吧。”他说完,转身往书房的方向去。

    安娜在身后仆人费解目光的注视下，急忙跟了上去。等仆人过来点亮灯，离开，书房里只剩自己和安娜的时候，卡列宁示意安娜坐下，自己也坐到了平常坐的那个位置上，抬眼望着她。

    “到底什么事？”他问道。

    安娜把认识索尼娅的经过和她的现状讲述了遍。

    他直在听她讲述，中间没有任何打断。但是随着她讲述，他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等她讲完，他也没说句话，只是微微皱着眉头。

    安娜望着他，有点奇怪于他的反应。原本她以为，听说了这样的事，就算不像自己那样感到震惊，他也应该惊诧，毕竟，这与沙皇十几年前就签署了废奴令的这举动相悖甚远。但看他现在的样子，仿佛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您为什么不说句话？”她问道，“看起来，您点儿也不觉得惊讶？”

    卡列宁终于抬起眼。

    “安娜，”他摇了摇头，“实话跟你说吧，这种事，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在安娜惊讶地看着他时，他从椅上起来，在书架前来回慢慢踱了几步，仿佛在思考什么，最后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她。

    “事实上，很早以前，我就从地方接到过类似于你说的这种事的报告。迄今，俄国农村的很地方，尤其在卡卢加、坦波夫、奔萨这几个贪污情况异常严重的省份，依然还有不少农民没有获得完全的人身自由，或者说，即便看起来已经自由，但实质上，他们还是不得不依附着地主而生存，对来自地主的欺榨也逆来顺受，你说的那个姑娘，并不是特例……”

    “那你为什么直视而不见？”安娜跟着了起来，语气变得有点生硬，“我能不能据此认为，这是你和你那些同僚的严重失职？”

    他朝她做了个安抚的动作，接着说道：“农奴制在俄国延续了上千年，不仅仅地主，对于农民来说，承认自己和地主的阶层差别并默默忍受不公待遇，也已经成了他们观念里根深蒂固的存在。仅仅靠着道法令，想立刻就彻底改变这种现状，这不现实。任何事情都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你大概不知道，即便到了现在，国内还是有不少言论，认为废奴令并非个明智的决定，沙皇为此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他看向她，“正好，最近半年以来，沙皇办公厅直很关注地方贪污的整治问题，暗中进行了不少调查，或许可以把这两件事结合起来……”

    他沉吟片刻后，仿佛下了决心。

    “我明天就去见沙皇陛下，就此事征询他的意见。倘若你没别的急事，可以留下来，等我的消息。”

    安娜看着他，对他这么快就予以答复，感到有点意外。

    “好吧……我留下来等你的消息。”

    他朝她点了点头，神情严肃。

    “你放心。就算不能得到彻底整治，你反映的卡辛省波克洛夫斯克村的这个案例，也定能得到妥善处置的。我向你保证。”

    安娜终于慢慢松了口气，“谢谢你的帮助。”她说道。

    他看了她眼，“你说得其实也没错，这确实是包括我在内的当政者从前工作时留下的疏漏，是时候该予以纠正了。”

    安娜干笑了下。

    他的目光忽然就落到了她被烛火映照的张脸上，没再说话。

    书房里很安静。钟摆走动时齿轮相嵌时发出的轻微机械声音，仿佛都变得清晰可闻起来。

    安娜知道他看着自己。

    他背着光，眼睛没入了眉峰投出的片阴影里，看不清眼神。

    被他这样默默注视了会儿，安娜觉得有点尴尬，眼睛往四下随意瞟了瞟，“很晚了……那么……不打扰你休息了……”

    他仿佛回过了神儿，微微笑。

    “你累了吧？你去睡觉吧。至于我……”他看了眼案牍，“我需要为明天的事准备些资料。”

    “好吧……那么，拜托你了……”

    安娜最后看了他眼，转身离开了书房。

    ————

    这夜，安娜依旧还是睡在她原来的那个房间。

    她确实很累了。大早，坐了半天的马车来到火车，又坐将近十二个小时的火车，最后才赶到这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躺在那张舒适的床上时，却没有半点的睡意。脑子里直翻腾着索尼娅朝自己拉开衣襟坦露出胸脯时看的幕。后来她就强迫自己不去想，开始侧耳听门外的动静——书房也在二楼，他从书房回卧室的话，需要从她的门前经过。不知道是他依然在书房里，还是走路脚步太轻，她好像直没听到他从自己门前经过。

    在床上折腾了很久很久，她估计至少已经两三个小时了，完全没有睡意。安娜终于烦躁地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看了看时钟，果然，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三点了。

    她打开门出来，摸黑轻手轻脚地往书房去，到了后，屏住呼吸，贴着墙边停了下来。

    先前出来的时候，门并没有吸上锁，只是虚掩着而已。现在轻轻推开条缝，立刻，门那侧就漏出来道光线。

    顺着门的缝隙往里看，正好能看到书桌那角的景象。

    卡列宁依然还坐在他的那个位置上，正伏案低头在写着什么。

    他向来都是以丝不苟的形象而示人的。安娜没见过他衣衫不整的样子。即便是先前她然闯了进来，他被仆人叫醒下来的时候，也是穿得整整齐齐，只要加上领结和外套，完全就是副要出门的样儿。但这会儿，安娜看见他衬衫领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解开了，衣袖也略微挽高，额发看着有点乱，仿佛被随意抓过留下的样子。

    他直全神贯注，偶尔会停下来，略微皱眉地沉吟片刻，或者翻下边上的卷宗，又继续动笔，完全没有留意到门口这边的动静。

    这是安娜第次看到他这种状态，严肃、认真、又带了点平时难得见的随意，意外地有点挪不开眼的感觉，悄悄看了会儿后，怕被他发觉，决定中止自己这种偷窥的举动，转过身和来时样，轻手轻脚地回了房间。重新躺下去，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她终于听见门外的走廊上传来阵轻微的脚步声。等那阵脚步声从门前经过后，她终于觉得像是自己完成了个任务，吁出口气，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就睡了过去。

    ————

    第二天早上的七点半，卡列宁穿戴完毕，象平时那样下来到楼的餐厅，走到门口时，他愣了愣。

    安娜居然也在。她正坐在那里，翻看着放在桌上的几份报纸。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扭头过来，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放下报纸，从椅子上了起来。

    “你下来啦？”她轻快地说道。

    卡列宁终于回过神，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后，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反应似乎太过冷淡，和她这会儿的笑容显得有点格格不入。还在犹豫着自己是不是应该重新回应下她的这个笑脸时，她已经扭过脸，指了指桌上已经摆好的早餐，“丽萨说你总是这个钟点下来吃早餐的。我在等你。肚子有点饿了。”

    卡列宁哦了声，立刻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拿起餐具的时候，他看了她眼。

    她穿着件浅蓝色的圆领麻纱晨衣，领口处刺着精致的英国刺绣，露出纤细的锁骨。张脸蛋干干净净，看不到半点脂粉。卷发也没有绾得很精细，只在脑后随意扭出个结，用个白色珍珠扣的发夹夹住不让它掉下来，但还是有几绺卷发努力地挣脱开束缚，掉落到她的耳垂畔。

    谢廖沙已经快十岁了。但现在的她，眉目间看起来，竟然仿佛还带了点少女的神态。

    卡列宁忍不住看了她两眼。并不担心她会发觉自己在看她。因为她的双眼睛现在正眨不眨地盯着她面前盘子里的块熏肉，用她雪白纤细的手指拿住刀叉，努力地把肉切成小块儿。

    看到她盯着面前那块肉的样子，他忽然觉得有点想笑——仿佛她已经对着它忍了很久，终于等到他过来，可以开吃了的那种感觉。

    他自然不会真的笑出来。

    但是很快，他就记了起来。从前她早餐时，从来不碰肉类的。通常，她只会吃个煎蛋，加点蔬菜沙拉，然后半杯牛奶。他曾试着让她吃点，认为营养可能不够，但她并没接受。

    应该也是伏伦斯基让她发生了这样的改变吧？

    卡列宁忽然觉得有点失落，刚才因为她带来的那点轻快心情忽然就消失了。

    昨夜几乎直在折腾，到今早起来时，安娜就已经饥肠辘辘了。现在吃下块非常美味的肉后，她抬起眼，看了下坐在自己边上的卡列宁。

    他现在着装整齐，恢复了他平常丝不苟的模样，和昨夜她偷窥时的样子截然不同，倘若不是因为眼睛里略微带了点因为睡眠不足而导致的细微血丝，完全看不出昨夜几乎彻夜工作的迹象。

    安娜发现他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要是平时，她自然不会管。但现在，想起昨夜他彻夜工作时的样子——虽然那都是他应尽的职责，但还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所以想了下，便说道：“您好像胃口不大好？昨晚直工作到很晚吧？过度劳累，确实会影响胃口，对身体也不好。”

    卡列宁看了眼她。

    她正望过来，眼睛里仿佛流露出丝关切之情。

    他的心情忽然好像又好了点。

    “没有。刚才只是在想今天要去见沙皇的事。”

    他撒了个小谎，面不改色，说得就象真的样。

    安娜信以为真，安慰道：“没关系。您尽力就行了。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我都很感谢。”

    卡列宁微微笑了下。

    对于今天接下来要去冬宫的事，他还是很有信心的。沙皇现在在想什么，他十分清楚。

    卡列宁很快就结束了自己的早餐。

    他了起来，说道：“等我回来，应该就能给你个答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