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盖满京华第150部分阅读
冠盖满京华 作者:肉书屋
,径直走到马车前,也不管那战战兢兢的车夫,径直把人抱到了车厢里。见韩南几乎是手足并用地爬过来查看芸儿的情形,他就冲着小家伙摇了摇头,随手拿出腰带上系的一个小葫芦,打开盖给芸儿喂了一口烈酒,见她的嘴唇赫然乌青一片,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无旁鹜揉按了几个地方给她活血,这才低下头退出了马车。
“这……这位公。”
“少罗嗦,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陈衍眼见几个亲随一无所获地回来,顿时冲那马夫冷冷吩咐了一声,“去顺天府!”
就算皇上是明眼人,一个不好,万n龙颜大怒,那后果也是很难预料。不管怎样,总得递出消息去给能有办法的人,不拘长公主,四公,甚或是夏公公也好……”
“云姑姑,你在宫中多年,论理经过的事情比我多,这些话也是为我着想,但情形未明之际,做的越多就错的越多。况且,老太太和小四那儿说不定也卷进去了。至于长公主和夏公公,一来还不到轻举妄动的时候,二来……,说不定那两位也未必能够动弹。”,说这话的时候,陈澜的思绪一下就飞到了三年前。尽管这一次未必如同那一次是虚惊一场,可在皇帝已经免朝多日的情形下突然来这一出,令出何门就很值得斟酌了。更何况,杨进周曾经说过他们那几个人已经有了计划,,”那么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是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还是让他们正好有了切入的机会,这都不得而知。而最最关键的一条是,她如今不再是一个人她的身体里还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
“那夫人的意思是……”
“等着。”陈澜迸出了简短的两个字后,又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要操之过急,但也不要掉以轻心。从今天开始,每日排出前后院家丁家将轮值的表来。另外,每个门上派一个可靠人盯着,不管外头来人是否被那些军士挡驾了一律都先记下来,心里有个数目。该打探的时候还走向那些军士打探,能不能问出是一回事,问不问又是一回事。”
陈澜每说一句,云姑姑就应一声,末了虽仍有些一头雾水,但却是依言去安排了。等到她退下,柳姑姑就忍不住上前在躺椅旁边站了微微躬下身问道:“夫人,还有一件事原本这时候不当说。芸儿……芸儿前些日开始,就常常往外头跑。因她服侍夫人多年,再说也常常去看红螺她们,所以我也就没回禀。可是她今天一大早出门,这会儿还没回来。”
“你是说,她这会儿就算回来十有八九也会被人挡在门外?”
刚刚陈澜还一脸的镇定,但此时她一下坐直了身,两只手紧紧捏着扶手,好一会儿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身边最早伺候的那些大丫头一个个都嫁了人,只有芸儿东挑西捡丝毫没有作为“剩女”的自觉,然而,她从最初不太喜欢芸儿的心直口快到后来的欣赏那份爽利真性情,再加上留在身边的日最长免不了就生出了更胜别人的亲近感。
“她向来聪明机灵,只希望这一次也能警醒些进不来就去找娘,亦或是阳宁侯府,甚或是宜园等等地方都好。”
正如陈澜所说,当芸儿从风雪中回来时,发现镜园门前那条胡同满满当当都是兵卒,素来机灵的她立刻存了一份小心,根本没有尝试直接进去,而是寻了一条街外的小茶摊打探事情经过。那小老头虽不知道具体缘由,可当时的场面却是添油加醋说得绘声绘色。芸儿原本还想打后门去试一试的,这下索性连后门也不去了,径直雇了车赶往定府大街。
然而,让她又惊又恐的是,那座大宅竟也多了不少兵卒看守,她不得不又赶去了长公主府,可到了门前听说太医才给长公主瞧过,说是诊出了喜脉,这会儿还在休养,通报进去也未必能见,她思来想去就打消了这念头。
第四百九十五章 重拳(上)
顺天府衙位于灵椿坊,百多年来没挪过地方,前头的大街也就因地得名,被人称作是顺天府街。由于是京城,和大兴宛平两个京县一样,府衙主官属官的品级都比外头的州府来得高,只正三品的府尹看似高官,但在满京城一抓一大把的一二三品官中不免就显不出来。就好比前些日子好容易结了的一桩自尽案,眼下不但被人翻了出来,而且还闹得沸沸扬扬,府尹王安乐的脑袋都快彻底炸开来了。
于是,当一个衙役匆匆前来报说,道是陈四公子来见,王安乐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不见人。反反复复纠结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不那么有底气的声音吩咐道:“就说我身上不爽快,去叫胡通判迎一迎。过去传话的时候机灵些,对胡通判多说两句好的,总而言之我就不去了!”
那衙役乃是王安乐的心腹,往常要是碰到这种吩咐,立时转身就会办得妥妥帖帖,但这会儿他的脸色却有些古怪,犹豫片刻就又压低了声音道:“大人,请恕小的多嘴,陈四公子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个小孩子,手里还抱着一个年轻姑娘。
这会儿胡通判已经急急忙忙过去给安排屋子等等了,看那陈四公子脸色铁青的模样,似乎不单是因为前头那件事。”
“你怎么不早说!”
王安乐可不是不领世情的愣头青。觉察事情有异,他立时站起身来,可开门一到外头,瞧见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一股寒气扑面袭来,他赶紧关上门,又接过后头那衙役递来的大氅系好了,这才匆匆往外走。待到了胡通判那座粮捕厅他一进门就看到坐在那儿面色阴沉的陈衍,少不得稍稍变幻了一下表情,随即咳嗽了一声。
“王大人来了。”尽管陈衍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但他不过是勋卫的虚职,也不能真的傲视王安乐这个正三品府尹,因而站起身迎了一迎后,又开口说道,“本应该先去拜望王大人,不过人命关天,所以当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了。王大人今日我来,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一桩耸人听闻的案子。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冲进我恩师韩先生的宅邸,伤了三人之后又追杀我的小师弟韩南。多亏家姊的婢女正巧在那儿,奋力保护,这才救下了我先生和师母这唯一一点骨血。韩先生虽然已经致仕,但诰命敕书还在,此等行径简直是闻所未闻!”
不用陈衍又是耸人听闻,又是闻所未闻,王安乐就已经听得脑袋发胀了。哪怕韩明益不是陈衍和罗旭的恩师,就凭一个致仕翰林的身份,在这天子脚下遭到这种事,那也足够他这个顺天府尹喝一壶的,更何况如今那位的背景赫然是硬的不能再硬?于是,头皮发麻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正色问道:“那韩公子人呢?”
“小南,快出来。”
陈衍一声喝,韩南这才从屏风后头闪了出来,眼圈还是红红的。尽管如此,他仍是乖巧知礼地上前对着王安乐深深一揖,称了一声大人。王安乐虽是官场多年摸爬滚打的老官油子,可是子息上头也不甚如意,至今也就是两个儿子,小的那个就和韩南一般大。因陈衍强调那是韩明益夫妻的独子,他瞧着越发生出了怜惜和义愤,当即重重冷哼了一声。
“天子脚下,岂容这等人放肆胡为!来人,去把苏推官叫来,都是他上任以来浑浑噩噩,这京城的治安方才会败坏成这个样子!”
尽管知道王安导只是迁怒于苏仪,但陈衍自个也对苏仪没有半点好感,因而自是不会从旁说话。待到苏仪赶过来之后被王安乐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心中稍稍解气,在旁边冷眼看了好一阵子,这才冷冷说道:“总而言之,这案子我就拜托顺天府了,不论如何都得给一个公道才行。”见苏仪张口似乎打算反唇相讥,他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苏推官,不要以为令妹的事情有了转机。孙悟空再神通广大,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你那些盘算指量我不明白?”
苏仪被陈衍两句话戳中了心头隐痛,顿时大怒,可是,当看到陈衍那冷冰冰饱含杀意的眼神,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最终压下了那种冲动,哼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出了门。待到他一走,陈衍就看着王安乐拱了拱手说:“王大人,想来这几天的变故您也为难得很,所以,我就不多留了,但小南和芸儿我打算留在顺天府。韩先生不止是我一个人的恩师,须知不论朝中如何,出镇云南的威国公想来稳若泰山,所以王大人只要护着了他,自然有害无盖。至于的这个婢女,料想也不至于有人为难于她。”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王安乐虽有些不确定近来之事究竟会是怎么个走向,可忖度了片刻,就一口答应了下来,却是让胡胖子小心照料着人。等到王安乐也告辞离去,陈衍方才一手拉着小南,头也不回地直接进了里间,见床上盖着厚厚棉被的芸儿依旧面色青白,他忍不住伸手在那额头上轻轻探了探。
“四少爷,您放心,大夫一会儿就到,我一定会好好照看芸儿姑娘。”
“嗯。”陈衍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盯着床上的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会儿我正好赶到韩家,看到前边一片狼藉有人受伤的样子,整个人都快急疯了。要不是伤了胳膊和腿的粱伯告诉我芸儿带着小南从后门跑了,我真不知道会……老胡,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总而言之,我要看到她活生生好端端的。”
胡胖子见惯了这套少爷和丫头之间的私情,看陈衍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原本还在心里暗自叹息,可听到这话,他方才恍然大悟,情不自禁瞥了一眼旁边抹眼泪的小南,随即赶紧干咳了一声岔转话题:“对了,四少爷,这韩家其他人……”
“我留了三个人在那儿,这会儿伤了的人应当都送到医馆去了,也给先生留了信……不过,看来一时半会,他们未必能离开杜府。”陈衍说着就眯了眯眼睛,见韩南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他就上去轻轻摩挲着小家伙的头,让他到外头玩一会,眼看人走了,这才转向胡胖子说,“我姐姐的镜园、罗大哥的宜园,还有安国长公主府、韩国公府、杜阁老府……再加上其他人家,林林总总好些高官的府邸都多出了兵员看护,所以如今这情势如何说不好。”
“四少爷的意思是……”胡胖子虽是杂佐官出身,可脑袋却灵活得很,立时醒悟了过来,“若不是皇上有心保护这些重要的臣子,就是有人假传圣旨想要……”
“对,不过不论是哪一条,我之后行动都未必方便。所以……”
“四少爷要是有什么让我做的事情,请尽管吩咐就是。”胡胖子却是爽快,不等陈衍说完就接上了话茬,“杀人放火都有人干,我老胡虽说干不得什么大事,但跑跑腿传传话,甚至是散布散布井么消息,那都是一句话的事!”
陈衍也不和胡胖子矫情谦让,当即让其附耳过来吩咐了几句话。
正要起身走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床上有人轻轻哼了一声,忙转头过去,却发现芸儿已经睁开了眼睛。又惊又喜的他赶紧上前往床沿上一坐,笑呵呵地问道:“醒了?”
“少……少爷?”
芸儿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是从被子里伸出了手来。可她终究是身体虚弱,手才伸到一半就无力地垂落了下来。等到陈衍没好气地拉起厚被子给她重新盖好,她才终于相信自己没有看错,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结结巴巴了老半天,芸儿却是怎么都说不下去,不觉就哭出了声。眼见一旁探出了一张胖乎乎的脸,笨拙地给自家少爷递上了一块帕子,而陈衍又手忙脚乱地给了自己,她才无力地擦了擦脸,最后破涕为笑,总算是恢复了平时说话的伶俐,“我还以为自己福大命大,没想到这福大不假,可还是托了少爷的福。”
“你呀!”陈衍没好气地伸出手指就想去弹芸儿的脑袋,可手伸出去就觉得不对,赶紧又缩了回来,只是看着人说道,“虽说十万火急,可总得上了马车再说,这一路上难为你怎么坚持下来的,总算那车夫本事不赖,马车也结实!对了,你怎么会找到韩先生那的?”
“啊,就是这事!”芸儿一下子想起了最要紧的事,慌忙一下子支撑着想要坐起来,可只挪动了一下就倒了下去,只能躺在那儿急急忙忙地说道,“镜园门口被官兵封了,宜园也是,还有安国长公主那边,说是又有喜了,还有……”
“别还有了,这些我都知道了。”陈衍无奈地打断了芸儿,这才安慰似的冲她点了点头,“这些事情都有我,你不用操心。你好好在这养着,先赶紧恢复过来再说!”
第四百九十六章 重拳(中)
眼看着陈衍转身要走,芸儿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和力气,竟是猛然伸出手去拽住了陈衍的衣裳下摆。见陈衍诧异地扭过头来看见自己,她艰难地用胳膊支撑着坐起一丁点,一字一句地说道:“少爷,您再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陈衍盯着芸儿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点点头道:“那好,有什么话就直说,我都听着。若是什么办不了的事,也尽管说出来,姐姐不在有我给你做主!”
一旁的胡胖子见芸儿频频用眼睛看他,不由觉察到几分不对劲来。忖度这是人家一家子的事,自己一个外人不适合杵在这里,于是,他干笑一声后就对陈衍轻声说道:“四少爷,这粮捕厅里难免有各式杂务,我还是出去盯着,否则万一下头人不知轻重闯到这儿来找我就不好了。另外,这大夫迟迟不来,我也得找人再去催催!”
见陈衍没有异议,他自是立刻溜之大吉。等到两扇大门被他带得紧紧关上,芸儿才看着陈衍说道:“少爷,我求您的只是一件小事。您也知道,我老大不小了,夫人一直都说让我挑个好人家嫁了,可我挑来选去,就是一直定不下人来,眼睁睁看着那些比我小的都已经有主了。今天我之所以不在镜园,就是因为这些天我一直往外头跑……”
“这么说,你是找到人家了?”陈衍虽说还惦记着外间的事情,可眼见芸儿那般虚弱却还勉强提神和自己说这些,他自然不会扫了人家的兴致,当即笑嘻嘻地说,“可是要我对姐姐说,给你做主?这还不简单,就算我不出面,只要是你看中的人,姐姐还会驳回吗?”
“少爷真的这么想么?”芸儿看着陈衍,颇有些失神,见陈衍诧异地点了点头,她才突然笑了起来,“少爷还记得吗?从前咱们在阳宁侯府的时候,每逢您来找夫人,几乎都是我在前头迎着您,无论是端茶递水还是其他,就没让别人沾过手。那时候尽管您和夫人都不得意,可无论是您身边的露珠春雨檀香,还是我,都觉得少爷您才是那府里最好最出色的。”
陈衍完全没想到芸儿会提到这个话题,而檀香这个名字不但勾起了他那些不好的回忆,也勾起了他对那些最难捱日子的久远记忆。他本以为自己会板脸,可最终,那脸上留下的却只是惘然。良久,他才摇摇头,有些老气横秋地说:“都已经过去了,提这些作甚。”
“我知道少爷如今不想听这些,不是因为厌烦,而是因为那段过往提起来让人难过。”芸儿终于无力地又躺了回去,眼睛却仍旧留在了陈衍身上,“我也好,露珠春雨檀香也罢,不是没动过别的丫头那些小心思。尤其是我……少爷您别打断我,错过了今天,我这辈子大约都不会说这事了。
也许是单纯的想攀高枝;也许是因为偌大的后院就只有几位少爷是男子;也许是因为我老往外跑,很是看过一些才子佳人的戏:也许是因为在这深宅大院中享惯了富贵,不想和寻常人去过苦日子……一直到跟着夫人陪嫁之后,那念头才淡了些,却没消去。”
见陈衍嘴唇紧抿并不说话,早就豁出去的芸儿却扑哧一笑:“夫人常说,我就是直来直去的心思,可这点心思我却谁都没说过。夫人早年间似乎还提防过我和少爷您太近了,可后来大约是见我行事还光明,没有那诡谲心思,这才渐渐不理会,待我反而比待别人更亲厚些。其实那念头一直都在,只是我不想让夫人看轻了,所以一直藏在心底。我一直以为,我可以一直藏着它,然后去嫁人,生儿育女,带着它入了坟茔,可我今天终究是忍不住。我知道,我不说出来,夫人还会当我是她喜爱的丫头,少爷也会当我是仗义救人的忠婢,可现在……”
“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姐姐对我是什么期望。”
陈衍这终于迸出来的一句话虽是冷冰冰的,可芸儿见陈衍别过了头去,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她一如从前一般笑吟吟地看着陈衍,良久才轻叹了一声:“我知道少爷并没有那心思,所以方才会忍到现在,若您真的动过心,也许……不说这些了。刚刚少爷问我是不是看中了人,没错,前些天前,我正巧进了浣衣局胡同尽头一家卖杂货和针线绣品的小铺子,一来二去就和里头的华大娘熟识了。她也是大户人家放出来的丫头,和我差不多的脾气,开玩笑地说让我当她的儿媳妇。原本只是玩笑话,但只见了两面,我心里就已经答应了。
此时此刻,陈衍顿时如释重负——只隐隐约约地,总有一丝说不出的情绪。听芸儿笑着提起那个有些呆愣的汉子初次见面时的出丑样子,听芸儿嘴角含笑地说未来婆婆也和她说起过昔年暗恋少爷的情事,听芸儿精明地掰着手指头算这些年来积攒下的各式体己,最后笑着抬起头来说到时候他娶了少奶奶进门,一定也得给她添箱一二,他听着听着脑袋竟是有些疼,最后好容易告别了这个话题站起身出门时,他临到门边,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句话。
“少爷,谢谢你听我唠叨这些。我之前去韩家的时候,发现镇东侯府那边似乎没什么动静,您可以上那儿弄看。”
直到陈衍轻轻嗯了一声出门,芸儿才一下子软倒了下来,刚刚还好端端的笑脸一下子化作了乌有。她抓着被子死死不放声,无声无息哭了许久,这才渐渐睡了过去。只是,放下平生最大心事的她,在睡梦中终于露出了微笑。
这边厢芸儿安然入梦,那边厢陈衍就没那么逍遥自在了。一来大冷天骑马疾驰实在不是什么舒心事,漫天雪花兜头兜脸地往脖子衣袖里头钻;二来他这一路上就一直心不在焉,倒不是想着那个说着喜欢自己却又要嫁给别人的丫头,而是从芸儿想到檀香,又从檀香想到露珠春雨,最后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
他一直认为自己驭下不如姐姐,待身边人不假辞色常常发脾气,就这样还能让别人倾心?幸好檀香没做出太过分的事情,幸好露珠春雨会赶在他成婚之前嫁人,幸好芸儿说了那么多,可终究是她已经想明白了,也看上了别人,这就要嫁了……他不想像自己那个不成器的父亲那样在外头自暴自弃地纵情声色,让他的母亲常常独守空房郁郁而终;也不想像二叔陈玖三叔陈瑛那样不把女人当成一回事,犹如衣服一般要穿就穿,要丢就丢,
想到脑子几乎一团糟的时候,陈衍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叫声。勒马一看,见是楚平赶了过来,他不禁呆了一呆,待听到人说已经到了,他这才抬头看了看。果然,那三间五架的金漆兽面锡环大门头顶的门楼上,赫然挂着镇东侯府的牌匾,而门前四个门房更是犹如钉子一般地扎在那儿,只大门却是紧紧闭着。
他也不以为意,跳下马走上前去正要说话,其中一个门房就快步迎上前来,打了一躬后就头也不抬地说道:“可是陈四公子?”
这一声陈四公子让陈衍有些吃惊,但面上却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下一刻,那门房就直起腰笑道:“是我家世子爷吩咐下来的。他让我带个口信给四公子,勾阑胡同飞仙阁。”
此话一出,陈衍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可那门房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就这么躬身一揖就后退到了门前台阶站定,却是如同一尊木头似的。他想了想也懒得再追问,当即反身上马,调转马头就往东城而去,一面走一面还在肚子里腹谤不止。
就萧朗那么个比他姐夫还冷面还不懂情趣的男人,上勾阑胡同那种地方谈大事?他也不怕那些院子里的红阿姑把他生吞活剥了!
陈衍虽说是风月场里的初哥,可在别的事情上头就经验十足了。他当然不会愣头青似的直奔勾阑胡同——哪怕他不是有功名的士子,可这当口被人抓住出没风月场总是不合适的。于是,他在灯市胡同自家的三间铺面里头转了转,从后门出来又往另一个地方一钻,最后出来时,早就是一副富户少东家的装扮,身边的随从也只剩下了两个。饶是如此,当他到了地头时,仍是几乎没招架住那两个香风阵阵的招客妓女,到了三楼时恰是异常狼狈。
“究竟是哪个该死的定的这地方!”话音刚落,他就发现里头等着他的不止一个萧朗,竟还有一个大冷天摇扇子做逍遥惬意状的罗旭,于是脸色一下子耷拉了下来,悻悻然地一屁股坐下就没好气地说,“京城里头都乱成一锅粥了,罗师兄你还有雅兴约咱们到这青楼来?”
“不是我。”罗旭一本正经地摆了摆手,随即干咳了一声说,“正主儿另有其人。不过那位太扎眼,而且自个还泡在泥潭罢,没法过来,于是顺手给了我半天假,我算是给人抓了差。
好吧,长话短说,叔全那边正忙着,所以没工夫过来,但已经让人捎了信给我,我们的事情还是照做不误。我知道延庆你惦记着你姐姐,放心,这当口以攻代守才是上策。韩家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别人都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我们要是不动一动,大约人就要得意忘形了!幸好叔全人虽分不出身,却给我捎来了两份大礼。但这大礼要如何送,就得看我,萧兄和陈小弟的了……”
第四百九十七章 重拳(下)
有道是腊月不定正月不娶,因而除却对禁忌不那么敏感的寻常百姓,大多数都不会选择腊月和正月嫁娶,晋王乃是堂堂皇朝廷亲王,就更要避开这些禁忌了。只不过,相较于准备婚事,这些天来,他一头要安抚费家,一头要周旋礼部,还得分出精神关注朝局,没几日下来人就消瘦了一圈,一张脸上写满了憔悴。而当近几日连番事发之后,他更是坐不住了,一个劲地往外头送信,因而当这一天首辅宋一鸣奉旨到他府上讲书的时候,他也顾不得那些表面文章,把下人全都屏退了,当即满脸恼火地看着宋一鸣。
“这是怎么回事?”
“殿下是指什么?”
“都这时候了,你还和我兜圈!”,晋王再也忍不住了,一拳捶在扶手上,继而霍然站起,“这些事情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别人都不知情,要不是你,还有谁!武陵伯府的那招暗棋我还不准备现在动用,还有,杨进周那边的一把火,难道不是……放的?那个韩明益,别人明明知道他是罗旭和陈衍的恩师,怎么会……”
“殿下慎言。”
短短四个字打断了晋王的质问,宋一鸣就不紧不慢地说道,“第一,武陵伯府告发的事情,若是真的,那么便是镜园那位利令智昏,自取其罪;若是假的,就是武陵伯府用心叵测,罪在不赦。第二,杨进周那边的事情,要么是他身为主官却疏于防范,让贼人有可趁之机,犯了玩忽职守之罪;要么深查下去,顶多就是阳宁侯陈瑛因准女婿安仁被他扣下,于是担心阴谋泄露丧心病狂。第三,j徒趁着韩明益夫妇前往杜府时上门寻仇,要不就是韩明益昔日得罪了人,要不就是有人妄图挟稚而要挟,最可疑的人轮不到别人。”
“你……你……”
此时此刻,刚刚还气急败坏的晋王几乎说不出话来,看着宋一鸣的脸上写满了惊惧。然而,对面的宋一鸣却是依旧镇定自若,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所以,殿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这林林总总一件件一桩桩都和殿下没有任何关系,只要坐山观虎斗就行了。横竖牵连进去的都是陈家的人,殿下如今就要娶费氏女了,陈家如何与你何干?”
“这么说……这么说……果然都是你的手笔!”晋王深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是勉强镇定了下来,可接下来的说话仍是几乎像吼出来似的,“可你想过没有,父皇那是什么性!只要让他察觉到一丁点端倪,这三年我花的力气就全都白费了!”
“殿下为何不想想,如今皇上因病免朝,主持大局的是太,若是有纰漏,太子才是第一个顶缸的?”宋一鸣捧着那盏已经不再滚烫的茶,说话依旧是细声慢气,“殿下为何不想一想,论长幼,除却周王之外,是你居长;论尊卑,你是淑妃娘娘所出,满宫皇没人比你更尊贵;为何皇上非要立非嫡非长的荆王?还不是因为他暗中明里下了两趟江南,立了一些功劳?你就是修一辈的书,也及不上皇上眼中这一丁点功劳!”
眼见晋王神情松动,宋一鸣便搁下茶盏站起身,来来回回踱了两步,这才突然转身看着晋王说:“和之前的历代先帝比起来,皇上择选储君是最早的。虽说吴王淮王都没了,可皇上还在壮年,小皇子们也不是没有机会,可皇上偏偏这儿早就立了储君,殿下难道就没想过为什么?这是因为他有很长的时间去看那位太子究竟如何,是否会有不该有的心思,是否能压服其余兄弟,是否能调悉朝局,是否能得大臣服膺……这是太子的机会,何尝不是殿下你的机会?否则,你何必做那么多准备?”
“可我那些准备并不是打算现在立时发动!”,晋王终于还是没忍住,当即拍案而起,“而且,你知道本王是费了多少力气,这才让陈……”
一个陈字之后,晋王突然闭上了嘴。而看到他这幅光景,宋一鸣便笑了起来:“我知道,殿下想要的是染指军中。毕竟,一旦有变,只有军权才是最靠得住的。可是,殿下真的就相信阳宁侯那样一个人?能在自己家里闹得众叛亲离,又惹了皇上不喜,这样一个人,只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既然殿下如今也厌弃了他,何妨丢出去闹腾一番。横竖真的出了大事,陈家其他人也未必能作壁上观,更何况他们原本就都搅和了进去。”
晋王原本这满肚恼火都是因为自己被蒙在鼓里,可是听宋一鸣这抽丝录茧地一解释,他那怨气渐渐就消了,可面上仍旧拉不下来,少不得冷哼了一声道:“单单陈家人翻船,又有什么用?”
“当然没用。所以,如今不是因为什么朝鲜和倭国的刺客,那与此案有涉的好几家人全都被官兵看守住了么?据说是皇上的旨意。”眼见晋王听到据说两个字时,眼睛里猛然爆出了又惊又喜的神采,宋一鸣又微微笑道,“可是宫里的消息是,皇上病的连床都下不来,究竟是谁的意思就很难说了。万一,这些人做出一点不可收拾的事情来,到头是谁顶缸?”
“父皇真的……”
晋王没有往下问,宋一鸣也没有直截了当地答,而是轻描淡写地说:“至少在正旦大朝之前,皇上是一定会在乾清宫安心养病的。”
两人对视一眼,晋王微笑,宋一鸣亦是回卑微笑,到最后两人你眼看我眼,最后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了好一会儿,宋一鸣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现在如何,殿下可以听我好好讲四书了?”
“那是当然,元辅大人请!”
等到宋一鸣出了晋王府,已经是午后了。他如今是首辅,按理是早就不用讲书了,翰林院有的是年轻官员顶上,但皇帝就是看中他深厚的经史底,虽不曾兼着皇子太傅,可给皇子讲书的传统却是沿袭很多年了。就连此时此刻的这驾马车,也是天子钦赐。
办成了事情的他上了马车,微微迷瞪了一会眼睛,也没过多久,车帘一掀,一个人敏捷地钻上了马车,就在他的面前屈膝跪了下来。
“主子。”
“怎样?”
“一切如常。”
“那就好。”
言简意赅的对答之后,宋一鸣泪目养神,那上车的人也就势靠在车板上,两人再没有多余的对话。当不绝于耳的车轱辘转动声终于停下来的时候,那人方才跳下了车去,在车旁犹如寻常长随一般侍立着搀扶宋一鸣下车,目送人进了宫门,这才悄然离去。
然而,面色淡然的宋一鸣回到文渊阁自己的直房,当天当班的文书送上了一大摞奏折时,他才翻了第一本,那脸色顿时霍然大变。眼见那文书要走,他立时开口叫道:“这奏折什么时候送来的?”
“啊?”那文书赶紧转身,见宋一鸣脸色不好,慌忙快走几步上前,躬下身诚惶诚恐地说,“回禀元辅,是昨儿个晚上。”
“昨天晚上送来的东西,你现在才送到我面前!”,宋一鸣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脑际,竟是抄起那奏折就迎面砸了过去,“误了大事,你吃罪得起?”
那文书从来只见宋一鸣慈眉善目,哪里见过他发这样的火,站在那里一时都愣住了,眼睁睁看着奏折砸在自己的胸口。不一会儿,这番动静又惊动了别人,就只见次辅杜微方背着手到了门口,见这般光景,愣了一愣就走了进来,因笑道:“元辅什么事发这么大的火?”
见是杜微方,宋一鸣知道自己刚刚着实失态了,当即自己站起身来捡起了那奏折,却是看也不看那文书,径直对杜微方说道:“老杜,这份奏折你看过了?”
“哪份?”杜微方诧异地接过宋一鸣手中的奏折,翻开一看立时面色一凝,随即眉头紧皱地说道,“竟然还有这种事?西山皇陵禁矿禁伐,居然有人在那儿伐大木开煤矿,还号称自个是皇子家奴?真是太不像话了,得立时追查!”
宋一鸣冷哼一声,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回转身到位上坐下,收拾好了那堆奏折,这才抬头看着杜微方说:“刚刚从外头回来,冷风一吹脑袋发热,未免急躁了些,让老杜你见笑了。岁末事情多,虽是文渊阁不封印,可也得赶紧处置,否则拖过年去就不好了。我这会儿火气大,传话下去难免不像,你代我去吩咐一声,奏折再多也不许隔夜,否则出了事,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好好,我这就去。”杜微方轻轻颌首,见那文书知机地告退,他这才出了屋。
这边厢人都走了,宋一鸣不禁重看了一遍奏折。尽管落款只是一个他不甚熟悉的名字,但那种遣词造句以及罗列证据的风格,他却觉得依稀相识,仔细想了想仿佛是罗旭的文风,一时忍不住狠狠攥紧了拳头。然而,撂下这本奏折又拿起另一本,发现是陈奏两江田亩事,他才翻了翻,头上一下又是青筋毕露。
上书的是前任南京守备许阳,而夹片里头陈词证供的赫然是两江众多官员。而上头说的,竟然涉及他宋家在两江的种种阴私事!
第四百九十八章 离间(一)
夜深了,外头呼啸的寒风吹着地上散落的树叶杂物等等旋儿,屋子里的油灯却是连动弹都不动弹一下,只缩在那儿犹如睡着了一般。床前的云姑姑坐在那儿给陈澜念着书,可往日几页一念就犯困的陈澜,这会儿却一丁点睡意都没有,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云姑姑瞧着瞧着,索性就放下书不念了,又为陈澜掖了掖被子。
“夫人还在想芸儿?”,“当然。”陈澜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毕竟一天了。也不止是她,门一关消息闭绝,说不担心怎么可能。而且,比起上一回来,此次的来人什么话都不说,幸亏镜园上下已经整肃一清,否则像从前的样子,就是弹压也未必能弹压住。对了,外头那边什么都问不出来?”
“问不出来,而且听口音,不像是本地的京卫。”这才是云姑姑最担心的一点,说着又压低了声音,“夫人,恕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这些兵卒看上去彪悍的很,怎么都不像是京城的老爷兵,倒像是上过战场的。可近来朝廷打仗的地方除却云南就是辽东,再就是老爷和威国公一块打的漠北……不说这些了,明日天亮再想办法,夫人您先睡吧。”,然而,云姑姑这话一出,外头就传来了一阵的声音。不一会儿”西次间前头的门帘被人拉开了一条缝,仿佛有人在张望什么。云姑姑正要托词出去看看,陈澜已经眼尖瞧见了,当即开口唤道:“是谁在外面?有什么话进来说。”,她既是开了。,外头的柳姑姑再也不好藏着掖着,闪身进门之后屈膝行了礼,她就站在床边略欠着身子说道:“夫人,我是看着晚了”怕吵了您睡觉。”
“姑姑又不是第一天在我身边,还说那么多题外话干什么。是家里的事还是外头的事?”见柳姑姑面露踌躇,陈澜不禁有些不耐烦了,“姑姑您就别犹犹豫豫了,你说了我还能睡得着”你不说我就是挨着枕头也睡不着。”
“夫人,是后门那边突然有动静,有人投进了这样一封信进来。”柳姑姑把一直放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赫然是攥着一封信,“是栓了石头丢进来的,幸好后院巡守的人认真仔细,否则说不定就错过了。不过,这东西来历不明”所以我本来想还是不要惊醒夫人。”
“既然没睡着”也谈不上什么惊醒。”陈澜要过信来,见一旁的云姑姑已经是掣了油灯过来,她就将信封对着灯火照了照,见封口赫然用的是印泥,信封则是用的油纸,她不禁微微一愣。让柳姑姑去把裁纸刀找来小心翼翼开了。,她伸手进去一掏,却摸出了一张薄薄的纸片。展开来只一瞧,她看到那上头清一色向左倾斜的字迹,不觉皱起了眉头。
是用左手写的!
确定了这一点,陈澜自是更多了几分警惕。然而,相比字迹”却是上头的内容更触目惊心——…那上头不但指明了杨进周扣下安仁之事阳宁侯陈瑛已经知晓,而且还开门见山地说新营后山纵火之事乃是阳宁侯陈瑛所为”旨在调虎离山把人捞出来。除此之外”内中还说韩明益家险些遭劫,其独子得贵人之助方才逃过一劫。如此种种一一看完,陈澜只觉得心里压著一块大石头,撂在床边好一会儿,她才吩咐道:“你们两个也看看。”
云姑姑和柳姑姑对视了一眼,随即就依言捡起信笺凑在一块看了。尽管从刚刚陈澜那脸色上头看出了几分端倪,但真正看完了这信”两人却不免又惊又怒,云姑姑更是立刻在床沿边上坐了下来:“夫人,这事情非同小可,这阳宁侯简直是狗急跳墙疯了”至少咱们得给老爷送个信出去,否则再过两天就是大年夜……”
“出得去吗?”陈澜看了云姑姑和柳姑姑一眼,见两人同时露出了一丝难色,她这才若有所思地说,“当然,想方设法的话,要出去还是能够的。可这会儿外头戒备如此森严,不论这样的戒备是好意还是其他意思,咱们只要耍了小huā招出去,异日尘埃落定,免不了会被人抓着把柄。况且,出去之后,你们预备去找谁?是寻叔全,还是去定府大街?叔全在城外,路上若出点意外如何?定府大街那边亦是当事者之一,安知不会像我们这儿被看守起来?”
“那,依夫人的意思……”
“把这封信仔仔细细收好了。
”陈澜眯了眯眼睛,随即斩钉截铁地说,“以不变应万变,等事情过后,把东西抛出来……不,等一等,索性这样?br /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