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为农 作者:南蔷

    公羊瓒敛目，别有深意的看着郭睿。他直无子，年过六甲之时，原配夫人焦氏早早离他而去。继夫人姜氏小他二十载，却也过了不惑之年。竟然老蚌生珠，得了公羊淑君这个女儿。老两口自然疼宠非常，公羊淑君嫁给郭睿之后，公羊瓒便私心想着，把这郭睿当半个儿子来养。

    无奈郭睿之才，虽然也算尚佳。然天下能人异士众，便是朝中将领，郭睿也不算拔尖的。也就中上而已。无奈女儿喜欢，公羊瓒便想着拉拔他二。公羊瓒如今已近杖朝之年，寻思着自己也没有几年好活，六十年前那桩旧事，如今便同这半子郭睿说个明白。

    虽然那件事已经过了个甲子，往日种种，公羊瓒如今仍旧历历在目。当年他还未行冠礼，这天下，还是太祖雍武烈皇帝的天下。那时候，叛乱的陈达王爷还未出世，雍国内战刚平，正在休养生息。朝廷大肆用人之际。公羊瓒在朝廷的首届科举中连中三元，被圣上钦点，任嘉则殿掌殿。嘉则殿藏书万万卷，公羊瓒的官职相当于国家图书馆馆长。

    那年科举，还有个与公羊瓒同样高中的北方人顾良。顾良的成绩比公羊瓒低上名，二人同在嘉则殿共事。顾良，字甫和，据他自己说，是凉州邳县人。凉州靠近秦国，兵荒马乱，百姓民不聊生，彼时天子刚刚遣使去秦议和，文广公主远嫁，凉州这才刚刚消停了两天。顾良者，容姿甚伟，美仪容。

    这美仪容，最终却导致了顾良的悲剧。

    在公羊瓒的口中，顾良是辅国之贤才，若不是自己的家乡下丘比凉州之地太平，让顾良再念两年书。这新科状元定是轮不到他公羊瓒来坐。两人相谈甚欢，引为知己。

    那年中秋，二人白日里整理嘉则殿书卷，快入夜的时候。顾良正在抄写书卷名录，公羊瓒却提着壶上好的桂花酿，在院中喊道，“甫和兄，今日中秋，你我二人在园中小酌对饮番可好。”

    顾良从善如流，放下纸笔，给嘉则殿落了锁。二人便就着园中月色，对饮赋诗。

    “辛苦最怜天上月，夕成环，夕夕都成?。”

    “甫和兄妙才。”

    这凉州之地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兵荒马乱许年头。百姓平时为民，战时为兵。自是从不饮酒，因此，顾良的酒量非常的差，酒过三巡，已是趴在石桌上，胡言乱语起来。公羊瓒则带了八分清醒，听到顾良说的东西，酒劲儿是完全醒了。

    “博文兄，这桂花酿当真好喝。早闻京畿之地，美人妙目，佳酿难得。这美人顾某未见，这佳酿却是饮了，真是知足。”

    “博文兄，你可知，我顾氏族，本不是凉州之民。你晓得，当年先秦战神顾臻顾将军否？”

    公羊瓒接道，“顾臻将军，如今五国并立，哪怕是蛮夷深山之地，也知道顾将军的威名。”传闻数百年前，中土大陆本来有数百个小国，秦国却出了个顾臻，短短二十年间，顾臻南征北战，为先秦打下了中土之地半壁江山。后来，先秦祖皇帝觉得顾臻功高震主，对他十分忌惮，听信奸臣之言，将顾臻赐死，如此冤屈，天地震怒，六月飞雪，百兽齐哀，旦河洪水，秦之半壁疆土，尽数毁在水患之中。然而此事过去的年头颇长，百姓手耳相传，已经渐渐失真。顾臻用兵之神，已然被渐渐神话。

    顾良笑道，抬起醉眼抿了口花酿，打了个酒嗝儿，“顾将军正是先祖，先祖乃秦人。将军被害之后，副将尉迟渊保护夫人公子，自秦、雍交界之绵山山脉，辗转来到雍地，于凉州下邳定居。”

    公羊瓒惊，这顾良竟然是先秦名将顾臻之后。顾良接下来的话，却让公羊瓒颗心，跳出了嗓子眼儿。

    “将军在齐州作战之时，便晓得朝中奸佞必然混淆圣听，然彼时将军已然身染恶疾，自知命不久矣。便于竹简之中，刻下平生作战、练兵之心得，曰顾公七略，如先祖言，得顾公兵法者，可得天下。”

    公羊瓒急道，“甫和兄，那如今这《顾公七略》，所在何处？”

    顾良却是彻底醉了过去，再不言语。公羊瓒自那日起，心中便怀揣着这个只有顾氏族人知道的秘密。

    后来，雍武烈皇帝爱女定武公主看上了美姿容的顾良，然而顾良已有妻室，宁死不屈。先帝盛怒，削去顾良官职，贬为奴籍。顾良不堪受辱，第二天便投了河。待公羊瓒闻讯赶到，顾家已是大门紧锁，人去楼空。皇帝念其高义，便没有追究其宗室子侄。公羊瓒后来得皇帝重用，是做了帝师，这些年官运亨通，渐渐忘了西京顾家的事。后来公羊淑君嫁了个武将，公羊瓒为此筹谋之时，想起了当年顾良醉时，道破的《顾公七略》，着手展开调查，得知顾良妻子文氏，当时已有身孕，为了避祸，辗转到了青州带，投靠顾家个远房的表叔。

    文氏于先帝六年病死，留下独子顾敬，小名平安郎。正是顾继宗的父亲。

    “岳丈大人是说，这《顾公七略》，在顾家人手中？”郭睿听到这儿，已然心下了然。“岳丈这是要先取得顾家人的信任，再去探《七略》之事。”

    亭外黑影闪过，郭睿当下变了脸色，“是谁？”

    却见布衣小厮害怕的跪倒在地，正是公羊瓒身边两个贴身小厮之，明月，这明月却是个聋哑的。公羊瓒也没有留意。

    司徒治让公羊瓒托清风给支开了，此刻前厅只有并苦主。顾秀儿喊了薛明声，“薛大叔。”

    薛明见顾秀儿客气，“顾家秀娘，你便是喊我大爷，我也万万不会像你们几个傻帽样。有钱不赚！”

    顾秀儿笑了笑，“薛大叔怎么知道我们是傻帽？”

    “有钱不赚，这不是傻是什么？”

    “薛大叔说差了，我们这不是不赚钱，是要赚大钱。”薛明听到赚大钱，也不顾跟赵家村那个赵老头剑拔弩张的关系，忙追问道，“怎么个赚法？”

    “薛大叔，这郭家家财万贯，郭通老爷子又是青州总兵。如今你让人家百两银就打发了，还觉得自己在赚钱。委实是亏大了。”

    “你若是不答应郭家的条件，咱们的身份只会水涨船高，如今这刘茂案，已然并了大理寺卿管理，年前是会上达天听。如今，除非我们这些苦主儿松口，不然那刘茂必是难逃死的。薛大叔如今让人家百两银就收买了，岂不是亏大了。”

    薛明转了转秽浊的眼珠子，立时明白了顾秀儿的用意，“顾氏秀娘果真聪慧无双，我家萍娘条性命，怎能卖个百两银。”

    此言出，又是惹了众怒。薛明也不在乎，退到角，开始游说起另外几家。不会儿，公羊瓒、郭睿、司徒治三人便回来了。

    那郭睿此番竟似变了个人般，不但看顾秀儿三人的表情十分奇怪，而且再不提抚恤银的事情。倒是旁的司徒治耐不住性子，低声提醒道，“大人，方才，那抚恤银还没有结果呢。”

    郭睿瞪了他眼，司徒大人忙夹起尾巴做人，不再出声。却让薛明这个无赖抢了白，他语出惊人，便是公羊瓒和郭睿相视眼，也是不明白这薛明怎么前后变了个人似的。

    “三位大人，小民想明白了。小民不要那抚恤银子，小民求大人们给萍娘做主啊。”声泪俱下，像极了个慈父般。

    郭睿心中生疑，不过片刻功夫，这薛明怎么就倒戈了。这顾家怎么也不像是能够给薛明大的利益的。心下正疑惑，却听见公羊瓒威严的声音响起，“小婿母亲卧病在床，脑袋糊涂了。老夫代他为各位赔个罪。刘茂罪大恶极，必然难逃死。如今这抚恤银，刘家会出。这刘茂，必然无法脱罪。”

    几家听了，都是满意的神色。唯独顾家三子心里画了魂儿，都觉得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郭睿也补足道，“郭某介武夫，因母亲病重，鲁莽了。方才岳丈大人骂醒了郭某。请各位乡亲赎罪，郭某先干为敬。”

    顾秀儿听这翁婿两人，唱和，似乎所有环节都是对的。但是总觉得，事情不像表面上这样简单，却又说不上来。

    三人从县衙出去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了。从松阳县去顾村，要个时辰的脚程，三人刚出县衙，顾乐就听见个????的声音，似乎在叫他们。回头看，却见衙门偏门外墙，了个蓝布衣裳的小厮，正是公羊瓒的跟班儿，清风。

    顾乐走上前，问道，“清风大哥，有啥事儿？”清风挠了挠后脑勺儿，有些不好意思。顾安、顾秀儿二人见这小厮神色古怪，也移步上前，清风是拘谨，完全不是平日里那副活泼外向的样子。顾家三人互相看了眼，都是不知道这小厮为何叫住他们。

    清风匆匆塞给顾乐个东西，扭头就跑了。三个孩子神色未变，看着清风给塞的物件，却是把花生。

    三人不知道清风用意，“小六，你喜欢吃花生，要不，你吃了吧。”

    顾安也点头同意，这小厮，兴许就是想给顾乐把花生。

    这小厮跟他们无冤无仇，自是不会害他们。顾乐不疑有他，把花生装在口袋里，个个掏出来吃。

    顾乐要走炷香的功夫才舍得吃粒花生，又想着要给小妹顾灵儿留些，是舍不得吃。好不容易熬到走了炷香的功夫，拿出粒花生，嘎嘣咬，却崩坏了颗门牙，疼的当即红了眼，倒是没哭出来。

    顾乐本就在换牙的时间，只是那颗大门牙，松动好久了他也不敢拔下来，这下让粒花生给崩掉了。顾乐正要找那肇事花生出头，却见手中的花生壳儿分为二，原来这花生，是让层浆糊糊上的，顾乐心里来了气，“这清风小哥，怎么这么捉弄人。”

    顾秀儿闻声看他，大门牙已经开始漏风，不禁扑哧笑，“二哥，小六的门牙让花生给崩掉了。”

    “是花生倒还好了。二姐，二哥，你们看，这哪里是花生。”

    花生让顾乐咬开，里面却是个小小的布头，顾乐拿过来，掂了掂，拆开外头的布头，里面放了块小石子，难怪顾乐把牙崩掉了。顾安觉得此事有疑，便仔细翻看那裹着石头的小布头。只见这布头上写着几个小字，“顾家有宝，提防公羊。”

    几个孩子见状，面面相觑。

    清风溜烟儿跑回了公羊瓒下榻的厢房，明月忙拉住了他。清风看是明月，倒是放了心，“阿月，你放心，我告诉他们了。”

    清风贼贼笑，大人以为明月是个聋哑的，其实明月只是哑巴，听力并没有受损。明月虽然没有将公羊翁婿两人说的话全都听明白，却隐隐听到郭睿说，公羊瓒是要先取得顾家人的信任，再拿什么东西。清风、明月平时是交好的，明月把这事儿比比划划跟清风说，清风心中颇有些敬重顾家人，就用花生藏书知会了顾家。

    只是这切都十分小心。便是那顾家人发现不了花生藏书，那也跟他无关，人各有命。

    顾秀儿此刻与顾安面面相觑，笑道，“二哥，咱家有什么宝贝？”

    顾安也是茫然，“要不咱们还是回家问问大哥，大姐？”几人点头应了，顾乐刚掉了门牙，委委屈屈跟在后头，因为他身上黑，隐隐约约露出口白牙，看着十分可笑。

    几人到家，已是午夜十分。顾家却还亮着油灯，听见脚步声，家里的几个孩子便迎了出来。便是顾灵儿，也由顾喜抱着，咿咿呀呀的叫着姐姐哥哥。几人回到屋里，四下里围着炕桌坐。

    “宝贝？”顾平疑惑道，“什么宝贝？”要是有宝贝，母亲会重病不治？

    “哥，姐，你们再好好想想。咱家有没有什么，爹娘说过是宝贝的东西？”

    几个孩子面露难色，皆是十分不解。

    顾喜却放下顾灵儿，翻箱倒柜拿出来本破旧的书册，“《山水集注》？”顾秀儿接过看，“四哥，这就是你说的宝贝？”

    顾喜面上红，“爹爹说，这本书是顾家传家的，便是顾家人死绝了，也不能变卖。”

    几个孩子想起这环，皆点头称是。顾秀儿拿着这本书册，东翻翻西翻翻，也不像藏有金叶子的样子啊。如果只是金叶子，银票，那公羊家什么没有。必不是这些。想起之前顾乐向自己滔滔不绝的讲这本书，便问道，“小六，这书里，可曾提过什么重宝？”

    顾乐正在拿舌头舔自己缺了的那颗牙洞，“没有。这书记载了中土世界万千山川风貌，对于宝物事，只字未提。”几个孩子也点头称是，显然这本传家书，他们都是读过的。

    顾乐似乎想起了什么，从顾秀儿手里拿过书，翻到封面后张，指了指装订处，“我先前看书的时候，发现此处让人撕去了页。”

    顾秀儿心下了然，顾家现在有什么东西，看看周遭，唯有这本书与宝物可能有些关系，然而这最关键之处，却不知道被何人于何时，撕去了。或许这个秘密顾秀才是知道的，也许顾秀才是因为知道这个秘密，遭了毒手。想到这层，顾秀儿冷汗涔涔，她不禁要想，万害死顾秀才的就是那极为公正的公羊瓒呢！旋即摇了摇头，这样杀鸡取卵，不像是公羊瓒那样谨慎的人所为。看公羊瓒想要取得他们家信任的行为，就知道，公羊瓒是个极为小心的人。

    从公羊瓒的行为可以知道，这宝物的事情，必然不能宣扬。然而，他必然是跟郭睿说了，因为郭睿前后的态度差异太大。这宝物必然不会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藏，以公羊瓒的个性，若是如此国宝，他必然是会

    上表朝廷的。那么，这件宝贝，是可以为公羊瓒私用的？可是这公羊瓒早不来晚不来，却偏偏顾家出了事儿之后，突然替了往年的中正官葛游葛大人。这切的时间点，显然不是个巧合。

    公羊瓒愿意把这个秘密告诉郭睿，顾秀儿联想到公羊家嫁女正是最近年的事情，不免把切串联了起来，将猜测与顾家众人说了，“这宝物，必然是那郭睿郭将军能用得上的。而且不会是珍宝玉器。大家猜猜，这郭睿郭将军能用上的，是什么玩意儿？”

    “宝剑？”这倒是有可能，听到顾平的答案，顾秀儿点了点头。

    “宝剑却是难得，二哥，你今天看那郭将军腰上佩剑可是凡品？”

    从辨识双牛决斗图，顾秀儿发现，这顾安是个极其识货的，“玉鞘为柄，看那锋芒难掩，倒像是传闻中的龙吟宝剑。”

    “郭睿已得如此宝剑，我看，这宝物不像是宝剑。自古为将者，以两点为重，为勇武，二为智谋。智谋者，犹在勇武之上。”顾安沉吟道，“依我看，郭睿对这宝物如此有兴趣，这宝物可能是种阵法，部兵书！”

    顾秀儿知道顾安跟她想到块儿去了，便点头道，“我也觉得是阵法兵书之流。”

    “咱们家，虽然也住在这顾村，然而，子孙名字却与村中其他同龄人不同。顾郎中的二小子与小六年纪般，名字里却缀了个海字。看来咱们家，并没有入顾村的宗谱。那么咱们家极有可能不是顾村本地的。是打外地来的。”

    顾秀儿有条不紊的分析着，顾安补充道，“阿秀说的不错。听九斤兄弟说，那公羊瓒大人自祖辈便是西京人氏，他又是先太子太傅，是没机会出京。我顾氏三代都住在顾村，那公羊大人如何知道我家的秘密，只有种可能，便是公羊瓒识得我顾家先祖。”

    从几个孩子有记忆起，都是见过爷爷顾敬的，然而，在往上的太爷爷却是没有印象了。那么，就只有种可能，公羊家的祖上或是公羊瓒本人，认得顾家顾敬辈分以上的个人。这个人，可能是被威逼利诱之下说出了自家的秘密，但是这公羊瓒本人用不上这兵法阵法的，他任太子太傅，极其忙碌，所以直没有机会来找顾家人，找那个宝物。也可能是先祖迁居松阳县，让公羊瓒找不到了。顾秀儿等人分析到这儿，已经渐渐明白过来，便是顾玉儿，也有些清楚了。

    “看来那公羊大人，如此相助，必然不简单。”（七：通“奇”，七略，奇略均可；辛苦最怜天上月，夕成环，夕夕都成?—纳兰容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