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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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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腔 作者: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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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到底没吃烧j蛋,但我的魂又回来了。俊奇不明白我没吃烧j蛋,怎么魂又回来了?夏天义知道。我被赶出院有三个小时后,悄悄又返回到夏天义家,立在院里,听见夏天义和二婶在堂屋里说话。夏天义说:“唉,世事实在说不清,咱夏风不珍贵白雪,引生却对白雪心重么。”二婶说:“你劝劝白雪,给引生笑笑或者说些话,这没啥么,不舍白雪的啥么,又能治引生的病。”夏天义说:“这话我没法说。”就是夏天义这一句话,他得罪了我。我再也不去七里沟了。我没去七里沟,而且又做了一件最糊涂的事,这就直接导致了夏天义添了病,睡倒了三天。

    事情是这样的。乡政府的团干,还记得吧,就是结婚请村干部去上礼的那个团干,他后来竟然爱上了摄影。得知七里沟长出了个麦王,就来找我,说能不能把麦王给他,他照一张照片,绝对能照张可以获奖的照片哩。我说:“不能给你,你获奖呀与我们p事?!”他说:“给你五元钱也不行?”我说:“不行。”他说:“那只照一下,照出来发表了也是给你们宣传呀!”我就领他去了土地神庙。麦穗吊得太高,他拍照不成,我们就把麦穗取了下来,放在地上照。照过了,我向他要钱,他却反悔不给。没见过这么耍赖的人,我当然和他争吵,街上的一只j却走进来将麦穗叼走了。当我拿了钱发现麦穗没了,出来看见j在街上把麦穗啄成了三截,我是吓坏了,团干也吓坏了。他到底鬼,又从别处弄来一穗麦吊在了空中,说:“不给夏天义说,他哪里会知道?”

    我是一辈子没哄过人的,这事我能不给夏天义说吗?但我又不敢对夏天义说。我把五元钱交给了书正媳妇的饭店,便每天给夏天义端一碗凉粉。端了第一碗去,夏天义说:“你不愿到七里沟去了,还给我买什么凉粉?!”我说:“谁说我不去七里沟了,我只是歇了几天么。”夏天义就高兴了,吃了那碗凉粉。一连三天他都吃了我端去的凉粉,还对人说:“狗日的还真孝顺!”

    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哑巴不晓得怎么就知道这件事,给夏天义说了。我端了第四碗凉粉去,夏天义是坐在院子中的条凳上,条凳边放着一根竹g。我说:“凉粉,二叔就好一口凉粉!”夏天义提起了竹g就把凉粉碗打翻了,再提起来打在我的腿弯,我扑通就跪下了。我说:“你打我?”他吼道:“麦穗呢?你把我的麦穗呢?!”我心里说:“完了,完了!”竹g就落在我的背上。他打我我不动,直到把我打得趴在了地上,嘴角碰出了血,他才不打了,喉咙咯儿咯儿一阵响,倒在了地上。

    夏天义是睡倒了三天,三天后才勉强下炕。我一直在伺候他,他也不理我。这期间,夏天智来看望过他,大婶三婶四婶来看望过他,他们劝说着夏天义,但没有骂我,只让我好好服侍着。夏家的所有晚辈都来看望过夏天义,始终没见白雪。

    白雪在开春后就开始联络剧团里的人。演员们已组织了七个乐班分布在全县,他们如小偷一样形成了各自的地盘,谁也不侵犯谁的势力范围,谁也不能为了竞争而恶意降低出场价。和白雪关系亲近的几个演员曾邀请白雪参加,但他们的地盘在县城关镇一带,白雪嫌离家太远,就寻找在清风街、西山湾、茶坊、青杨寨串乡的乐班,希望能入伙。这个乐班当然巴不得白雪加盟,甚至答应给她最高报酬。白雪就把孩子让四婶经管,四婶先有些不愿意,一是孩子小,白雪出去跑也辛苦,二是觉得自己的儿子在省城工作,七大八大的,媳妇却走乡串村为人吹吹唱唱,怕遭耻笑。夏天智却同意,他说这有啥丢人的,别人过他的红白喜丧,吹唱吹唱自己的秦腔,你是不知道唱戏的人不唱戏了有多难受,唱着自己舒坦了,还能挣钱么。四婶说能挣几个钱?夏风又不是缺钱的!夏天智就躁了,说你儿子有钱,这年前一走给白雪寄过一分还是给咱捎过一厘?他是瞎了心了,八成在省城又有了什么人,硬这样着白雪离婚呀!四婶还是心在儿子身上,说我养的狗我能不知道咬人不?他们有矛盾是实情,谁家又没个拌嘴怄气的,牙还咬舌头哩!他就是在省城有个相好的,那还不是跟你的秉性一样,我儿子不好,你年轻时就老实啦?他过一段时间了,或许能回心转意,哪里要真的离婚?!夏天智就不言语了。但白雪去乐班的主意已定,四婶还是管待了孩子,夏天智也不多出去转悠,特意买了一只奶羊,一日数次挤奶又生火热奶。

    常常是天一露明白雪就出门走了,直到晚上回来。夏天智总建议夏雨把摩托车给白雪,行走方便些,白雪坚决不要,说她不会骑,也不去学着骑的。每天早晨,夏天智起来得早,就仰着头看天,天要y着,他就把伞放在门口,提醒白雪出门带上。每晚家人都睡了,院门给白雪留着,门环一响,四婶就敲她睡屋的窗子,说:“白雪你回来啦?”白雪说:“你还没睡呀?”四婶说:“回来这么晚的!你吃了没?”白雪说:“吃了。”四婶说:“我在电壶里灌了热水,你把脚泡泡暖和。”白雪心里暖和了,说:“娘,我在商店里给你定好了一件衣服,明日记着提醒我去取呀。”四婶说:“我要衣服进城呀?你也是烧包,挣了几个钱就海花啊!退了退了,我不要的。”说完了就端起孩子n,孩子不n,哭起来。白雪说:“让娃跟我睡吧。”四婶说:“娃睡得热热的,再抱过去容易感冒。你早早睡吧,今日夏风来了信,我在你的床头柜上放着。”白雪就去泡了脚,回到自己的屋间,信果然在床头柜上,原封未动。白雪没有立即去拆,而是一眼一眼看着,待脱了裤子在被窝里暖热了,才开了信封,但信封里没有信,仅一份办好了的离婚证明书。白雪没惊慌,也没伤心,仰头看了看顶棚,一掀被子钻了进去,信封和那张纸就掉到床下。

    白雪是美美地睡了一觉,她太乏了,一睡下去,像一摊泥,胳膊腿放在那儿动也不动。夜还寒冷,露水也大,窗外的痒痒树上还挂着前冬最后的一片叶子,现在落下了,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着地时没声无息。但居住在树根的三只蛐蛐在叫了,一条蚯蚓在叫了,一队蚂蚁正往树干上爬,边爬边叫。后来是夏天义家院子里的来运叫,j叫,书正家的猪叫,染坊里的叫驴也叫了。夏天智在醒着,白雪却睡得沉。但是,孩子突然啼哭了一声,白雪就醒了,四婶在那边屋里骂:“小祖宗呀,端你n你不n,放下你了你就给我n长江呀!”白雪说:“娘,娘,我哄娃睡吧?”四婶说:“你睡你的。我给她换个小褥子就是了。”四婶用嘴响着节奏,孩子的哭声软下去,最后是咯得得的噎气声,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白雪再也没有睡去,咬着枕巾哭到了天亮。

    也是在这晚上,顺娃喊我去打麻将,我们是在文化活动站打的,有上善,还有中街养种猪的老杨。我是赢了,牌想啥来啥,得意地说:“俗话说:钱难挣,屎难吃。这屎的确难吃,钱却好挣么!”但我很快就困得要命,提出要走,老杨便骂我赢了就走呀,那不行!我只有继续打下去,眼睛半眯着,想输点了再走,可我眯着眼抓牌,仍是自扣炸弹。我说:“没办法,输不了,钱分给你们,放我走吧。”钱分给了他们,一回来我就睡下了。我睡下后做了个梦,梦着在树上吃柿子。屹岬岭上的柿树一棵连着一棵,红了的蛋柿很多,我是看中了一颗,用牙咬破蛋柿尖儿,呼地一吸,软的甜的全进了口中,然后噗地送一口气,蛋柿空皮又鼓起来,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当我吃到了第三颗,往柿皮里吹气,这一回,噗,门牙却掉了,我也就醒了。想:人常说梦里掉牙是亲人有难,但我还有什么亲人呢?没有。如果有,只能是白雪,白雪会有什么事吗?我立即惊起来。到了天亮,我原本是去小石桥那儿等夏天义和哑巴的,却到了东街巷里。夏天智家的院门关着,我从门前走过去了,走了过去,看看巷中没人,掉头又走回来,院门还关着。这么来回走了几次,巷里的人多起来,我就不敢再走了。竹青见着我,说:“你在这儿干啥哩?”我说:“我等你爹去七里沟呀!”竹青说:“我爹和哑巴早在小石桥那儿等你了!”我灰沓沓地只好离开了东街巷道。在七里沟,我盼着天黑,天黑了还要在东街巷里转悠,我下定了决心,如果碰着白雪,管夏天义在场不在场,即便在场的还有夏天智,我都要问问白雪有没有什么事。我要学饭时的苍蝇,你赶了又来,就是要趴在碗沿上,令人讨厌但它勇敢啊!我不停地看天上的太阳,太阳走得太慢。夏天义说:“你看啥哩?”我说:“太阳咋没长个尾巴呢?要是有尾巴,我一把将它拽下来!”

    白雪在她的屋间里一直哭到天亮。夏天智一起来,白雪就不敢哭了,也起来打扫院子,去土场上的麦草垛上抱柴火回来烧洗脸水,又煮了一锅米汤。然后是四婶起来了,她说:“娘,今日我得出去哩。”四婶说:“去哪个村?”白雪说:“青杨寨有家给他娘过三年奠的。”四婶说:“那你先吃饭,吃饱点。”白雪没有吃饭,去了四婶的卧屋看孩子,孩子还没有醒,小小的嘴噘着,一只脚露在被子外,她抱住脚塞在自己口里亲了亲,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四婶跟了进来,催督着去吃饭,白雪忙擦了泪,给孩子盖好了脚,说:“我不吃啦,得早些去哩。”四婶送她到院外,说:“你眼泡肿得那么高?”白雪说:“怕是没睡好吧。”就急急笑了一下,走了。

    夏天智绕着清风街转了一圈,回来后,知道白雪又走了,就说:“她也辛苦。”四婶说:“睡都睡不好,眼睛都是肿的。”夏天智说:“你要给她说哩,身体重要,年轻不在乎。刚才我见着二哥了,二哥的身子说不行咋就不行了?瞧他那气色,我真担心哩!现在老两口一个瞎子一个病着,这样下去咋行呀?”四婶说:“你c二哥的心,这事你又咋管,他五个儿子的让你c心?”夏天智说:“五个儿子……哼,和尚多了没水吃哩!”他不说了,拉出了奶羊挤奶,再去白雪的屋间取奶瓶,发现了床下的信封和一张什么纸,捡起来一看,就大声地叫起了四婶,而自己身子一晃跌在地上。

    傍晚我从七里沟来到了东街巷道,没有见到白雪,但知道了夏天智是突然地又病了。夏天义是进了夏天智家的院子,我没有进去,只听见白雪的孩子一声比一声尖着哭,原本天上还是铁锈红的云,一时间黑气就全罩了。

    第四十章

    夏天智睡倒了两天后,添了打嗝儿的毛病,嗝声巨大,似乎是从肚里咕噜噜泛上来的。一辈子爱吃水烟,突然觉得水烟吃了头晕,甚至闻不得烟味,一闻着就呕吐。太阳正中午的时候,他让把他搀到院中的椅子上,然后把四婶、白雪、夏雨都叫来,开始问白雪和夏风的婚事。白雪先还是隐瞒,他就说他看到夏风的那封信了,白雪便放声哭了起来。白雪一哭,鼻涕眼泪全下来,四婶和夏雨都慌了手脚。夏天智说:“事情既然这样了,我有句话你们都听着:只要我还活着,他夏风不得进这个门;我就是死了,也不让他夏风回来送我入土。再是,白雪进了夏家门就是夏家的人,她不是儿媳妇了,我认她做女儿,就住在夏家。如果白雪日后要嫁人,我不拦,谁也不能拦,还要当女儿一样嫁,给她陪嫁妆。如果白雪不嫁人,这一院子房一分为二,上房东边的一半和东边厦屋归夏雨,上房西边的一半和西边的厦屋归白雪。”说完了,他问四婶:“你听到了没?”四婶说:“我依你的。”夏天智又问夏雨:“你听到了没?”夏雨说:“听到了。”夏天智说:“听到了好!”靠在椅背上一连三声嗝儿。白雪哭着给他磕头。他说:“哭啥哩,甭哭!”白雪不哭了,又给他磕头。他说:“要磕头,你磕三个,大红日头下我认我这女儿的。”白雪再磕了一次。夏天智就站起了,不让夏雨再搀,往卧屋走去,说:“把喇叭打开,放秦腔!”夏雨说:“放秦腔?”他说:“《辕门斩子》,放!”

    这天午饭时辰,整个清风街都被高音喇叭声震荡着,《辕门斩子》播放了一遍又一遍。差不多的人端着碗吃饭,就把碗放下了,跟着喇叭唱:“焦赞传孟良禀太娘来到。儿问娘进帐来为何烦恼?娘不说儿延景自然知道。莫非是娘为的你孙儿宗保?我孙儿犯何罪绑在了法标?提起来把奴才该杀该绞!恨不得把奴才油锅去熬。儿有令命奴才巡营哨,小奴才大着胆去把亲招。有焦赞和孟良禀儿知道,你的儿跨战马前去征剿。实想说把穆柯一马平扫,穆桂英下了山动起枪刀。军情事也不必对娘细表,小奴才他招亲军法难饶。因此上绑辕门示众知晓,斩宗保为饬整军纪律条。”

    自后的日子里,夏天智的肚子便不舒服起来,而且觉得原先的刀口处起了一个小包,身上发痒。他每日数次要四婶帮他抓痒,自个手动不动就去摸那个小包,说:“县医院的大夫缝合伤口不行,怎么就起了个疙瘩?!”小包好像还在长,甚至有些硬了。但夏天智的精神头儿似乎比前一段好,他就独自去找赵宏声,让赵宏声瞧那个小包。赵宏声捏了捏小包,说:“疼不?”他说:“不疼。”赵宏声说:“没事没事,我给你贴张膏药。”

    夏天智从赵宏声那里出来,随路去秦安家转转,没想夏天义也去了。夏天义越发黑瘦,腿却有些浮肿,指头一按一个坑儿。他们说了一阵话,夏天智就回家了,一回家就让夏雨把庆金、庆满和庆堂、瞎瞎叫来,没叫庆玉,也没叫任何一个媳妇,他说:“四叔把你们叫来,要给你们说个事的。这事我一直等着你们谁出来说,但你们没人说,也只好我来说了。你爹你们也看到了,年纪大了,去冬今春以来身体一天不如了一天,他是不去了七里沟……”庆金说:“他还去哩。”夏天智说:“我知道。他现在去是转一转,干不了活了。他确实是干不了活了!可是,你爹你娘还是自己种着俊德家那块地,回来自己做自己吃。我去了几次,做的啥饭呀,生不生熟不熟,你们是应该伺候起他们了!我给你们说了,你们商量着看咋办呀?”庆金庆满庆堂和瞎瞎都说四叔你说得对,我爹我娘是不能单独起灶了。四个儿子便在夏天智家商量,虽然仍是争争吵吵,言语不和,但最后终于达成协议:五个儿子,每家管待两位老人一星期饭,到谁家,谁家就是再忙再穷,必须做改样饭,必须按时,不能耽搁和凑合。商量毕,夏天智说:“好了!”让他们给爹娘说去。可到了后晌,夏天智拿了他的书在台阶上看,看出了一个错别字,正拿笔改哩,庆金来说,他爹见不得庆玉,执意不肯去庆玉家吃饭。夏天智说:“我估摸你爹不肯去庆玉家,那你们四家就轮流么。”庆金说:“我兄弟四个没意见,可几个媳妇难说话,嚷嚷爹娘生了五个儿子为什么他庆玉就不伺候老人?恶人倒得益了!他不伺候,也该出钱出粮呀!我去给庆玉说,庆玉却口口声声不出钱也不出粮,说他要管待老人的,剩下了他,村人怎么戳他脊梁,他才不愿意落个不孝顺的名儿。”夏天智哼道:“他说的p话!他知道你爹不愿去才说这话,他要孝顺咋不出钱出粮?你回去给你们的媳妇们说,你爹不愿去庆玉家,就不去庆玉家,四个儿子不准看样!你就说这是我说的,谁有意见让来找我!”又骂庆金是软蛋,把庆金赶走了。

    夏天智赶走了庆金,又看他的书,但如何也看不进去,再要播放一段秦腔,喇叭竟也出了故障,就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出气。到了晚上,伤口上的小包疼痛起来。连着疼了几天,夏天智让夏雨去赵宏声那儿买膏药,赵宏声对夏雨说:“四叔伤口上那个小包,我疑心是病又复发了。”夏雨慌了,说:“如果复发了那怎么办?”赵宏声说:“再复发,恐怕就难弄了,这号病一般是熬过一年就能熬过三年,熬过三年就能熬过五年,熬过五年了就没事了。四叔手术后复发这么快,是手术没做好?”夏雨说:“医生告诉我手术很成功呀!”赵宏声说:“那这是啥原因?或许是命吧,再好的医生是能治病治不了命的。你得有个思想准备。”便取了几瓶治癌的中成药,撕了瓶子上的药名贴纸,给了夏雨。夏雨脚像踩在棉花堆里,一路上眼泪流个不止。到了东街巷口,他走不动了,坐在碾盘上吃纸烟,巷道里空空荡荡,他想:真的是爹不行了吗?人这命咋这么脆的?如果这阵一直到我回家的路上能碰上个j,爹就没事,如果碰不上,那……夏雨拿眼盯着巷道,默默地说:出来个j吧,天爷,出来个j吧!他慢慢地走到了自家院门口,仍是没有一只j走动,已经把院门推开了,还回头看看巷道,巷道里还空空荡荡。夏雨稳定了情绪进屋,夏天智捂着肚子在炕上,夏雨把药给了夏天智,说是能止疼的。夏天智说:“这瓶子上怎么没商标什么的?”夏雨说:“这是宏声把止疼的中成药装在废瓶中的,一天三次,一次六片。”四婶说:“一次吃那么多呀!”但夏天智取了六片药一次塞在嘴里,喝水冲了一下没冲下去,再喝水冲了一下,脖子梗得老长。夏雨就不忍心看了,借故走到院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此后的夏雨就很少在万宝酒楼,再不两天三天不回家,他每日都抽空回来陪夏天智说话,帮夏天智和颜料,又买一大堆秦腔盒带。夏天智觉得奇怪了,对四婶说:“是不是夏雨和那女子的事吹啦?”四婶说:“他给你说了?”夏天智说:“以前整日不沾家的,现在回来这么勤,不是恋爱吹了能是啥?”四婶说:“或许他生了心,懂事了!”夏天智说:“肯定是吹了!”四婶等夏雨再回来,他提了一只鳖,说要给爹熬鳖汤喝呀,四婶说:“你爹病了,你也不把你对象领回来看看你爹?”夏雨说:“你们不愿意人家,她害怕么。”四婶说:“既然你同意,我们还有啥说的?领回来!”

    夏雨真的把金莲的侄女领回来了几次。这女子嘴甜,一口一个爹和娘,但夏天智每每见到她来了,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就坐到他的卧屋去,对四婶说:“她没过门,叫的什么爹呀娘呀的,她叫你,你还答应?”四婶说:“我看这女子还行。”夏天智说:“行啥呀?你瞧瞧那个站相……”四婶嘘了一声,忙制止。院子里,夏雨和那女子在杀鳖,夏雨用刀剁了鳖头,那女子去捡鳖头要扔给猫,鳖头却咬住了那女子的中指,疼得叽吱哇呜地喊。

    过了半个月,清风街出了个笑话,是书正的二女儿害了病,赵宏声给抓了七副中药,吃了六副,病就好了。书正的媳妇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念道这药好,这剩下的一副撂了吧是花了钱买的,太可惜,就自己熬着喝了。没想到喝后肚子疼得打滚,送到赵宏声那儿又打了三天的针才好过来。这一天,夏天智和四婶去和大婶说话,书正的媳妇来借秤,又说起吃药的事,四婶说:“你啥想占便宜,别人的药都敢喝?!”书正媳妇说:“不是想占便宜,是嫌可惜。平日娃娃们吃剩的饭都是我吃的,我只说我身体也不好,谁晓得那药厉害!”大婶说:“让宏声也给我抓副药,让我吃得能死就好了。我活得够够的了!”书正媳妇说:“大婶你不敢死,你君亭当官哩,你是福老婆子呀!”大婶说:“我有个豆腐!”四个人正说着话,庆满的媳妇嘴噘脸吊地从门前走过。四婶说:“你本来脸长,再拉得那么长是挂水桶呀?!”庆满媳妇就进了院,说:“四娘四娘,你说这瞎瞎够人不够?”四婶说:“又咋啦么?”庆满媳妇说:“他爹他娘在瞎瞎家吃了五天饭,他娘眼睛看不见,撞碎一摞三个碗,瞎瞎说爹娘是弟兄四个养活的,打碎的碗却是他一人的,这碗钱应该四家分摊,我大哥和竹青就给了两份,他又来寻我,我就不给,打了你三个碗,两家给你贴赔了,再加上你的一份,已经够了,我会赔啥的?他瞎瞎就拿了我家一个碗摔了,说是这样谁都不吃亏。你瞧这瞎瞎,亏他做得出这种事来?!”堂屋里夏天智骂道:“赢人的很!你在院子里说啥哩,你到大街上去说么!”庆满媳妇吓了一跳,说:“四叔在屋里?”四婶说:“在里边。”庆满媳妇扭身就走。到了饭时,麻巧从地里回来,留夏天智和四婶吃饭,夏天智执意要走,走到了巷子口,正好碰着夏天义。夏天义颤颤巍巍地拉着瞎眼二婶,二婶却皱了鼻子说:“谁家炝了葱花?”夏天义说:“就你鼻子尖!”二婶说:“今日能给咱吃啥饭?我刚才打盹,梦见是萝卜豆腐馅儿饺子。”夏天义说:“你想了个美!”身下的路上有了黑影,抬头一看是夏天智。夏天智说:“二哥,这往哪儿去?”夏天义说:“到庆堂家吃饭呀。兄弟,你瞧瞧,我这是要饭的么!”

    夏天智心里不是个滋味,回到家里,院门却关着,喊了几声,夏雨满头汗水地来开了门。四婶说:“咋,洗头了,洗头你关门干啥?”堂里走出了金莲的侄女,头发蓬乱,衣服扣子又扣斜了,一个襟长一个襟短,说“爹,娘”,顺门就走了。夏天智明白了什么,说:“你……”恨得说不出话,肚子却疼了起来。

    夏天智的病就从这一天加重了,疼痛使他不思茶饭,以至于躺在炕上,没威没势,窝蜷着像是一只猫。赵宏声开始给他罂粟壳汤喝,后来罂粟壳汤也不抵事,就注s杜冷丁。杜冷丁先两天注s一次,再是一天注s一次,再是半天注s一次。夏天智也明白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了。做完手术后他见人爱说他的病,也盼着清风街所有的人都能来看望他,现在他不愿意多说话了,清风街的人又一轮来看望,他只是摇一摇手,或者眼睛动一下,算是招呼,任凭来人说“好好养养,不就是个胃溃疡么,养息养息也就好了”,自己一句话也不响应。他要n,须夏雨搀扶他去厕所。夏雨把n壶塞进被窝,他说他n不出来,还是要到厕所去。夏雨说:“你就在炕上n么,换个褥子就是了。”夏天智发了火,但他骂不出声了,就拿眼睛瞪着夏雨,夏雨只好搀他去厕所。探望的人越来越多,夏天智谁也不愿意见,每每院门一响,他就闭上眼。夏雨几次提出给夏风打电话,夏天智都摇头,夏雨还要说,他就唾夏雨,唾沫啧不到夏雨,却落在自己脸上。夏雨和四婶、白雪商量,说不让夏风知道那怎么行,可暗中把夏风叫回来了,夏天智知道了肯定会加剧病情,三个人没了主意,都坐在院子里无声地哭。

    在天上下起了黄泥雨的那个中午,我看望了夏天智。天上刮了两天风,尘土罩着清风街,第三天早晨落了一阵小雨,雨都是黄泥点子,我让来运领我进了夏天智家的院,我的白衫子成了灰衫子,来运是白狗成了麻点狗。我一进院子,四婶、白雪和夏雨稍稍有些吃惊,但并没有拒绝我。我说:“四叔好些了吗?”四婶说:“引生你也来看你四叔了?”拿了小凳让我坐。我去了卧屋,夏天智的眼睛闭着,他已经失了人形了,我看他的头顶,头顶上虽然还有光焰,但小得弱得像个油灯芯子。后来我便退出卧屋,立在院子里不知道要干些什么和说些什么。突然间,我盯着了那棵痒痒树,我说:“我能治四叔的病!”夏雨说:“你又疯了,你走吧,走吧。”夏雨把我往院外推,我偏不走。白雪对夏雨说:“他说能治,问他怎么个治法?”我说:“白雪理解我!”四婶和夏雨都不言语了。我说:“四叔身上长了瘤子,这痒痒树也长了瘤子。”我这话一说,他们都看痒痒树,痒痒树上真的是有个大疙瘩。我说:“这疙瘩原先就有还是最近长的?”四婶说:“这也是怪事,以前树身光光的,什么时候长了这么大个疙瘩?你说,引生,这疙瘩是咋啦?”我说:“如果是新长的疙瘩,就是这树和四叔通灵的。”当下取了斧头,三下五下将树上的疙瘩劈了。我又说:“劈掉这疙瘩,四叔身上的肿瘤也就能消失了。”四婶、白雪和夏雨都惊愕地看着我,那一瞬间,我是多么得意,我怎么就能想到这一点呢,我都为我的伟大而感动得要哭了!

    从那天起,我没有了自卑心,毫无畏惧地来夏天智家。我几乎是天天来,虽然夏天智每次在我来时都闭着眼,白雪也没有同我多说什么,但没有人反对我,也没有人骂我是疯子,反倒问我:“你四叔真的能好了吗?”我说:“这得相信我!”我坐在花坛沿上,我的身后所有的月季都开了。

    第四十一章

    但是,夏天智在第八天里把气咽了。

    夏天智咽气前,已经不能说话,他用手指着收音机,四婶赶忙放起了秦腔,秦腔是什么戏,我一时还没听得出来,又到了末尾,是:

    花音二倒板里唱的却是一句:天亮气清精神爽。我说:“唱得好,唱得好,四叔的病怕要回头了!”白雪却在喊:“爹!爹!”我回过头去,夏天智手在胸前一抓一抓的,就不动了,脸从额部一点一点往下黑,像是有黑布往下拉,黑到下巴底了,突然笑了一下,把气咽了。

    中星他爹在世的时候曾经告诉我,人死了有的上天堂,有的下地狱,凡是能上天堂的死时都是笑的,那是突然看到了光明,突然地轻松,不由自主地一个微笑,灵魂就放飞了。夏天智受疼痛折磨的时间够长了,他临死能有一个笑,这让我们的心都宽展了些。但是,我保证过我能治夏天智的病,现在人却死了,我非常地尴尬,四婶和白雪呼天抢地地哭起来,夏雨没有哭,他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慌了,说:“四叔是笑了一下。”夏雨说:“笑了一下。”我又说:“四叔上天堂了。”夏雨也说:“上天堂了。”我说:“我……”夏雨没有再说什么,眼泪刷刷刷地流了下来。

    夏天智一死,哭声从一个院子传到另一个院子,从一条巷传到另一条巷,再从东街传到了中街和西街。夏家的老老少少全都哭得瘫在地上,除了哭竟然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亏得上善又来主持,安排人设灵堂的设灵堂,清理棺材的清理棺材,再把夏家晚辈叫在一起,说:“谁都要走到这一步,哭一鼻子就对了,你们都这么哭着,谁料理事呀?”他就分配活计:庆满领人在院子里垒锅灶;夏雨负责磨面碾米,买酒r、烟茶、蔬菜、火纸、香表和蜡烛;庆堂率领众妯娌在厨房忙活;白雪去预定乐班;庆金去请赵宏声来写铭锦;瞎瞎和雷庆去老亲世故家报丧。最后,新生带了四色礼去西山湾,让y阳先生看下葬的时辰。清风街的人一溜带串地都来了,屋里已坐不下,都站着,围了灵床把夏天智再看一眼,抹几把泪,到院里问庆金:需要我干些啥?庆金端着一个木盘,木盘里摆着纸烟,一边散一边说:“人手够,人手够,明日都过来吧。”来了的人散去,回家准备蒸献奠大馍,买烧纸和香表,赶明日再来吊孝。夏天义是在夏天智倒头后最早来的,来了就再没有回他家,他一直没哭,只是灵堂设起后,亲手把一张麻纸盖在夏天智的脸上,说了一句:“兄弟,你咋把你哥一个留下啦?!”两股眼泪才流下来。他的眼泪不清亮,似乎是稠的,缓慢地翻越着横着的皱纹,从下巴上又流进了脖领里,然后就坐在夏天智的炕沿上,见人也不搭理,沉闷着像个呆子。夏雨和白雪重新更换了中堂上的字画,再将一柜子的秦腔脸谱马勺全取了出来,挂满了灵堂。白雪说:“上善哥,我爹生前说过,他死了要枕他的书哩,能不能用书换了他的枕头?”上善说:“要得!你不提醒,我倒忘了!”将六本《秦腔脸谱集》替换了夏天智头下的枕头。原本夏天智的脖子硬着,用书换枕头的时候,脖子却软软的,换上书,脖子又邦硬。上善就说:“四叔四叔,还有啥没办到你的心上?”屋子里没有风,夏天智脸上的麻纸却滑落下来,在场的人都惊了一下。院子里有人说:“新生回来了!”上善说:“好了,好了,新生回来了,四叔c心他的时辰哩!”就又喊:“新生!新生!”新生就跑进来。上善说:“时辰咋定的?”新生说:“后天中午十一时入土。”上善说:“四叔,四叔,后天中午十一时入土,你放心吧,有我主持,啥事都办妥的。”把麻纸又盖在夏天智的脸上。奇怪的是麻纸盖上去,又滑落了。屋里一时鸦雀无声,连上善的脸都煞白了。白雪突然哭起来,说:“我爹是嫌那麻纸的,他要盖脸谱马勺的!”把一个脸谱马勺扣在了夏天智的脸上,那脸谱马勺竟然大小尺寸刚刚把脸扣上。

    灵床上发生的事夏雨没在场,他和君亭在院子里商量如何通知村小学和乡政府,以及县上有关部门。商量定了,夏雨说:“给不给我哥打电话?”君亭说:“你还没通知夏风呀?”夏雨说:“还没哩。”君亭说:“快去打电话,这事还用商量?!”夏雨这才醒悟家里的事外人都不知道,便不再说,自个去万宝酒楼给夏风挂了长途电话。可是,夏风偏偏人不在省城,说他在离省城二百里外的地方采风哩,下午就返省城,明天限天黑前肯定能赶回来。

    再说夏风接罢了电话,嚎啕大哭了一场,立即寻便车赶天黑回到了省城,又连夜联系了单位小车司机,说好第二天一早准时送他。天亮车来,夏风让车开往城南兴善寺购买了两对特大香蜡,十六对小蜡,十把香,十刀烧纸。又去批发市场买了一箱纸烟,两箱白酒。已是中午十一时,两人进一家小饭馆要了两碗刀削面,正吃着,服务员进来说:“是不是你们的车停在人行道上?”司机说:“咋着?”服务员说:“警察拖车哩!”夏风拿着筷子就往出跑,见拖车把小车拖到了马路上,大喊:“为什么拖车,为什么拖车?”旁边的警察说:“人行道上是停车的地方吗?”夏风说:“我有急事,你罚款么!”但小车已经被拖走了。夏风气得大骂,立即用电话四处联系熟人,直到三个小时后,一位朋友才将自己的私车开来,两人又去交警大队,将违章车上的丧事用品取下来,直折腾到了下午三点,才离开了省城。夏风更想不到的是,天近傍晚,车行驶到全路程的少一半处,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突然出了故障,怎么检查都寻不出毛病,就是发动不着。夏风急得几乎疯了,站在路边挡顺车,但夜里车辆极少,偶尔过来一辆大运货车,却怎么招手呐喊也不肯停,两人只好在车里呆了一夜,等待着第二天能再拦挡别的车。

    夏雨第二天没有等到夏风回来,晚上还没有回来,急得嘴角起了火泡。君亭说:“最迟也该赶到明日十一点前吧,要不就见不上四叔一面了!”上善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赶不回来?”夏雨说:“能有什么事?他不回来许多事不好办哩!”君亭说:“事到如今,他即使明日十一点前赶回来,商量事情也来不及了!咱们做个主,如果他赶不回来,孝子盆夏雨摔,至于抬棺的,上善你定好了人没?”上善说:“该请的都请到了,该挡的也都挡了,席可能坐三十五席,三十五席的饭菜都准备停当。只是这三十五席都是老人、妇女和娃娃们,精壮小伙子没有几个,这抬棺的,启墓道的人手不够啊!”君亭说:“东街连抬棺材的都没有了?”上善说:“咱再算算。”就扳了指头,说:“书正腿是好了,但一直还跛着,不行的。武林跟陈亮去州里进货了,东来去了金矿,水生去了金矿,百华和大有去省城捡破烂,武军贩药材,英民都在外边揽了活,德水在州城打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听说还在危险期,德胜去看望了。剩下的只有俊奇、三娃、三踅、树成了。俊奇又是个没力气的,三踅靠不住,现在力气好的只有你们夏家弟兄们,可总不能让你们抬棺呀!”君亭说:“还真是的,不计算不觉得,一计算这村里没劳力了么!把他的,咱当村干部哩,就领了些老弱病残么!东街的人手不够,那就请中街西街的。”庆金说:“搭我记事起,东街死了人还没有请过西街人抬棺,西街死了人也没请过中街人抬棺,现在倒叫人笑话了,死了人棺材抬不到坟上去了!”一直坐在一边的夏天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拿眼睛看着君亭。君亭说:“二叔你看我干啥?”夏天义说:“清风街啥时候缺过劳力,农村就靠的是劳力,现在没劳力了,还算是农村?!”君亭说:“过去农村人谁能出去?现在村干部你管得了谁?东街死了人抬不到坟里,恐怕中街西街也是这样,西山湾茶坊也是这样。”夏天义说:“好么!好么!”竹青见夏天义和君亭说话带了气儿,忙过来说:“劳力多没见清风街富过,劳力少也没见饿死过人。”夏天义说:“咋不就饿死人呢?!你瞧着吧,当农民的不务弄土地,离饿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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