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部分
少年天子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勃然大怒,举手就朝梦姑狠狠刺去。梦姑一闪,匕首划破了衣袖,把胳膊刺了一道长长的血淋淋的伤痕。小道姑不顾一切,大声叫喊起来:“杀人啦!朱三太子杀人啦!……”
梦姑没有挨第二刀,满兵已冲到d口。所有跑上山来的人,一个也没逃掉。
下山时,又出了意外。窄小的山路,只容一人行走。道士师徒两个男人在前,由四名满兵两前两后地押着;妇女用长绳绑成一串,隔着一队满兵远远跟着。山路一弯,正临悬崖,那老道用不知何时脱开捆绑的双手,一把抱住朱三太子,纵身便向悬崖跳了下去。女人们尖声乱叫,满兵也慌了,队伍散乱了好一阵。后来领兵的将军下令放箭,满兵沿小路密密站成一条线,箭如飞蝗般〃嗖嗖〃s下悬崖,随后又用长绳吊下满兵去看究竟。女人们被押进虹桥镇巡检所,不知道那次搜索的最后结果。但是第二天,她们看到了巡检所门前的旗杆上,高吊着老道士的人头……实在是梦姑这些年太苦了,后来的经历对她都不算什么,她漠然处之。只在刑部把她们分派给各王府贵宅为奴时,她突然意识到,从此再也不能与母亲、妹妹见面,这便是生离死别,她这才抱着亲人恸哭,哭得极其伤心,泪水滔滔不绝,仿佛借此把这么多年的屈辱、痛苦、爱和恨都哭个干净。
她果真哭干净了,从此变成一个冰雪般的人。本来就没有笑容,现在连愁容也没有了,气得如同一潭秋水,淡得犹似一缕轻烟。因为这,入简王府后那一顿凶暴的鞭打,男子汉们都在呼天抢地,叫爹喊娘,她却始终一声不出,使茶上主管十分惊奇,把她讨去做了茶上奴婢;又因为这,她被侧福晋看中,退了那个饶舌的侍女,把她要来做了身边奴婢。她今天就是跟着侧福晋来安王府拜寿,照看侧福晋的女儿的。
竹叶儿簌簌响,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十二三岁的格格儿,手拉手地走了出来。身穿银红缎袍的是简亲王的三女儿,身穿雪青缎袍的是安亲王的三女儿。两人小时候就是相互来往的好友,近两年见面少了,这一聚会,就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儿:“……你后额娘对你还好吧?〃问话的是简亲王的女儿,她岁数稍大些,有点儿做姐姐的味道。安亲王元妃四年前去世,现在这位年轻的那拉氏是继福晋。
“也就罢了。就是我父王,老疼着她养的那小格格儿!”“总归是这样的,疼小不疼大。听我额娘说,你后额娘养那小格格的时候,差点儿病死!”“真的!她住的小院都封了,谁都不许去看。后来她病好了,又说小妹妹命硬,犯了什么星宿,抱出府去养了,到十个多月才又抱回来的。”“你喜欢那个小妹妹吗?”“喜欢!可乖啦,长得好看,小嘴甜极了!才两岁多,什么话都会说啦!”“是吗?抱来跟咱们玩玩好吗?我一个小妹妹都没有。”“好!好!〃岳乐的女儿跳着拍手,立刻叫她的侍女去禀告福晋。济度的女儿转过头,对梦姑吩咐道:“阿丑,你也去,帮着抱小格格儿!〃阿丑……这是梦姑在简王府侧福晋那里得来的名字……默默对小主子一屈膝,随安王格格的侍女去了。
安王福晋那拉氏正抱着那个小格格看戏。小格格听话地一动不动,只闪动着两只大眼睛东瞧西望。一听说姐姐要她去花园玩,立刻张开胖胖的小手往使女身上扑。台上的《占花魁》正演到《受吐》一折,卖油郎秦钟的温柔体贴、善良真诚,被伶人云官表演得淋漓尽致,尤其使廊下的贵妇们感动。那拉氏正巴不得有人把孩子领走。
简亲王侧福晋的席位就在旁边。她见阿丑在歌吹彩衣面前也那么低着头、目不邪视,心里好笑,想寻点儿开心,便说:“阿丑,你也不抬头看看,多风流美貌的秦小官哪!〃梦姑只得通过面前那扇花瓶形的壁窗,对戏台看了一眼。
被赞为〃风流美貌〃的秦小官正侧脸向名妓王美娘倾吐心曲。
梦姑不在意地低了头,她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她后退几步,转身跟随抱小格格的侍女走了。身后传来她的女主人带笑的声音:“这个阿丑,是我亲自选来的,难得她是个哑巴,酒色财气全不沾……”梦姑静静地亦步亦趋。前面那位使女换了一下手,小格格那张天真无瑕、非凡美丽的小脸就突然正对着了梦姑。一个颤抖从头顶滚到脚趾尖,梦姑觉得心被铁爪子猛地抓了一把,疼得缩成了一团。天哪,这不是她的女儿吗?……但愿这不是在作梦,但愿这不是在发疯!……小格格全神贯注地盯着梦姑,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从密密的睫毛下简直要望到梦姑心底。那双黑白分明的、晶莹动人的眼睛!梦姑在给孩子喂奶的时候,曾经怎样抚摸过、亲吻过这双眼睛啊!女儿,一双比画儿上金童玉女还要可爱的女儿,曾是她生活的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希望……梦姑心慌气短,眼前发黑,一片又一片白蒙蒙的雾从眼前的黑暗中飘过去,她支持不住,马上要晕过去了。可那小格格突然从使女肩膀上向她伸出小手,清脆地喊道:“嬷嬷!西提乌伦比!〃这一声明明白白的鞑子话,使梦姑浑身一激灵。她顿时清醒过来,眼前的白雾消散了。这是一位裹在绸缎金银里的格格,注定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的郡主,怎么会是她那已经落入狼腹的女儿呢?
梦姑伸出了手,小格格一下子就扑到她怀中,搂住了她的脖子。这温暖的、微妙的接触,在她心里唤醒了受过重创的母爱,说不清是幸福还是痛苦的热流冲激着她冰凉的心,多少日子来她完全干枯的眼睛,竟湿润了。
雪青袍的格格先跑来抱去了小妹妹,银红袍的格格赶上去抢夺,嘴里不住地嚷着:“哎呀,多美的小奴恩!可爱的小奴恩!〃两人争着搂她、抱她、亲她,弄得她大声叫嬷嬷。
两个姐姐把小格格带到花圃,吩咐侍女们采来许多玫瑰、月季,c了小格格满头满身,又把五颜六色的花瓣穿成芳香四溢的花串,戴在小格格头上、脖子上。不大工夫,她们四周就堆满花朵花瓣,招得蜂蝶纷纷,围着三个女孩儿乱飞。小格格不肯离开梦姑,总是牵着她的手,或是倚在她怀中,似乎这样她才笑得更开心,喊叫得更痛快。直玩到太阳平西,天色渐晚,她竟躺在梦姑怀里,把小小的可爱的头紧贴在梦姑心房,安安稳稳地睡着了,睡得非常甜美。
保姆来接小格格了。梦姑伸手递出孩子时,竟一阵心酸,手臂不自觉地一抖,小格格猛然睁开了眼睛,看了看保姆,又转脸到处寻找,一眼看到梦姑,立刻探出身子向她扑过去,大喊着:“嬷嬷!我要嬷嬷!我要嬷嬷!〃梦姑不得已接住了她,她搂住梦姑再不撒手。所有软的硬的办法都使了,全都没用,小格格放声大哭,又喊又叫,身子乱踊乱动,闹得众人手足无措。安王福晋和简王侧福晋闻讯赶来,也没法使小格格离开梦姑。一时间孩子哭,大人嚷,骂侍女,骂阿丑,骂不懂事的小格格,乱成一团,谁也听不清别人说什么,谁也拿这个两岁的尊贵的小郡主没办法。
“乱嚷什么!〃威严的声音不耐烦地一喝,乱糟糟的喧闹立时平息,下人们都赶忙跪倒。这是下朝回府的安亲王。福晋迎上去唠叨了一遍,岳乐惊异地耸耸眉头,亲自走到梦姑跟前,疼爱地说:“冰月,好孩子,看看我是谁?〃小格格不放开搂着梦姑脖子的双手,转过脸看到安亲王,含着眼泪笑了,用叫喊得有些沙哑的声音委屈地喊道:“阿玛……”“跟阿玛回屋里去,该吃饭了。”“我不!〃抽抽噎噎的小格格更紧地搂住那简王府女奴。
岳乐轻轻地、不为人觉地叹了口气,说:“阿玛给你带了一对小白兔,不去看看吗?来,阿玛抱你!〃小格格犹豫了:小白兔该多么可爱呢?……让又高又大的阿玛抱着,一定很快活的!……“来吧,冰月。〃岳乐真的伸出两只手。这是两只从来没有抱过孩子的、坚强有力的高贵的手。
小格格贴着阿丑的脸,娇爱地说:“嬷嬷,我去看了小白兔就来找你,你可不要走啊!〃简亲王侧福晋在一旁急得直嚷:“阿丑,快答应,快应啊!〃阿丑只好点点头。小格格这才放心地扑到安亲王手中。可是这双舞刀s箭的手,却经不住一个两岁娃娃的重量,差点儿把小格格摔了。阿丑惊慌地〃啊〃了一声,连忙蹲身用双手去接。这时岳乐才看到了一直低头不语的这个女奴的面容:高颧骨、深眼窝,瘦削的双颊,尖得象钉子的下巴,怪不得叫阿丑。只有眼睛又黑又亮,不算太丑……岳乐对简亲王侧福晋说:“弟妹,这小丫头把你打搅得够了,真对不起。我要赶快带她回去,不能送你了,请不要见怪。〃简亲王侧福晋连连笑道:“王兄别客气,自家亲戚,说什么见怪不见怪的?你快请回吧,有嫂子送我呢!〃安王福晋那拉氏送走亲友后回到她那精巧华美的寝宫,只见岳乐已脱去朝服,只穿一件洒金月白紬衫,手里端着一盏茶,在屋里走来走去,脸上一团烦躁。远远地,能听到小格格还在哭闹,大概已抱到后院去了。
那拉氏有意地笑道:“听听,这小丫头还在哭。这也算是前世的缘分?〃岳乐看她一眼,皱皱眉,没有答茬儿。
“刚才简王侧福晋答应把阿丑给我了。她还说阿丑的好处就是丑,分不去男人的心。你瞧她说得多有意思!我也得想法回她件礼物才是……送她一片绸子,可好?〃岳乐又看她一眼,还是不说话。
那拉氏急了。她是继室,按年龄她可以当岳乐的女儿。到了这种时候,她可就瞪眼了:“你怎么不说话?你……”“行了!别嚷了!〃岳乐立刻接口说:“白费心机!跟你说,半个月内,这孩子要送到宫里去。”“啊?你疯了?〃那拉氏大惊失色。
“你胡说什么!〃岳乐面色很难看,叱责着福晋:“这是皇上的亲口谕旨。皇贵妃丧子以后,想收养几位小郡主在身边,也好冲淡哀思,有所寄托。〃那拉氏一下子哭了:“她把我的孩子弄了去寄托哀思,我的哀思往哪儿寄托呢?〃岳乐叹口气说:“你怎么糊涂了呢?这是皇上的恩典呀,别人家想还想不到呢!再说,又不是你亲生女儿……”“不是亲生是亲养!这小东西多招人爱,你还不知道?我实在舍她不得!……怎么单要咱家的格格?”“简亲王家两个,顺承郡王家一个,咱家一个。皇贵妃抚养,将来得公主封号,食公主俸禄,这还不是天大的好事?……再说冰月进了宫,你也好时常进宫去给皇太后、皇贵妃请安,那可是我们满洲的非凡女子,好好学学她们的见识和胸襟吧!〃听了这话,那拉氏的激动略略平息了。实在也难怪她。她是在初产子殇的悲痛空虚的情况下,得到这个玉女儿似的小格格的,疼爱之情一点不亚于亲生。丈夫几句话点明了关节紧要处,她只能接受这无可更改的决定。她看了看丈夫心事重重、双眉紧蹙的面容,叹口气,反过来安慰地说:“你也不要这样忧烦了吧。着人给你上些点心好不好?〃说着,递给他一把扇子:“大生日的,皇上召你进宫,就为的这件事?〃岳乐不看福晋,也不回答,无缘无故地把摺扇撒开,合上,撒开,再合上,又心不在焉地在胸前搧了两下,说:“我到书房去坐一会儿,谁也不要来打搅我!〃随后他背着双手,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开了。
和岳乐担心的那件大事相比,送冰月进宫算得了什么?
皇上是又犯小孩脾气了?皇上是一时心血来潮?不象。他似乎已经深思熟虑,把岳乐当作第一个能接受他想法的人,紧急宣召进宫相商的。
天色暗下来,西方收尽了最后一缕暮霞,如海一般深邃无际的天空中,星光点点,争先恐后地闪现出来。岳乐盯住了最亮的一颗,那是一颗光芒中带点蓝色的大星,正从高高的天际向大地张望,令人心里微微颤抖。这不就是岳乐今天感受到的皇上的那双眼睛吗?皇上在阐述他的〃新政〃时,眼里不也闪s着这样令人心悸的光芒吗?
皇上推开案头那一函函、一卷卷《资治通鉴》、《明实录》、《文献通考》、《明会典》,非常振奋地说:“王兄,朕决意准酌古今,除旧更新,全力整饬制度!重要的一着,是把内三院扩为内阁,设殿阁大学士,并另设翰林院和掌院学士官,与六部同品级。最要紧的,〃他停顿了一下,眼睛发亮,语气坚决地说道:“是要除去议政会议名色,内阁六部直接受命于朕!”“这……这不是完全仿照明……明制了吗?”
岳乐口吃得厉害,顿觉心慌意乱,呼吸急促。
“如果明制有效,为什么不能仿照?〃皇上毫不在意,继续神采奕奕地说:“议政王贝勒大臣,年迈功高,但见识短浅,治国为政,常常不合时宜。可使他们高位厚禄、养尊处优,但从政者必须有学识有远见。不然,治国平天下谈何容易!……”
皇上还滔滔不绝地说了他的许多设想:考查官吏,禁绝贪污,奖励开荒,收罗人才,收集散落民间的书籍,恩养故明宗室,赐予明末殉难诸臣谥号和祭祀,以至设日讲官,天天侍皇上研读书、经、史,等等。可是岳乐已不能静心听进去了。撤议政制度、改内三院为内阁,这两件大事太惊人,压倒了一切!可以想象,一旦公布,定是朝野的一次大地震,满臣和王公贵族不但会暴跳如雷,还会……真不敢设想那后果!……”
年轻的皇帝啊!正月里丧太子,人人都说是上天对他违祖制近汉俗的惩罚,难道他竟毫不警觉?这才五月,丧子的哀痛还没有过去,却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竟想撤掉议政这古老的祖宗定下来的大法!这怎么得了!……在满洲贵族中,岳乐常被人讥为〃新派〃,今天他不是还在对济度侃侃而谈,鼓吹什么〃参酌古今、定立制度〃吗?不料皇上比他走得更远,竟要向议政制度开刀了!这,连岳乐都难以接受,何况别人?
这时候,岳乐才明白了皇贵妃收养四个格格的用意。这是向亲贵们示恩表宠。济度将是最坚决的反对派,于是对他的恩宠最高,收养两个。她真是皇上的贤内助啊!
替皇上想想,岳乐可以理解这一切。年轻有为的天子,想要一整山河,偏偏议政王大臣掣肘分权,屡屡阻挠皇上的施政,以他那样一个性格极强的人,哪里能忍受得了?可是替议政王大臣、其中也包括他自己想一想,手中大权突然被剥夺,哪怕是去过养尊处优的悠闲日子,能心气平顺吗?……书房里的灯光一直亮到天明。安亲王岳乐在焦灼不安之中度过了他的生日之夜。
—— 六 ——
“嘭〃!济度那铁钵大的拳头猛砸在乌木茶几上,碗托、茶碗、碗盖跳起来好高,又跌下去摔得粉碎,浅棕色的奶茶溅得到处都是,也溅了济度一身。可是,他毫无所感,瞪着虎目,额头和粗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大声吼道:“什么?撤议政?见鬼!〃他双手一背,大步在中厅很快地走来走去,分明是一只关在铁笼里的焦躁的猛虎!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黧黑的脸涨成猪肝色。他骤然停步,愤怒地又添了一句:“敢动祖宗的大法?……皇上这是喝了蛮子的迷魂汤啦!〃鳌拜站在左侧,象他一贯表现的那样,满脸严毅刚正,不露声色,也不轻易说话。站在右侧的苏克萨哈却是从容和蔼,嘴角挂笑,永远给人以亲切的印象。他微笑着劝道:“王爷,你不要发火。皇上也只是有这么个念头,随意说了两句,并没有立即就办的意思……”“不!〃济度大巴掌一伸,粗声说:“皇上我可知道,一旦定了主意,八旗马也拉不回来!……撤议政、改内阁,这不明明是扔掉祖制,改习汉俗明制吗?你俩也是议政大臣,撤了议政,把我们这些人都搁到哪里去?〃苏克萨哈想一想,说:“听皇上的意思,王爷们劳苦功高,用尊位厚禄奉养,世代相承;大臣可以入阁为大学士,仍不失当朝一品之位……”“汉俗!汉俗!汉俗!〃济度连吼三声,一声比一声愤怒,震得堂上的屋檐似乎都在轻轻颤抖:“我们满洲八旗,英雄盖世,蛮子本是我们脚下贱奴,如今……罢!不等他撤议政,我明日便上朝辞去议政!谁受这腌臜气!〃苏克萨哈轻轻一笑,小声说:“王爷,要是辞议政的人多了,皇上兴许倒不撤议政了……”“什么?你说什么?”济度一愣,连忙问。
“我想,如今天下未平,哪能没有百战百胜的八旗呢?〃济度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苏克萨哈,你真是咱满洲的智囊!……唉,没想到皇上耽于汉俗,连兄弟至戚之情都不顾了!〃鳌拜半天不作声,这时才缓缓地、庄重地说:“王爷,这也难怪皇上。若不是当年多尔衮专擅,几乎危及帝位,皇上怎会有如此戒心呢?要说亲情,皇上还是很厚重的。皇上不日就要选几位郡主进宫抚养,加公主衔食公主俸禄。皇上亲口对我说,王爷父子对国家功劳最大,要选王爷名下两位格格进宫呢!〃哦?〃济度的气果然消了一些,沉默片刻,决然道:“我知道了,你们走吧,我自有我的办法!〃临走,苏克萨哈又嘱咐几句:“王爷,辞议政不是小事。
万一皇上犯了脾气,真的准了你的辞本,反倒骑虎难下。但只微微放风,使皇上耳有所闻,也就足够了。〃济度半笑不笑地说:“怪不得人们说你善辨气色、善观风向呢,果然果然。〃苏克萨哈的脸略微红了红,哈哈一笑,鳌拜沉着脸瞥他一眼。济度这样的直肠子,一向瞧不起苏克萨哈。可是在眼下情势中,他又不能不佩服他审时度势的能力,几句不酸不凉、又酸又凉的话,正表达了济度的复杂心理。
送走两位内大臣兼议政大臣,济度闷闷不乐地走回后殿,一片笑语声从福晋的住处传来。
“姐姐,他们家那八宝鸭也不知怎么做的,实在好吃!〃这是一位侧福晋的声音,显然是在对福晋说话。
“不只八宝鸭,那烧鸭也很好。难得烧那么烂,我这不中用的牙也吃得动、吃得香。〃这是福晋带笑的声音。
另一位侧福晋兴致勃勃地悦:“我问过了,那叫南味烧鸭,还有酒焖r,还有叫什么、什么东坡r的,从来没见过!是人家打江南找来的厨子烧的……姐姐,咱们家不好也买几个蛮子厨师吗?烤羊r哇,白煮r哇,真吃够了!〃是啊,安王府的宴席实在不同一般,连济度也吃了个嘴光肚胀,啧啧称赞,女眷们叹赏,他不也有同感?
“不只吃的呢,瞧瞧人家用的那扇子,啧啧,怎么就那么好看?那团团绢扇,香喷喷的檀香扇,哎哟哟,只要这么斜斜地往下巴颏一遮,坠着玉珮的缨子这么一晃悠,再这么抿嘴一笑……”侧福晋必定正在摆姿势作表情,引得女人们一阵笑声,〃别笑哇,我学不好。可就这么一下子,再丑的女人也能把男人迷住,对不对?〃女人们嘻嘻哈哈地一阵乱笑。〃额娘,额娘!〃笑声中三格格尽力压过众人的声音:“人家的袍子都跟咱家的不一样!
又薄又软,说是没绣花儿,可上面闪着一朵一朵的亮花儿,一走路,风再一吹,飘飘的可好看呢!可咱家这衣裳,绣这么厚,硬板得象铁皮!……”“格格,跟你阿玛说说好话,〃第一位侧福晋鼓动着:“人家的衣料都是从杭州、苏州特地买来的。只要你阿玛点头,咱们府差个人去江南,还不易如反掌!”“额娘,你去跟阿玛说呀!〃三格格向母亲求告,福晋笑着连连答应。
“姐姐们请看,〃刚才论扇的侧福晋笑道:“这是安王侧福晋教我的,也打江南传来。这样敷粉,这样拍胭脂……拍成这样,叫桃花粧。再拍成这样……叫酒晕粧。要是这样……最后再薄薄地扑一层粉,就叫飞霞粧了。”“哦!〃女人们出自肺腑地惊叹着。不知谁轻声说:“到底蛮子历国久远,连名字都这么好听:桃花粧、酒晕粧、飞霞粧……”“还不止这个呢,人家生了病都会收拾打扮。瞧,就这样……剪三块鲜红的红绫,沾上药膏,贴在两鬓和眉心……姐姐们请看,多俏!这叫病西施粧,别是一种娇态,更招人爱啊,是不是?”“哎呀,这些南蛮子!……”女人们惊诧不已。这句话里一点不含平日那轻蔑、嘲笑的意思,倒带了一种说不出口的景仰。
济度一脚踏进门,这样一副景象映入眼帘:福晋斜躺在正中的长榻上,笑眯眯地看着听着,两侧的四张椅子,是侧福晋和三格格的坐位。第二侧福晋正拉着她的贴身侍女站在正中为大家表演,茶几上香粉胭脂狼藉一片,地上散落着一些红绫碎屑。那个被当作展品的女侍,一脸浅浅的红粉色、即所谓飞霞粧,眉间和两鬓贴着指甲盖大的圆圆的红绫膏,果然显得俏丽又娇美,仿佛变了一个人。连济度也不免对她多看了几眼。
女人们见王爷进来,连忙请安。那侍女跪下叩了个头,惶惶然退了下去。见王爷脸色不好,女人们全都敛起笑容,不敢出声,只有福晋陪着笑脸,请王爷上座叙话。
济度仍然站在门前,一双眼睛y沉沉地轮流打量他的内眷。他竭力压着火,用讥讽的口吻说:“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这么高兴,这么有劲?”
女人们垂下眼睛,谁也不敢答话。
济度突然控制不住,大吼起来:“你们也喝迷魂汤啦!混帐东西!给我滚!都给我滚!……〃侧福晋们和三格格惊惶满面,连忙跪一跪,便急急忙忙地退了出去。济度还不甘休,对着她们的背影追骂一句:“再敢学蛮子那一套,看我揭了她的短!“橐橐橐的木底鞋一阵乱响,女人们溜得飞快,三格格还摔了一跤,被一个侧福晋拽起来就跑,眨眼间她们就都消失在高大的殿角墙垣之间了。
济度余怒未消,转过脸来训斥福晋:“看你把她们纵容成什么样子!南蛮子那些妖里妖气的东西,竟透到我的家里来了,成什么话?你不管,反倒跟她们一起瞎咧咧!〃福晋虚心下气地劝道:“王爷别生气了。吃饭穿衣,都是小事,何必那么认真?再说女人家谁不爱打扮?她们打扮还不是给你看?犯得着发那么大的火?““我不看!这是亡国之音,亡国之粧!懂不懂?咱们满洲家要严守古制祖风,这汉俗汉风一点不能沾!你管着府里内事,风气坏了就得怪你!〃福晋心里不高兴了,可是没敢表现出来,沉静片时,才缓缓地、温柔地说:“我不过赞了一句他们菜做得好。吃那八宝鸭、东坡r,你不是也说比煮白r好吃吗?〃见济度一下子答不上来,她又轻轻地说:“要是都按祖先的习俗过日子,咱们还该回到深山老林里,架上火堆烤黄羊腿,何必住这大殿高堂,吃这细面白米的饭、煎炒烹炸的菜呢?〃几句话把济度噎住了。他更加生气,瞪着眼指着福晋的鼻子:“你就知道婆婆妈妈这一套!习俗风气是大事,你懂不懂?〃他探手入怀,掏出一个油纸包,摔给福晋,声色俱厉地说:“我看你是忘了。给我念!〃福晋咬咬嘴唇,打开这尚有济度体温的纸包,拿出那块写满满文的白绢,跪在地面的毡垫上,展开白绢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白绢上抄录着老郑亲王、济度的父亲济尔哈朗在病重垂危之际向顺治皇帝所上的奏疏。这道奏疏,在简亲王府处处可见。所谓的银安殿王座后面的檀木屏风上有;练骑s阅武的观s楼正厅里有;客厅里有;连济度的寝宫里也悬挂着木刻的这道奏疏。这还不够,还要带在身边,时刻不离。眼下这种情景,在简王府中,重复过何止百遍。儿子如此忠诚不渝,郑亲王泉下有知,也该安心瞑目了。
郑亲王去世到现在只不过三年,简王府里的人谁不能拿这道奏疏倒背如流?何况福晋!
“……太祖创业之初,日与四大贝勒、五大臣讨论政事得失,咨访士民疾苦,上下交孚,鲜有壅蔽,故能扫清群雄,肇兴大业。
“太宗缵承大统,亦时与诸王贝勒讲论不辍,崇奖忠直,录功弃过,凡诏令必求可以顺民心,垂久远者。又虑武备废弛,时出s猎。诸王贝勒置酒高䜩,以优戏为乐,太宗怒曰:039;我国肇兴,治弓矢、缮甲兵,视将士若赤子,故人争效死,每战必克。常恐后世子孙弃淳厚之风,沿习汉俗,即于慆y。
今若辈为此荒乐,欲国家隆盛,岂可得乎?039;遣大臣索尼再三申谕。
“今皇上诏大小臣工尽言,臣以为平治天下,莫要于信。
前者轸恤满洲官民,闻者懽忭。嗣役修乾清宫,诏令不信,何以使民?伏乞效法太祖太宗,时与诸王贝勒大臣等详究政事得失,必商榷尽善,然后布之诏令,庶几法行民信,绍二圣之休烈……”福晋读完,将白绢双手捧交给济度,济度接住,加重语气问:“记住了吗?〃福晋轻轻答道:“是。记住了。”“起吧!〃济度不看福晋,虔诚地、认真地把白绢折叠整齐、包好,郑重地收回怀中。福晋看他消停地坐下了,才试探着说:“有件事得告诉你,看怎么办好。”“说吧!”“塔葛二娘说安王福晋想要她的那个阿丑……”福晋小心地看看济度的脸色:“亲戚家要三五口子人,我从来不吝啬。
可是岳乐家……我不知深浅,你拿个主意吧!”“岳乐……岳乐,〃济度皱着浓眉,嘴里咕囔着。福晋知道他和岳乐关系不大好,不止一次在家中骂岳乐是忘祖的不肖子孙,很瞧他不起,只当济度一口回绝,再骂两句了事,见他这么沉吟着,倒有些奇怪了。
济度在窗前大步走了两个来回,猛一停,双手叉腰,大声说:“哪能只给一口?要出手就得十口!拣好的,拣壮实的,别小气!……说起来,十口也嫌寒伧。去装上十斤辽东人参,十盒鹿胎膏,再加一串上等的东珠,全是咱们的家乡宝货!“他用力挥着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十分豪爽:“拿咱的家乡宝货当主礼,那十口就算个添头!怎么样,这份寿礼算得厚重了吧?〃福晋不解地望着他,小声说:“你……才刚还在为忘祖制近汉俗大发雷霆,怎么又……”济度仰头大笑,笑了个痛快,然后说:“女人家见识短,哪里摸得清这内中诀窍!安王总归是自家兄弟,总归也是一位议政王,懂不懂?〃黎明时分,养心殿里忙得不亦乐乎,在昏昏灯光中,人影憧憧,来去匆忙,都在为皇上起身、梳洗奔走。夜来皇上没有召幸妃嫔,早上的事原应少一些。可是今天并非常朝之期,不过是乾清宫听政,皇上却要郑重其事地穿上全套朝服。
还有一层,皇四子去后,皇上的脾气格外暴躁,太监们挨鞭子已成家常便饭,所以每个人都不得不格外小心、繁忙。
一名小太监进上香茶,穿戴即将完毕的福临接到手就喝,〃噗〃的一口吐出来,眉毛一竖,连茶盏带茶托、盏盖没头没脑地砸过去,小太监头一闪,正砸在他肩头,顿时浑身热气腾腾,满是茶水茶叶,茶具也摔得粉碎。福临怒骂道:“该死的东西!谁让你进这么热的茶?烫死朕吗?〃小太监吓得只是叩头,话都说不出来。
“越是有急事,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越是耽误!养你这样的有什么用!……“首领太监连忙跪下:“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他刚来养心殿当差,饶他这一回吧!……”“滚!〃首领太监忙推那浑身哆嗦的小太监叩谢皇上,匆匆退下。
“朝珠!朝珠!〃福临又不耐烦地大喊起来。太监们面面相觑:管朝珠的太监竟不在寝宫,看皇上这么急躁,都为他捏着把汗。福临气得直咬牙,瞪着眼就要骂首领太监,却听得前殿一声喊:“万岁爷,朝珠在这儿!〃那太监象只没头苍蝇似地撞进寝宫,跪在福临跟前,双手高高举着福临要的那串珊瑚朝珠。福临一把夺过来,又一脚踢过去,那太监摔了个跟头,又爬起来恭恭敬敬地匍匐着不敢动,福临骂道:“专跟我作对是怎么的?越急越打岔!拿你们都办了!〃这管朝珠的太监赶忙回禀:“万岁爷息怒!实在是寝宫里找不着,奴才急得要死,才跑到前殿暖阁里去找的。耽搁了万岁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他连连搧自己耳光,搧得劈啪乱响。
福临猛地想起是自己前日下朝到西暖阁临帖时,把这挂他认为给他带来好运气的红珊瑚朝珠,放在百宝橱中的。他不再说什么,瞪了那太监一眼,在御前侍卫的导从下,往乾清宫去了。
别的太监拉住管朝珠的太监:“行了,别打了,不疼吗?〃他叹口气:“瞧你说的!哪能不疼,可总比挨鞭子强啊!〃他摸着又红又烫的面颊说:“要是皇贵妃昨儿来了寝宫,今儿哪至于这样啊!”“可不是吗!……”太监们一个个摇头叹息。
福临的心情,太监们哪里知道。今天他这么郑重又这么急躁,是因为他在自己心里,把今天看成一个非凡的、决定胜负的、一个天子生涯中了不起的日子!
皇四子的死,给他很大打击,但是他不相信亲贵们明谏暗传的那些天罚天警的危言。后来,太后在把其中真相告诉他的同时,要他想一想,是不是上天假手谨贵人来惩戒他?他有没有违背天意人心?这时他才害怕了、寒心了。透过〃天意“,他看到的是满蒙亲贵对汉制汉俗的深恶痛绝,是他们对他离经叛道行为的强烈不满。谁知道这不满会到什么程度,会造成什么后果?……福临这么多年刻苦学经读史,很想有所作为,以英主明君而流芳青史。他看到,关外的、祖先的一套,不能再套到今天富有四海的大清国了。最方便、最现实的借鉴,自然是明太祖创立的制度。如果汉人的文弱能被满蒙的尚武精神所加强,而满蒙的野蛮又被汉人的文明所开化,大清国满蒙汉一体天下,不是会比历朝更强盛吗?
福临雄心勃勃,祈求着天下一统而后大治的局面。然而他的每一步除旧更新,都受到阻碍,每向前走一步,都很艰难。他,大清国至高无上的皇帝,并不真正至高无上,并不能令行禁止。横在他面前的,象一座大山,就是这祖先传下来的、牢不可破的古老制度……议政会议。福临这位第三代皇帝,满洲的后辈,敢不敢动动这庞然大物呢?
福临暗自筹划很久了,第一个支持者自然是董鄂妃。他原已确定立太子后便着手撤议政,谁想太子未立而死,他的决心也几乎消失。皇四子之死,使他灰心了许多日子。
征南大军的胜利进展鼓舞了他,他的雄心又抬头了。他找到了第二个支持者:开国勋臣、太宗皇帝倚重的军师、已经致仕在家的大学士范文程。他向年轻的皇帝进言:事权集于君主,天下大治可望成就。福临提出的撤议政、组内阁,这位老臣也很赞同,不过他特别提醒皇上:撤议政极其不易,不但违祖制,而且易失满洲人心,请皇上仔细推敲参详,用最稳妥的办法,缓缓施行。
但福临岂是慢性子人?想法一旦成熟,多等半天,他也忍耐不祝于是他很快就去找第三位支持者……庄太后。这一位支持者却不那么明确,沉思了许久,才同意他不妨一试,但决不可得太急太紧。多作试探,不行就收。善放善收善始善终,务必稳定人心,不伤大局,才好。
召安亲王进宫向他交底,可说是试探,也可说是寻找第四位支持者。可是平日深沉坚毅的岳乐竟被惊住了,说到最后,他才犹豫着回禀说:“皇上孝治天下,如果撤去议政,改动祖宗大法,恐怕人心不服。四海未平,八旗尚在征战,是否可以缓办?至于改内院为内阁,有利无害,可以施行。〃福临又有意在内大臣面前透露,听他们的反应,也让他们去试探诸王贝勒的口气。但结果多半不佳。
福临筹思终夜,决定孤注一掷:今天,他要在乾清宫轮流召见诸王贝勒,把话挑明说破,他们就范,……他要短兵相接了!
以天子之尊、皇帝之威临之,福临未必不能出奇制胜!但这终究是违背祖制的,是太祖太宗皇帝屡屡明谕禁止的事,干起来不能无愧,不但暗自怕人议论反对,心灵深处也觉得对祖宗不起而负担很重。……虽然他决不会承认这一点。急躁、暴戾,正是为着掩盖这软弱的一面的。
在乾清宫东暖阁召见的第一位,是顺承郡王勒尔锦。他不是议政王,辈份低,年纪又校福临首先召见他,意在攻取薄弱环节。但他一开口,福临的心就凉了半截。勒尔锦从来没有今天这样有主见、这样能言善辩:“禀皇上,撤议政、改内阁,奴才以为不可。崇德二年夏四月,太宗皇帝圣谕曰:039;昔金熙宗循汉俗,服汉衣冠,尽忘本国言语,太祖太宗之业遂衰。夫弓矢我之长技,今不亲骑s,惟耽宴乐,则武备寝弛。朕每出猎,冀不忘骑s,勤练士卒。诸王贝勒务转相告诫,使后世无变祖宗之制。039;祖先圣训,子孙辈不敢忘;祖先定制,子孙辈不可改。皇上明见万里,恕奴才直言……”勒尔锦说着,连连叩头。
听他象背书一般流畅呆板,福临又气又好笑,但他必须拿出长辈的尊严,皱眉问道:“你的骑s如何?是不是明日往景山较s,考考你的马上功夫?〃勒尔锦哪敢作声,只趴在毡垫上,拼命低头。
“怪就怪在连你也侈谈什么祖先圣训!〃福临盯着勒尔锦,厉声问:“谁教你背这些话的?”
勒尔锦吓得一哆嗦,战战兢兢地说:“实在是皇室宗亲……都怕皇上撤去议政,大家商量好来进……进谏,都说皇上从谏如流……奴才也事先准备下了……”“难道你就不明白,治理天下不同于当年在辽东?制度不加更张取舍,万民怎能服帖,天下怎能安定?……”福临看了看勒尔锦空d的眼睛,那里只有恐惧和迟钝,他忍不住高声问:“朕的话,你听懂没有?”
勒尔锦只当皇上又发脾气了,连连叩头,满脸冒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老话:“皇上明见万里,恕奴才之罪,祖宗成法,万万不可更变!……”福临说不出的气恼,一挥手:“去吧!〃勒尔锦忙不迭地退出了乾清宫。
安亲王岳乐一走进来,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就使福临觉得安慰,但他一贯沉毅坚定的眼睛后面,透露出某种难以言传的怜惜,这使福临心里很不是滋味。
果然,岳乐跪拜后,非常恳挚地说:“撤议政、设内阁是皇上英明之举。治理天下原无成法,太宗皇帝若能入关为天下主,也会如此。关外关内,地理人民情势不同,国家制度若不变更,犹如二十岁大汉再穿五岁时的娃娃衣裳,不是憋死大人,就是弄坏衣裳……”“正是正是!〃福临很高兴,一时忘记臣下禀奏时应不动声色地保持天子尊严,激动地说:“大清国已是一个巨人,朕要为他缝制合体的衣袍!〃岳乐叹了口气,说:“皇上,千好万好,只是为时太早。”“为什么?”福临一急,声音走了调。
安亲王沉重地说:“皇上明鉴。岳乐以为,待南明殄灭、云贵收复,天下一统后,再着手变更,似乎更为稳妥。〃福临寄予希望的第二个人,是康亲王杰书。他有不少地方和岳乐相似,但为人特别谨慎。因为他虽是礼亲王代善的后代,却非嫡传,年纪轻,资历浅,文不如岳乐,武不及济度,在同辈亲贵中,以谦谦君子的姿态周旋其间,使得人们都对他抱有好感,他也时时注意与各派力量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