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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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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筝把大门关上,回到药铺里间的小院,陆瞳已经换好了衣裳。
    衣裳是件半旧的藕灰色素面夹袍,男子款式,是银筝从庙口卖旧衣的妇人手中收的。陆瞳将长发挽成男子发髻,只粗粗用根竹簪绾了,她生得单柔动人,这样男子打扮,越发显得白净标致,一眼就能瞧出女子身份。
    银筝摇头笑道:“还得涂涂粉遮掩下才行。”
    又胡乱涂了些脂粉,天色已近全黑。银筝见外头店铺的大门不知何时被人挂上了一抹蓬草,便对陆瞳道:“姑娘,可以走了。”
    陆瞳点头,拿起竖在墙角的竹骨伞,同银筝一起出了门。
    ……
    春雨清寒,总似离人低泣。
    城南却很热闹。
    落月桥下,画船萧鼓,往来不绝。桥栏系着几百盏牛角灯,如点点银珠,将河面照得光耀灿烂。
    转过坊口,有一清河街,因地处坊间,一条街全是茶馆酒肆、赌坊花楼,达官显宦、贵游子弟常在此通饮达旦,或是会酒观花。晴夜时有烟火蔽天,处处灯光如昼,一派太平盛景风流。
    今夜也是一样。
    一辆马车在遇仙楼前停了下来。
    从马车上下来个身穿织金云缎夹衣的年轻人,面容如珠玉俊美。他身姿笔挺,并未擎伞,低风细雨中,径自进了酒楼。
    遇仙楼中一片热闹。处处酒招绣带,影拂香风。姑娘们身上胭脂香气混着酒香,将这寂寥雨夜暖得再没半点寒意。一楼的花厅里,有梨园子弟在唱《点绛唇》。
    倒是十足的温柔乡、富贵场。
    俊美青年进了楼里,有红妆丽人见他锦衣华服,仪容出众,遂袅袅盈盈地朝这头走来,伸手欲来挽这青年的手,却被身侧好友拉了一把,听得小声提醒:“莫去。”
    丽人一怔,迟疑间,眼前人已经与自己错身而过,余光并未多看自己一眼。
    她咬了咬唇,正不甘着,陡然又见那年轻人径自进了楼上的雅座,不由得脸色变了变。
    楼上……是贵客才能去的地方。
    她忙挽了好友的胳膊,急急地掉头而去。
    楼上雅座里,暖玉梅花香炉里燃着沉月香。
    香气馥郁,将月色云纱帐也熏得多了几分雅气。
    房间布置得很清雅,矮几前,摆着副绿玉翠竹盆景。菊瓣翡翠茶盅里是新鲜的云雾茶,新摘荔枝盛在宝蓝珐琅彩果盘中,鲜艳得恰到好处。
    年轻人姿态闲散,靠窗坐着,顺手撩开窗前竹帘。
    从此处看去,整条清河街灯景尽收眼底。夜雨霖霖,在灯笼下碎成晕黄寒丝,一隙晕黄溜进来,将青年五官衬得越发精致夺目。
    他漫不经心地侧首,看着看着,目光突然顿住。
    夜深微雨,檐下宫灯似明似暗,对街热闹门坊前,有两人正在收伞。其中一人束着发髻,眉眼被灯火模糊得不甚真切,只余一双瞳眸幽深,似长夜泛着薄薄的寒。
    裴云暎眉梢一动。
    陆瞳?
    这人眉眼间,竟很似上次在宝香楼下遇到的那个陆大夫。
    他望着灯下人,心中有些异样。
    裴云暎对陆瞳印象很深。
    因他办差,难免遇到刀剑无眼的危急时刻,见过的女子亦不在少处。唯有那个陆瞳,与别的女子格外不同。
    她生得很美丽,眼如秋水鬓如云,弱柳扶风,不胜怯弱,看似一阵风都能将其摧折的娇花一朵,下手却比谁都狠毒。
    裴云暎见过吕大山的脸,整个脸颊利痕深可见骨,没猜错的话,当时的陆瞳,是冲着吕大山眼睛去的。
    她原本想要刺瞎吕大山的眼睛。
    裴云暎垂下眼帘。
    寻常女子被挟持,第一个反应不会是用绒花刺瞎刺客的眼睛。
    寻常女子的花簪也不会锐如刀峰。
    那三根银针哪里是花钗,分明是暗器。
    胭脂铺里甜香弥漫,一大扇屏风前,芙蓉开得烂漫夺目。女子目光平静得近乎冷漠,一如她被吕大山从挟持到脱身,从头至尾,未见半分失措——
    身侧有人唤他:“红曼见过世子殿下。”
    裴云暎收回思绪,看向来人。
    是个梳着双环望仙髻的年轻女子,妃红蹙金海棠花鸾尾长裙衬得她肌色如雪,她亦生了张风情万种的脸,光是站着,也是芳菲妩媚。
    遇仙楼的红曼姑娘,姣丽蛊媚,群芳难逐。多少王孙公子为搏美人一笑豪掷千金。如今美人站在屋内,对着坐着饮茶的年轻人,神情是旁人罕见的恭谨,似乎含着一丝隐隐的畏惧。
    红曼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往前走了两步,呈给裴云暎,低声道:“王爷已派手下去定州寻人,军马监一案,如今右相插手,不便行动,王爷请世子静观其变。”
    裴云暎“嗯”了一声,伸手将书信接过。
    红曼退到一边,恭敬的垂首等待。
    裴云暎很快看完信,将信纸置于灯前烧毁,又端起桌上茶盏将茶水一饮而尽,将空盏置于桌上。
    他道:“这几日我不会过来,有事到殿帅府寻段小宴。”
    红曼忙应了。
    他起身,正欲离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撩开竹帘,看向窗外的对街。
    雨下大了些,门坊前空无一人,只余檐下孤灯摇摇晃晃,映照一地昏黄水色。
    裴云暎问:“对面是什么地方?”
    红曼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轻声回道:“是快活楼赌坊。”她见裴云暎望着窗外的神情有异,遂小心询问,“世子是在这里瞧见什么人了吗?”
    青年松手,竹帘落下,掩映外头一场风雨。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地开口:“没什么,认错人了。”
    第三十一章 赌鬼
    快活楼里,总像是装满了世间所有极乐。
    牌九、斗鸡、斗蟋蟀、骰子、投壶……但凡市面上有的种儿,快活楼都有了。
    来此楼中玩乐的都是些赌鬼,这里并无外头的风雨寒气,只有喝雉呼卢的赌徒在牌桌上,或得意若狂,或神情疲倦。无论是贫穷亦或富贵,出自侯门公府亦或是清贫之家,一旦上了赌桌,恍若褪了人皮的猴子,眼里只有贪婪与癫狂。
    角落灯下桌边,正围着一群人,桌上两人对坐,一人是个穿青衣的年轻人,生得瘦弱清秀。在他对面的,则是个穿棕色褂子的男子,似乎赌得正在兴头上,虽面色疲倦,一双眼却熠熠闪着光。
    万全心中快活极了。
    他前些日子才学会赌钱,方在兴头上,不知哪个碎嘴的告诉了他老子万福。他老子将他好一通打,关在家里消停了几日。这天,在门前偶然听得人闲话,说巷里的赌馆算什么,清河街上的快活楼才是盛京第一赌坊。
    说话之人只将那快活楼说的天上有地下无,将万全勾得心痒痒。趁着这几日柯大奶奶生辰要到了,他娘他老子都要在柯府里忙生辰筵的事,万全才得了机会偷跑出来。
    他一出来,便直奔快活楼。一进来,果然见这里什么赌种都有。这里人多热闹,不时又有赌坊的伙计端黄酒来送与赌客喝。
    酒愈喝便愈是兴起,愈兴起就愈赌愈大。
    万全今日手气不错,他到了快活楼后,到现在为止,一把都未曾输过。就他对面这个姓郑的小子,带来的二十两银子,眼看着就都要输光与他了。
    那位“郑公子”似乎也觉得自己手气不佳,咬了咬牙,从又掏出几锭银子摆在桌上:“啐,这样赌好没意思,不如来赌点大的!”
    万全心中暗笑,这人怕是气昏了头,不过到手的肥羊焉有不宰之理,遂笑道:“赌就赌!”
    “那就以一两银子为底,下一局翻番二两银子,再下一局四两银子,再下……”
    “好——”“郑公子”一气说完,人群中先哄闹起来。
    气氛如潮,万全更没有拒绝的道理。他将袖子往上一挽,仰头喝完伙计送来的热酒,将骰子往桌上一置:“来就来!”
    气氛比方才还要热闹,不过万全的好运气似乎到此为止了。
    接下来,他连输几把,直将方才赢的子儿全输了出去,气得鼻尖冒汗。再看对面郑公子,一扫先前颓然,满是春风得意。
    “还赌吗?”郑公子问他,眼中似有讥色。
    万全有些踟蹰。
    他自己的银子已全部输光,不过……怀中尚有些银票。
    柯家的新大奶奶秦氏管家严苛,柯家大爷手头紧,背着秦氏有几处私产,每年还能收不少银子。柯大爷怕夫人发现,前月收了几年的租子,让万福替他收管着,那些银票加起来也有小两千。
    今夜来快活楼前,万全听人说,快活楼不似普通赌坊,容不得寒酸人进入,得有千两银子方可入楼。他便撬开箱笼,将这些银子揣在身上,权当充场面,没料到进了此处,并无人查验。
    如今,他输得没了筹码,只剩这些银票。
    万全有些犹豫,这毕竟不是他的银子,过几日柯大爷是要问他爹拿用的。
    对面的郑公子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只将赢了的银子往自己包袱里一倒,“哗啦啦”听得人心烦,郑公子笑道:“万兄还赌不赌了?不赌,小弟要回家睡觉去了——”
    他面上的笑容格外刺眼,万全脑子一热,一股酒气直冲前庭,喊道:“来,再来一把!”
    楼上,陆瞳站在栏杆前,望着正与银筝对赌的万全,微微笑了笑。
    鱼儿上钩了。
    柯承兴心腹小厮的这个儿子,性子并不似他爹谨慎,要接近他,比接近万福要简单得多。
    她不过让人在万全门前随意说了两句快活楼的消息,万全便迫不及待地趁夜来赌坊一访风采。
    银筝幼时沦落欢场,一手骰子早已玩得炉火纯青。要引出万全的赌瘾,实在是轻而易举。
    芸娘曾对她笑言:小十七,我告诉你呀,你要是讨厌谁,就给那人下毒,毒得他五脏六腑烂掉,方可解恨。
    赌瘾啊……
    那也是一种难解的毒。
    陆瞳眼神晦暗,静静注视着楼下人。
    灯下的万全却开始颤抖起来。
    他的好运气到头,坏运气却一眼望不见底。
    对方翻番看似不经眼,却一把比一把更大,银票流水一般的抽出去。每一次他都想,下一把,下一把一定赢回来。可是下一把,财神似乎依旧没能眷顾他。
    酒气渐渐冲上头来,他面皮涨红,眼睛也是通红的,不知输了多少,再摸向自己怀中时,竟已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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