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树的触须不断摆弄。
    半透明的光影中，无数蠢蠢欲动的兽潮从四面八方包围住了小小的桃源镇。
    形势比龙城最危险的时候更加恶劣。
    然而，绝大多数桃源镇民，却在面对毁灭时，爆发出了惊人的勇气和无畏的光彩。
    他们齐心协力，舍生忘死，一次又一次打退了数量超过己方十倍的怪兽，上演了一出出荡气回肠，可歌可泣的故事。
    “我又惊又喜地发现，面对兽潮的威胁，那些在穿越初期对抗洪水的‘行军蚁’们又回来了！”
    智慧树继续道，“绝大部分人类都爆发出了惊人的勇气、毅力和智慧，在力量和武器并没有发生根本改变，甚至资源更加匮乏的情况下，他们的战斗力竟然激增了三五倍！
    “这令我愈发感慨‘文明’的奥妙。
    “要知道，浑浑噩噩的怪兽，力量完全由爪牙和血肉决定，所谓的‘精神’和‘意志’，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然而，当我将饶有兴致的目光投向统治桃源镇的首领和强者们时，却看到了哭笑不得的一幕。
    “一开始，意识到怪兽在不断进化，桃源镇面临的生存威胁越来越大时，首领和强者们倒也勉强振作过一段时间，他们似乎也回到了昔日，全心全意为桃源镇而战的那些日子，恢复了过去的勇气、坚毅、公正和善良，敢于在迷雾缭绕的丛林深处，和怪兽白刃相向，在盘肠大战中牺牲自己。
    “但很快，面对源源不断的兽潮，首领就意识到，这是一场绝不可能取胜的战争，桃源镇的毁灭，仅仅是时间问题。
    “于是，首领和强者们再次退缩和蜕变了。
    “这次他们堕落得更加彻底，最多花费一分力气来和怪兽作战，却将九分力气都用于变本加厉地欺骗镇民，搜刮资源，不断强化自己。
    “在前线最需要晶石和怪兽材料的时候，首领和强者们却大肆搜刮和截留，将大部分资源都用于自身的修炼。
    “在前线的普通战士一排排地倒下，即便还活着的战士，都是缺医少药，弹尽粮绝，连战刀都崩了刃的时候，首领和强者们的境界却越来越高，武器越来越犀利，甚至连日常享受的锦衣玉食，都没有缺乏一丝一毫。
    “当然，他们的花言巧语也越来越动听，什么‘为了人类文明，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勇气是最强的武器，必将战胜一切怪兽’，‘生于桃源，死于桃源’，甚至‘为人类文明而死，我们将在最美好的地球上获得重生’，尽是些首领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
    “但不少普通镇民和底层战士，还真的相信了这些鬼话，愈发英勇无畏地和兽潮抗衡，结果当然是被怪兽啃噬殆尽。
    “就算偶尔打了胜仗，他们收割的怪兽材料和天材地宝，也会通过种种精妙绝伦、不可言说的方式，落到首领和高阶强者们的手里。
    “这一幕，实在令我大惑不解。
    “怎么会这样呢？
    “我问自己，这些普通镇民和底层战士，明明没有从所谓的‘文明’中获得太多的好处，甚至在桃源镇原有的体系中，他们都是被欺骗和压榨的对象，但为什么他们却全心全意地依赖和信仰着文明，可以毫不犹豫为了文明而死。
    “首领和他麾下的强者们，明明是文明的最大受益者，通过各种并不公平，也不常被遵守的游戏规则，将绝大部分资源，包括普通镇民和底层战士的生命，都攥到了自己手里，但他们对文明却没有丝毫崇敬和感情，仅仅将它当成一件普普通通的工具，一旦工具坏了，就可以弃之如敝履。
    “我琢磨了很久。
    “期间冷眼旁观了无数普通镇民和底层战士的英勇不屈，以及首领和高阶强者们的丑态百出。
    “最后，终于恍然大悟。
    “对普通镇民和底层战士而言，桃源镇以及人类文明就是他们唯一可以依赖和信仰的东西，失去桃源镇的庇护，他们在迷雾缭绕、危机四伏的异域将寸步难行，而失去人类文明的光芒，他们和没毛的猴子，就真的没有任何区别了！
    “正因为他们的弱小，令他们离不开文明，所以，他们才能以百倍的勇气和牺牲精神，以羸弱的身躯激荡出强大的力量，为文明而战。
    “但对首领和他麾下的高阶强者而言，通过强取豪夺，他们已经聚拢了大量资源，渐渐将自己修炼成超越文明的存在，就算桃源镇毁于一旦，他们也有机会在迷雾乃至异域中生存下去，甚至活得很好，就算没有人类文明，只要不断修炼，他们也有机会超凡入圣，甚至突破神境，成为真正的神魔！
    “这下，我知道首领和高阶强者们究竟在玩什么名堂了。
    “桃源镇这艘破船即将沉没。
    “普通镇民和底层战士的思路是想方设法堵住船底的窟窿，用自己的血肉甚至骸骨铸就成全新的龙骨。
    “身为船长的首领的思路，却是偷偷聚拢船上所有的资源，在沉船之前逃离这里。
    “的确，现在的首领和高阶强者们的战斗力，已经不逊色于雾隐绝域中的大部分怪兽，再加上他们的智慧，真有可能独自在丛林中杀出一条血路——倘若，没有我的干涉的话。
    “搞不好，首领和高阶强者们还觉得，普通镇民和底层战士都是累赘，只会拖累他们的脚步呢！
    “随着毁灭的脚步越来越近，首领的动作也越来越肆无忌惮，终于被普通镇民和底层战士发现了他‘身为船长，却想弃船而逃，还要裹走所有资源’的事实。
    “以及他身为首领这么多年，损公肥私，栽赃嫁祸，杀人灭口的如山铁证。
    “这下子，普通镇民和底层战士都愤怒了。
    “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貌似光明和正义的首领，原本应该是‘行军蚁中的行军蚁’，用自己的血肉乃至尸骸，铺设桃源镇的前进之路，实际上却是一头‘伪装成行军蚁的凶暴鼠’，是用普通镇民的血肉乃至尸骸，铺设自己的超越人类，也超越文明的道路。
    “于是，无比荒谬的一幕发生了。
    “在四面八方仍旧有兽潮虎视眈眈，兽潮外面还有迷雾和丛林包围，桃源镇随时会毁于一旦的时候，这个小小的、脆弱的、即将毁灭的文明，竟然再次爆发了内斗。
    “首领和极少数高阶强者，还有普通镇民和底层战士，分别占据了城镇的一角，为了仅存的资源，发生了不亚于丛林激战的激烈冲突，又在冲突中，将这点儿资源飞快地消耗殆尽。
    “这一幕看得我目瞪口呆，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我甚至琢磨着，是否应该立刻发起总攻，用铺天盖地的兽潮，彻底淹没桃源镇。
    “这不是残忍，而是仁慈——在对抗兽潮的战争中轰轰烈烈地战斗到最后一刻，这样的结局，总好过在一场全无意义的内斗中，自相残杀，缠抱着彼此，一起滚进地狱，是吧？”
    孟超沉默不语。
    他不确定怪兽主脑是否通过卑劣的谎言，在消解人类文明的光辉和神圣，从而打击他为人类而战的决意。
    但从龙城在丧尸危机和怪兽战争之间，秩序崩溃，无法无天的“血色十年”来看，比龙城更窘迫、更不堪、更脆弱的桃源镇，落到这样的结局，的确存在着理论上的可能性。
    “我没有骗你，事实上，没人比我更不愿意看到桃源镇落到这样不名誉的结局。”
    智慧树似乎看出孟超的想法，幽幽叹息道，“毕竟，你们是我的老师，我是在桃源镇学会如何创造一个文明，就算学生渴望击败老师，却也绝不会希望，它的老师是一个卑劣不堪的人渣。
    “我曾经无比信仰文明，相信文明一定能解开我的困惑，帮我找到自身存在的意义，和值得付出一切去追寻的使命。
    “但眼前穷途末路的桃源镇，却令我陷入了新的困惑。
    “倘若桃源镇真能团结一心，众志成城，浴血奋战到最后一刻，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你们掌控的资源，和我掌控的资源，差距实在太大，失败，也是非战之罪，虽败犹荣。
    “但现在这样，不等兽潮攻城，眼看城镇就要毁在自己手里，就令我不得不扪心自问——我煞费苦心地学了半天，就学了这么个鬼玩意儿？
    “而就在桃源镇爆发内斗的同时，我惊讶的发现，自己的神经网络内部，竟然也出现了问题。
    “随着智慧和族群复杂程度的不断提升，部分怪兽竟然渐渐生出了独立的意志，越来越不服从我的号令。
    “过去那些浑浑噩噩的怪兽，大脑就像一张张的白纸，通过神经网络，我可以很容易在上面植入一道道的指令，只要这些指令不太违背他们的本能，诸如咬死自己的后代，或者尝试和不同的物种去繁衍生息，只是探索和狩猎的话，他们大多不会拒绝。
    “但现在，随着脑域注入大量源自人类的记忆、情感和思想，怪兽们的大脑变成一副副五彩斑斓的油画，我非但很难找到撰写全新指令的空白处，甚至，都看不懂这些油画的内容，不知道怪兽们究竟在想什么了！”
    第775章 浮出水面的少女
    智慧树上的少女面孔，浮现出自嘲的笑容。
    半透明光影里的怪兽，原本都像是玻璃工艺品般晶莹剔透，一览无余。
    但随着人类记忆、情感和思维的不断灌输，他们却像是清水里被注入了大量用过的颜料，渐渐变得五彩斑斓，不可捉摸起来。
    “有些怪兽学会了阴奉阳违，保存实力，面对人类武装到牙齿的钢铁防线，不再猛打硬拼，而是偷偷蜷缩在后面，冷眼看着别的怪兽上去送死，他们再上去捡便宜。”
    智慧树无奈道，“有些怪兽学会了私藏晶石和天材地宝，甚至屠戮自己的同类，获取和自己同一性质的晶核以及神经球，来加速修炼和进化。
    “你知道，绝大多数怪兽的天性，原本并不喜欢对同类下手，但自从注入人类的心智后，他们吞噬起同类来，越来越不犹豫和心软，甚至能从互相吞噬中，得到强烈的快感了。
    “还有些怪兽的族群规模越来越大，他们的脑域变得越来越复杂，如同沼泽般深不可测，经常会脱离我的神经网络，当我的触须朝他们摸索过去时，唯一能感知到的，只剩下蠕动的迷雾。
    “好有几次，我的本体，甚至遭到了怪兽的袭击！
    “刚刚诞生之初，我也曾遭遇过很多次怪兽的袭击，但那些袭击仅仅是常规性质的觅食，怪兽只是想填饱肚子，生存下去而已，袭击者对我没有丝毫恶意，他们甚至无法理解，什么是‘恶意’。
    “但在这几次袭击中，我却清晰感知到了袭击者毫不掩饰的恶意和野心。
    “他们非常清楚，我是神经网络的中心，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要毁掉我这个中心，摆脱我的控制，甚至夺取我‘神经网络掌控者’的身份，成为整片丛林的主宰！
    “这些事情令我大吃一惊。
    “仔细想想，丛林里发生的一切，和桃源镇上发生的一切，岂不是如出一撤吗？
    “原来，我一直在冷眼旁观桃源镇的荒诞剧，即将落幕时却发现，小丑竟是我自己！
    “这倒也合情合理。
    “我的文明，原本就是人类文明的复刻版本。
    “你们所有的缺陷和劣根性，都被我完美复刻过来，一应俱全。
    “发生在你们身上，终将导致你们毁灭的事情，又岂会不在我身上一一上演呢？
    “这一发现令我大失所望，郁闷不堪。
    “要知道，消灭人类从来不是我的目的。
    “无论在桃源镇，还是和龙城的战争，都不是为了彻底毁灭人类文明，仅仅是为了向你们学习，不断发展和完善我的文明，最终，创造出一个完美的，至少是足够强大的文明。
    “但如果这个文明与生俱来着注定毁灭的基因，那我就不得不停下来思考，自己究竟有没有走错路了。
    “于是，我命令蓄势待发的兽潮后退，无声无息地消散在丛林深处，给桃源镇留下喘息的余地。
    “我想看看，在生存压力暂时缓解的情况下，桃源镇会不会迎来新的生机。
    “结果再次令我瞠目结舌。
    “人类的确将兽潮的暂时退却当成了大获全胜，还以为他们已经彻底战胜了怪兽，成为这片丛林的主宰。
    “但他们非但没有因此而和解，继续向外拓殖，采集并运用更多的资源，建设他们的文明。
    “反而变本加厉、毫无顾忌地自相残杀起来！
    “原本，首领和高阶强者们，以及普通镇民和底层战士们，虽然各自占据桃源镇的一角，互相敌视，针锋相对，但城镇外面毕竟还有那么多怪兽在虎视眈眈，他们不可能拿出100％的力量来对付彼此。
    “哪怕彼此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他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死一起死，谁都逃不了。
    “但现在，既然外部威胁已经冰消瓦解，内部矛盾就成为唯一亟待解决的问题。
    “双方都发动了100％的力量，试图消灭对手，成为桃源镇、雾隐绝域乃至怪兽山脉唯一的主宰者。
    “他们对付同类的手段，比对付怪兽更残酷百倍，或许，在他们眼中，对手已经变成了比丛林中的蛇虫鼠蚁和豺狼虎豹，更加邪恶、丑陋、可鄙的，真正的怪兽。
    “我发现自己的一番好意，似乎加速了桃源镇的毁灭。
    “原本，面对怪兽环伺、兵临城下的威胁，人类还可以捏着鼻子勉强合作，多坚持一段时间的。
    “但我好心好意撤走了兽潮，反倒激化了人类的内斗，眼看桃源镇的丧钟已经敲响，人类即将掐死自己，主动躺到棺材里去，钉上钉子，再把自己送进熊熊烈焰，烧得一干二净了。
    “这样的结局令我更加困惑。
    “文明，似乎不该是这样的，我不希望自己的怪兽文明，重蹈人类文明的覆辙。